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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第二天,取代伴随着每一阵疼痛带来的呜咽声,孩子开始了尖叫――一阵又一 阵的尖叫,重复得几乎像发条的工作那样准时,这种反复发作对埃利诺来说,似乎 像钟点的无限延长。就像兔子在捕兽夹中的尖叫。但是坏一千倍;因为这是个孩子 在尖叫,不是个动物;她的孩子,被夹住了并在苦恼的挣扎之中。埃利诺感到就像 她也被夹住了,被她自己绝对无力去减轻孩子的痛苦所夹住。被夹住的还有那含糊 的罪恶感,那非理性的信念(不管其非理性而纠缠不去),那越来越逼迫人和窒息 人的定罪,那种定罪似乎以某种令人费解的方式在说,这全是她的过错,这是对她 冒犯天意的一种恶意的间接的惩罚。埃利诺被关在她自己的陷阱之中,但是在孩子 的陷阱之外,她坐在那里握着小手,就像有一道无形的铁栅把他们隔开,无法去帮 助孩子,她通过孩子急促的呼吸声和处于发烧的安静等待着那可怕的尖叫的再次发 生,那小脸突然扭曲,那小身体被痛苦而折磨得震颤不已,不知为何这就像埃利诺 自己在受刑。 医生终于带着鸦片剂来了。 菲利普十二点二十分到达。他不想匆忙起身乘早班火车赶来。不得不离城使他 感到恼怒。他的珊珊来迟本质上是一种抗议。埃利诺必须真的学会,不要每次孩子 患病就大惊小怪。真是荒唐。 菲利普一跨出汽车就看到埃利诺在大门口接他,她的脸色如此苍白而憔悴,带 着黑黑的眼圈和绝望的眼神,令菲利普大吃一惊。 “可你才是生病者,”他焦急地说。“怎么回事?” 埃利诺有一会儿没有作答,只是站着抱住菲利普,脸庞埋在他的肩上,紧靠着 他。“克劳特医生说是脑膜炎,”埃利诺终于低声说道。 比特雷克太太上午打电报约定的护士五点半到了。晚报也随同一班火车到达; 司机回来时带来了所选的几种。头版的报道是宣布爱弗拉德。韦伯列的尸体在他自 己的汽车里被发现。报纸先被带给了老约翰。比特雷克,他正无精打采地在图书室 里打瞌睡。看了报纸他如此兴奋于一个人死亡的新闻,以至于压根儿忘了自己的全 部所关心的事务。老约翰生机勃勃地跳了起来,挥舞着报纸奔向大厅。“菲利普!” 他用过去好几周都没有过的洪亮的声音叫喊道。“菲利普!马上来这儿!” 菲利普刚出病室,正站在走廊里同比特雷克太太交谈,便匆匆地下楼看看出了 什么事。约翰。比特雷克递过报纸,脸部带着一种几乎是凯旋的表情。“看看,” 他语气重要地吩咐道。 埃利诺一听这条新闻,几乎晕了过去。 “克劳特医生,我相信他今天上午好些。” 克劳特医生用手指触摸领带,看看是否戴直。他是个敏捷的小个子,穿着得几 乎过于整洁。“安静一些了,嗯?睡了?”他像发电报似地简短地询问道。他的话 精简到最根本的效率。恰好可以领会,没有一点多余。没有能量浪费到不必要的说 话。克劳特医生说话就像制造福特汽车。埃利诺很不喜欢他,但又正因其得意洋洋 的效率和自信而相信他,对于那些品质埃利诺其实是嫌恶的。 mpanel(1); “是的,正是这样,”她说。“孩子睡了。” “他会睡的,”克劳特医生点头说道,就像他已经预知一切――他确实预知了 一切;因为这种疾病正沿着不变的过程发展。 埃利诺陪他上楼。“是好的兆头吗?”她用恳求得到一种肯定回答的语气问道。 克劳特医生嘟起嘴唇,脑袋朝一侧翘了一下,然后耸耸肩膀。