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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一个月之前,”当他们的出租汽车开出了利物浦街车站时,埃利诺说,“咱 们还在乌达普尔。” “看来肯定是不可能的,”菲利普说,同意埃利诺的言外之意。“这十个月的 旅行就像是在电影院里的一小时。那儿是英格兰银行。我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否外 出过。”她叹息道。“一种相当可怕的感情。” “是吗?”菲利普说。“我假定自己已经习惯于此。我从未确实感觉到今天上 午以前所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他弯斜着头颈伸出车窗。“我无法想象,为什么当 人们有圣保罗教堂可看的时候,还要麻烦去看泰姬陵。多么伟大的奇迹啊!” “了不起的黑白石的建筑。” “就好像一具雕刻。双重的艺术品。不仅仅是建筑,而且是建筑的蚀刻画。” 他往后一靠。“我常常怀疑自己是否有过童年,”他继续道,回到了先前的谈话上。 “那是因为你从未想到童年。对我来说,我的童年的许多细节比这儿的鲁德门 山更真实。不过那时我一直想到童年。” “确实,”菲利普说。“我不常试图回忆。事实上,很少回忆。我老是似乎有 太多的事情要做要思考。” 他们沿着河滨行驶。两座小教堂不满地靠着澳大利亚办事大楼,徒劳地。在王 家学院的院子里,一队年轻男女正在阳光下坐等教区神学教授。欢乐大戏院的票门 处已经有了一排买票的;广告画上宣传的是《来自比阿累兹的姑娘》的第四百场演 出。菲利普注意到,在隔壁的色伏以店里,你仍旧可以买到十二先令两便士一双的 靴子。特拉法加尔广场的喷泉正在喷水,埃德温。兰西尔爵士的群狮温驯地闪耀着, 汉密尔顿夫人的情人高踞于云端之上,就像柱上苦行者圣西蒙。而在国立画廊阴沉 的柱廊之后,乌色鲁的骑士在永恒地厮杀着,鲁本斯强奸了他的萨比娜,维纳斯注 视着自己的镜子,在比罗的合唱天使中,耶稣诞生于一个具有魔法的可爱世界。 出租车拐人白厅那条街道。 “我喜欢想到所有的官僚们。” “我不喜欢,”埃利诺说。 “胡乱涂写,”他继续道,“从早上涂写到晚上,以便我们可以生活在自由和 舒适之中。涂写,涂写――结果是大英帝国。多么令人舒坦啊,”他补充道,“能 生活于这样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一个人可以把一切令人生厌的事情,从管理 政府到制作香肠,都委托给别人。” 骑士门上面坐在马上的哨兵看上去像吃得饱饱的。“大战阵亡将士纪念碑附近 一位中年妇人正抬起眼睛站在那儿,嘴中哺哺祈祷,打算用柯达相机拍一张九十万 亡灵的快照。当他们驶过时,一个长着黑胡子裹着淡红紫色头巾的锡克正从格林德 莱里冒出来。根据国会大钟,时间是十一点二十七分。在上院图书馆里有一个在打 瞌睡的侯爵吗?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大门口有一游览车刚吐出的美国游客。他们回过 头来看望建筑帽盖上的射击孔,就可以看得出医院仍处于紧急需要赞助的状态。 mpanel(1); 约翰。比特雷克的住宅在格劳斯凡纳路,俯看着泰晤士河。 “皮姆立柯,”当他们驶近住宅时,菲利普沉思地说。他笑起来。“你还记得 你的父亲过去老是引用的那首荒唐的歌吗?” “‘到皮姆立柯然后让我们走,”’埃利诺吟诵着。 “‘这儿省略了一行诗,’你一定不要忘记。”他们俩都大笑起来,一面记起 了约翰。比特雷克的评论。 “‘这儿省略了一行诗。’在所有的诗文选里都加以省略。我从未能发现他们 到皮姆立柯以后发生了什么事。这使我狂热地纳闷了好几年。没有比鲍德勒主义更 能激发想象的了。” “皮姆立柯,”菲利普重复道。他正在想道,老比特雷克把皮姆立柯变成了一 种拉伯雷式的奥林匹斯山诸神似的。他喜欢这句句子。但是为公众使用“高大式的” 会比“拉伯雷式的”要好。对从未读过拉伯雷的人而言,拉伯雷这个名字只能意味 着污言秽语。那么,高大式的奥林匹斯山诸神似的。这些人至少听说过高大是大个 子的谣传吧。 但是他们所发现的正坐在书房火炉边的约翰。比特雷克却根本不是奥林匹斯山 的诸神似的,似乎显得比实际的尺寸更小而不是更大。他让他的女儿吻了脸,软弱 无力地同菲利普握了握手。 “再见到你们真好,”他说。但是他的声音里没有共呜;缺乏欢快的雷鸣似的 低音和欢快的笑声。他说起话来缺乏一种热忱。他的眼睛失去了光泽,而且充血。 看上去又瘦弱又苍老。 “父亲,你好吗?”埃利诺吃惊而烦恼。她以前从未见到父亲这种样子。 “不好,”他摇头答道,“不好。内部出了毛病。”老狮子突然变得认得出似 地咆哮开了。“使我们像满车讨厌东西似地度过一生!对上帝实际上所开的玩笑, 我总感到忿恨。”咆哮变得悲哀起来。“我不晓得我的身体现在发生了什么情况。 有某种十分不愉快的东西。”声音几乎降为悲曝。“我感到糟糕透顶。”老人描写 了他的病症。 “你看过医生吗?”他说完以后,埃利诺问道。 他摇摇头。“别相信医生。他们从来不会有用。”其实是他对医生有一种迷信 似的恐惧。恶兆的群鸟――他恨在房子里见到医生。 “但你真的应该看医生。”她试图劝服他。 “好吧,”他终于嘟嘟哝哝地应允了。“让江湖郎中们来吧。”然而暗下他颇 为释然。他有一阵子想看医生了;但是至今为止他的迷信强于他看病的欲望。恶兆 的医生现在来了,但不是出于他的邀请,而是出于埃利诺的。责任自不在他;因此, 恶运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老比特雷克的私人宗教难解地复杂。 他们开始谈到别的事情。现在老比特雷克知道他可以安全地就诊于医生了,他 感觉好一点并高兴起来。 “我担心他的身体,”当他们开车离去以后,埃利诺说。 菲利普点点头。“活到七十三岁不是开玩笑的。他开始看上去像这把年纪了。” 怎么样一个头脑啊!菲利普正在想道。他但愿自己能画画。文学无法表达画所 能表达的东西。当然,一个人可以描写,描写到最后一丝皱纹。但是然后会到哪儿 呢?什么地方都没有到。描写太慢。一张脸是瞬间被觉察的。所需要的只是一个。 字,一个单一的句子。