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三十三章 埃利诺还有时间从尤斯顿车站发了份电报。她一到目的地就发现汽车在车站上 等着。“他怎么样?”埃利诺问司机。但佳克斯顿含含糊糊,并不确切知道内情。 他私下认为,那是种富人常有的可笑的小题大作,尤其事关其子女时。 他们驾车驶上伽坦顿,在成熟的傍晚的阳光下,齐尔顿斯的风景显得如此宁静 地美丽,埃利诺开始没有那么焦急了,甚至还有所希望,自己可以呆到下一班火车 再来。在那种情况下她也许能够见到韦伯列。可难道她没有已经决定,她真的几乎 高兴不见韦伯列吗?一个人可以同时感到高兴和遗憾。开过猎园的北部入口处时, 透过围栏她一眼瞥见伽坦顿勋爵的躺椅恰在大门里,驴子停着,正在啃吃路旁的青 草,缰绳松垂着,侯爵在全神贯注地阅读一厚本红色摩洛哥羊皮精装的四开版,哪 还能想到驾车呢。汽车一驶而过;然而,那瞬间的一瞥,老人带着书本坐在灰驴的 后面,正如她过去常见他那样坐着看书,于是产生了如下的印象:生活以其规律进 行着,以同样的老方式一成不变,那种简短的启示令人宽慰,而山毛樟树和欧洲印、 金绿色的前景和紫色的远处那种宁静的可爱,也同样令人宽慰。 终于见到了大宅!沐浴在夕阳下的老房子似乎在打吨,像只正在晒太阳的猫儿 ;几乎可以想象它在满意地打着咕噜。而草坪就像最昂贵的绿色的天鹅绒;在纹风 不起的空中,高大的威灵顿树有着一个老绅士所有的全部尊严和庄重的派头,在一 顿大嚼之后坐在那儿沉思。这儿不可能出什么大岔儿。埃利诺跳出了汽车,直奔楼 上育儿室去。菲尔正躺在床上,十分安静地闭着双眼。福克斯小姐正坐在菲尔的身 边,埃利诺一进去福克斯小姐就转身起来迎接她。一看到福克斯小姐的脸色就足以 使埃利诺确信,青蓝和金黄的宁静的风景,打盹的房子,侯爵及其驴子都是骗人的 令人宽慰者。“一切都好,”它们似乎在说。“一切照常进行。”可是福克斯小姐 看上去脸色苍白,惊恐不安,就像才见过鬼魂。 “出了什么事?”埃利诺低声问道,突然恢复了她全部焦虑,在福克斯小姐尚 未来得及回答以前又问,“他入睡了吗?”如果菲尔入睡了,埃利诺正想着,那是 个好征兆;菲尔看来就像入睡了。 但福克斯小姐摇摇头。姿态是表面的。问题还没来得及出埃利诺之口,孩子在 床单下就突然地痉挛起来。菲尔的脸痛苦地收缩着。他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呜咽般的 呻吟。 “菲尔的头部使他很受伤害,”福克斯小姐说。眼睛里带着恐惧和悲惨的神色。 “去休息一下,”埃利诺说。 福克斯小姐迟疑地摇摇头。“我情愿派点用场……” 埃利诺坚持自己的意见。“休息以后你会更派用场的……”她看到福克斯小姐 的双唇颤抖着,双眼中突然闪着泪花。 “去吧,”埃利诺边说边安慰地压了压她的手臂。 福克斯小姐以一种突如其来的敏捷服从了。生怕未到房里就会大哭起来。 埃利诺坐到床边。她拿起躺在折回的床单上的小手,又用五指抚爱而安慰地捋 过孩子淡颜色的头发。“睡吧,”她边用手指抚爱着孩子边低声说道,“睡吧,睡 吧。”但孩子仍然骚动不安;而且他的面孔不时地因突然的痛苦而扭曲;他晃着脑 袋,就像要晃去正在伤害他的东西,他发出轻轻的呜咽般的呻吟。埃利诺俯在孩子 上面,感到就像自己的心脏正在胸膛里被碾碎,就像一只手掐住她的喉咙,在掐死 她。 mpanel(1); “我亲爱的,”她恳求地说,哀求他不再受苦,“我亲爱的。” 埃利诺把小手压得更紧了,她把自己的手掌更沉地按到孩子发烫的前额上,就 像想要阻止痛苦,或者至少使颤抖的小身体免于痛苦的袭击而稳定下来。而且她的 全部意志都在命令痛苦在她的手指下停止,流出菲尔――流出菲尔,通过她的手指, 流到她自己的身体里。但是孩子仍然在床上烦躁不安,一面把头扭来扭去,一面在 床单下一会儿缩起双腿,一会儿又以猛烈的痉挛一踢而伸直双腿。而且痛苦仍然以 一种强烈的感觉回来;孩子的面孔国剧痛而扭成鬼脸。分开的双唇一再地发出轻轻 的呜咽般的哭声。埃利诺抚着孩子的前额,低声地说着温柔的话儿。那就是她所能 做的一切。一种无助的感觉使她感到窒息。一双无形的手在紧捏她的喉咙和心脏。 “你发现孩子怎样?”女儿下来的时候比特雷克太太问道。 