“嗯……”他不 置可否地说,又不作声了。他解释在脑膜炎中,躁动发作的初级阶段以后是压抑的 阶段,从而至少节约了五英尺一磅的能量。 孩子现在整天整天地处于一种麻木的昏睡之中,没有遭受痛苦(埃利诺为此而 感激),但令人不安地对周围的事情毫无反应,就像半死不活似的。当他睁开眼睛 的时候,埃利诺看到瞳孔如此放大,以致里面简直没有虹膜剩下。小菲尔蓝蓝的淘 气的眼光变成了毫无表情的黑暗。在发病的前几天如此使他苦恼挣扎的光线不再使 他烦恼了。他也不再为每一点声音而吃惊发抖了。的确,孩子似乎听不见别人对他 的说话声。两天过去了,之后,相当突然并带着一种恐怖的担心的沉没感,埃利诺 认识到孩子几乎全聋了。 “聋了?”当埃利诺告诉克劳特医生她可怕的发现时,他回声般地说。“通常 症状。” “可有没有什么办法来治治呢?”她问道。夹子又夹紧了她,当可怕的尖叫声 退为安静之后,她想象自己已经摆脱的那个捕兽夹。 克劳特医生爽快地摇摇头,但每次只摇一下。他不说话。省一英尺一磅就是赚 一英尺一磅。 “但咱们不可以让他聋的,”当医生走后,埃利诺带着一种表示怀疑的绝望向 她丈夫呼吁说。 “咱们不可以让他聋的。”她知道菲利普无能为力;可是她抱有希望。她认识 到恐怖;但是拒绝相信。 “可要是医生说没有办法可治……” “可聋了?”埃利诺质问地重复道。“菲尔,聋了?聋了?” “也许症状会自我消退,”菲利普宽慰人地建议道,边说边怀疑,埃利诺是否 还在想象孩子会康复。 第二天一大早,埃利诺还穿着睡袍就踮着脚趾上楼去听护士关于夜间情况的报 告,她发现孩子已经醒了。一只眼皮张大着,瞳孔放大地正朝上直盯着天花板;另 一只眼睛半闭着,一直在眨眼,那使得瘦削的小脸产生一种可怕的滑稽的表情。 “他睁不开那只眼睛,”护士解释道。“麻痹了。” 在那长长的和卷曲的眼睫毛之中――那曾是埃利诺常常如此羡慕他的地方―― 她看见眼珠滚到了眼睛的外表面的一角,并以一种固定的看不到东西的斜视正盯着 侧面。 “什么该死的原因,”卡斯伯特。阿克赖特以一种个人怨气的语气说道,“什 么该死的原因使夸尔斯不回到伦敦来?”他希望从夸尔斯身上为自己新插图的海伦 达斯的笑剧榨一篇序言出来。 这种乡村生活,威利。韦弗多音节词地解释道,并非自愿的。“他的孩子病了,” 威利补充道,一面轻轻地咳了一下,以示自我赞许:“正如在丹麦人们会说,离开 巧妙得当的语言太久似乎是令人感到十分勉强之事。” “好吧,但愿人们会赶紧认识这一点,”阿克赖特嘟哝着说。他皱起眉头。 “也许最好找别人来帮我写这篇序言。” 日子在伽坦顿过得就像一幕幕连续发生的不可能的恐怖之梦。小菲尔在聋了几 天之后,也看不见东西了。斜视的眼睛几乎瞎了。在近一星期的暂时缓和之后,突 然又重现了起初几天的那种痛苦;他开始尖叫。以后几次被猛烈的痉挛所袭;就像 一个魔鬼钻进小菲尔的身体,正在里面来折磨他。随后,他的一侧面孔和半截身于 瘫痪,皮肉从骨头上几乎看得见地萎缩下去,就像蜡在某种内在的无形的火焰的炙 热下溶化开去。被自己的孤立无援和令人恐怖的罪恶感所束缚,那种罪恶感又因爱 弗拉德的被谋杀的新闻而极大地加强,埃利诺坐在孩子的床边,目睹着疾病一阶段 连着一阶段进行――对她而言,每一阶段似乎都比上一阶段更坏,每一阶段都更加 凶残到不可能的程度。是的,不可能的程度。因为这种事不会发生,也没有发生过。 无论如何不应该对一个人发生。