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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菲利普。夸尔斯在斯皮沙餐馆露面时已近十一点了。斯潘德累尔看到他进来, 便从同布拉帕和兰皮恩共坐的那张桌子向他打招呼。菲利普一拐一拐地穿过房间坐 到了他的身旁。 “我给你捎来个信,”斯潘德累尔说,“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在口袋里 摸索着,“你房子的钥匙。”他把钥匙递了过去,一面解释了他如何得到的。如果 那个家伙知道当天傍晚在他房子里所发生的事情……“埃利诺已去伽坦顿了,”他 继续道。“她收到一份电报。孩子似乎不好。而且她期待着明天见你。” “她真该死!”菲利普说。“可我至少还有十五个约会呢。孩子出了什么事?” “没有指明。” 菲利普耸耸肩膀。“要是情况严重的话,我的岳母不会发电报的,”他说道, 一面屈服于说几句逗乐活的诱惑。“她就像那个样。对待双重感染的肺炎镇定自若, 随后对头痛或肚子痛大惊小怪起来。”他中断了一下,叫了一份煎蛋饼,半瓶莫赛 尔白葡萄酒。然而,菲利普回想着,孩子近几周来一直不很活跃。他宁可希望自己 没有屈服于那种诱惑。而且刚才他所讲的其实一点都没有什么可逗乐的。想要逗乐 ――那是他主要的文学缺陷。他的作品会更好,如果他允许其更迟钝一点。他坠入 了一种相当阴郁的沉默之中。 “这些孩子啊!”斯潘德累尔说。“要是你赞成他们的话……” “然而,有个孩子肯定是奇妙的,”布拉帕带着一种恰当的渴望表情说道。 “我常希望……” 兰皮恩打断了他的话。“做一个人肯定是更加奇妙的。我是指,当一个人长大 成人以后。”他咧嘴笑道。 “你怎么对待自己的孩子?”斯潘德累尔问道。 “尽可能少。不幸的是,他们非去学校不可。我只是希望他们不会学得太多。 要是他们作为塞满知识的小教授出现,一面得意洋洋地显露自己精明的小小的抽象 归纳,那种景象真是太糟糕了。他们也许会的。直接唾弃我。孩子们一般来说确实 会唾弃其父母。不是故意地,当然,而是无意识地,因为他们无法不这样做,因为 父母们也许朝一个方向走得太远,自然作出了反应,尽量想返回平衡的状态。对了, 对了。我在骨头里感到这一点。他们会成为教授,小恶魔们。他们会成为可恶的小 科学家。就像你的朋友伊列奇,”兰皮恩说道,一面转向斯潘德累尔,后者因提及 那个名字而不舒服地吓了一跳,并且为自己竟会吓一跳而恼怒。“可恶的小脑子竭 力压制陪伴的心脏和内脏。” 斯潘德累尔意味深长地,相当戏剧式地,讽刺地微笑着。“年轻的伊列奇没有 成功地压制他自己的心脏和内脏,”他说,“即使用一长根粉笔也做不到。” “当然做不到。没有人能够压制它们。在过程中所发生的一切是,心脏和内脏 从活的器官转变成垃圾。而且为什么它们被转变呢?为了什么的利益呢?为了许多 愚蠢知识的和不相干抽象的利益。” mpanel(1); “那些东西其实是很使人逗乐的,”菲利普说,一面打破他的沉默来拯救智力 活动。“进行归纳和追求知识是娱乐。就我的头脑而言,属于最使人快活的事情。” 菲利普继续发展他那对精神生活的享乐主义的合理辩解。“那又为何对我们的小小 的消遣如此不留情呢?”他总结道。“你并不谴责高尔夫;那你又为何要谴责文化 修养高深者的运动呢?” “那是相当根本的,不是吗?”兰皮思说道。“只有通过成果才能了解树木。 高尔夫的成果要么是不存在的,无害的,要么是肯定有益的。比方,一个健康的肝 ――那是很好的成果。智力活动的成果何在――天哪!”他做了做鬼脸。“张眼看 看吧。我们全部的工业文明――那就是智力活动的成果。晨报,无线电,电影院, 全部成果。坦克和三硝基甲苯;洛克菲勒和蒙德一又是成果。那些成果全都导致于 近两百年以来的有系统组织的、专业的智力活动。