“那是希腊的光荣,变老了。”比方,那会给你某个人的某 种印象。但字句当然是做不到的。引述本身就有点滑稽地卖弄学问似的。“一尊羊 皮纸做的人像”会好一点。“一度曾经是阿基勒斯的羊皮纸做的人像正崩溃地坐在 火炉边。”那更接近标准。不能再冗长地描写了。但是对任何曾经见过一尊铁饼掷 手像,拿过一本上等羔羊皮纸装订的书本,听到过阿基勒斯的人来说,约翰。比特 雷克在那句句子中是可见的。而对那些从未见过一尊希腊雕像,或者从未读过一本 起细皱的羊皮封装书中的阿基勒斯的人来说呢?好吧,也许他们可以见鬼去了。 “反正一样,”他想道,“这未免太咬文嚼字。太多文化。” 埃利诺打破了沉默。“我吃不准怎么可以找到爱弗拉德,既然他已成了如此一 个大人物。”她以心灵的眼睛看到那张敏锐的面孔,高大而敏捷的身子。迅速和凶 猛。而且他爱上了她。她喜欢这个人吗?还是讨厌他呢? “我吃不准他会不会开始像拿破仑似地拧人们的耳朵?”菲利普笑道。“无论 如何,只是时间的问题。” “仍然,”埃利诺说,“我喜欢他。”菲利普的嘲笑代她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也是。但可不可以讥笑一下我所喜欢的人呢?” “你肯定在讥笑我。那是不是因为你喜欢我呢?” 菲利普握过埃利诺的手亲吻了一下。“我崇拜你,永远不会讥笑你。我对你是 完全认真的。” 埃利诺不带微笑地瞧着他。“有时候你真使我绝望。要是我跟别的男人跑了, 你会怎么样呢?你会在乎一点点吗?” “我会彻底完蛋。” “你会吗?”她注视着他。菲利普正在微笑;他远在千里之外。“我要好好下 决心做个试验,”她皱着眉头补充道。“但你会完蛋吗?在开始以前我想搞搞清楚。” “那么谁是你的实验伙伴呢?” “啊,那倒是个麻烦。绝大多数别的男人是如此不可取。” “这是多大的恭维啊!” “但你也是不可取的,菲尔。是所有的男人中最不可取的,真的。而最糟的是, 不管这一切,我还是爱你。你晓得这一点。是的,并且还加以利用。”出租车慢慢 停在路边镶边石处。埃利诺伸手拿雨伞。“可你要当心,”她继续道,一面站起来。 “我不会无限地被利用的。我不会永远继续白给的。近日某一天我会开始寻找别人。” 她跨到人行道上。 “为何不试一下爱弗拉德呢,”他开玩笑道,一面透过出租车的玻璃窗看着她。 “也许会的,”她答道。“我晓得爱弗拉德求之不得。” 菲利普笑笑,抛了个飞吻给她。“告诉那人把车开到俱乐部来,”他说。 爱弗拉德让她等了差不多十分钟。埃利诺重新扑粉匀面以后,好奇地在房间里 漫步着。花被安放得乱糟糟。满装着旧的剑、匕首和镶嵌花样的手枪的陈列柜面目 可憎就像博物馆里的一样物件;畸形的,但同时也是动人地荒唐不堪的。爱弗拉德 有如此一种学校男生般的雄心,想骑在马上四处奔跑,砍掉人们的脑袋;陈列柜暴 露出他这一点。在水晶玻璃的盖子之下,在那个上部是玻璃的台子上,放着满盘的 硬币和奖章,也暴露出他这一点。爱弗拉德多么骄傲地向她展示了自己的宝藏啊! 有马其顿的四德拉克马,上镌扮成赫克勒斯的亚历山大大帝;有公元前四十四年的 塞斯特帖姆,刻着令人生畏的恺撒的侧面肖像;旁边是爱德华三世的带有船只的玫 瑰贵族印记,象征了英国作为海上霸主的开始。那儿,在比萨内洛所制作的勋章上, 是西记斯蒙多。马拉坦斯他,恶棍中最美丽的一个;还有伊丽莎白女王和头发上戴 着花环的拿破仑,以及威灵顿公爵。埃利诺柔情地对这些东西微笑着;它们是老相 识了。她暗自想,爱弗拉德令人满意的地方,就是你总是清楚你跟他在什么地方。 他总是使自己一清二楚;他达到人物的预期标准。埃利诺打开钢琴弹了几组和弦; 如同往常,走调。 在火炉边的小台子上放着一卷爱弗拉德的最新演讲和致词。她拿起来翻阅着。 “英国自由人的政策,”她阅读着,“可以总结为没有政治民主的社会主义,同没 有岛国偏狭性的民族主义相结合。”听上去极好。但如果他写成“没有社会主义的 政治民主同没有民族主义的岛国偏狭性相结合”,埃利诺也许会同样真诚地加以钦 佩。这些抽象的东西!她摇头叹息。“我肯定是个傻瓜,”她想道。但其实这些话 对她毫无意义。这些十分空洞的词藻。词藻,如此而已。她翻过一页。“党派制度 运作良好,设若党派只是两队相互竞争的寡头政治的支持者,他们本属于同样的阶 级,有着基本上同样的利益和理想,只是相互争夺权力。然而当党派等同于阶级并 且发展起一套严格的党的原则以后,这个制度就变得十分荒谬。因为双方现在经渭 分明党同伐异,我被迫相信个人主义到排斥一切国家干预的程度,你被迫相信国家 干预到排斥一切个人主义的程度;我被迫相信民族主义,甚至是经济的民族主义 (那是一种低能),而你被迫相信国际主义,甚至是政治的国际主义(那依然是一 种低能);我被迫相信富人的专政(相信到排斥聪明才智),你被迫相信穷人的专 政(也相信到排斥聪明才智)。所有这一切,为了简单和政治上不相干的理由,我 站到了右边,你站到了左边。在我们的议会里,议席的分布状况的诉求强于理智的 诉求。这就是现代党派制度的赐福。英国自由人的目的是取消那种制度,以及作为 其必然结果的腐败而无效的议会主义。” 那听起来全对,埃利诺想道;但是她纳闷,尽管如此,为什么人们要为诸如此 类的事情伤脑筋。而不仅仅是生活着。但显然,如果一个人是男人,他会发现单是 生活太枯燥乏味了。埃利诺又把书从中间打开。“每一种英国人的自由都以一种新 的奴役为代价。封建主义的摧毁加强了王权。通过宗教改革,我们除掉了教皇不谬 性,但是又背上了国王们的神圣权利。克伦威尔粉碎了国王们的神圣权利,但是又 强加上地主和中产阶级的暴政。地主和中产阶级的暴政正在迅速地被摧毁,为的是 我们可以再取得无产阶级专政。一种新的不谬性,不是教皇的,而是大多数的,已 经被正式提出了――一种我们因法律而被迫信仰的不谬性。英国自由人保证一种新 的改革和一种新的政治革命。我们将除掉无产阶级专政,就像我们的父辈们除掉国 王们的神圣权利那样。我们将否定大多数的不谬性,就像他们否定教皇不谬性那样。 英国自由人代表……”埃利诺感到有困难去翻过这一页;代表什么呢?她吃不准。 代表爱弗拉德的专政和韦伯列的不谬性吗?她对不顺从的书页吹了一口;书页颤动 开了。“……正义和自由。他们的政策是最优秀的人将统治,不管其出身如何。一 句话,事业必须向天才们开放。那就是正义。