一个人自己的孩子是不会无缘无故在其眼前受到折 磨和摧残的。还有,那人爱一个人,也被一个人(哦,错误地,有罪地,并已被证 明,致命地!)几乎下决心以爱回赠,那人突然而神秘地被谋杀了。像那种事件简 直不会发生。那种事件是不可能的。可是,不管这种不可能性,爱弗拉德死了,而 对小菲尔来说,每一天都保留着一种新的更加难忍的折磨。正如在恶梦中一样,不 可能的事情在真的发生。 埃利诺表面上十分镇静,安静,有效。巴特勒护士埋怨饭菜在送到病室的途中 凉透了(还有,她可不可以要印度茶,因为中国茶同她的消化不一致?),埃利诺 定了利普顿茶,并且不顾多布斯的激烈反对,安排午餐和晚餐应当放在水热早餐的 盘子里送上去。克劳特医生电报似地简短地吩咐埃利诺所做的一切,她都准时完成, 除了让她多休息休息。连巴特勒护士都嫉妒地承认,埃利诺是一丝不苟和有条不紊 的。但巴特勒护士支持着医生,部分是因为她要一个人无可争议地统治病室,部分 是因为她是无私的,是为埃利诺好。巴特勒护士看得出,那种镇静是有意努力的结 果;那是极度紧张的僵硬表现。菲利普和比特雷克太太仍旧坚持埃利诺应当休息, 但她就是不听。 “可我一点儿都没事,”她抗议道,一面否认自己明明白白的苍白的脸色和黑 黑的眼圈。 如果人性允许的话,埃利诺情愿永远不吃不睡。爱弗拉德死了,孩子在她眼前 受着折磨,吃饭睡觉似乎等于一种冷嘲热讽。但是肉体的具体占有对灵魂及其所有 的方式,是一种冷嘲热讽的评论。不管如何,那种冷嘲热讽是灵魂必须接受的,不 管灵魂对此喜欢与否。埃利诺按时地十一点钟上床,按时地下来用餐――但愿她有 力量承受更多的不幸。受苦受难是她推一能做的事情;她希望尽自己所能受更多更 深的苦难。 “嗅,孩子怎么样?”午餐相聚时埃利诺的父亲会俯在他的清鸡汤上例行公事 地问道。而当埃利诺含糊其词地回答时,他会匆匆地转到另外的话题上去。 约翰。比特雷克在他外孙生病的整个期间,都坚定地拒绝走近病室。他总是很 不喜欢见到苦难和疾病的景象,不喜欢任何东西来提醒他本人如此苦恼地加以害怕 的痛苦和死亡。在这种情况下他对恐惧有一种特殊的理由。因为有那种总是与他人 有别的创造私人迷信的天才,约翰。比特雷克暗暗地决定了他自己的命运同孩子的 绑在一起了。如果孩子康复,他也会康复。如果不……迷信一旦固定地形成,就不 可能置之不理。“真是荒唐,”他尽量使自己安心。“这绝对是无意义和愚蠢的。” 但是从育儿室传来的每一次情况不好的病情报道都使他感到不寒而栗。进入病室也 许会相当无缘无故地发现,他的凶兆预感是极其令人恐怖地确凿无疑的。也许(谁 知道?)孩子的苦难会以某种神秘的方式传染给他。约翰。比特雷克甚至不想听到 孩子的病情。除了午餐时一次简短询问之外,他从不暗指到孩子,每当别人提起孩 子时,他要么改变话题(偷偷地就像以往那样摸摸木头),要么退到听得见的距离 之外。过了几天别人学会了理解和尊重他的弱点。众人被这种感情所感动,即判决 已下,对已被定罪的罪犯应该加以特殊的体贴,当着约翰。比特雷克的面,他们仔 细地避免提及楼上正在发生的任何事情。 与此同时,菲利普在房里不安地徘徊。他不时地上楼到育儿室去;然而,在总 是徒劳地劝说埃利诺离开以后,过几分钟又下楼去了。他无法忍受一次在那儿长久 地坐着。埃利诺孤立无援的熬夜的无济于事使他感到惊吓;菲利普一直害怕什么事 情也不做,而在那种情况下,一段长时间的精神上的无所事事更是一种折磨。