而你还要指望我赞同你们的娱乐? 但是,我告诉你,我宁可选择斗牛。对几个动物的折磨,几百个观众的残忍,同毁 灭、糟蹋、贬损整个世界比较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自从把你们的娱乐专业化、 组织化以后,你们这些文化修养高深者又做了哪些事情呢?” “喂,喂,”菲利普说。“描绘得有点可怕。无论如何,即使情况属实,文化 修养高深者也无法为别人引用他们的结果而负责。” “他们要为此而负责,因为他们把别人带到了他们自己那种该死的需要智力的 传统。归根结蒂,别人只是在另一个平面上的文化修养高深者。一个生意人就是一 个碰巧比真正的科学人傻一点的科学人。就生意人的智力而言,如同别人一样,他 过的生活也是单面的和凭理智行事的。而且那样做的成果就是内在的心理的堕落。 因为,当然,”他附带地补充道,“你们那种娱乐的成果不仅仅是现代工业生活的 外在装置。而且也是一种内在腐败;是幼稚病,退化,一切种类的疯狂和原始的返 祖现象。不,不,我没有耐心容纳你们那种宝贵的头脑娱乐。要是你们去打高尔夫 的话,造成的损害会小得多。” “不过真理呢?”布拉帕询问道,他一直在一言不发地听着讨论。“真理怎么 样呢?” 斯潘德累尔点头赞同。“真理值得去寻找吗?” “肯定值得,”兰皮恩说。“可并不在菲利普同其科学的和学者的朋友们正在 寻找的地方。归根结蒂,我们所能够感兴趣的惟一真理,或者我们能够知道的惟一 真理,都是人类的真理。而要发现那样的真理,就必须用全部身心去寻找,而不是 只用身心的一部分。科学家们正在竭力得到的是非人类的真理。他们没有能够完全 达此目的;因为连一个科学家也没有可能完全地停止作为人。然而他们能够在某种 程度上从现实的人类世界让自己脱身出来。通过折磨自己的大脑,科学家们能够得 到关于宇宙的一种模糊的观念,就像似乎通过非人类的眼睛加以观看那样。以其量 子论,波动力学,相对论,其余种种,科学家们似乎真的在某种程度上稍稍地自外 于人类了。好吧,那样有什么该死的好处呢?” “除了有趣之外,”菲利普说,“好处也许是某种惊人的实际发现,就像分解 原子的秘密和对能量的无穷供应的释放。” “其结果是把人类降到绝对的低能和对机器的绝对屈从,”兰皮恩嘲弄道。 “我晓得你的天堂。然而现在的要点是真理。科学家们正在以其智力抓到的这种非 人类的真理――这同普通人的生活毫不相关。我们的真理,相关的人类的真理是某 种通过生活发现的东西――完全地生活,以整个的人去生活。菲利普,你那种娱乐 的种种结果,关于宇宙及其实际引用的所有这些著名的理论――它们同惟一要紧的 真理之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非人类的真理不仅仅是不相干的;而且是危险的。它 使人们的注意力从重要的人类的真理分散开去。它使人们将其经验虚假化,为了活 的现实可以适合抽象的理论。比方,这样一个既定的非人类的真理――或者至少在 我年轻的时候是既定的――第二属性并无真正的存在。将此当真的人否定了他自己, 摧毁了他作为一个人的生命的整体组织。因为人类碰巧是被这样安排的,对他们而 言,第二属性才是真正的属性。否认第二属性其结果等于自杀。” “但是实际上,”菲利普说,“没有人真的否认第二属性。” “不完全否认,”兰皮恩同意道。“因为不可能被完全否认。一个人无法完全 地取消自己的感觉和感情而不在肉体上杀死自己。然而他可以在事后贬低它们。而 且,事实上,那就是一大批聪明的和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所做的事情――为了非人类 的利益而贬低人类。他们的动机有别于基督教徒;但是结果相同。某种自我摧毁。 总是一样的,”他继续道,声音中带着一种突然爆发的怒气。“每一种企图都旨在 某种程度上比一个人更好――结果总是一样的。