他们要求每一个问题将以其本身的功 过,才智地加以处理,而不管传统的党派偏见或者毫无价值的愚蠢的大多数的意见。 那就是自由。那些把自由想象为普选的同义词的人……”门砰的一响;响亮的声音 在大厅里回荡着。楼梯上一阵匆忙的脚步;房子在震动。客厅的房门被猛烈打开, 就像炸弹从外面炸进来。爱弗拉德。韦伯列一阵风似地走进,大声嚷嚷着抱歉之意 和欢迎之情。 “我怎么才能原谅自己呢?”他喊叫道,一面握住埃利诺的双手。“可要是你 晓得我生活在怎么样一种混乱之中就好了!再见到你真是好极了!你一点都没有改 变。总是一样可爱。”他专注地看着埃利诺的脸庞。同样宁静的淡颜色的眼睛,同 样丰满而带点忧郁的双唇。“看上去是如此奇妙的好!” 埃利诺答以微笑。爱弗拉德的眼睛是十分深褐色的;一小段距离之外看来似乎 全是瞳孔。埃利诺发现,这是漂亮的眼睛,但是相当不安,就其集中、亮度、观看 的专注性而言。她注视了这双眼睛一会儿,然后把自己的眼睛偏开。“你也,”她 说。“完全是老样子。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应当两样,”她把目光又扫回到爱弗 拉德的脸上,发现他仍然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十个月和热带的旅行不会把一个 人变成另一个人。” 爱弗拉德笑笑。“为此谢天谢地!”他说。“让咱们去楼下用午餐吧。” “菲利普呢?”上完鱼之后他问道。“还跟以往一样吗?” “如果可能的话,还要更加如此。” 爱弗拉德点点头。“还要更加如此。很对。谁都会指望这一点。看到黑种人不 穿裤子走来走去肯定会使他比以往还要更加怀疑永恒的真理。” 埃利诺微笑一下,但有一点被他的嘲笑所冒犯。“看到这么多英国人穿着豆绿 制服走来走去对你产生什么影响呢?”她回嘴道。 爱弗拉德笑笑。“当然,加强了我对永恒真理的信念。” “你是其中之一吗?” 他点点头。“自然,我是其中之一。”他们俩相互注视着,微笑地。又是埃利 诺先偏开了眼睛。 “多谢告诉我这一点。”她保持着讽刺的语调。“我自己也许猜不到。”一阵 短暂的沉默。 “不要想象,”爱弗拉德最后用一种不再是开玩笑而是严肃的语气说,“因为 告诉我头脑膨胀你就可以使我发脾气。”他轻柔地说着;但是你可以意识到巨大的 力量的自制。“别人也许会成功。但那时一个人不喜欢被低等动物所烦扰。一个人 压扁这些低等动物。可对同伴的人们,一个人理性地讨论事情。” “听之如释重负,”埃利诺笑道。 “你以为我头脑膨胀,”他继续道。“我假定这话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但是 麻烦在于加以实验――我晓得通过实验证明我是有理的。要是谦虚是虚假的,它就 是有害的。米尔顿说过,‘没有比建立在公正和正确的基础上的自尊收益更多的了。 ’我晓得我的自尊是建立在公正和正确的基础上的。我晓得,我绝对肯定我能够做 想要做的事情。否定这种知识有什么好处呢?我就要成为主人。我就要将我的意志 加于别人之上。我具有决心和勇气。不久之后我将具有有组织的力量。然后我将取 得控制。我晓得这一点;为什么我应当假装不晓得呢?”他朝后靠到椅子上,一阵 长长的沉默。 “这样讲真是荒唐,”埃利诺正在想道,“真是滑稽。”是埃利诺批判的智力 在反抗她的感情。因为她的感情被奇怪地感动了。爱弗拉德的词语,爱弗拉德的语 调是如此轻柔,而在其轻柔之下具有如此震荡人心的潜力和神圣的热情,这一切使 埃利诺入迷。当爱弗拉德说,“我就要成为主人,”埃利诺就像吞下了一大口香甜 的热酒――这样一种温暖突然传遍她全身。“真是滑稽,”埃利诺内心里重复着, 尽力想为自己向爱弗拉德报复,报复他如此轻易地征服;尽力想惩罚自己灵魂里已 经如此轻易投降的叛徒。但是已经做过的事是无法被完全取消的。这些词语也许是 滑稽可笑的;然而事实仍然是,当爱弗拉德在发出这些词语时,她震颤地感到一种 突如其来的钦佩之意,激动之情,并且奇怪地想要欢呼雀跃和放声大笑。 仆人来换盘子。他们谈起不相干的话题――关于她的旅行,她离开期间伦敦所 发生的事情,共同的朋友。上了咖啡,他们点燃香烟;又是一阵沉默。怎么打破这 种沉默呢?埃利诺担心地纳闷。不如说不是纳闷;因为她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正 是这种预知使她感到担心。也许她可以通过自己打破沉默来预先阻止他。也许,如 果她喋喋不休地讲下去,她可以使谈话无足轻重地维持到该告辞的时候。可是突然 似乎没什么可讲的了。埃利诺感到就好像被不可避免的事情的临近所麻痹似的。她 只能够坐等着。终于不可避免的事情适时地发生了。 “你还记得,”他慢慢地说道,没有看望埃利诺,“我在你临行以前告诉你的 那件事吗?” “我想咱们已经同意不再谈及此事。” 爱弗拉德把头往后一仰,小声笑了一下。“嗅,你想错了。”他注视着埃利诺, 看到后者眼睛里一种苦恼而焦急的,一种恳求宽恕的表情。但爱弗拉德是毫不留情 的。他把双肘撑到桌子上俯向她。埃利诺垂下了眼睛。 “你说我没有改变模样,”他用带有潜在的暴力柔声地说。“嗯,我的心也没 有改变。仍然那样,埃利诺,仍然同你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埃利诺,我仍是同样地 爱你。不,我更爱你。”埃利诺的一只手无力地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爱弗拉德伸出 一只手握住了埃利诺那只手。“埃利诺,”他低声说。 埃利诺摇摇头,没有看他。 爱弗拉德轻柔而富有热情地讲下去。“你不晓得爱情可以是怎么样的,”他说。 “你不晓得我可以给予你什么。爱情就像被剥夺的希望那样可以是拼命而疯狂的。 而同时也是温柔的,就像母亲对病孩的爱那样。爱情既是凶猛的又是温文的,凶猛 得像犯罪,温文得像羊儿。” “词语,”埃利诺正在想道,“荒唐的情节剧的词语。”然而这些词语使她感 动,正如他的吹嘘使她感动那样。“爱弗拉德,请不要,”她大声说,“不要再说 了。”她不想被感动。当埃利诺看着爱弗拉德的面孔时,看着他那双明亮而搜寻着 的眼睛时,她努力坚定地正视对方。埃利诺企图一笑,她摇摇头。“因为这是不可 能的,你知道这一点。” “我所知道的,”他慢慢地说,“那就是你怕了。