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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关于菲利普。夸尔斯的父亲,老约翰。比特雷克常说他就像那种有着假门面的 巴洛克式的意大利教堂。高大,令人印象深刻,充满种种古典的序式,有破裂的人 字墙和雕像,门面似乎是属于一座伟大的教堂的。但是走近些看看就会发现这只是 一道屏幕。在巨大而复杂的正面背后,蹲伏着一座用砖头、碎石和痴状的灰泥堆起 来的破烂不堪的小庙堂。约翰。比特雷克微笑得更加兴奋,他会描写起如下的场景, 唠叨着公务的没有刮过胡子的神父,穿着没洗过的白色法衣的流着鼻涕的小助祭, 患甲状腺肿大的乡下女人及其臭娃娃们组成的会众,呆小病患者在大门口乞讨,偶 像上戴着洋铁皮的王冠,地上的污物,虔诚的一代代许多人所积累的陈腐气味。 “为何,”他总结道,一面忘记了他正在对自己的成功作并不表示赞美的评论, “女人们总必然会喜欢她们一见后最低级的东西――确切些说就是他呢?令人好奇。 特别在这个例子中。一个人要给雷切尔。夸尔斯太多的理由来说明她为什么会上如 此一个真空的当。” 别人也曾这么想,也曾纳闷其原因。雷切尔。夸尔斯对其丈夫而言似乎好得无 可比拟。但一个人不是嫁给一套德行和才具;一个人是嫁给个别的活生生的人。当 初向雷切尔求婚的悉尼。夸尔斯是一个年轻人,任何人都会爱上甚至相信这样一个 年轻人――任何人;雷切尔只有十八岁,特别没有经验。他也是年轻的(年轻本身 就是一种德行),年轻而好看。宽阔的肩膀,匀称地高大,此时魁梧到健壮的边缘。 悉尼。夸尔斯至今仍是仪表堂堂。二十三岁上高大的身躯是运动员式的,现在围绕 着粉红色的光滑的秃顶的灰头发当初是金褐色的盖满头皮并且波浪似的繁茂。深色 的多肉的大面孔曾经是更新鲜,更坚实的,不很像满月。甚至在秃顶开始以前,前 额就显得高而光滑,很有智慧。悉尼。夸尔斯的谈话也没有戳穿由他的智力水平所 提供的旁证。他谈得好,纵使也许对每一种爱好稍带过分的傲慢和自我满足。此外, 当时他还有名声;他刚从大学里出来,还带着什么几乎是学术的和辩论会的光荣的 闪光。在他的未来的未开垦的处女地上,乐观的朋友们涂上了最光明的前景。雷切 尔刚认识他时,这些预言似乎有非常合理的成分。而且无论如何,合理也好,不合 理也好,反正她爱他。他们结婚的时候她才十九岁。 悉尼从他父亲那儿继承了一笔可观的财富。生意(老夸尔斯先生的生意是糖业) 蒸蒸日上。爱塞克斯的房地产盈利。市内住宅在波特曼广场,在查姆福德的乡村住 宅是宽敞的乔治亚式的。悉尼的雄心在政治方面。在地方政府见习以后,他想进议 会。辛勤的工作,同时是完美和才气焕发的种种演讲,这些都会把他选定为未来的 新人。他会被提供一个副大臣助手的职务,会有很快的提升。他也许指望(至少三 十五年前似乎这样指望过)实现最雄心勃勃的壮志。 然而悉尼,正如老比特雷克说过的那样,只是一个门面,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 表象,一个声音,一种表面的聪明,别的什么也没有。在英俊的正面背后生活着真 正的悉尼,虚弱,在重大的事情上完全缺乏对目标的坚持性,尽管碰到琐碎的事情 倒顽固起来,容易燃烧起热情,而更容易感到厌倦。即使聪明也证明只不过是有才 气的中小学生的那种聪明,借此他们可写奥维德式的拉丁文诗句或者写模仿希罗多 德的幽默诗文。一付诸考验,在纯粹的智力的和实际的领域里,这种六种词形变化 的能力都被证明是无能的。