在去 病室的间隔之中,他阅读,他尽量写作。然后,还有那件格拉迪斯。赫姆兹利的桃 色事件要处理。孩子生病使到伦敦去一次不可能了,因此开脱了他个人访问格拉迪 斯的必要性。菲利普把这件事委托给威利。韦弗――威利,是朋友中最可靠的一个, 也是个律师。如释重负!他真的害怕碰到格拉迪斯。与此相反,威利似乎乐于接受 此事。 “我亲爱的菲利普,”他写道,“我为令尊尽了犬马之力;但即使我最好的许 诺也得多少付出昂贵的代价。那位女士有着一切惹人喜爱的青春的魅力(只有专业 的清规戒律才阻止了我,去试图把一个小小的爱玩乐的超级胚胎发育记在我的账上) ;不过她也是一位讲求实事的女人。更有甚者,她对令尊感到气势汹汹。必须供认, 在听了她的陈述之后,我感到她的那种感情也有点儿合理。你晓得他在哪儿喂自己 的情妇?Chez Lyons. 当那位女士告诉我时,我对她说,那人准是个巴密沙尔德。 (无须说明,她并不理解那句妙语;因此我将其提供给你,以收取百分之五的佣金 为基础,在作品销售或你将此句介绍进的作品销售所得的全部版税中扣除。)请告 诉令尊此事,下一次务必稍稍多花一点于寻欢作乐;长远看来或许会更便宜一些。 建议他大吃大喝并沉湎女色;嘱咐他控制节俭和节欲。明天我再回去攻击,届时希 望获得白纸黑字落成的和平条款。非常遗憾听到令郎身体不佳。你的,W.W.” 菲利普边看信边微微发笑,“谢天谢地,”他想道,“总算解决了。”但最后 一句使他为自己的开心和放心而感到期。“多么无穷无尽的自私啊,”他谴责自己。 就好像要作出某种补偿,菲利普一拐一拐地上楼到育儿室去陪埃利诺坐一会。小菲 尔麻木地躺着。他的脸庞皮包骨头,萎缩得几乎难以辨认,瘫痪的一侧扭曲成一种 歪斜的呲牙咧嘴。他的两只小手不停地揪着床单。他的呼吸时而迅速,时而缓慢, 使人开始怀疑,他究竟是否正在呼吸。 巴特勒护士去小睡一会儿;因为她的值夜是半睡半醒的。他们俩默默地一起坐 着。菲利普拿过妻子的手握着。以床上发生的那种轻轻的不规则的呼吸声为测度, 时间在慢慢地流逝。 约翰。比特雷克正在花园里绘画――他的妻子终于劝诱他做出这个试验――这 是他来到伽坦顿的第一次画画。而且也是第一次,约翰。比特雷克忘掉了他自己和 自己的病情,感到快乐。多么如痴如醉啊!他正在想道。风景就像肉体一样,由曲 线部,凸出部,圆凹部构成。立体主义,上帝之作,立体主义!云彩是有翅小天使 的屁股;滑下去是海中仙女的淡灰蓝色的肚皮;伽坦顿的钵状山坳是一个巨大的肚 脐;中距的那些榆树中的每一棵都像是直接出自约达恩斯之手的大腹便便的伟大的 塞列努斯;而在前景中那些不合理的圆鼓鼓的常青树丛,就是伊菲西恩斯的绿色狄 安娜的许多乳房。树叶,烟雾,隆起的大地中的大块解剖。妙不可言!上帝之作, 谁能造得出这样一幅图画呢?那些六翼天使的臀部应当是秋安娜的乳房的天国反映 ;一个立体主义的主题,加以变奏,臀部外斜横过画布朝向图画的表面;乳房内斜, 朝向图画的里面。而光滑的肚皮应当是横截面以及两条对角线运动的水平调和,加 上那些伟大的塞列努斯,稍作锯齿状变化,配置在横截面之前。左面的前景中画一 棵威灵顿树的剪影似的边缘,在想象中移植到那儿以阻止种种运动直接跑出图画; 而石头的鹰头飞狮将很优雅地落到右面――这样来组成一个封闭的构图,一个有界 线的小小的宇宙,想象不允许漂泊在这个宇宙之外。