怕回到生活。因为这些年以 来你一直是半死不活的。你没有机会来充分地活着。你知道我可以给你充分的生活。 所以你怕了,你怕了。” “全是胡说八道!”她说。就像做戏似地说话和一出情节剧。 “也许你是对的,在某方面,”爱弗拉德继续遭。“生气勃勃地活着,真的生 气勃勃地活着,不全是一种笑话。这是危险的。然而的的确确,”他补充道,轻柔 声音中潜在的暴力突然爆发成铃声大作的现实性,“令人兴奋。” “要是你晓得吓我一跳就好了!”埃利诺说。“像那样叫喊!”但她不仅是吓 了一跳。因他的声音所激起的那种模糊而凶猛的欢欣鼓舞,埃利诺的神经和肉体本 身仍感到惊然和震颤。“真滑稽,”她让自己放心。但就好像她直接用身体听到了 这句话的声音。回音似乎就在她的横隔膜上振动。“滑稽,”她重复道。那么他如 此令人激动地所谈的爱情又是什么呢?只是在正事的间歇中偶然而短暂的猛烈发作。 爱弗拉德轻视女人,憎恨女人,因为她们浪费了一个男人的时间和精力。她常常听 到爱弗拉德说他没有时间谈情说爱。他的求爱几乎是一种侮辱――一个人向街头女 神做出的提议。 “爱弗拉德,务必理智一点,”她说。 爱弗拉德收回了自己的手,本来是握着她的,笑了一笑,又靠回到椅子上。 “很好,”他答道,“就今天而言。” “就每天而言。”她感到如释重负。“此外,”她补充道,一面稍带讽刺的微 笑引用了爱弗拉德自己的话,“你不是有闲阶级的一员。你有比谈情说爱更重要的 事情要做。” 爱弗拉德稍稍沉默地看着埃利诺,面色严肃起来,并带着一种沉思的表情。更 重要的事情要做?当然,确实如此。他生气自己如此要得到埃利诺。生气于埃利诺 一直不让他满足。“咱们要不要谈谈莎士比亚?”他讽刺地发问。“或者谈谈装入 不同水量的一组奏乐杯?” 车费是三先令六便士。菲利普给了司机半克朗两个,他慢慢走到俱乐部带柱的 门廊的台阶上,后面响起了一连串的道谢声。菲利普养成多给小费的习惯。不是出 于虚饰或因为他请求,或打算请求,特殊的服务。(的确,很少有人能够像菲利普 那样对他们的仆人要求这么少,能够更耐心地忍受糟糕的服务,更愿意原谅疏忽。) 他的多付小费实际上表达了一种自责和抱歉的鄙视。“我可怜的家伙!”多余的感 激似乎在暗示,“对不起,我比你优越。”雇主对下人如此体贴,其歉意也许还有 一先令的价值。因为如果他没有严格的要求,那是由于慎重和厚道,也同样由于对 不必要的人际交往的担心和厌恶。对于为他服务的人,菲利普要求很少,其真正的 理由是他想尽可能少地跟他们打交道。这种人的存在打扰了他。他不喜欢自己的私 生活受到异己的个人的入侵。被迫同这种人交谈,被迫同其建立某种直接的联系 (不是通过智力,而是通过意志、感情、直觉)――同这些入侵者在一起总是使他 感到不自在。菲利普尽可能地避开这种情况;而当这种联系是必需的时候,他尽可 能地使这种关系非人格化。菲利普的慷慨,部分是出于他这种非人格的厚道对其接 受者的补偿。这是良心钱。 一道道门打开着;他走了进去。大厅是宽大,暗淡,带柱子的和冷冷的。在楼 梯上的一个壁龛里,弗朗西斯。特雷爵士的比喻式的科学和美德的大理石群像制服 了热情,却又扭动着古典的端庄。菲利普挂好帽子,走到吸烟室浏览报纸等着他的 宾客的来临。斯潘德累尔是第一个到达的。 “告诉我,”一当打过招呼点好苦艾酒,菲利普就说,“快告诉我,在他来以 前,我那荒唐的小内弟情况如何。他和露西。塔特蒙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斯潘德累尔耸耸肩。“在那些场合下,通常会发生什么事呢?不管怎样,此时 此地谈论细节合适吗?”他指着占有着吸烟室的另外一些人。在听得见的范围之内 有一位内阁部长,两位法官和一位主教。 菲利普笑笑。“但我只要晓得这桩男女之情真的有多少严重,可能会持续多久 ……” “就沃尔特而言非常严重。就持续而言――谁晓得呢?但露西马上就要出国了。” “感谢老天帮一下!啊,原来你们在这儿!”是沃尔特。“那是伊列奇。”他 挥了挥手。新来者们拒绝喝开胃酒。“那么,让咱OJ就去吃正餐吧,”菲利普说。 菲利普的俱乐部的餐厅是巨大的。双排拉毛粉饰的科林斯柱子支撑着徐金的天 花板。现已作古的那些声名卓著的会员的肖像,从淡巧克力棕色的墙壁上瞪着眼睛 俯视人们。紫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分挽在六扇大窗的两侧,紫红色的地毯紧紧地覆盖 在地板之上,穿紫红色号衣的侍者们几乎隐身般地飞快地走来走去,就像森林里的 叶子上的小昆虫。 “我老是喜欢这间餐厅,”他们走进去的时候斯潘德累尔说。“就像伯沙撒王 大摆筵席的一个场景。” “但是一个非常英国国教化的伯沙撒王,”沃尔特限定说。 “哇!”伊列奇惊呼道,一面不停地左顾右盼。“这种场面真的使我深感身为 平民百姓。” 菲利普一笑,相当不舒服地。为改变话题,他指出带保护色的侍者们。这些侍 者证明了达尔文的假设。“适者生存,”他说,与此同时他们在预定的餐桌旁就坐。 “身穿别种颜色的侍者们肯定会被激怒的会员们杀光的。”紫红色的幸存者之一上 了鱼。他们开始吃起来。 “令人好奇,”伊列奇说,一面紧追着一进餐厅而造成的种种印象启发出来的 一系列思想,“我居然会在这儿真是异乎寻常。无论如何,作为一个宾客跟你们坐 在一起。因为,要是我在这儿,身为这些穿红葡萄酒色外衣的一员,那也没有什么 会使人大吃一惊的。那至少会跟牧师们所谓的‘我在生活中的位置’相协调。”他 发出表示憎恨的短短一笑。“但是跟诸位坐在一起――那真的几乎难以置信。而这 件事全归于这样一个事实,曼彻斯特一个店主有个要生淋巴腺结核的儿子。要是雷 奇。赖特健康正常,我也许会正在兰开夏郡修补鞋子呢。然而幸运的是,雷奇的淋 巴系统中带有结核杆菌。医生开的处方是乡村生活。他的父亲在我们村里为其妻子 和孩子租了所小屋,雷奇到村民小学就读。但是雷奇的父亲对他有远大的设想。 (雷奇是一个多么令人厌恶的告密者啊!)”伊列奇附带评论一句。“要他以后上 曼彻斯特语法学校。要他得奖学金。就付钱给我们老师给雷奇特别辅导。我是个天 智聪颖的孩子;老师喜欢我。他正在辅导雷奇的时候,想到可以同样辅导我。加之, 免费。不要我母亲付一个便士。可怜的女人啊,她也无法轻易地付得出钱。时间到 了,结果是我得了奖学金。雷奇失败了。”伊列奇笑道。“不幸的带淋巴腺结核的 小可怜虫啊!