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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写字台在窗户之下。为谢菲尔德的带烟尘的空气弄得模糊不清的一束看来有点 粘性的黄色的阳光,照亮了台子的一角和有花朵图样的红地毯的一块。爱弗拉德。 韦伯列正在写信。他的笔沙沙地滑过信纸。他任何事情做起来都是迅速果断的。 “最亲爱的埃利诺,”他写道。“Defundis clamavi,从这间令人厌恶的旅馆 睡房的深处,从甚至这次北方的政治之行更低的深处,我向你发出召唤。(他把” I “都写得就好像一根根柱子似的――一根坚固的笔直的柱身,顶上和底下横向的 短短的两撇作为柱顶和柱基。他的”t “上面交叉的一横都写得坚定有力和毫不妥 协的。)但是我并不假定你会听我的话。我总是赞成这种野蛮人,当他们的诸神不 回答祈祷或者对牺牲不作反应的时候,这种野蛮人就把这些偶像狠狠打了一通。英 国指望每一个神今天能尽自己的职分。而如果他不尽职的话――好吧,那他就倒霉 了;他会尝到九尾鞭的滋味。我似乎觉得,对遥远的不可名状者的现代崇拜,对其 行为不加批评的做法,都是非常令人不满意的。同某人订一个契约,这人可以随意 毁约,而反抗这人又得不到补偿,请问,这样的契约有什么好处呢?女人们走的路 就像诸神的。她们也许没有被质问。女人们的崇拜者不允许你强使女人尽职或者完 成她们在两性的自然契约中自己那一部分。我写信,我恳求。但是,就像现代哲学 和广义神学的新型的神那样,你就是不听。而且也不允许一个人进行报复;打一个 不履行债务的神是不好的方式。所以还没有开打。反正,我警告你:近日某一天, 我将试一下有效的老方法。我要来点萨比娜的强奸,然后看看你那种不可名状的遥 远的优越感会到哪儿去了?我真的多么恨你,因为你迫使我如此地爱你!这是如此 可诅咒的不公正――从我这儿得到如此之多的热情和渴望,却什么也不加以回报。 你没有在这儿接受你应得的惩罚!我不得不对打扰会议的那个暴徒进行了替代式的 报复。昨夜我进行了一场可怕的战斗。嚎叫声,呸呸声,有组织的国际歌声。然而 我把他们打倒了。确切地说,一刹那就把他们打倒了。我不得不把这些暴徒的首领 之一打了个眼睛乌青。可怜的家伙!他只是为你的罪行付出代价。他只是你的替罪 羊。因为我当时在打的其实是你。如果不是你的缘故,我决不会那么野蛮。我也许 还赢不了。所以我的胜利间接地是归功于你的。为此我表示相当的感激。但是另一 次就没有共产主义者让我来发泄怒气了。第二次的战斗将会是反对真正的敌人―― 反对你。所以你当心一点,我亲爱的。我将尽力不至于把人打得眼睛乌青;但是在 狂热的瞬间一个人是不晓得自己的行为的。然而严肃地,埃利诺,严肃地。为什么 你如此冷淡,如此超然,如此死气沉沉?为什么你要把自己同我封闭开来?我如此 不间断地,如此坚持不懈地想着你。对你的想念老是在那儿。这种念头作为一种潜 力躲藏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和地方之中,在某种机缘的命令之下随时准备着从 埋伏中向我猛扑过来。无法摆脱,就像一种负罪感。如果我……” 一下敲门声。走进来的是雨果。勃劳克尔。爱弗拉德先看看手表,然后盯着雨 果。他脸上的表情是恶狠狠的。“为什么你来得这么退?”他以一种令人可怕地平 静的声音发问。 雨果脸红耳赤。“我没有顾到时间。”此话说得太对了。雨果刚才跟乌普威齐 一家用午餐,在高原沼地还过去二十英里的地方。波莉。洛根跟他们呆在一起。