眼睛要好像透过一种想象中的 通道凝视出去,不能游离开伽坦顿的钵状山坳大肚脐中央的焦点,围绕着那个焦点, 所有其余的神圣解剖的断片将和谐地分类组合起来。“上帝之作,”约翰。比特雷 克自言自语,一面以纯粹的精神满足大声赌咒发誓,“上帝之作!”于是他开始大 画特画起来。 比特雷克太太一面在花园里漫游,进行其讨伐野草的无穷无尽的十字军圣战, 一面有时在约翰背后停留片刻,并从他的肩上看过去。 “值得钦佩,”既像在评论其丈夫的活动,又像在评论绘画的效果。 她走开了,在铲除一株蒲公英之后,停顿下来,闭上双眼,开始重复自己的名 字,“简妮特。比特雷克,简妮特。比特雷克,简妮特。比特雷克,”不断重复, 直到音节对她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并开始成为像巫师咒语那样地神秘,无意义和专 断。Abra-adabra,简妮特。比特雷克――她真的是她自己吗?她真的存在吗?还 有树木?人们?此刻和过去,一切……? 与此同时,在育儿室里,发生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突然而没有预告的,小 菲尔睁开眼睛环顾起四周。目光碰到了他母亲的。就他扭曲的面孔所能允许,小菲 尔微笑了。 “可他看得见了!”埃利诺惊喊道。她跪到床边伸出手臂拢住孩子吻起来,那 种爱由于感激的热情爆发而被加速了。经过所有那些斜视的失明的日子之后,埃利 诺对小菲尔感恩万分,她深深地感激他眼睛中那回答的聪明的眼光,那可怜的扭曲 的作 出微笑的企图。“我亲爱的,”她重复着,并且,这些天来第一次哭了出来。 她偏开面孔,以免孩子会看见泪水,站了起来,离开床边。“太愚蠢了,”埃利诺 抱歉地对丈夫说,边擦着眼睛。“可我忍不住。” “我饿,”小菲尔突然说。 埃利诺又跪到了床边。“我亲爱的,你喜欢吃什么?”但孩子没有听见她的问 题。 “我饿,”他重复道。 “他还聋着,”菲利普说。 “可他又看得见了,他会说话。”埃利诺的脸都兴奋得变形了。不管所发生的 这一切,她一直都知道,小菲尔不可能不好起来。完全不可能。此刻她正被证明是 正确的。“溜在这儿,”她继续道。“我奔去弄点牛奶。”她匆忙地走出了房间。 菲利普留在床边。他摸着孩子的手,微笑了。小菲尔也报以微笑。他也开始相 信也许真的出现了奇迹。 “给我画点什么,”孩子吩咐道。 菲利普拔出自己的钢笔,在一张旧信纸的背后,随便地涂上了一种那样的风景, 其中满是大象,飞船,火车,空中飞翔的猪和轮船,对此他的儿子有着如此特别的 偏爱。一头大象迎头撞上一列火车。小菲尔微弱地,但表现出明显的开心的样子, 笑了起来。这点毫无疑问;奇迹真的发生了。 埃利诺带回来一些牛奶和一盘果冻。她的脸颊带上颜色,眼睛发亮,这些日子 以来一直拉着和僵硬的面孔,刹那间恢复了其生动的表情。埃利诺就好像突然恢复 了生气。 “‘来看看这些大象,’”小菲尔说。“多么滑稽啊!”在小菲尔每一小口牛 奶,每一满匙果冻之间,菲利普不得不在他挤满的风景上为小菲尔展现最新的补充 ――大海里的鲸鱼,正被龙虾夹住的潜水员,两艘潜艇在交战,气球里的一匹河马 ;喷发中的火山,许多大炮,一座灯塔,一支全由猪所组成的军队。 “为什么你们一直不说话呢?”孩子突然问。 他们俩面面相觑。“他听不见我们说话,”菲利普说。 埃利诺幸福的表情霎时蒙上了一层阴影。“也许明天,”她说。