但是我永远感激他和在他腺体里活跃的杆菌。要不是他们我现在会在 兰开夏的一个村子里经营我叔叔的修鞋铺。那就是一个人的生活所系之处――某种 绝对荒唐,百万分之一的机会。一种毫不相干的事,而你的生活被改变了。” “不是毫不相干,”斯潘德累尔反对道。“你的奖学金并非毫不相干;那是非 常抓住关键的,那是同你协调一致的。否则的话,你不会赢得奖学金,你就不会在 这儿。我怀疑有什么事情真的是毫不相干的。一切碰巧发生之事就本质上说都是像 某个人碰巧那样发生的。” “那有点神谕似的,不是吗?”菲利普反对道。“通过察觉偶然的事件,人们 加以歪曲,把事件说成如此如此,就好像碰巧发生的事件似乎是必然发生的。” 斯潘德累尔耸耸肩膀。“也许有那种歪曲。但我相信偶然的事件是预先准备好 来配合所碰到的人们的。” “真是荒唐!”伊列奇厌恶地说道。 菲利普更有礼貌地表示持不同意见。“但是许多人可以被同样的偶然事件通过 完全不同和各具特点的方式施加影响。” “我晓得,”斯潘德累尔回答。“但是以某种难于描述的方式,偶然的事件被 改变了,在性质上被改变了,以便适合每个涉及其中的个人特性。这是一种伟大的 神秘和悖论。” “就不说荒唐性和不可能的,”伊列奇插话。 “荒唐,加上,不可能,”斯潘德累尔表示同意。“但是仍然,我相信事情是 这样发生的。为什么种种事情都应当逻辑地加以解释呢?” “是的,究竟为什么呢?”沃尔特应声道。 “然而,”菲利普说,“你的远见使同样的偶然事件在性质上为不同的人而不 同――那是否有点太过分了呢?” “一点都不比咱们在这儿更过分。不比这一切更过分。”斯潘德累尔用手一挥 意指伯沙撒王式的餐厅,食客们,酱红色的侍者们,以及大英学会的常设秘书,此 人碰巧此时同剑桥大学的诗学教授走进餐厅。 但菲利普还是好争辩地坚持。“然而假定,正如科学家们所做的那样,最简单 的假设是最好的假设――尽管我有生以来还从未能够见到,在人类愚钝之上,他们 这样做有什么合适的理由……” “说得好,说得好。” “什么合适的理由呢?”伊列奇重复道。“只有可观察事实的合适理由,完了。 通过实验碰巧发现大自然确实是以最简单的方式行事的。” “要不然,”斯潘德累尔说,“人类只理解最简单的解释。实际上,你无法在 两个替换出现的事物中作出区分。” “不过如果一样事情具有一种简单的、自然的解释,就不可能同时还有另一种 复杂的超自然的解释。” “为什么不能呢?”斯潘德累尔发问。“你也许不能够理解或测量在表面的自 然事物之后的超自然的力量(不管自然和超自然之间可能会存在什么差别)。但那 不能证明超自然的力量在那里不存在。你只是把自己的愚蠢提高到一般法则的等级。” 菲利普抓住机会继续他的争论。“但是仍然假定,”他在伊列奇还没有来得及 说话以前插进来,“更简单的解释有可能是更真实的解释――就说是个人以其历史 和个性把偶然的事件歪曲成符合他自己的那个样子,这样来解释事实是否更简单呢? 我们看得见个人,但我们看不见天意;我们不得不假设天意。要是我们能够没有天 意,忽略这多余的假设就能够解释事实,那是否最好的办法呢?” “不过天意是多余的吗?”斯潘德累尔说。“你可以没有天意覆盖种种事实吗? 我表示怀疑。我们全都是多少可塑的,我们全都多少既是塑成的又是天生的――关 于人们的这种可塑性又怎么样呢?有些人的个性不是天生的,而是由一系列全都同 一类型的偶然事件不可抗拒地形成的,这种人又怎么样呢?要是你喜欢给一个名称 的话,可以称之为一连串幸运,或者一连串厄运;一连串纯洁或者一连串不纯洁; 一连串美好的英雄的机会或者一连串卑鄙的单调的机会。在这种一连串进行得足够 长久以后(令人大吃一惊的是这种一连串所坚持的方式),个性将被形成;随后, 要是你喜欢那样解释的话,你可以说是个人把发生于他的一切歪曲成他自己的那个 样子。然而在他还没有一个确定的个性去把偶然的事件歪曲成什么样子前,那么, 那么究竟是谁决定了某类事情会发生于他呢?” “谁决定一个便士掉地的时候正面朝上还是反面朝上呢?”伊列奇鄙视地问道。 “可为什么引进便士呢?”斯潘德累尔反驳道。“当我们正在谈论人类的时候, 为什么引进便士呢?请你考虑一下。当事情发生于你的时候,你感到像一个便士吗?” “我怎么感觉无所谓。感情同客观事实毫无关系。” “但是感觉同客观事实有关系。科学是感觉一知觉的合理化。为什么一种类型 的心理直觉可以信为具有科学的价值,而所有别的心理直觉都被否定具有科学价值 呢?天意行动的直截了当的直觉有可能就像关于客观事实的一点信息,就像对青蓝 色和硬度的一种直截了当的直觉那样。而当事情发生于人的时候,一个人并不感到 像个便士。一个人感到偶然的事件是具有意义的;这些偶然的事件是有安排的。特 别当它们连续发生的时候。可以说,一百次连续的反面朝上。” “给我们正面朝上的荣誉吧,”菲利普笑道。“记住,我们是知识界。” 斯潘德累尔皱皱眉头;他感到无聊的话是毫不相干的。他的话题是严肃的。 “当我想到自己时,”他说,“我确实感到每一样已经发生于我的事情,不知为何 都是预先设计好的。作为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对自己长大以后也许会如何有一种预 感,除了偶然的事件之外。这种预感同今日实际之我截然不同。” “一个小天使,是不是?”伊列奇说。 斯潘德累尔无视这种打扰。“但是从我十五岁起,所开始发生于我的事情就预 示着我像现在这个样子。”他沉默了。 “于是你就长出了一条尾巴和几个蹄子,而不是长出一个光环和一对翅膀。一 个悲惨的故事。这个故事打动了你吗,”伊列奇继续道,一面转向沃尔特,“你是 一个论艺术的专家,或至少应该是这样一个专家――你有没有想到过关于天使的绘 画全都是不正确和非科学的吗?”沃尔特摇摇头。“一个七十公斤的人,要是他发 展出翅膀,就不得不先发展出巨大的肌肉来使翅膀工作。而大的飞行肌肉会意味着 相应的大得像鸟儿那样的胸骨。一个十陌的天使,要是他要飞得像鸭子那样好,就 不得不将胸骨至少突出四五英尺。当你父亲下次要画一幅天使报喜图时,告诉他这 件事。所有现存的天使加百列都真的是令人震惊地不可能的。” 与此同时,斯潘德累尔正想到在山里的那些狂喜,那些细腻的感情,那些他少 男时期的种种顾虑、敏感和后悔――它们是怎么一番模样――对恶行的仔悔并不亚 于对观赏奇花美景的惊叹,这些感情以某种方式同他对母亲的感情结合在一起,不 知为何植根于并暗含在这种感情里。