埃利诺不加回答,只是把脸偏开。问题使她泪水盈眶。比特雷克太太用双臂搂 着埃利诺,吻着她。埃利诺把脸埋在母亲的肩上。“必须坚强,”她不断地对自己 说。“绝不能哭,绝不能崩溃。要坚强。要帮助他。”埃利诺的母亲把她抱得更紧 了。肉体的接触使埃利诺感到安慰,给她以祈求的力量。她振作一下,深深地吸了 口气,吞下了冒在喉咙里的抽泣。埃利诺抬头看着母亲,感激地微笑了。她的嘴唇 还颤抖了片刻;不过意志终于战胜。 “我愚蠢,”埃利诺抱歉地说道。“我毫无办法。看着他受苦真是太吓人了。 孤立无援。令人可怕。即使晓得到头来总会好的。” 比特雷克太太叹了口气。“令人可怕,”她应声道,“令人可怕,”并且以一 种沉思般的不知所措合上了眼睛。一阵沉默。“顺便说一句,”她继续道,再度睁 开眼睛注视着女儿,“我认为你应该当心福克斯小姐。我不知道她的影响是否总是 完全好的。” “福克斯小姐的影响?”埃利诺说,一面惊讶地张开眼睛。“可她是最好的, 最真心实意的……” “哦,不是指那个,不是指那个!”比特雷克太太匆忙地说道。“我是指,她 的艺术影响。前天上去看菲尔的时候,我发现她正在给菲尔看如此可怕而粗俗的狗 的图片。” “邦佐?”埃利诺暗示。 母亲点点头。“对,邦佐。”她以一种厌恶的口气发出这个词。“如果菲尔要 动物的图片,大英博物馆有着极好的波斯小型张的复制品。糟蹋孩子的趣味是太轻 而易举了……可是埃利诺!我亲爱的!” 埃利诺突然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无法控制地又笑又哭。单是悲痛她还能够控 制。然而悲痛加上邦佐是无法抵御的。她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瓦解了,她发现自 己抽泣着,带着一种猛烈、痛苦和歇斯底里的笑声。 比特雷克太太无助地拍着埃利诺的肩膀。“我亲爱的,”她不断地重复道。 “埃利诺!” 约翰。比特雷克从不舒服和恶般的打盹中惊醒,从图书室里愤怒地叫喊。“停 止尖声大笑,”那生气而哭诉的声音命令道。“看在老天的份上。” 可埃利诺停不住。 “尖笑得就像鹦鹉,”约翰。比特雷克继续哺哺地自言自语。 “某种白痴一样的笑话。当一个人身体不好的时候……” “此刻,看在老天的份上,”斯潘德累尔粗暴地说,“振作起来。” 伊列奇把手帕按在嘴上;生怕会晕过去。“我想躺一会儿,”他低声道。但当 他试图行走的时候,感到身下的双腿死了一样。他就像个麻痹病人似的把自己拖到 了沙发上。 “你所需要的是一口酒,”斯潘德累尔说。他穿过房间。餐具柜上有一瓶白兰 地,他从厨房里拿来了两个杯子。倒出了两指酒。“哦,喝下去。”伊列奇接过杯 子,小口啜饮着。“有人会认为咱们正在穿越英吉利海峡呢,”斯潘德累尔继续极 度冷嘲热讽地说道,一面自己也喝白兰地。“研究一下嫩相和老姜――那就是韦斯 特勒此刻会对你进行的描写。嫩得很,嫩得可怕。” 伊列奇注视了斯潘德累尔片刻,然后把头偏开,他无法正对那双充满鄙视的灰 眼睛的坚定目光。此刻以前,他从未感到对斯潘德累尔如此仇恨。 “更别提嫩得一塌糊涂,嫩得恶心,嫩得下贱,”对方继续遭。 “哦,闭嘴!”伊列奇喊道,那种声音恢复了某种共鸣,也不再颤抖。斯潘德 累尔的嘲笑坚定了他的神经。仇恨,就像白兰地,是一种刺激物。他又猛喝一口。 一阵沉默。 “当你想要的时候,”斯潘德累尔说,一面放下自己的空杯,“你可以来帮我 清理。”他站起来绕过屏风,走出视线。 爱弗拉德。韦伯列的尸体躺在刚倒下的地方,身旁,手臂双双地伸直摊在地板 上。浸透氯仿的手帕仍然蒙在那张脸上。斯潘德累尔弯下身去,把手帕猛地扯开。 受过打击的太阳穴靠在地板上,从上面看下去面孔似乎并未受伤。 斯潘德累尔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站着俯看尸体。 “五分钟以前,”他自言自语,一面将思想形成于词语,以便对思想的意义的 认识会更加完美,“五分钟以前,这个身体活着,有着灵魂。活着,”他重复道, 一面平衡着自己,用一条腿不稳地站着,另一只脚碰碰死人的面颊,他用脚把耳朵 推过去,又让其无力地落回。“灵魂。”有片刻斯潘德累尔允许自己的某些分量落 到曾经是爱弗拉德。