死亡,某种死亡。试图比自然所造 成的更多,其结果是杀死了体内的一部分,变得更少。我已经极端地厌烦这种废话, 什么更高的生活,什么道德和智力的进步,什么为了理想和所有其余这一切而活着。 这全都通向死亡。正如为金钱而活着那样肯定。基督教徒,道德主义者,有文化的 唯美主义者,杰出的青年科学家,以及笑嘻嘻的生意人――那些人全都是可怜的小 小的人类的青蛙,他们正在试图把自己吹胀成公牛,那种纯粹的精神性,纯粹的理 想主义,纯粹的效率,纯粹的有意识的聪明的公牛,一直吹到噗的爆裂,结果剩下 的只是一个小青蛙的碎片――那种腐烂发臭的碎片。整个事情是一种巨大的愚蠢, 一种巨大的令人恶心的谎言。比方,你那个小小的圣方济各的臭尿壶就是一例。” 兰皮恩转向布拉帕,后者表示不同意见。“就是一个小小的臭尿壶,”兰皮恩坚持 道。“一个爱虚荣的小蠢人试图把自己吹成一个耶稣,结果只是成功地杀死了自己 身上的一切感觉或体面,只是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人类的令人作呕的碎片。 四处寻找舔麻风病人的兴奋的刺激!呸!令人厌恶的小小反常者!他自以为太好了, 不屑于去吻个女人;他把天然的健康的享乐当做粗俗,想要凌驾这一切之上,而惟 一的结果是他杀死了本身所具有的人的体面的任何核心,并且变成一个发臭的小小 反常者,只能够通过舔麻风病人的溃疡得到刺激。你听着,不是去治愈麻风病人。 只是去舔他们。自得其乐。不是为麻风病人的。真是令人恶心!” 菲利普仰靠到椅子上,哈哈笑着。但是兰皮恩愤怒地转向他。 “你可以发笑,”兰皮思说。“可别想象你真的会更好一些。你和你那些知识 分子的,科学的朋友们。你们把自己杀掉得像那些基督教狂热分子一样多。要不要 给你读一段你们的纲领?”他拿起放在桌前他身旁的那本书,翻起书页来。“在我 乘公共汽车来这儿时,我刚好看到这段。就是这儿。”他开始读起来,把法语的单 词一个个音发得仔细而清楚。“Plus un obstaclemateriel, toutes les rapidites gagnes par la science et la richesse.Pas une tare d l' independance. Voir un crime de l6se moi danstoute frequentation, homme ou pays, qui ne serait pasexprndment voulue. L' energie, le recueillement , la tension de lasolitude, les tranPOrter dans ses rapports avec de vrais semblales.Pas d 'amour peut etre, mais des amities rares , difficiles , exaltees ,Inqul6tude et de revanche.”兰皮恩合上书抬起头来。“那就是你们的纲领,”他对菲利普说道。 “1901年由玛里亚。勒奈露所制定。非常简明,扼要,完整。而且,天哪,那是多 么大一种恐怖啊!没有肉体,没有同物质世界的接触,除了通过智力以外没有同人 类的接触,没有爱情……” “1901年以来我们已将那个纲领稍加改变,”菲利普微笑地说。 “不会是真正的。你们承认了婚外乱交,如此而已。但是不承认爱情,不承认 自然的接触和流动,不承认精神的自我意识的废弃,不承认本能的放弃。不,不。 你们坚持自己的有意识的意志。每一样东西都必须是expreedntulue ,全部时候。 种种的联系必须是纯粹精神性的。而且生活必须是活过的,不是将生活当做在活着 的人们的世界里的那种生活,而是将生活当做孤零零的回想、幻想和沉思。一种无 穷无尽的手淫,就像普鲁斯特那本伟大的著作一样。