他回忆起《巴黎女校》,那些在被窝里打着手 电看的色情读物。那本书是在那样一个时代写成的,当时黑色的长统袜和黑色的长 手套是色情描写的时髦的顶点,当时“吻一个没长胡子的男人就像吃一个不加盐的 鸡蛋”。诱人的和男子气概的成年人的胡子又长,又卷曲,并且是上过蜡的。看了 这种书以后他是多么的羞愧和多么的后悔啊!他是多么努力地挣扎,多么热切地祈 祷上天给他力量啊!而他所祈祷的神跟他母亲穿得一模一样。能抵制诱惑,他在母 亲面前就毫无愧色。屈服于这种诱惑,他就会背叛母亲,背叛上帝。他已经开始取 得胜利了。随后,一天上午,晴天霹雳,传来母亲将跟诺勒少校结婚的消息。诺勒 少校的胡子也是卷曲的。 “奥古斯丁和卡尔文主义者是对的,”他大声说道,一面打断了旁人对六翼天 使胸骨的讨论。 “还要老调重弹?”伊列奇说。 “上帝打算拯救一些人,同时也毁坏另一些人。” “还不如说上帝也许会这样做,如果上帝存在,有一种所谓的拯救……” “当我想到大战的时候,”斯潘德累尔继续道,一面打断了伊列奇的话,“大 战也许会对我意味着什么和大战事实上对我意味着什么……”他耸耸肩膀。“是的, 奥古斯丁是对的。” “好吧,我必须说,”菲利普道,“我总是非常感激奥古斯丁的,或者不管是 何方神圣,为了他们赐给我一条假肢。这条假肢防止了我成为一个英雄;但也使我 免于变成一具尸体。” 斯潘德累尔注视着菲利普;他的大嘴巴的嘴角讽刺地抽动着。“你的事故保证 了你过一种平静的超然的生活。换言之,偶然的事件像你。正像大战那样,就关系 到我来说,大战完全像我。当大战开始的时候,我刚在牛津呆了一年,”他继续道。 “昂贵的老学院,是不是?”伊列奇说,一提到那种更古老和开销更大的学府 的位置之一,他从来无法听了以后不作几句讥嘲的评论。 “三个轻快的学期,两个还要更加轻快的假期――发现带酒精的饮料,扑克牌, 肉体的女人和青春期想象中的女人的区别。如此一种天启,第一个真正的女人!” 他附带地补充道。“同时,如此令人厌恶的失望!如此乎淡,在某种意义上,在发 昏的幻想和色情读物以后。” “那对艺术倒是一种朝贡,”菲利普说。“正如我常常指出的那样。”他朝沃 尔特微笑一下,后者脸红了,记起了他的姐夫所说的话,关于按照高级的诗歌的模 式来试图谈情说爱的种种危险。“我们是被颠倒地抚养长大的,”菲利普继续道。 “生活以前的艺术;在结婚或相当于结婚之前《罗密欧和朱丽叶》同肮脏的故事。 此后所有的年青的现代文学都是使人幻灭的。不可避免。在愉快的老日子里,诗人 们以失去自己的童贞为开始;然后,带着对真实事物的完全了解,了解真实事物什 么地方和怎么样会成为非诗意的,深思熟虑地开始对之进行理想化和美化。我们从 诗意开始,并进行到非诗意,要是少男少女们像莎士比亚时代的同龄人那样早地失 去其童贞,也许现在会有一次对伊丽莎白时代的爱情抒情诗的复兴。” “也许你是对的,”斯潘德累尔说。“我所知道的是,当我发现现实是怎么回 事的时候,就感到现实是令人失望的――但仍然是吸引人的。也许正是因为现实是 如此令人失望,它也就变得如此吸引人了。心灵好奇得就像一堆肥料;臭气相投, 恶习的巨大魁力存在于其愚蠢和污秽之中。恶习吸引人是因为它如此令人反感。它 永远令人反感。我还记得当大战来临时的情景,当时我是多么兴高采烈啊,有一个 机会来摆脱这种乱七八糟的状态,做一些干净的事情,改变一种生活方式。” “为了国王和国家!”伊列奇讥笑道。 “可怜的罗伯特。布鲁克!现在谁都会微笑,他的关于荣誉之事已经又回到了 这个世界上。偶然的事件似乎把事物变得有点喜剧性的了。” “甚至写下来也是一个糟糕的笑话,”伊列奇说。 “不,不。当时我确实就是那样感觉的。” “当然你是那样感觉的。因为你就是布鲁克的那个样子――有闲阶级的宠坏了 的和玩厌了的一员。你需要一种新的刺激,完了。大战和那种你所谓的著名的‘荣 誉’提供了这种刺激。” 斯潘德累尔耸耸肩。“随意解释吧。我所要说的就是,1914年8 月我想做些高 贵的事情。我甚至连阵亡也十分愉快。” “‘宁死也不要不名誉’是不是?” “是的,相当确切,”斯潘德累尔说。“因为我可以向你保证所有的情节剧都 是完全真实的。某些场合人们确实会说那类话。情节剧的惟一缺陷是它引导你相信 人们一直在说那类话。不幸的是,人们不会如此。不过‘宁死也不要不名誉’完全 就是我正在1914年8 月所想的。如果取代死亡的是我一直过的那种愚蠢的生活,我 宁可阵亡。” “又是有钱的绅士的那套话,”伊列奇说。 “然后,就是因为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国外被抚养长大的,又知道三种外语, 因为我有一个太喜欢我的母亲和一个有军队影响的继父。我被有违意愿地转到了情 报部门。上帝真的一心要毁坏我。” “上帝正在非常仁慈地拯救你的性命,”菲利普说。 “但是我不想要性命得救。除非我可以用这条命做点干净的事情,优先做点英 雄的事情,或者至少是困难和冒险的事情。他们代之以派我做联络工作,然后派我 去追捕间谍。那所有的污秽和卑贱的行当……” “不过归根结蒂,壕沟是不会十分浪漫的。” “不会,不过壕沟是危险的。坐在壕沟里,你需要勇气和忍耐力。一个捕捉间 谍的人是完全安全的,不需要表现任何高贵的品质;而就他所有的不道德的机会来 说……战线后面的那些城镇,还有巴黎,还有港口――婊子和带酒精的饮料是那些 地方的主要出产。” “但是归根到底,”菲利普说,“那些是可以避免的邪恶。”他的天性是冷淡 的,他发现容易讲求理性。 “我可避免不了,”斯潘德累尔回答。“特别在那些场合下。我想做点干净的 事情,而我被阻止做干净的事情。结果变得事关荣誉地去做与我想做的正好相反的 事情。事关荣誉――你能够理解这点吗?” 菲利普摇摇头。“对我有点太微妙了。” “可只要想象一下你自己当着一个人的面,对这个人你尊敬、喜欢和钦佩得超 过以前你所钦佩和喜欢的任何人。” 菲利普点点头。但就事实而言,他细想着,他从未深深地全心全意地钦佩过任 何人。从理论上讲,是有的;但从未在实践上,从未达到要使自己成为一个信徒, 一个追随者。他采纳别人的观点,甚至别人的生活方式――但总是潜在地确信这些 东西并非真正是他的,他可以并且肯定能够像采用这些东西那样地对其加以抛弃。 