午 餐以后老乌普威齐同别人到位于公园的私人的河道弯曲处去打一场高尔夫球。天意 注定似的,波莉不打高尔夫球。雨果带着波莉沿着河边穿过树林散步。他怎么还会 顾得到时间呢?“对不起,”他补充道。 “我真的希望你有抱歉感,”爱弗拉德说,潜在的激情从他的平静中爆发出来。 “我告诉你五点回来,此刻已是六点一刻。当你跟我在做英国自由人的正事时,你 处在军纪之下。我的命令必须服从,明白吗?明白吗?”他坚持道。 mpanel(1); 雨果胆怯地点点头。“明白。” “现在出去看看今晚会议的一切安排是否妥当。当心,这种事情决不能再发生 了。下次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你。” 雨果关上了身后的门。爱弗拉德脸上生气的表情瞬间消逝。爱弗拉德喜欢不时 地恐吓自己的部下。他总是发现,生气是一种极好的武器,只要你不让自己被它所 控制。他从未被生气控制过。可怜的雨果!他对自己微笑了一下继续写信。十分钟 以后雨果来报告说晚餐准备好了。会议定在八点;他们不得不早早地用晚餐。 “但这是多么的愚蠢啊,所有这些政治上的争争吵吵,”兰皮恩说,他的声音 为激怒所提高了,“如此极端的愚蠢。布尔什维克和法西斯主义者,激进派和保守 派,共产主义者和英国自由人――他们都在为该死的什么而斗争呢?我来告诉你。 他们正在战斗以决定我们如何下地狱,乘共产主义的特快列车呢,还是资本主义的 赛车,搭个人主义的公共汽车呢,还是在国家控制的轨道上行驶的集体主义的有轨 电车。在每一种情况下,目的地都是同样的。他们都是一头奔向地狱,都是奔向同 样的心理的死胡同和因心理崩溃而引起的社会崩溃。他们之间唯一的区别是:我们 如何到达地狱?一个有理智的人根本不可能对这种争执产生兴趣。同时对一个有理 智的人来说,重要的是地狱,而不是用以到达地狱的交通工具。有理智的人的重要 问题是:我们要,还是不要下地狱?他的答复是:不,我们不要下地狱。而如果那 就是他的答复,那么他同任何政治家都毫无关系。因为他们都要把我们卸进地狱。 毫无例外。列宁和墨索里尼,麦克唐纳和鲍尔德温。他们全都迫不及待地想把我们 带进地狱,只是在争吵用什么工具带我们而已。” “比起另外一些来,其中有些可能把我们稍缓一点带进地狱,”菲利普暗示道。 兰皮恩耸耸肩。“不过如此微小的慢一点点不会造成任何可察觉的区别。他们 全都以一种形式或另一种形式相信工业化,他们全都相信美国化。考虑一下布尔什 维克的理想吧。比美国更加美国。用政府部门取代托拉斯,用国家官吏取代富人的 美国。再考虑一下欧洲其余部分的理想吧。同样如此,只是保留富人而已。机器和 政府官吏在那儿。机器和阿尔弗雷德。蒙德或亨利。福特在这儿。机器把我们带到 地狱;富人或官吏驾驶机器。你认为一帮人驾驶起来会比另一帮人更小心一点吗? 也许你对。不过我看不出在他们之中有什么好选择的。他们全都一样匆匆忙忙。以 科学、进步和人类幸福的名义!阿门和加速。” 菲利普点点头。“他们千真万确地在加速,”他说。“他们在前进。进步。但 正如你说,有可能是朝着无底洞的方向。” “而改革者发现惟一能谈论的就是运载工具的形状、颜色和驾驶盘的排列。低 能都不会看不出,要紧的是方向,我们全都在错路上,应该回去――宁可没有发臭 的机器而步行回去?” “你也许是对的,”菲利普说。“但是麻烦在于,考虑到我们这个现存的世界, 你不可能回去,你不可能废弃机器。也就是,除非你准备杀光一半人类,你不可能 这样做。工业主义使世界人口在一百年之内翻倍成为可能。要是你想摆脱工业主义, 你就不得不回到起点。也就是说,你不得不屠杀掉现存的一半的男女。