韦伯列面孔的地方。他抽回了自己的脚;尘灰色的脚印依然印 在苍白的皮肤上。“踩踏在死人的脸上,”他自言自语。为什么他做了这件事呢? “踩踏。”斯潘德累尔又抬起脚,把鞋跟压进眼窝,轻轻地,试探地,就像试验着 他的愤怒。“像葡萄一样,”他想道。“把酒从葡萄中踩出。”把这个踩成浆状物 是在他的权力之内的事情。但他已经做够了。象征性地,他把谋杀的基本恐惧踏了 出去;恐惧在他踩踏的脚下流走。基本的恐惧?但这件事比恐惧更愚蠢更令人恶心。 他把脚尖伸到下巴下,把脑袋撑过来,直到面孔朝天,那张面孔张着嘴巴,半闭着 眼睛。在左眼之上有一大块红色的内伤,左面颊上有一道道血痕,已经干涸了,而 在前额着地的地方,有一小汪――甚至很难说是一汪――污迹。 “血少得难以置信,”斯潘德累尔大声说。 一听到他镇静的声音伊列奇猛地吓了一跳。 斯潘德累尔收回支撑的脚。死人的面孔又轻轻地碰的一声偏转了回来。 “这对奥得主教的权杖是一种完美的合理辩解,”他不动感情地继续道。在这 一瞬间,他应当发现自己正在回想,在贝叶挂毯上的那个认真的教士的那副滑稽的 昂首阔步样子――这种回想也是基本恐惧的一部分。人类心灵的琐碎无聊!漂泊的 无关紧要!邪恶也许有着某种尊严。然而愚蠢…… 伊列奇听到他走进厨房。水声越来越哗响地流进了提桶。水龙头关掉;脚步声 ;水桶带着金属的丁当一响被放下了。 “庆幸,”斯潘德累尔继续道,评论着他最后的观察。“否则我真不知道拿这 四污斑怎么办。” 伊列奇紧张而恐惧地倾听着屏风另一面传来的种种声音。一团易曲的肉体呼的 一声;那是手臂被抬起又被放下吗?一团柔软的重物丝丝地滑过地板。然后是泼水 的声音,家常的擦洗地板的噪声。不管斯潘德累尔说的有多么粗暴,多么泰然自若 的挖苦,这些声音比起任何言词来要无可比拟地更加令人恐惧,更加具有深刻的含 意,伊列奇又感到了最初几分钟里的那种沉没感,那种心跳的虚弱感,当死人还躺 在那里,还在他脚下扭曲。他又记起了,又经过了那可怕事件以前的分分秒秒,透 不过气来并且令人恶心地期待着的分分秒秒。汽车退进巷道的隆隆声;台阶上脚擦 沙的声音,随后是敲门声,随后是漫长的、漫长的安静:心跳,内脏的蠕动,想象 中的凶兆的预期,为革命和将来所辩解的种种思想,为被压迫所辩解的仇恨和富人 的卑劣。与此同时还有种种可笑的、不连贯的回忆,当时他蜷缩在屏风后边,回想 起在学校的那些愉快的日子里躲在公立小学的荆豆和红松丛中捉迷藏的小孩子游戏。 “一,二,三……”捕捉者们蒙上脸,开始大声地数一百;躲藏者们四散奔逃。把 自己挤进多刺的树丛,躺在欧洲蕨里。随后传来了“九十九,一百,喂!”的叫喊 声;捕捉者们出发捉人了。你一面蜷缩或蹲在所躲藏的地方,感到如此强烈的激动, 一面倾听着捕捉一个机会窜回老家,你感到有一种几乎是难以抑制的欲望,想“做 点什么”,尽管才五分钟以前,你做了躲到红松后面的事情。荒唐的回忆!而且因 为荒唐,令人可怕!伊列奇成百次地摸索着自己的口袋,以确信那瓶氯仿还在那儿, 瓶盖塞得好好的。 第二次敲门令人吃惊地回响起来,加之口哨和那声幽默的呼喊(从他的声音听 得出他正在微笑)“朋友!”他在屏风后不寒而栗。“朋友!”随着此刻的记忆, 他又猛地嗦嗦发抖起来,带着当时没有时间感受的全部羞愧、恐惧和屈辱。没有时 间;因为在他的头脑尚未认识到发笑的呼喊的全部含意前,门已经嘎吱一下打开了, 一阵踏在木板上的脚步声,韦伯列在大声叫喊埃利诺的名字。“埃利诺!”伴之以 一片安静;韦伯列见到了便条。伊列奇听到了韦伯列的呼吸声,只有一两英尺之远, 在屏风的另一面。接着是一阵沙沙的快速运动声,开始了一声尖叫和突然的直截了 当的一击,就像打一巴掌,但更加木然,更加致命,同时也响得多。接着是刹那的 静默,随后是倒地的响声――不是一下声音,而是遍布一段可察觉时间的一系列噪 声;膝盖塌下去的骨头撞击声,鞋子在打蜡地板上滑动的刮擦声,身体和手臂捂住 的砰然着地声,以及脑袋尖响的重击木板声。“赶快!”传来了斯潘德累尔的声音, 他一个箭步从隐藏处窜了出去。“氯仿。”他顺从地浸透了手帕,铺到正在扭动的 脸上……他又感到发抖,再呷了一口白兰地。 擦地板的响声继之以绞温布的声音。 “喂,”斯潘德累尔边说边转过屏风。正用块擦布在擦干双手。“病号感觉如 何?”