那就是更高的生活。其实只是 开始死亡的一种委婉说法。那个勒奈露女人是聋子和半瞎的,这意味深长并具有象 征意义。内在和精神的真理的外在和可见的记号。可怜的东西啊!她总算有某种精 神性的借口。然而另一些更高的生活者呢,那些没有肉体缺陷的――他们不能这样 可以被原谅。他们故意地摧残自己,为了开心。、遗憾的是他们没有形成可见的驼 背或斜白眼。那会使人更好地了解在同谁打交道。” “很对,”菲利普边点头边说,假装被逗乐似地笑着,为的是掩盖自己因兰皮 恩提到肉体残疾而感到的那种窘迫。“很对。”没有人会想到那点,因为菲利普有 一条假腿,他并不完全欣赏兰皮恩评论到残废的那种公正性。 菲利普不相干的大笑声使得兰皮恩疑惑地瞥了他一眼。怎么搞的?他不想找麻 烦去发现。 “那全是该死的谎言,”他继续道,“那是一种白痴一样的谎言――所有这种 谎言都装得比人性更多。白痴一样是因为这种谎言永远都不会实现。试图做得比人 性更多,但其结果是使自己做得比人性更少。总是如此……” “说得好,说得好!”菲利普说。“‘我们走在人世间,不需要长翅膀。”’ 突然他听到父亲在大声说道,“我长翅膀了。我长翅膀了;”他看到父亲通红的脸 和发烧似的粉红色的睡衣。可笑而又可叹。“你们晓得是谁写那行诗的吗?”他继 续道。“那是我在牛津时为纽狄给特奖所写的一首诗的最后一行,当时才二十一岁。 题目是《约瑟王》,要是我还记得对的话。无须说,我并没有得奖。可那句诗是好 诗。” “遗憾的是你并没有配得上那句诗,”兰皮恩说道,“而代之以抽象后的出卖。 不过,当然没有人能够像抽象的情人那样斥责抽象。他由经验晓得,抽象是怎么摧 毁生命的。普通人经得起一下子采用抽象。他可以经得起长翅膀,只要他还记得自 己长脚。只有当人们拼命地一直飞翔的时候,他们才错了。他们野心勃勃地想成为 天使;然而其结果是,一方面他们要么成功地变成了布谷鸟和傻鹅,另一方面要么 成功地变成了令人恶心的秃鹰和食腐肉的乌鸦。” “可所有这一切,”斯潘德累尔打破了长久的沉默,说道,“只不过是兽性的 福音罢了。你只不过在建议我们像野兽般地行动。” “我在建议你们像人类般地行动,”兰皮恩说。“那稍有区别。而无论如何,” 他补充道,“像野兽般地行动要该死地稍好一点――我是指,一个真实的真正的没 有驯服的动物――比起创造一个魔鬼,随后像所创造的魔鬼那样来行动。” 一阵短暂的沉默。“假定我告诉他们,”斯潘德累尔正在想道,“假定我告诉 他们那件事,刚才我从屏风后跳出来攻击一个人,并用一根健身棒猛击那人的头侧。” 他又呷了一口白兰地。“不,”他大声说道,“我吃不准你所说的像动物般地行动, 是像一个低于善恶的东西那样行动。必须先知道什么是善,然后你才能开始像魔鬼 那样行动。”然而那一切只不过是愚蠢的、卑鄙的。令人恶心的。是的,傻到极点, 愚蠢之极。从善恶的知识之树所摘来的果实里,斯潘德累尔发现的不是烈火和毒药, 而只是棕色的恶心的腐败物和几条小蛆。“事物只存在于其对立面之中,”他继续 道,一面为自己的思想而皱眉蹙额。“魔鬼暗含上帝。” “毫无疑问,”兰皮思不耐烦地说。“一个绝对恶的魔鬼暗含一个绝对善的上 帝。好吧,那又怎么样?那同你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倒认为有很多关系。” “这对我们而言相当于这样的事实:这张桌子由电子构成,或者由一系列无限 的在未知的介质中波动的波长构成,或者由大量在四向度的连续区里的定向事件构 成,或者菲利普的科学朋友们向我们保证别的无论什么所构成。等于那样。也就是 说,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说。你的绝对上帝和绝对魔鬼属于不相干的非人类事实的类 别。我们只关心历史和地理的小小的相对的诸神和诸魔,个别的决疑法中的小小的 相对的善与恶。