“要是今天失 明已经消失,为什么明天他不会恢复听力呢?” “为什么你们低声说话?”孩子说。 埃利诺惟一能答复的就是亲吻孩子,抚摸他的前额。 “别让他累了,”埃利诺终于说。“我认为他应该睡觉。”她抖匀小菲尔的枕 头,抚平床单,俯在他上面。“再见,我的小亲亲。”他至少可以微笑作答。 埃利诺拉上窗帘,他们俩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在过道上她转过身来等丈夫走 近。菲利普把手臂拢着埃利诺,后者紧靠前者,并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正要开始害怕,”她说,“恶梦会永远进行下去。直到最后。” 当天的午餐就像一个复活的节日,一种复活节的圣礼。埃利诺解冻了,又成为 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而不是石头。可怜的福克斯小姐,其苦难的症状等同于大淌 清水鼻涕伴之以粉刺、重新恢复到几乎像人的样子。她被复原的约翰。比特雷克的 笑话和轶闻感动得笑不可遏,几乎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老头儿擦着双手走进来。 “多么美丽的风景啊I ”他边就座边惊叹。“如此鲜润,如此多汁,要是你们 晓得我所指的,如此向感――没有别的字眼可形容。真使人看得馋涎欲滴。也许这 就是我饿得如此发慌的原因。” “你的清鸡汤,”比特雷克太太说。 “可你不能指望我画了一上午的画,再来喝流质!” 他不顾大家的反对,坚持吃了一块炸肉排。 小菲尔病情好转的消息增加了约翰。比特雷克的满足感。(他立刻用双手触摸 了木头三次。)此外,他确实很喜欢自己的外孙。谈起话来,这是老高大式的比特 雷克在说话。福克斯小姐被他关于惠斯勒的轶闻趣事逗得笑不可遏,呛住了喉咙, 不得不把脸藏到餐巾里去。在模糊的仁慈中,甚至连比特雷克太太的微笑,也带着 一种狂欢的暗示。三点左右,约翰。比特雷克开始在横隔膜区感到一种熟悉的不适, 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加厉害。他被阵发性的打嗝所震撼。他试图继续绘画;但工作 中的所有的快乐都烟消云散。狄安娜的乳房和天使的后腿对他失去了其一切魅力。 “幽门部轻微阻塞。”赫伯特爵士的诊断句在他的记忆中回响着。“胃部的消化物 ……在进入十二脂肠时有某种困难。”在一阵特别强烈的打嗝以后,约翰。比特雷 克放下画笔走进房子去躺下了。 “父亲在哪儿?”埃利诺下来用茶点时询问道。 比特雷克太太摇摇头。“他又感觉不很好。” “哦,天哪。” 一阵沉默,就像死亡突然在房里与她们同在。但是埃利诺细想,归根结蒂,父 亲老了;这种事情是不可避免的。他也许会更糟,不过小菲尔更好了;那才是真的 最要紧的。她开始同母亲谈起花园来。菲利普点了支香烟。 一下敲门声。原来是女仆带来巴特勒护士的一个口信:请他们即刻上楼好吗。 痉挛发作得十分厉害;消耗殆尽的身体已精疲力竭。他们到达育儿室的时候, 小菲尔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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