他模仿着病床边的问候补充道,一面讽刺地微笑着。 伊列奇把脸偏开。仇恨在他胸中燃烧,暂时地驱走了每一种别的情感。“我没 事,”他简短地答道。 “我做脏活的时候你只是悠然自得。是不是?”斯潘德累尔把擦布丢到一张椅 子上,开始把衬衫袖口退下来。 两个小时心脏的肌肉收缩放松,再收缩放松仅仅八千次。地球在其轨道上运行 少于一百万英里的八分之一。仙人球在这期间只来得及再侵入一百英亩澳洲领土。 两个小时算不了什么。这段时间只够听一部第九交响曲和几部作曲者死后出版的四 重奏,从伦敦飞到巴黎,把一顿午餐从胃部转移到肠子,读一本《麦克白斯》,死 于毒蛇咬伤或者作为一个女仆赚一先令八便士。不会更多。然而对伊列奇而言,那 具尸体就躺在屏风后面,当他坐等着,坐等天暗的时候,这段时间似乎是无穷无尽 的。 “你是个白痴吗?”当伊列奇建议他们应该马上离去,把死人留在那里不管时, 斯潘德累尔问,“或者你迫不及待地要死于绞刑吗?”这种讥笑,冷冰冰的讽刺式 的寻开心使伊列奇十分恼火。“菲利普今晚一到家就会真相大白。” “可夸尔斯没有钥匙,”伊列奇说。 “那么明天,一当他叫来个锁匠。而三个小时以后,随着埃利诺解释了她怎么 处理钥匙,警方就会敲我的大门。而我向你许诺,警方以后很快就会来敲你的大门 的。”斯潘德累尔对着伊列奇微笑道,后者偏开了眼睛。“不,”斯潘德累尔继续 道,‘’韦伯列的尸体必须搬走。而且有他的汽车停在外面,这是孩子游戏,如果 咱们等到天黑的话。“ “可还得过两个小时才会天黑。”伊列奇生气而埋怨地尖叫着。 “哦,那又怎么样?” “哎呀……”伊列奇开始克制自己;他认识到如果准备实言以答的话,他会不 得不说不想呆这两个小时,因为他吓死了。“好吧,”伊列奇说。“呆就呆吧。” 斯潘德累尔捡起了银质的香烟盒,打开一嗅。“闻起来好极了,”他说。“来一支。” 他把香烟盒推过台子。“有很多书。还有《泰晤士报》。还有《新政治家》。最新 一期的《时尚》。绝对是个牙医的候诊室。咱们甚至可以为自己沏杯茶。”等待的 时间开始了。心跳连着心跳。每一秒地球运行二十英里,仙人球又覆盖了五平方杆 的澳洲土地。屏风背后躺着那具尸体。 成千上百万的分钟,形形色色的个人汇合到一起,这些个人的相互依存、相互 敌对的产物构成了一个人的生命。他们全部的居住区,他们的生活的蜂巢构成了一 个人。蜂巢死亡了。然而在徘徊不去的温暖中作为构成要素的个人们还在隐隐约约 地活着;他们不久也会消亡。而同时,从空中,一大群无形的食腐菌已经开始其无 法抵御的入侵。这些细菌会生存在死掉的细胞中,它们会生长,庞然地增殖,而通 过其生长和生殖,尸体的全部化学构造会解体,尸体的物质的全部错综复杂的特性 会瓦解,到了细菌的活计完成的时候,只剩下几磅碳,几夸特水,一些石灰,一点 磷和硫,一小撮铁和硅,一撮混合盐――全都四散开来并同周围的世界重新组合― ―这就是爱弗拉德。韦伯列所残留的一切:他的统治野心和对埃利诺的爱情,他的 关于政治的种种思想,对童年的种种回忆,他的剑术和优秀的马术,他那柔软而坚 强的声音,那突然发亮的微笑,他对曼特尼亚的钦佩,他对威士忌的厌恶,他那故 意的恐吓人的暴怒,他那抚摸下巴的习惯,他对上帝的信仰,他那缺乏把一支口哨 调子吹准的能力,他那毫不动摇的决心和他对俄语的知识。 伊列奇翻着《时尚》杂志的广告页。一个身穿价值两百几尼的毛皮短大衣的年 轻淑女正在跨进一辆汽车;对页上一个只包着条毛巾的年轻女士正在跨出一个浴缸, 其中注满了凡尔勃鲁根医生的减肥盐剂。接着一页是静物,装有种种香水瓶,以及 制造者的最新创造。再下去三页多。然后有一摞年轻妇人的照片,腰系橡皮减肥带, 正在照镜子。一小群年轻的女士在赞赏相互的睡衣,它们来自克莱伯和路新顿亚麻 布制品百货公司。那些女士的对面,一个年轻的女人斜靠在阿得丽娜太太的美容室 里的一张长沙发椅上,而女按摩师的一双手在摩掉双下巴的威胁。再接下去是一张 静物,各种滚筒、橡皮擦身器,用来滚掉、擦掉年轻女士们多余的脂肪,还有一张 静物,各种瓶瓶罐罐,装着种种护膏霜,用来保护她们的脸蛋,以免时光流逝和风 霜雨露的侵袭。 “令人恶心!”伊列奇翻着杂志自言自语。“罪犯!”他感到义愤填膺,他在 火上浇油。生气是一种分散注意力的方法,同时也是一种合理的辩解。