其余的一切都是非人类的,不到点子上的;要是你允许自己受到非 人类的绝对考虑的影响,那么你不可避免地把自己要么变成个傻瓜,要么变成个恶 棍,要么也许变得兼而有之。” “但那总比把自己变成动物要好,”斯潘德累尔坚持道。“我宁可变成个傻瓜 或恶棍,也不愿意变成公牛或野狗。” “可没人请你变成公牛或野狗,”兰皮思不耐烦地说道。“没人请你变成一个 非人。你听着,做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天使或一个魔鬼。一个人是在一条拉紧的绳 索之上的造物,审慎地行走着,保持均衡,平衡杆的一头是头脑、意识和精神,另 一头是所有那些无意识、尘世和神秘的东西。保持平衡。那困难得要命。人所能知 道的唯一的绝对就是保持完全平衡的绝对。完全相对性的绝对性。那是一种智力上 的悖论和胡说。然而所有真实的、真正的、活的真理――根据逻辑只不过是胡说而 已。而依照活的真理,逻辑也只不过是胡说罢了。你可以选择所喜欢的,逻辑还是 生命。事关趣味。有些人宁可选择死亡。” “宁可选择死亡。”这句话在斯潘德累尔的心灵里回响着。爱弗拉德。韦伯列 躺在地上,扎得像只小鸡。他宁可选择死亡吗?“仍然,”他慢吞吞地说道,“某 些事必须总是绝对和根本地错误的。比方,杀人这件事。”他要相信杀人比仅仅是 低贱,卑鄙和令人恶心更加严重。他要相信杀人还是可怕的和悲剧性的。“那是一 种绝对的错误。” “可为何比别的事情更加绝对呢?”兰皮恩说。“在某些情况下杀人显然是必 要的,正确的,甚至是值得推荐的。就我所见,一个人所能作出的惟一绝对的邪恶 行为,就是反对生命,反对他自己的完整性的行为。要是他使自己反常,要是他歪 曲自己的本能,那他就做错了。” 斯潘德累尔语带讥讽。“咱们又回到了野兽上了,”他说。“一感到有需要就 到处掠夺以满足自己所有的嗜好。那就是人类智慧的最后话语吗?” “咳,情况并不像你试图搞清那样愚不可及,”兰皮恩说。“要是人们只有当 真的需要的时候,才四出满足自己本能的欲望,就像你如此鄙视的动物那样,它们 的举止要比今日的大多数文明人好得多。并不是自然的嗜好和天然的本能欲望使得 人如此地像野兽一样――不,‘像野兽一样’是个错误的词语,这个词语包含着对 动物的一种侮辱――那完全是人类的坏事和恶事。那是因想象,智力,原则,传统 和教育所造成的。对本能听其自然,本能很少会造成什么损害。要是人们只是因热 情洋溢才做爱,要是人们只是为愤怒或惊吓才战斗,要是人们只是当需要或无法控 制的占有欲占了上风时才攫取财产――哎呀,我向你们保证,今日世界会极大地更 像天国了,比起在我们现存的基督教的――知识分子的――科学的倾向之下的这个 世界来。并非本能造成了卡萨诺瓦,拜伦和卡斯尔曼恩夫人之类;这是一种荒淫的 想象,把嗜好加以人为地煽起,把并不自然存在的欲望加以人为地煽起。要是男唐 磺们和女唐璜们只听从自己的欲望,他们只会有很少几件风流韵事。他们不得不先 把自己在想象中煽起来,然后才能开始不在意地乱交。而其他本能也是如此。并不 是占有的本能造成了现代文明的拜金疯狂。占有的本能不得不通过教育、传统和道 德原则不断地加以人为的煽动。”金钱的苦工们不得不被告知,为金钱作苦工是自 然而高贵的,节俭和勤劳是德行,劝人购买他们不要的东西是基督教徒的服务。人 们的占有本能绝不会强到如此地步,足以使之一辈子从早到晚做苦工。对此必须长 期地通过想象和理智加以鼓动。然后想一想文明的战斗。那同天然的好战毫无关系。 在战斗以前,必须先迫之以法律,然后再通过宣传加以煽动。告诉人们服从其战斗 本能的天然命令,比起建立若干‘国联’来说,会为和平作出更多的贡献。“ “会作出还要更多的贡献,”布拉帕说,“通过告诉人们服从耶稣。” “不,不会。告诉人们服从耶稣就是在告诉他们要做得比人更多。而在实际上, 要做得比人更多总是意味着结果做得比人更少。告诉人们服从耶稣简直就是在告诉 他们,间接地,要举止得像白痴,最后像魔鬼。