而每当似乎有风险危及他个人的存在的时候,他总是有意地加以抵制,为他的自由 而战斗或者逃避。 “你被你自己对他的感情征服了,”斯潘德累尔继续道。“你伸出双手走向他, 一面奉献你的友谊和忠诚。而他的惟一反应是把手插到口袋里转身便走。那时你会 怎么办呢?” 菲利普笑道。“我会查询一下《时尚》杂志的《礼仪必读》。” “你会把他击倒在地。至少我会那么做的。事关荣誉。而你对他越是钦佩,你 出手得越厉害,而随后你在他的尸骨上跳舞也跳得越长久。这就是婊子和带酒精的 饮料不可避免的原因。恰恰相反,绝不逃避婊子和带酒精的饮料变成事关荣誉的了。 在法国的那种生活就像我在战前一直过的那样――只是肮脏得多,愚蠢得多,并且 一点都没有被任何特色的赎救所缓和。这种生活过了一年之后,我拼命地玩弄诡计 地抱住自己的不名誉会逃避死亡。我告诉你,奥古斯丁是对的;我们都是预先被毁 坏的或者被拯救的。所发生的种种事情是一种天意的合谋。” “天意的梦!”伊列奇说;但是在随后的默默之中,伊列奇不禁又想到以下的 事实是多么的异乎寻常,多么的几乎无限地罕见,他竟会坐在这儿,一面喝着法国 波尔多产的红葡萄酒,隔开两张餐桌是大英学会的常设秘书,背后恰好是高等法院 的年纪数第二老的法官。二十年以前,打赌他坐在这儿,镀金的天花板之下的比数 会是几百万或几千万比一。但反正一样,他坐在这儿了。伊列奇又吸饮了一口红葡 萄酒。 与此同时,菲利普正在回忆起那匹巨大的黑马,边踢着马蹄边跃起后蹄倒竖起 来,露出牙齿,耳朵朝后;黑马又如何突然往前冲去,拖着连带的马车;车轮的隆 隆声;以及,“啊呀!”他自己的尖叫;他如何缩靠到陡峭的堤岸上,他如何试图 爬起来,滑倒,跌下去;那匹高头大马吓人地急奔和践踏;还有“啊呀,啊呀!” 他和太阳之间巨大的轮廓,大的马蹄,以及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疼痛。 在同样的沉默之中,沃尔特正在想到那一天下午,他第一次走进了露西。塔特 蒙的客厅。“一切碰巧发生之事从本质上说都是像某个人被碰到那样发生的。” “不过露西的秘密是什么呢?”玛乔里问道。“为什么沃尔特竟会为她发疯呢? 因为沃尔特已经疯了。就是这样。” “难道这个秘密还不明显吗?”埃利诺说。她感到好奇的倒不是沃尔特竟会为 露西昏头,而是沃尔特看到了可怜的玛乔里有什么好吸引人的。“归根结蒂,”她 继续道,一面记起他们在孟买碾过一条狗时菲利普所作的使人恼怒的评论,“露西 有个坏名尸。 “但是那倒会吸引人吗?一个坏名声?”玛乔里问道,手里拿的茶壶悬在茶杯 之上。 “当然。那意味着所欣赏的那个女人是可接近的。不加糖,谢谢。” “不过也肯定,”玛乔里说,一面把茶杯递给埃利诺,“男人们不会想跟别的 情人们分享他们的情妇吧。” “也许不会。然而一个女人有别的情人们,这样的事实给一个男人以希望。‘ 别人已经成功,我也可以成功。’那是男人的论证。与此同时一个坏名声立刻使男 人从做爱的观点出发想到那个女人。它使他对她的想象歪曲了。当你碰到罗拉。蒙 特时,她的名声自动地使你想到卧室。当你碰到弗罗伦斯。南丁格尔时,你绝不会 想到卧室,只会想到病室。那是相当大的区别,”埃利诺归结道。 一阵沉默。埃利诺正在想道,没有更多的同情心,使人们对玛乔里感到恐惧。 但事实上她是令人恐惧的;她没有更多的同情心。埃利诺提醒自己这个可怜的女人 所经历的可憎的生活――开始跟她的丈夫,眼下又跟沃尔特。真的令人憎恶。不过 那些难看的、晃来晃去的假玉石耳环!还有那种声音,那种热诚的神态…… 玛乔里抬起头来。“不过男人们会如此轻易地上当吗?被如此廉价的诱饵?像 沃尔特那样的男人们。像沃尔特,”她坚持道。“像这样的男人们会如此……如此 ……” “猪秽?”埃利诺暗示道。“显然男人们会。确实,似乎有点奇怪。”埃利诺 暗想,如果菲利普更多像一点猪秽更少像一点寄居蟹,那倒会更好一些。猪是通人 性的――也许,有点太通人性了;但仍然是有人情味的。反之寄居蟹正在极力成为 软体动物。 玛乔里摇头叹息。“异乎寻常,”她确信地说道,这给予埃利诺相当可笑的印 象。“她对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埃利诺纳闷。但是玛乔里的关于善良的观点与其 说是对她自己的,不如说是对德行的。她从小是被这样抚养长大的,相信不道德是 丑恶的,人性中有动物性的部分,相信德行的美好和精神性。她天性冷淡,具有性 冷淡的女人那样对肉欲的绝对无法理解。沃尔特竟会突然终止其为她所知道的沃尔 特,并且举止“像头猪秽”,像埃利诺相当粗暴地所直言的那样,这对她真是异乎 寻常的,玛乔里完全没有考虑到她本人的吸引力。 “此外你必须记得,”埃利诺大声说道,“对像沃尔特那样的男人来说,露西 还有另外的有利之处。她是那样一种女人,有着男人的脾气。男人们可以从偶然相 遇中寻欢作乐。绝大多数女人无法做到这点;女人们不得不落入情网,或多或少。 女人们必须在情感上卷入。除了极少数女人。露西是极少数这样的女人中的一个。 她具有男性的超脱感。她可以把欲望同她的灵魂的其余部分分割开来。” “令人恐惧!”玛乔里不寒而栗。 埃利诺观察到这种颤抖,并因此而惹恼到进行反驳。 “你是这样想的吗?我有时候似乎觉得这是一种有点值得羡慕的天赋。”她哈 哈笑起来,玛乔里正好为埃利诺的玩世不恭而大吃一惊。“对一个有着沃尔特的害 羞和怯懦的男孩子来说,”她继续道,“那种勇敢的脾气具有某种十分激动的因素。 这种脾气同他的脾气正好相反。鲁莽,毫无顾忌,任性,无意识。我很了解他脑子 里是怎么想的。”埃利诺想到爱弗拉德。韦伯列。“力量总是吸引人的,”她补充 道。“特别是如果一个人自己缺乏力量,就像沃尔特那样。露西显然是一种力量。 你也许并不喜欢那种力量。”埃利诺本人并不十分喜欢韦伯列的那种充满力量的野 心。“然而你无法不钦佩那种力量的本身。力量就像尼亚加拉瀑布。令人愉快,尽 管你也许并不想站在瀑布的下面。我可以再来片面包加奶油吗?”埃利诺自己动手。 出于礼貌玛乔里也拿了一片。“好吃的黑面包,”埃利诺评论道,并且感到纳闷, 沃尔特怎么能够跟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玛乔里用小手指勾着茶杯,把一片面包 还要撕成可怕的小碎片,然后只用正面的牙齿加以咀嚼,像一只豚鼠似的――就好 像吃的过程是一件粗俗的和相当恶心的事情。 “但你认为我该怎么办呢?”玛乔里最后促使自己发问。 埃利诺耸耸肩膀。“你能够做的,不过是希望他会得其所欲并且很快地厌烦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玛乔里认为埃利诺说这话相当没有感情,冷酷,加上残 酷。 夸尔斯一家在伦敦简略地居住在一度曾是贝尔格莱维恩马店的最后一排马厩那 里。你穿过一条拱路进去。左面竖起的是一道笔直的没有开窗的奶黄色的拉毛灰泥 墙壁,因为贝尔格莱维恩人不想注意到他所赡养的人们肮脏的家居生活。右面沿伸 的是一排低矮的马厩连带上面一层的起居室,现在租住的是宽大的达姆勒牌轿车, 以及其司机们的家小。马厩终止于一道墙壁,在墙以上你可以看见迎风起伏的贝尔 格莱维恩花园的一棵棵梧桐树。夸尔斯一家房子的门阶就在这道墙的墙阴之下。这 幢小房子处于花园和稀稀落落有人居住的马厩之间,非常安静。轿车的进出和偶尔 一个小孩子的叫声是惟一打破宁静的声音。 “但幸运的是,”菲利普曾经评论道,“富人买得起低噪声的汽车。而且内燃 机有什么东西造成了生育控制。谁听说过一个司机有八个孩子呢?”马车房和运马 用的有篷货车在再建马厩时赶建在一起,造成一单间宽敞的起居室。两张屏风暗示 着一种分割。当你进去的时候,右边屏风之后是套间的客厅一端――绕着壁炉分组 而列的是几张椅子,一张沙发。左边的屏风遮去了一张餐桌和通往一个小厨房的入 口。一架小楼梯朝上斜越过一堵墙壁,通向卧室。黄色的大花帘布模仿着从来不会 从朝北的窗户中照进的阳光。有许多书籍。老比特雷克所画的还是一个小女孩的埃 利诺的肖像悬挂在壁炉架之上。 菲利普正一手拿书躺在沙发上。“十分杰出的是,”他阅读着,“是塔特。里 根先生对三个物种的澳大利亚肺鱼类的身上的矮小的寄生雄鱼的描写。在北极的, 一种长约八英寸的雌鱼,在其腹鳍的表面携带着两条约两英寸半的雄鱼。雄鱼的鱼 嘴和鱼腮永久地附着在雌鱼表皮的一个乳状小突起上。雌雄鱼的血管汇合在一起。 雄鱼没有牙齿;鱼嘴是无用的;消化道退化了。在雌鱼身上,其长约两英寸半,在 鱼头右眼的前上方负担着一条不超过半英寸的雄鱼。在Edriolychnus schmidti 身 上,其大小如同上例,雌鱼将矮小的雄鱼颠倒地携带在其鱼腮的内层表面。” 菲利普放下书,在胸袋中摸索地掏出袖珍日记簿和自来水笔。“雌性腹鱼类,” 他写道,“把寄生的雄鱼携带在身上。得出显然的比较,当我的沃尔特追逐其露西 的时候。在水族馆里这是怎么样一种场景啊?他们同一个科学界的朋友一起进去, 后者向他们指出雌鱼及其丈夫们。微光,鱼类――完美的背景。”菲利普刚把日记 簿放开,又冒出了一个想法。便又打开了日记。“把水族馆放在摩纳哥,用深海的 怪物为字眼来描写蒙特卡罗和整个里维埃拉。”他点燃了一支烟继续看书。 一下敲门声。菲利普起来开了门;是埃利诺。 “多好的一个下午啊!”她一屁股坐进一张椅子。 “哦,玛乔里有什么新闻吗?”他问道。 “没有新闻,”她边脱帽边叹息道。“那个可怜的家伙踉以往一样枯燥乏味。 不过我很可怜她。” “你建议她怎么办?” “什么也没有。她还能怎么办呢?沃尔特呢?”埃利诺转而发问。“你有机会 做个重量级的长辈吗?” “可不可以说,中量级的长辈呢。我劝他同玛乔里下来到查姆福德住两天。” “是吗?那倒是真正的凯旋。” “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一种凯旋。我没有敌手可与之战斗。露西下星期六去 巴黎。” “让我们希望她呆在那儿。可怜的沃尔特啊!” “是的,可怜的沃尔特。但我一定得告诉你鱼类的情况。”他告诉了她。“近 日某一天,”他总结道,“我将真的不得不写一本现代的动物寓言集。如此的道德 训戒!不过先告诉我,爱弗拉德怎么样?我差点忘了你见过他。” “你会忘了,”她嘲笑地答道。 “我会吗?我不知道为什么。” “不,你不会忘。” “我被击溃了,”菲利普说,假装一副屈辱的样子。一阵沉默。 “爱弗拉德爱上了我,”埃利诺终于用一种最平铺直叙的语气说道,眼睛没有 看她的丈夫。 “那是新闻吗?”菲利普发问。“我认为他是一个老敬慕者。” “但是严肃的,”埃利诺继续道。“非常严肃。”她焦急地等待着菲利普的评 论。停了一会儿,评论来了。 “那肯定是不那么有趣了。” 不那么有趣了!难道他不明白吗?归根结蒂,他并非是个傻瓜。或许他确实明 白了,只是装傻;也许他暗暗地高兴于那个爱弗拉德。或者,恰恰是那种无动于衷 使他瞎了眼?没有人理解菲利普所没有感受到的。菲利普无法理解埃利诺,因为他 并不像她那样感受。他确信别人也像他本人那样是理智地温吞水似的。“不过我喜 欢他,”埃利诺大声说道,最后绝望地试图挑起菲利普哪怕一点点在乎的样子来。 但愿菲利普会表现出他妒忌,悲哀,生气,她会多么幸福,多么感激啊!“非常喜 欢,”她继续道。“爱弗拉德有着很吸引人的地方。他的那种激情,那种激烈……” 菲利普大笑。“事实上,很像不可抵抗的洞穴人。” 埃利诺叹息一声站了起来,捡起帽子和提包,俯身到她丈夫的椅子上,吻了一 下他的前额,就好像在道别似的;然后仍旧一言不发地转身上楼去自己的卧室了。 菲利普拾起刚才丢下的书。“Bonellia viridis,”他阅读着,“是一种绿色 的蠕虫,在地中海并非罕见。雌性的身体像洋李那样大小,生有线状的、终端分叉 的、非常有收缩性的可达两英尺长的吻部。但雄性是极微小的,并且寄生在可称为 雌性的生殖管(改良了的肾管)里。雄性无嘴,依赖于通过其带有纤毛的表层寄生 地吸收……” 菲利普再度放下了书。他不知道是否应该上楼去对埃利诺说些什么。他肯定埃 利诺从未真的在乎过爱弗拉德6 但也许他不应该如此地把这件事当成理所当然的。 埃利诺似乎相当烦恼。也许她期待着他说些什么――他是如何在意她,如果埃利诺 不再在意他,他会如何不幸,如何愤怒。然而这恰恰是几乎说不出的话。临末菲利 普决定不上楼。他将等着看看,将把这件事推迟到别的时候。他继续阅读关于Bonellia viridis 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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