愤怒于富豪 的厚颜无耻和轻浮无聊,他可以一半忘却一半原谅自己刚才发生的那件可怕事情。 韦伯列的尸体正躺在屏风的另一面。但是有些女人付两百几尼买一件毛皮短大衣。 两百几尼啊!如果他的叔叔约瑟夫通过十八个月的修补鞋子能够赚到那些钱的话, 他会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而且她们买二十五先令四分之一品脱的香水。伊列奇记起 了他的小弟弟汤姆感冒后患上肺炎的那些日子。糟透的日子!当汤姆处于康复期的 时候,医生说他应该去海边度几周。他们供不起。汤姆的肺部此后再也强壮不起来。 他眼下在一家汽车厂干活(生产为那些身着两百几尼的短大衣的婊子们所坐的汽车) ;伊列奇付钱让他上一个技工学校――付钱,他边回想边怒火中烧,以便男孩子可 以有特权在一辆铣床前每天站八小时。曼切斯特的空气对汤姆的身体没有益处。可 怜的家伙,他们身上没有多余的脂肪需要滚掉。猪秽般的大吃大喝!为什么她们不 可以做一点有用的工作,来取代用橡皮滚子挤压自己的大腿和肚子呢?那也会去掉 脂肪的。如果她们像他母亲那样工作的话……她没有脂肪需要用滚筒滚掉,需要在 橡皮减肥带下用汗水去掉,需要用热浴和热盐水蒸掉。 他怒气冲冲地想到无穷无尽的枯燥的家务劳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本可以 不做的铺床叠被。用来填饱永远是空空如也的肚子的烧饭煮食。刷洗下一顿又会弄 脏的碗碟。擦洗泥泞的靴子所污染的地板。缝补更多的破洞会产生的衣服。这正像 西西弗斯和达那伊得斯姐妹②的辛劳,没有希望没有止境――或者会无止境的(除 了他母亲死亡以外),如果他无法从工资里每周给母亲寄两镑钱去的话。母亲现在 可以找一个姑娘来帮忙做最繁重的活儿。但母亲仍然做得够多了,使得橡皮减肥带 毫无必要。那是怎么样一种生活啊!在毛皮短大衣的世界里,她们抱怨的是厌烦和 疲倦,她们不得不退到护理院去接受休息治疗。如果她们能够过一点她的生活!也 许她们会被迫这样做的,近日的某一天(他希望如此)。即使在英国。 伊列奇满意地想到,那些沙皇时代的前官员正在开出租车,正在工厂里干活, 那些前伯爵夫人在餐馆、有歌舞表演的饭店、帽店里工作,那所有的俄国前富人, 在全世界,从哈尔滨和上海到罗马、伦敦和柏林,破产了,屈辱了,下降到了他们 一度寄生于其上的老百姓的奴隶般的境地。那很好,他们活该。也许这种事也会在 这儿发生。然而他们在这里太强了,这些减肥者穿毛皮短大衣者;他们人数众多, 他们是一支有组织的军队。然而这支军队失去了自己的首领。他被打死了。他躺在 屏风背后,体现了残暴和富豪的统治。然而他的嘴巴张开着,他的脸部的肌肉,在 冲鼻子的手帕覆盖以前,奇形怪状地扭曲着。伊列奇不寒而栗。带着义愤的分散注 意力和合理的辩解,他又看了看那几张照片,身着两百几尼的毛皮短大衣的年轻淑 女,光着身子但卖弄风情地裹着条毛巾,刚从减肥浴里跨出来的年轻女士。妓女加 上贪婪之徒!她们属于韦伯列所奋斗要使之永存的那个阶级。所有那些东西的维护 者都是卑劣而下贱的。他罪有应得,他活该…… “天哪!”斯潘德累尔突然惊呼道,一面从所看的书上抬起头来。在一片安静 中这种话音使伊列奇吓了一跳,他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我忘了干干净净。 会僵直,会不会?”他看着伊列奇。“我是指,尸体。” 伊列奇点点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有意使自己沉着一点。 “那么,把他弄进汽车如何?”斯潘德累尔跳了起来,快步地兜过屏风,消失 了。伊列奇听到大门的门闩哗啦一响。他突然感到一种极度的恐怖:斯潘德累尔准 备脱身而去,把他和尸体锁留在房里。 “你到哪儿去?”伊列奇边喊边一箭步恐慌地追逐出去。“你到哪儿去?”大 门敞开着,斯潘德累尔不见踪影,尸体躺在地上,面孔赤裸,嘴巴张开,透过半开 半闭的眼帘眼睛在偷偷地、意味深长地盯着什么,就好像通过窥视孔似的。“你到 哪儿去?”伊列奇的声音几乎上升到尖声怪叫。 “干吗那么兴奋?”斯潘德累尔发问,当对方脸色苍白地带着一副绝望的表情 出现在台阶上。