当由于疏忽再加上狂热的投机和经营不善,悉尼毁了他 父亲一半的生意(雷切尔让他把物业全卖了免得为时过迟),当因长年累月时而懒 惰、时而又不守纪律的行为把他的政治前途全毁了,悉尼决定了他真正的职业是做 个政论家。在这种新的坚信的第一阵激发之中,他实际上挖空心思完成了一本关于 政府原则的书。肤浅,模糊,平庸,加以因闪耀着咬文嚼字的警句,充满了矫揉造 作的虚饰而更显得平淡无奇,这本书理所当然地遭人冷落,而悉尼。夸尔斯却归之 于种种政治敌人的阴谋诡计。他相信后代会公平地看待他。 mpanel(1); 自从第一本书出版以后,夸尔斯先生一直在写,或者至少假定在写另一本关于 民主的更大和更重要的书。作品规模的宏大和重要性使其完成的几乎无限的推迟得 到了合理的解释。他在这部书上已经工作了七年多,迄今,他会对问起此书进展的 任何人说,迄今他还没有完成收集资料,边说边摇头,带着一副忍受着几乎难以忍 受的重负的表情。 “这是赫克勒斯的活计,”他会用既是殉道者的又是虚妄的傲慢的态度说道。 悉尼是这种模样的,当他跟你说话的时候,把脸朝上一翘,向空中射出他的话语, 就像他是一门榴弹炮,同时,如果他还肯屈尊俯驾地看着你的话,他沿着鼻子,从 半闭的眼皮底下看你。他的声音能起共鸣,那是真正的牛津毕业生习惯地用来丰富 英语语言的。“真的”在悉尼的嘴巴里总是“正的”,“仅仅”是“景景”。就好 像一群羊儿在他的词汇里跑散了。“赫克勒斯的活计。”此话伴随一声长叹。“正 的可怕。” 如果发问的人加以充分同情,悉尼会带他到自己的书房,并向他(最好是她) 展示在看上去十分专业化的拉盖书桌上他所积累的巨大的卡片索引箱和钢文件柜。 随着时光流逝而作品并未显示成型的迹象,夸尔斯先生收集了越来越多的这类令人 印象深刻的物件。这些物件是他的活计的可视的证据,它们象征了他的任务难得吓 人。他占有不下三部打字机。便携式的科罗娜伴随着他无论走到何方,以防在旅途 中任何时候灵感突发。偶尔,感到需要令人印象特别深刻时,他选用哈蒙德,一架 相当大的机器,上面所带的字母键不是装在一根根打字臂上,而是装在夹紧于旋转 的鼓轮上的可分离的金属箍上,因此可以随意地更换字型并且根据瞬间的种种需要, 写以希腊文或阿拉伯文字体,数学符号或俄语字体;夸尔斯先生大量收集了换用的 字型,当然,他从未用过这些字型,但是他对此十分自豪,就像每一种字型都代表 了他自己的一种独立的天才或成就。最后还有第三架,也是打字机中最新款式的, 是一架很大而很昂贵的办公室用具,那不但是一架打字机,而且是一台计算机。十 分有用,夸尔斯先生会解释道,用来编辑统计他那部伟大的著作并用来结算房地产 的账目。而且他会特别自豪地指出附在机器上的小电动机;一接插头电动机就会为 你做一切事情――就是说,除了实际上撰写你的著作的一切事情。只需要接触键盘, 如此如此(夸尔斯先生会做一番示范);电流提供了把字型同纸张相接触的力量。 所有肌肉上的费力被兔除了。可以一口气连续打字十八个小时――夸尔斯先生让人 理解,对他而言,花十八个小时从事案头工作是平常的(像巴尔扎克,或者伊萨克。 牛顿爵士)――确实,你可以几乎连续地不断工作,毫不体验到一丝疲乏,无论如 何在十个指头上。美国的发明。十分天才的创造。 夸尔斯先生买下他的带计算功能的打字机时,从任何实际的目的出发,他当时 已停止同房地产的管理有什么关系。因为雷切尔曾留给他管房地产。和那些她刚好 及时地劝服他加以放弃的生意相比,他经营房地产也并非更加出色。但是缺少利润 并不要紧,损失,当实际上有损失的时候,是不值得考虑的。雷切尔。