那也许,sub sPecie aeternitatis 或者仅仅是historiae , 是一件极好的事情。但是很难会是实际政治可行之事。“ “目前不是,”兰皮恩同意。“然而下一次战争和下一次革命会使之变得不实 际了。” “有可能。不过一个人不应当指望战争和革命。因为,要是你指望战争和革命 发生,它们一定会发生的。” “战争和革命会发生的,”兰皮恩说,“不管你是否指望它们。工业进步意味 着生产过度,意味着需要找到新的市场,意味着国际竞争,意味着战争。而机械的 进步意味着更多的工作的专门化和标准化,意味着更多现存的和非个人的种种娱乐, 意味着主动性和创造性的缩小,意味着更多的智力活动和人类本性中所有主要的以 及基本的事物的渐行萎缩,意味着日益增长的枯燥厌烦和骚动不安,最终意味着一 种只能导致社会革命的个人疯狂。要是事情允许像现在那样进行下去,指望战争和 革命也罢,不指望也罢,它们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问题自行解决了,”菲利普说。 “只是摧毁了问题本身。当人类被摧毁了,显然也就无所谓问题了。然而这似 乎是一种不幸的解决方法。我相信也许还有另一种解决方法,即使在现行制度的框 架之内。当制度正朝着向永久解决的方向改进的时候,所采用的一种暂时的解决方 法。邪恶的根源存在于个人的心理之中;就在那儿,在个人的心理之中,所以你不 得不从那儿开始。第一步要使人们过双重的生活,分别在两个间隔中。在一个间隔 内作为工业化的工人,在另一个间隔内作为人类。每二十四小时中的八小时作为白 痴和机器,其余的时间作为真正的人类。” “他们不是已经这样做了?” “当然没有。他们全部的时间,工作也好,闲暇也好,都生活得像白痴和机器。 像白痴和机器,但想象一下他们正生活得像文明的人,甚至像神一样。要做的第一 件事情就是使他们承认自己在工作的时间是白痴和机器。‘我们的文明就是这么一 回事,’这是你将不得不告诉他们的,‘你必须每二十四小时中花去八小时作为低 能和缝纫机的混合物。我晓得,这是很不宜人的。这是令人屈辱和恶心的。但是你 无可选择。你不得不那样做;否则的话,我们这个世界的全部结构将会瓦解,我们 全都会挨饿。那么,做那份工作,白痴似地机械似地;把你闲暇的时间用作成为一 个真正的完全的男人或女人,正如情况所许可的那样。不要把两种生活混在一起; 在这两者之间保持一道水密隔舱。在你闲暇的时间真正的人的生活才是真正的东西。 另一种生活只是不得不做的肮脏的工作。而且永远不要忘记,这种工作是肮脏的, 对真正的人的生活是绝对地毫不重要的,绝对地毫不相干的,除非是为了保持你有 饭吃和有社会接触。不要受骗上当,那些用伪善口吻解说的骗子们会谈起劳动的神 圣性和生意人对其同伴们所做的基督教徒的功德。这全是谎言。你的活计只是一种 下贱的、肮脏的工作,为你的祖先的蠢行所不幸地造成的一种必要。祖先们堆起了 山高似的垃圾堆,你不得不继续把垃圾山挖掉,生怕垃圾山会把你臭死,为了宝贵 的生命而挖,同时为想到那些狂热分子而诅咒,诅咒他们造成了你所做的这一切肮 脏的活计。但是不要试图为自己鼓劲,假装下贱的机械的工作是一种高贵的工作。 这不是一种高贵的工作;声称并且相信这是一种高贵的工作的惟一结果,将会把你 自己的人性降低到同这种肮脏活计的同一水平。要是你相信生意作为功德和劳动的 神圣性,你将只是把自己变成一个出自二十四小时的二十四小时的机械的白痴。承 认这种工作是肮脏的,捏住鼻子,做它八个小时,然后在你的闲暇时间里集中注意 力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真正的完全的人。