他正站在韦伯列的车旁,全力想松开紧紧伸直的防水车罩,那是铺 在前座后面敞开的车体之上的。“这些玩意儿真是吓人地难以解开。” 伊列奇双手塞进口袋,假装着只是由于闲着无事的好奇心才促使他如此突然地 走了出来。 “你在干吗?”他随便问道。 斯潘德累尔最后用力一拽;沿着汽车一侧的全部车罩松开了。他把车罩往后折 回,朝车体里看了看。“空的,谢天谢地,”他说道,一面伸出手,扮了一个想象 中的八度,他一虎口一虎口地量着汽车的车身。“就说四英尺宽吧,”他总结道, “乘以同样的长度。其中一半为座位所占据。在车罩下有两英尺六英寸的空间。有 足够的地方卷起身子并且非常舒服。但要是僵直的话?”他询问地看着伊列奇。 “一个人能进去,可一座雕像不能。” 伊列奇点头称是。斯潘德累尔最后一句话使他突然记起了爱德华夫人对韦伯列 嘲笑的评论。“他要求别人这样待他,就像他是一座自己的巨大的雕像――死后、 如果你了解我的意思。” “咱们必须赶快行动,”斯潘德累尔继续道。“在僵直开始以前。”他拽回车 罩,一手搁到伊列奇的肩上,轻轻地把他推回到房里去。大门在他们后面砰地关上。 他们俩站着俯看尸体。 “咱们得把膝盖抬起,手臂向下,”斯潘德累尔说。 他弯下身去,把一条手臂移向一侧。一松手那条手臂又半回到了先前的位置。 就像个有着弹性关节的傀儡,斯潘德累尔心想。怪诞大于可怕;不是悲剧式的,而 只是相当令人生厌,甚至荒唐可笑的。那是基本的恐怖――那全是(甚至连这种也 是)糟糕而令人生厌的戏谚。“咱们得找根绳子,”他说。“把肢体绑到位的东西。” 就像做业余的铅管工,或者自己动手修补夏季别墅;只是相当不快和荒谬。 他们俩把房子翻了个遍。没有找到绳子。不得不满足于三条绑带,那是斯潘德 累尔在浴室的小药品柜里发现的,里面还有着阿斯匹林和碘酒,含硼粉和蔬油轻泻 剂。 “我绑的时候把手臂捉住,”斯潘德累尔下令道。 伊列奇照吩咐行事。但那些冰冷的死人关节接触到他的手指令人恐怖;他又感 到一阵恶心,并开始发抖。 “瞧!”斯潘德累尔边说边直起身来。“再来绑腿。谢天谢地咱们没把尸体留 得太久。” “像对待他自己的雕像那样对待他。”这句话又一次回响在伊列奇的记忆里。 “死后,要是你了解我的意思的话。”死后……斯潘德累尔把一条腿弯到了几乎触 及自己的下颚。 “捉住。” 伊列奇紧抓着脚踝;短袜是灰色的,因时间而有点发白。斯潘德累尔松了手, 伊列奇感到一种突然而吓人的力量冲着他还握着脚踝的手。死人要踢人。一片黑色 的虚无在他眼前扩开,蚕食了在他面前的坚实的世界。而且坚实世界本身在那些星 际虚空的边缘摇来晃去。他翻肠倒胃,感到一阵可怕的眩晕。 “瞧这儿,”他开始道,一面转向斯潘德累尔,后者蹲着脚跟,正在撕开另一 条绑带。然后伊列奇闭上了眼睛,放弃了紧抓。 腿本身像弯曲的弹簧那样直了出去,脚射出去的时候正着斯潘德累尔的肩膀, 本来不稳地平衡着的他,被踢了个四脚朝天。 他爬了起来。“你这个可恶的傻瓜!”不过第一阵吃惊的冲击所引起的生气渐 渐平息下来。他轻轻一笑。“咱们也许在马戏团里,”他说道。这不但不是悲剧性 的,简直是小丑表演。 到尸体终于被扎紧的时候,伊列奇知道了,汤姆的虚弱的肺部和两百几尼的短 大衣,多余的脂肪和他母亲终生的奴隶劳动,富人和穷人,压迫和革命、正义、惩 罚、义愤――这所有的一切,就他而言,同以下的事实绝无关系。:僵直的四肢、 张口结舌的嘴巴、半开半闭的呆滞的盯人的眼睛。毫不相关,并且不到点子上。 菲利普正在单独用餐。他的盘子前面,半瓶红葡萄酒和一个水壶撑起了一卷打 开的书。他在满口咀嚼的当中阅读。这本书是巴斯蒂恩的《论大脑》。不是很时新 的,也许,但这是他在父亲的图书室里所能找到的最好的版本,用来在火车上消遣 消遣。在把鱼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看到了患言语失调症的爱尔兰绅士的病例,印象 颇深,以至于把盘子推开,掏出笔记本立刻做起笔记来。医生请病人大声读一段摘 自都柏林三一学院的章程。“在对其授予奖学金以前,学院有权对每一个无牧师资 格而被允许传道的人进行考核或不考核,如果他们认为适当的话。”