夸尔斯曾经 希望,房地产会使她丈夫有一份顺顺当当的职业。为此值得付出某些东西。然而在 战后萧条的年代里,这个所付的代价十分高昂;而随着悉尼越来越少地让自己投身 于日常管理,代价也令人惊慌地上升,而代价所付的目的――为悉尼的顺顺当当的 职业――并没有达到。偶然,悉尼确实会灵机一动,突然投入他称之为“房地产改 良”的狂欢。他曾经在看了一本关于美国效率的书以后,买了一大套价格昂贵的机 器设备,结果只是发现他的房地产并没有大到能证明这笔开销合理。他无法给自己 的机器足够的事情做。后来,他又造了一个果酱厂;得不偿失。这些生意的缺乏成 功使他很快地丧失了对“改良”的兴趣。可以想象得到,辛勤的工作和持续的关注 最终会使改良赚钱;然而,与此同时,由于悉尼的轻忽,改良导致了致命的损失。 无可否认,代价太高了,而且一无所获。 夸尔斯太太决定该是把房地产从悉尼的手里抽出来的时候了。以其通常的策略 ――三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使她对丈夫看得一清二楚――她劝丈夫说,如果他把令人 生厌的房地产管理业务留给旁人去做,他就会有更多的时间用于其伟大的著作。她 和管家做这种事够好了。把也许是更好的、更适于做大事情的天才浪费到这种机械 的活计上是没有意义的。悉尼被轻易地劝服了。房地产使他厌倦;房地产伤害了他 的虚荣心,尽管他作了种种改良,房地产仍旧如此恶意地不成功。与此同时,他认 识到放弃同房地产的所有联系将会是对失败的一种承认和对他妻子的内在优越性的 一次朝贡――又一次朝贡。他同意少贡献一些时间于这种管理的细枝末节,但是许 诺,或者用一种神似的方式威胁,在他文字劳动的间隙中他仍然会有效地继续加以 照看,会远距离地加以监督。就在这个时候,为了证明他自己有道理,为了扩大他 的重要性,悉尼购买了这台带计算功能的打字机。这台带计算功能的打字机象征了 他目前主要投身的文字工作的艰巨复杂性;同时也证明了他并没有完全放弃对实际 事物的一切兴趣。因为计算机不但处理统计上的问题(统计上的什么问题夸尔斯先 生够聪明地从不精确地指出),而且处理账目,言外之意,没有他更高级的援助, 可怜的雷切尔和管家将必然会无所措手足。 当然,悉尼并不承认他妻子的优越性。但是含糊地认识到这一点并对此加以憎 恨,并想证明纵使有上述种种情况,他其实同她一样出色,甚至实际上更加出色, 这些都决定了他的一生。正是这种憎恨,这种想维持他的家庭权威的欲望,使得他 抱住其不成功的政治生涯如此之久。听其自然的话,他可能会在一发现政治生活的 种种困难和乏味时就放弃了它;他的懒散比雄心更甚。但是,不愿承认失败和失败 所包含的个人自卑感,禁止他(他永远对其前景抱极其乐观的态度)辞去议席。看 到雷切尔默默的有条不紊的这种令人恼怒的景象永久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悉尼不 可能承认自己被击败了。雷切尔做什么像什么;人们爱戴她钦佩她。正是为了在世 人眼里,也在他自己眼里,同她竞争并且超过她,悉尼才抱住政治不放,才投入到 突出其政治生涯的种种反复无常的活动中去。不屑于仅仅做一个本党的奴隶,又渴 望个人的声名卓著,他热情地维护了,只是又厌恶地放弃了一系列事业。废除死刑, 反对活体解剖,监狱改革,西非劳动条件的改善,每一种依次唤出他最凶猛的滔滔 雄辩和一阵短暂的能量爆发。悉尼预见到自己是一个带来胜利的征服者似的改革家, 只要出席在任何他选定帮助的事业中就成。然而听到他的喇叭声,耶利哥的城墙从 未倒塌过,而他也并非那种采取费力的包围战术的人。