不是报纸读者,不是爵士乐手,不是 无线电迷。向大众供给标准的现成的种种娱乐的工业主义者们,正在竭尽所能地把 你变成一个同样的机械的低能,工作时间也好,闲暇时间也好。可不要让他们得逞。 努力成为人。那就是你不得不对人们所说的;那就是你不得不教育年轻人的一课。 你不得不劝服每一个人,所有这种富丽堂皇的工业化文明只是在散发出一股臭气, 真正的、有意义的生活只能离之远远的。要过很久,干净的生活同工业化的气味才 能相和解。也许,它们确实是不可调和的。对此还有待观察。与此同时,无论如何 我们必须铲除垃圾,坚忍不拔地忍受臭气,并且在间歇的时候尽量过真正的人的生 活。” “纲领不错,”菲利普说。“但是我看不出下次大选你用这个纲领会赢得许多 选票。” “那就是麻烦之处,”兰皮恩皱眉道。“一个人会碰到他们全体反对一个的局 面。因为有一件事是他们全都同意的――保守党人,自由党人,社会主义者,布尔 什维克――那就是工业臭气的内在的优越性;以及把人类中的真正的男人气和女人 气的每一点踪迹都加以标准化和专门化的必要性。我们被指望对政治感一点兴趣。 好吧,好吧。”他摇摇头。“让我们考虑一点别的更令人愉快的事情吧。瞧,我想 给你看看这幅画。”兰皮恩穿过画室,从斜靠在墙上的一堆油画中抽出一幅。“瞧,” 他把油画在画架上摆正时说。一个裸体女人坐在青草茸茸的河堤顶上,正在奶孩子, 她在那个位置上构成了金字塔构图的顶点。在这个女人下面的左前方蹲着一个男人, 他的光背转向观众,而在相应的右面那个位置站着一个小男孩。蹲着的那个男人正 在戏弄一对小小的豹仔,处在坐着的母亲脚下一点点的豹仔占据了画面的中心;小 男孩在观看着。紧靠在女人后面并几乎完全充满油画上部,站着一头奶牛,牛头稍 稍偏开,正在反刍。女人的头部和肩部衬着奶牛暗褐色的侧面显得更加苍白。 “这幅画我特别喜欢,”在稍稍沉默以后兰皮恩说。“肉体很好。难道你不这 样认为吗。肤色红润,一种生命的品质。天哪,你的岳父能把在露天的肉体画得多 么奇妙啊!令人惊讶!没有人画得更好了。连雷诺阿也不行。但愿我有他的天赋。 不过这也不错,你晓得,”他继续道,转身回到油画。“真的,相当好。还有另外 一些优点。我感觉我把握住了人物之间相互的和其余世界的活的关系。比方,奶牛。 奶牛转过身去,它没有注意到人的场景。不过不知为何你感觉到奶牛感到满足似地 跟人们相接触,以一种浑沌的、反刍的、鲁钝的方式。而人们感到满足似地跟奶牛 相接触。人们也感到满足似地跟豹子相接触,但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一种相应于 迅速的豹子的方式,豹子同人们相接触的方式。是的,我喜欢这幅画。” “我也喜欢这幅画,”菲利普说。“这是某种可以推迟工业臭气的东西。”他 笑起来。“你应该再画一幅文明世界生活的姐妹篇。一个穿着雨衣的女人,靠在一 个巨大的包伏里尔牌牛肉汁的瓶子上,正在用格来克索牌奶粉喂她的娃娃。河堤上 铺满柏油。男人穿着五几尼卖五十先令的套头衣服,蹲在地上玩弄一架无线电。而 那个小男孩,生着软骨病,身上尽是粉刺,正满有兴趣地观看着。” “而且全画用立体主义者的方式画成,”兰皮恩说,“以便完全肯定画中不应 当有任何生命可言。没有比现代艺术更能使事物中的生命荒芜的了。现代艺术中没 有石炭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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