而病人实际读 出来的句子如下:“An the bee-what inthe tee-mother of the trothcxloodoo, to poram or that emldrate ,enl enl bras-trek mestrel to ketra totombreldel, to ra from treido as thatkekritest. ”妙不可言!菲利普自言自语,一面抄下 了最后一个词语。这是怎么样一种风格啊!多么庄严的美丽啊!开场句子的那种丰 富和洪亮!“n the bee -what in the ther ofthe trothodoodoo.”他又向自己 重复说。“我要把这句话印在我下一本小说的扉页上,”他在笔记本中写道。“全 部传道的铭文文本。”莎士比亚只谈到过白痴所讲的传说。然而这儿是白痴真的在 说话――莎士比亚式的,更有甚者。“关于生活的最后诺言,”他用铅笔补充道。 在女王音乐厅里托利以爱立克。萨底的BorborygmesSsshoniques开始。菲利普 发现戏谑只是一般的好。然而,一部分听众以嘘声和呸声加以改进。托利带有讽刺 意味地彬彬有礼,他比以往更加优雅大度地鞠躬致意。当喧哗声退去以后,他又专 心致志于节目单上的第二项。那是克里奥兰序曲。托利以一种天主教式的趣味和万 能而自豪。但是,天哪!菲利普边听边想,他把真正的音乐指挥得多么令人生厌啊! 就好像他相当为贝多芬的热情而羞愧,正试图为之抱歉。不过幸运的是克里奥兰纳 斯实际上是能抗御托利的。音乐英雄般地美好,不管托利而表现得富有悲剧性而气 势宏伟。最后一丝颤动的声音消失,表明了人的不屈不挠的伟大和必然,表明了受 苦受难的意义。 在幕间休息的时候,菲利普一拐一拐地到酒吧去抽根烟。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袖 子。 “音乐狂被发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他转过身去,看到威利。韦弗全身 上下闪烁着高兴、亲切和荒唐。“你对咱们的现代俄耳甫斯作何感想?” “如果你指的是托利的话,我认为他无法指挥贝多芬。” “他把老头儿路德维希的预兆倾向的色调表现得太轻微太空想了?”威利提出。 “就是,”菲利普微笑着说。“够不上指挥贝多芬的音乐。” “或者说差得远了。预兆倾向属于前实证主义时代。那是资产阶级的产物,正 如列宁同志会说。托利只会表现当代作品。难道你不喜欢他指挥的萨底吗?或者你,” 威利继续道,回应着菲利普鄙视的耸肩,“你愿他犯错吗?”他咳嗽了一下,以欣 赏自己的双关。 “他几乎时髦得就像个我今晚才发现其作品的爱尔兰天才。”菲利普掏出自己 的笔记本,稍加解释便大声地读起来。An the bee-what In the tee -。ther of the trothd…“在那页的底下是他一小时前的评论。”全部传道的文本。关于生活 的最后诺言。“他并没有将它读出来。菲利普此刻碰巧想法大不一样了。”预兆倾 向和萨底加上托利主义之间的区别,“他说,”正如都柏林三一学院的章程和这个 bee -what inthe tee-mother of the trothodood之间的区别。“ 菲利普茫然地反驳了他自己。然而,归根结蒂,为什么不呢? 伊列奇要回家睡觉;但是斯潘德累尔坚持他应该至少在塔特蒙主宅度过一两小 时。 “你必须露露面,”他说。“为了取得不在现场的旁证。我准备去斯皮沙餐馆。 那儿有一打人会为我作证。” 伊列奇只是在暴力的威胁下才同意。‘他害怕同人交谈的折磨――即使是同这 样一个人交谈,像爱德华勋爵那样不爱盘根究底,那样专心致志、毫不在意的人。 “我会受不住的,”他几乎是含泪地不断地重复道。他们俩不得不把捆成胎儿姿势 的尸体搬出去――多情地紧抱着摇摇晃晃地搬出门去,搬下台阶,搬到巷道里。拱 门下的一盏带绿色的煤气灯幽暗地照着小街。然而,当他们把尸体搬出去抬进汽车 里的时候,如果碰巧有人经过入口处,就足以使他们暴露。他们开始把尸体背朝下 倒到车里,但是朝上突出的膝盖超出了车座的平面。斯潘德累尔不得不爬进汽车, 把沉重的尸体又推又拉到车座的侧面,以便膝盖可以靠到后座的边上。他们关上了 车门,把车罩拉上,并将其拉紧就位。“完美无缺,”斯潘德累尔说道。