只要考虑一下以下的例子吧。老托 尔斯泰――一个伟人,他通过要做得比伟人更多而故意地把自己变成了白痴。你那 个令人可怕的小小的圣方济各。”他转向布拉帕说。“又是一个白痴。但已经到了 魔鬼行径的边缘。以底比斯的僧侣们为例,可以看到这个过程又朝前迈了一步。他 们走过了边缘。他们到了成为魔鬼的阶段。自我折磨,摧毁一切像样的、美好的和 活着的东西。那就是他们的纲领。他们试图服从耶稣,要做得比人更多;而他们成 功地所做到的一切是变成了纯粹的恶魔般的摧毁的化身。要是他们只忙于自然地行 事,跟其本能保持一致,他们会成为相当完好的人。但是不,他们要做得比人更多。 所以他们恰好变成了魔鬼。先是白痴后是魔鬼,低能的魔鬼。呜呼!”兰皮恩做了 个鬼脸,厌恶地摇摇头。“再想想看,”他继续愤怒地说道,“世界上充满了这些 家伙!圣。安东尼及其魔鬼们,圣方济各及其半痴呆者们,才过去不久。但是同样 的种类仍存在。只在程度上不同而已。而且全都以同样的方式反常――尽量想做非 人。非人性的宗教,非人性的道德,非人性的知识和科学的,非人性的特殊和有效 的,非人性的生意人,非人性的贪婪和对财产的爱好,非人性的好色和唐璜式的, 非人性的即使在爱情中也还是有意识的个人的。全都是反常者。反常于好或坏,反 常于精神或肉体,但总是离开中庸,总是离开人性。这个世界是个反常者的避难所。 这张餐桌此刻就有四个反常者。”他咧嘴笑着环顾。“一个纯粹的小小的耶稣反常 者。”布拉帕宽宏地微笑一下。“一个理智一唯美主义的反常者。” “多谢如此恭维,”菲利普说。 “一个道德一哲学反常者。”他转向斯潘德累尔。“真像个小小的斯塔夫罗金。 请原谅我这么说,斯潘德累尔。但你真的是个最大最大的傻瓜。”兰皮恩凝视着他 的面孔。“微笑得就像把所有小说中的悲剧人物混为一体!不过这没用。掩盖不了 底下的头脑简单的丑角。” 斯潘德累尔把头一仰,无声地发笑。如果兰皮恩知道,斯潘德累尔正在想道, 如果他知道……可如果他知道,兰皮恩会不会仍然认为他是个傻瓜呢? “老陀思妥耶夫斯基,付之一笑吧!可让我来告诉你,正是斯塔夫罗金应该被 称之为白痴,而不是米西金。斯塔夫罗金无可比拟地是个更大的傻瓜,更完全的反 常者。” “那么这张餐桌上第四个人是什么样的傻瓜和反常者呢?”菲利普发问。 “真的是什么样的呢!”兰皮恩摇摇头。他那漂亮的头发像丝那样飘起来。他 微笑起来。“一个教学法反常者。一个耶利米反常者。一个担心该死的旧世界的反 常者。而首先是个结结巴巴的反常者。”他站了起来。“因此我准备回家了,”他 说。“我刚才说话的方式――真的是非人类的。真的是出丑的。我感到羞愧。但那 就是麻烦所在之处:当你起来反对非人类的事物和人们的时候,你常常把自己变成 了非人类了。那全是你们的过失。”兰皮恩最后咧嘴一笑,说了晚安,挥手道别。 布拉帕回到家中发现比特丽丝如同往常那样熬夜等着他。他在地板上坐到比特 丽丝的脚下,把黑色的卷发中带有小小的粉红的光圆顶的脑袋搁到她的膝盖上,这 种投入的小孩子式的习惯是布拉帕近几周来所形成的,他边小口啜饮着热牛奶边谈 论着兰皮恩。一个异乎寻常的人,甚至是一个伟大的人。伟大?比特丽丝不赞同地 表示疑问。她不喜欢听到把伟大归属于任何活人(死人是另一回事;他们死了), 除非是属于但尼斯本人。很难说是伟大,她妒忌地坚持道。好吧,也许不是那么确 切。但是十分接近。如果兰皮恩没有那种对精神价值的奇怪的不敏感,那种偏见, 那种盲点。态度是可以理解的。兰皮恩正在反抗某种朝一个方向走得太远的东西; 但是在反抗的过程中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得太远了。比方,他缺乏理解圣方济各的能 力。他谈到圣人的那些话是奇形怪状和骇人听闻的。那是异常而又可叹的。 “他说了什么?”比特丽丝厉声问道。自从认识布拉帕以后,她就把圣方济各 归到了自己的保护之下。 