绞刑,用狗和青蛙做手术, 单身囚犯和虐待黑人――接二连三,对他全失去了魅力。而雷切尔继续有条不紊, 继续受人爱戴和钦佩。 与此同时,她的直接鼓励总是补充了对悉尼雄心的间接刺激,而这种雄心仅仅 是由这样一种事实完全无意之中提供的,即她不但是她自己,也是悉尼的妻子。起 先她真正地相信他;她鼓励自己的英雄。几年的时间足以把对他最终成功的信心改 为一种虔诚的希望。当希望也破灭后,她出于外交的理由鼓励他――因为政治上的 失败比在伦敦商业中心的失败损失小。因为悉尼对生意的经营不善有产生毁灭性后 果的危险。她不敢这样告诉他,不敢建议他售出;这样做会驱使他比已往更加固执 地抱住生意不放。对悉尼的能力提出怀疑的话,她只会刺激他从事新的和更加危险 的种种投机。对于敌意的批评,悉尼常以激烈而顽强的对抗作出反应。由经验而学 乖的雷切尔。夸尔斯通过加强对他的政治雄心的鼓励而转移危险。她夸大了悉尼议 会活动的重要性。他正在从事的是多么出色,多么高贵的工作啊!而对生意的关心 会占据如此之多的时间和精力,这是多么令人遗憾啊!这些时间和精力本来是可以 更好地利用的。悉尼立刻响应,暗暗带着一种没有认识到的感激之情。生意的日常 事务使他感到厌倦;他正在对自己的种种投机失败变得警觉起来。他欢迎有一个借 口使自己摆脱责任,这个借口雷切尔以灵巧的外交手腕提供了。悉尼在为时过迟以 前把生意售出,把钱重新投资于证券,那会被信托管理它们自己。这样一来他的收 入减少了近三分之一;但是无论如何收入现在是安全了――那是雷切尔所主要关心 的事情。悉尼四出暗示,他为了把所有的时间献身于可怜的罪犯们,作出了重大的 财务上的牺牲。(后来又是为了可怜的黑人们;但牺牲终归是牺牲。) 临末,倦于作为一个政治上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对于他看作是本党头头们的不 公正现象感到愤怒,悉尼辞去了他的议席,夸尔斯太太不加反对。现在已没有业务 可让她丈夫去毁灭了,而紧随着停战日之后的那段农业繁荣的日子,房地产仍然有 利可图。悉尼解释道,他对实际政治来说显得太出色了;实际政治贬低一个有价值 的人,实际政治的赃货反倒获得了好结果。他决定(因为悉尼对雷切尔优越性的意 识不会让他就此罢休)献身于某种比“景景”政治更重要的事情,更值得他用力的 事情。做政治的哲学家比做政治家要更好。他实际上完成并出版了他的政治哲学的 第一期。写作的拖长的努力挫钝了他哲学权威的热情;那本书的可怜的成功使他彻 底生厌。然而雷切尔依然有条不紊和受人爱戴。自卫之下他宣布打算创作一部有史 以来所写过的最大部头和最全面的论述民主的巨著。雷切尔也许在种种社区委员会 十分活跃,工作出色,受到村民们的爱戴,朋友和通信很多;但是,归根结蒂,那 同写作论民主的最大部头的巨著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唯一的麻烦是巨著没有被写。 当雷切尔表现得太有条不紊的时候,当人们太喜欢她的时候,夸尔斯先生就买下另 一箱卡片索引,一本新的更有独创的散页笔记簿,或者一支有特大墨水容量的自来 水笔――这种自来水笔,他解释道,可以写六千个字而不用加墨水。反驳也许会不 恰当。可悉尼。夸尔斯似乎觉得这够好了。 菲利普和埃利诺在伽坦顿同比特雷克太太过了几天。然后轮到菲利普的父母了。 他们到达查姆福德发现夸尔斯先生刚买下一架口授留声机。悉尼没有允许他的儿子 过久地忽视他那胜利的喜悦。口授留声机是继带计算功能的打字机之后的他的最伟 大的成就。 “我刚获得一样东西,”他用洪亮的声音说道,一面把话射到菲利普的头顶之 上。“你作为个作家会感兴趣的东西。”他领路走向书房。 菲利普跟随着他。他本指望会被关于东方和热带的种种问题所压倒。不料他的 父亲只是马马虎虎地询问了一下旅行好否,在菲利普几乎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以前, 就已经继续说开了他自己的事务。菲利普一开始感到惊讶,甚至有些不耐烦。他暗 暗想,可月亮似乎比天狼星更大,因为月亮更近。旅行,他的旅行,对他而言是月 亮,对他父亲来说,是小星星中的最小一个。 “瞧,”夸尔斯先生边说边提起盖子。口授留声机被透露了。“了不起的发明?” 他带着深深的自我满足说道。这是夸尔斯先生的月亮在突然升起,以其完全的辉煌。 他解释了机器的工作原理。然后,把脸往上一翘,“非常有用,”他说,“当你一 有什么想法。立刻将其变成话。自言自语;机器就会记住。我每夜都把它带到卧室 去。难道你没有发现,在床上的时候一个人会产生多么有价值的想法吗?没有口授 留声机这些想法就会失去。” “完成一张留声机记录后你怎么办?”菲利普询问道。 “送给我的秘书去打字。” 菲利普扬起眉毛。“你现在还有一个秘书?” 夸尔斯先生自高自大地点点头。“只是一个半职的,至今为止,”他说道,一 面对着对墙的画镜线。“我不得不做多少事情,你心里没有底。著作啦,房地产啦, 信件啦,账目啦,还有……还有……等等,”他有点有气无力地加以总结。他叹息, 晃晃殉道者的脑袋。“我亲爱的孩子,你是幸运的,”他继续说。“你没有分心之 事。你可以把全部时间用于写作。但愿我也能够把全部时间用于写作。但是我有房 地产,还有其他这一切。琐碎小事――但是生意必须得做。”他又叹了一口气, “我羡慕你的自由。” 菲利普笑了。“我有时候几乎要羡慕我自己。但口述留声机会大有帮助。” “哦,会的,”夸尔斯先生说。“毫无疑问。” “著作进展如何?” “缓慢,”他父亲答道,“但稳当。我认为现在已经有了绝大多数资料。” “哦,那倒不错。” “你们这些小说家们,”夸尔斯先生保护人似地说道,“你们是有运气的。你 们可以一坐下来就写。不需要预备性的活计。没有像这样的。”他指着一柜柜文件, 一箱箱卡片索引。这些箱柜既是他的优越性的证言,也是他不得不同巨大的种种困 难作斗争的证明。菲利普的书也许是成功的。归根结蒂,小说又算什么呢?一小时 的消遣,如此而已;拾起来,又漫不经心地扔在一旁。反过来论民主的最大部头的 著作……而且任何人都可以写小说。只是生活的问题,然后着手把事实记录下来。 而创作论民主的最大部头的著作,一个人不得不做笔记,从数不清的来源收集资料, 购买一个个文件柜一架架打字机,便携式的,多国语言式的,带计算功能式的;一 个人需要卡片索引,散页笔记簿和一支能写六千个字而不充墨水的自来水笔;一个 人需要一架口授留声机和一个目前半职不久将不得不使其成为全职的秘书。“没有 像这样的,”他坚持道。 “哦,没有,”菲利普说,他一直在房里踱来踱去,一面考察着文字的装置。 “没有像这样的。”他捡起几张用镇纸压在未打开的科罗娜盖子上的剪报。“字谜?” 他发问,一面举起不规则的棋格图形。“我不晓得你已经迷上纵横字谜。” 夸尔斯先生从儿子手中拿过剪报塞进抽屉。他唯恐菲利普看到宇谜,十分烦恼。 纵横字谜糟蹋了口述留声机的效果。“孩子气的玩意儿,”他一笑而言。“但脑子 累的时候字谜可以散散心。偶尔我喜欢用字谜自得其乐。”事实上,夸尔斯先生几 乎一整个一整个上午花在字谜上。字谜恰好适合他那种类型的智力。