他拉着同 伴的手肘。“你再需要一点白兰地,”他补充道。但是白兰地也不管用,当他们俩 开走的时候,伊列奇仍然头晕眼花,颤抖不已。斯潘德累尔正在笨手笨脚地操纵不 熟悉的汽车机械,也根本没有顾到去安抚伊列奇的神经。他们一开始猛地倒撞到小 街街底的墙上。斯潘德累尔在发现排挡的秘密前,两次无意地使发动机熄了火。他 用几声诅咒几声发笑减轻自己的骚动。但是对伊列奇而言,他们在逃脱那恐怖而该 诅咒的地方延迟一分钟所招致的小小不幸简直是灾难性的。伊列奇的恐惧,充满担 心的不耐烦,几乎变成了歇斯底里。 “不,我不能够,我真的不能够,”当斯潘德累尔告诉他必须在塔特蒙主宅度 过傍晚时,他表示反对。 “反正,”对方说道,“你他妈的非得去,”他把车开向美尔街。“我让你在 大门口下车。” “不,真的!” “有必要就把你踢进去。” “可我受不住呆在那儿,我受不住。” “这辆车极其出色,”斯潘德累尔故意改变话题说。“开起来愉快极了。” “我受不住,”伊列奇呜咽地重复道。 “我相信制造者保证行程每小时一百英里。” 他们开过圣詹姆斯富又转进蓓尔美尔街。 “到了,”斯潘德累尔边说边靠向街边石。伊列奇顺从地下了车,穿过人行道, 爬上了台阶,按了铃。斯潘德累尔等到大门在伊列奇的背后关上,然后驶向圣詹姆 斯广场。有二三十辆汽车停在广场中心花园的周围。他把车倒进了那些汽车之中, 关上了发动机,下了车,走到了皮卡得利圆形广场。一便士的公共汽车把他带到了 查林十字路的上端。在工厂建筑物中那条狭弄的弄底的灯光下,沙哈广场的树木闪 着绿光。两分钟以后斯潘德累尔就到了斯皮沙餐馆,为自己如此来迟而向布拉帕和 兰皮恩致歉。 “啊,你来了,”爱德华勋爵说。“真高兴你终于来了。” 伊列奇含糊地为没有早一点来而咕哝着道歉。同某人的一个约会。事务性的。 可是假定,他边说边恐惧地怀疑,假定爱德华勋爵会问什么人,什么事务呢?他不 知道该作何回答;他会彻底崩溃。然而老头儿似乎连他的借口都没有听见。 “恐怕必须请你为我做一点小小的算术,”他用自己低沉而模糊的声音说道。 爱德华勋爵自学成一个过得去的好的数学家;但是“数目”总是超出了他的才能。 他从未能正确地做乘法。而至于长除式呢――自从他甚至对此加以尝试以后,已经 有五十年之久了。“数字在这儿。”爱德华勋爵轻拍着在桌上摊在他面前的笔记本。 “这是论磷的那一章。人类对循环的干涉。我们发现有多少五氧化二磷通过下水道 散失到大海里去了呢?”他翻过一页。“四十万吨。就是这个数字。实际上是无可 挽回的。就这样扔掉了。然后是我们处理尸体的愚蠢方式。每具尸体里存有四分之 三公斤的五氧化二磷。回到了地球上,可以这样说。”爱德华勋爵准备承认任何借 口,以便预期可以反驳任何类型的辩护词。“然而这是多么的不适当啊!”他把种 种借口一扫而光,他把特殊的辩护人炸得粉碎。“把尸体全都乱堆在公墓里!你如 何能指望磷散布开呢?无疑地,磷会及时找到返回生命循环的途径。但是就我们的 目的而言,磷是丧失了。退出了流通。现在,考虑到每具尸体四分之三公斤的五氧 化二磷,十八亿的世界人口,平均千分之二十的死亡率,那么每年回到地球上的磷 的总数是多少呢?我亲爱的伊列奇,你可以计算一下。我交给你了。”伊列奇默默 地坐着,一面用一手遮住面孔。 “可然后一个人不得不记住,”老头儿继续道,“有很多人处理尸体比我们更 加合情合理。真的只有在白种人当中磷才退出了循环。别人没有大墓地,防水棺材 和砖砌地下灵堂。惟一比我们更浪费的是印度人。焚烧尸体并把骨灰扔进河里!但 印度人在一切事情上都是愚蠢的。他们的方式是把牛粪全都烧掉而不是将其放回土 地。然后他们又吃惊于一半的人口没有足够的东西可吃。我们对印度人要另外计算。 尽管我尚未搞到数字。可与此同时,你可以算算全世界的大总数吗?此外,如果你 不介意的话,单独算一下白种人的。我在这儿什么地方有一张人口的目录。当然死 亡率将低于全世界的平均数,无论如何在西欧和美国是这样。你愿意坐在这儿吗? 桌子的这一头有空。”他清出一块地方。“纸在这儿。这支笔也不错。” “你介意吗,”伊列奇晕乎乎地说道,“要是我稍躺一会。我感觉不好。”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