布拉帕稍加删削地给她叙述了兰皮恩所讲的。比特丽丝感到愤慨。他怎么能说 出这种话呢?他怎么敢说出这种话呢?真是使人怒火中烧。是的,布拉帕承认,这 是兰皮恩的缺陷,一种真正的缺陷。但是,他用一种宽厚而辩解的语气补充道,很 少有人生来具有一种真正的追求精神美的感情。兰皮恩在许多方面是个异乎寻常的 人物,然而他好像缺乏那种额外的感觉器官,像圣方济各那样的人们借以看到尘世 美之外的美的那种感觉器官。布拉帕认为,在某种基本的形式上,他本人是具有这 种力量的。他是多么难得地碰到有点似乎像他的人哪!在这一方面几乎每一个都是 陌生人。就像在一个大多数是色盲的国家里拥有正常的视力。难道比特丽丝也感到 这点了吗?因为她当然是那种拥有罕见的清晰视力中的一个。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 感到了这一点。比特丽丝庄严地点点头。是的,她也感到自己像那种人。布拉帕微 笑地抬头看着她;他知道这一点。比特丽丝感到自豪而重要。而举个例子,兰皮恩 的关于爱情的观念;布拉帕对此摇摇头。那么异常的粗俗,动物性,物质性。 “令人可怕,”比特丽丝充满感情地说道。她正想着,但尼斯是如此与众不同。 她温柔地俯视着如此信赖地依在自己膝盖上的脑袋。她挺喜欢布拉帕头发卷曲的模 样,他那很小的、美丽的耳朵,甚至他脑瓜上一块粉红色的秃顶。那块粉红色的秃 顶不知怎的颇惹人爱,而又令人感伤。一阵长久的沉默。 布拉帕终于深深地叹息了一下。“我感到多么疲倦啊!”他说。 “你该上床睡觉。” “太累了,连动都不想动。”他把脸颊更沉地靠到比特丽丝的膝盖上,闭上了 自己的眼睛。 比特丽丝举起了一只手,迟疑片刻,又放下了,然后再次举起并开始用手指安 抚起布拉帕黑色的卷发来。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啊,别停下,”当比特丽丝终于抽回自己的手时,布拉帕说。“太舒服了。 如此的德行似乎从你身上出来。你几乎治愈了我的头痛。” “你感到头痛?”比特丽丝发问,她那关心如同往常一样迅速地变成了一种发 怒。“那你必须马上去睡觉,”她命令道。 “可我在这儿很快乐。” “不行,我坚持你去睡。”她那起保护作用的母性被彻底地激起了。那是一种 恐吓的温柔。 “你是多么残酷啊!”布拉帕埋怨道,一面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比特丽丝受到 良心的责备。“你睡到床上我来抚摸你的头部,”她答应着。她此刻也为此感到遗 憾,那柔和的温暖的宁静,那无言的亲密,被她突然爆发的凌人的关心而粗暴地粉 碎了。她用一种解释使自己的行为得到合理的辩解。如果头痛治愈的一刹那布拉帕 还不去睡觉,头痛还会发作。如此等等。 布拉帕在床上躺了近十分钟之后,比特丽丝来履行自己的诺言了。她身着一件 绿色的睡袍,金黄的头发编成一长根厚厚的辫子,随着她的走动而沉沉地摇来晃去, 就像展览会上拉车的马匹那条沉沉的被编好的尾巴。 “背后拖着那根辫子你看上去只有十二岁上下,”布拉帕人迷地说道。 比特丽丝笑了,有点神经质,她坐到床边。布拉帕举手抓住了厚辫子。“太迷 人了,”他说。“简直是惹人来拉。”他开玩笑似地轻轻一揪。 “当心,”比特丽丝警告说。“尽管你头痛,我还是要拉你,回报你。”她抓 住了布拉帕的一束卷发。 “停战,停战!”布拉帕请求道,一面重新寻找出上预科学校时的词汇。“我 投降。真正的理由,”他补充道,“小男孩之所以不喜欢跟小女孩打架,就是因为 小女孩要无情和凶猛得多。” 比特丽丝又笑了。又是一阵沉默。她感到有点儿喘不过气来,有点儿心神不宁, 就像一个人焦急地期待着什么事情会发生时的感受。“头糟糕吗?”她问道。 “相当糟糕。” 她伸出了一只手,触摸着布拉帕的前额。 “你的手带有魔力,”布拉帕说道。他以一种迅速而出乎意料的动作在被单下 扭滚到床边,把头枕到比特丽丝的膝上。“好啦,”他满足地低叹一声,合上了双 眼。 比特丽丝有片刻退缩了一下,几乎受到了惊吓。那个黑乎乎的脑袋瓜沉硬地搁 在她的大腿上――这似乎是令人奇怪,令人恐惧的。在比特丽丝能够为布拉帕信赖 的孩子气动作感到高兴以前,她不得不先止住自己微微的震颤。她开始抚摸起布拉 帕的前额来,并持过厚厚的黑卷发抚摸着他的头皮。时光流逝。柔和的温暖的宁静 再次包围了他们俩,无言的亲密的接触再度建立了起来。比特丽丝的保护性的关心 不再是盛气凌人的了,只剩下脉脉温情。她那生硬的盔甲似乎被从身上溶化掉了, 在这种温暖的亲密之中,被一起溶化掉的,还有那使之成为必要的种种恐惧。 布拉帕又叹了口气。他处于一种感官被动性的极乐的假寐之中。 “好一点吗?”比特丽丝以一种柔软的低语问道。 “一侧仍然不好,”布拉帕低声回话。“就在耳朵上面。”他把脑袋转过来, 以便比特丽丝可以更容易地触到痛点,以便他的面孔紧压着比特丽丝的腹部,她那 柔软的腹部,随着她的呼吸活生生地一起一伏,温暖而屈从于他的脸部。 布拉帕的脸部触及她的身体,使比特丽丝突然重新感到那种阵发性的蠕动着的 担心。她的肉体恐惧于那种有形的亲密的接近。不过布拉帕并没有动弹,由于他没 有作出危险的姿态,没有更靠近的动作,恐惧慢慢地消失了,继之而起的是,因恐 惧引起的颤动只有强化并加强了那种奇妙而热烈的温柔的情感。比特丽丝把手指插 到布拉帕的头发中,再三捋着。布拉帕温暖的呼吸接触着她的腹部。比特丽丝稍感 震颤;她的快乐颤动着种种担心和预期。她的肉体发抖,但不知为何是高兴的;害 怕但又好奇;退缩吧,但接触带来温暖,通过其恐惧甚至羞怯地渴望这种接触。 “好点吗?”她又低语道。 布拉帕稍稍动了下脑袋,把面孔更紧地压向她柔软的肉体。 “现在要我停吗?”比特丽丝继续道,“要我走吗?” 布拉帕抬起头部注视着她。“不,不,”他哀求道。“别走。还没好。别中止 魔法。再多呆一会儿。在这被单下躺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一言不发,在他旁边伸直了身子。他把被子盖在她上面,随即熄了灯。 在宽大的袖子下爱抚比特丽丝手臂的手指轻柔地触摸着,精神地触摸着,就像 不具形体的,就像在降神会的黑暗之中,带着宽大的橡皮手套的手指如此富有刺激 地擦过一个人的面孔,从上天带来的安慰,从逝去的亲爱者带来的感情的信念。爱 抚可又要是降神会上的精神橡皮手套,做爱却又要好像降自上天――那就是布拉帕 的天赋。柔和地,耐心地,带着一种无穷的不具形体的温文尔雅地继续爱抚着。比 特丽丝的盔甲被相当地溶化掉了。布拉帕以那种降自上天的精神手指的轻柔触摸所 爱抚的,正是比特丽丝那柔和的少女的颤抖的核心。比特丽丝的盔甲被去掉了;然 而她感到同但尼斯在一起是如此奇妙的安全。她没有感到害怕,或者至少,仍然是 孩子般肉体的那种微弱的透不过气来的颤动,只是被用来加速了她的快乐。比特丽 丝感到如此奇妙的安全,甚至当――在似乎是耐心重复的从手腕到肩部,又从肩部 到手腕进行爱抚的美妙的永恒之后――来自上天的精神之手伸出来触摸到了她的乳 房。轻柔地,碰起来几乎是不具形体的,就像鼓满空气的橡皮的表面,它精神性地 滑过圆圆的皮肉,天使般的手指在皮上留恋不去。初受触摸,圆圆的乳房不寒而栗 ;在比特丽丝总的快乐和安全感之中乳房有着属于自己的恐惧。然而不慌不忙地, 温文尔雅地,没有惊恐地,精神之手又一再重复了那种爱抚,直到得到宽慰的、最 后又显得热切的乳房渴望精神之手的重归,比特丽丝的肉体洋溢着乳房的欲望的支 流。在一片黑暗之中永恒延长到绵绵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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