夸尔斯先生是 他那个时代的最熟练的解字谜老手之一。 与此同时,夸尔斯太太正在客厅里同儿媳妇交谈。夸尔斯太太是个小个子的活 跃的女人,灰头发但是保养得纤尘不染,几乎一点都没有扭曲匀称的造型很好的身 材那种纯粹的线条,脸上的表情是生气勃勃的,同时又是感觉敏锐的。这是一种精 巧的活力,一种强壮然而又是颤抖地易起反应的生命,这从她富于表现的蓝灰眼睛 中那种连续不断的亮度变化和色彩差异可以反映出来。双唇也几乎跟双眼一样紧密 而稳定地反应于她的种种思想和感情,严肃或者坚定,微笑或者悲哀,通过几乎是 极其细微的情感表达的色彩变化体现出来。 “那小菲尔呢?”她说,一面询问着孙子的情况。 “容光焕发。” “我亲爱的小人人!”夸尔斯太太温暖的柔情丰富了她的声音,这种柔情在她 眼睛的闪光中也清晰可见。“离开他如此之久,你一定感到痛苦的。” 埃利诺做了个几乎难以觉察的耸肩的动作。“懊,我晓得福克斯小姐和母亲会 轮流照看他的,照看得比我好得多。”她笑着摇摇头。“我相信天性是不让我有孩 子的。要么我会对孩子不耐烦,要么我会宠坏孩子。当然,小菲尔是个宠物;但是 我晓得一家子会把我搞得发疯。” 夸尔斯太太的表情变了。“但在过了所有这些月以后,再见到他是不是极好的?” 问题的语气几乎是焦急的。她希望埃利诺会答以热情的肯定,这对她所适合的环境 来说是自然的。但同时她又担惊受怕,唯恐奇怪的姑娘也许会回答说,她对再见到 自己的孩子一点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愉快。埃利诺的坦率是一种可敬可佩的品质,但 也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品质,这种坦率显示出使人生疏的东西,对雷切尔而言,是一 种她无法理解的灵魂状态。埃利诺的第一句话使她放下心来。 “是的,是极好的,”她说,但接着的一句话又夺去了这句句子的充分的效果, “我想象不到再见到他可以这么高兴。但这真是一种狂热的激动。” 一阵沉默。“费解的姑娘,”夸尔斯太太正想道;她脸上反映出某种迷惑的表 情,埃利诺在场她总是感到这种迷惑。她竭尽所能爱自己的儿媳妇;在某种程度上 她是成功的。埃利诺有许多优良的品质。然而她似乎缺乏某种东西,不具有这种东 西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对雷切尔产生好感。埃利诺仿佛生来就没有某种自然的本能。 当埃利诺再见到自己的小孩时她并不期望感到幸福――那是够奇怪的了。但是雷切 尔发现几乎更奇怪的是埃利诺对事实的镇静和漫不经心的承认。这种承认会使她本 人羞愧,即使情况确实如此。对雷切尔来说这似乎是一件令人羞愧的事情――一种 亵读,一种对神圣的否定。对雷切尔而言,对神圣之物的崇敬是自然而然的。埃利 诺缺乏这种崇敬,她甚至无法认识到神圣之物之为神圣,正是这一点使夸尔斯太太 不可能像本来可以喜欢的那样去爱自己的儿媳妇。 在埃利诺这方面,她钦佩,尊敬,并且真正地喜欢她的婆婆。对她而言,长时 期的困难是同这样一个人建立有效的联系,这个人的主导观念和动机对她似乎如此 古怪地难以理解,甚至如此荒唐不堪。夸尔斯太太并不突出地但是热诚地信仰宗教, 竭尽全力地生活得同她的信仰保持一致。埃利诺钦佩这点,但感到这全都相当荒唐 而且多余。她的教育是正统的。然而她从来记得有过这样的时候,甚至在她的童年, 她曾严肃地相信过人们告诉她关于来世及其居民的事情。来世使她厌倦;她只对今 世感兴趣。坚信礼唤起她的热情不比上一次戏院的多,实际上还要少得多。她的青 春期没有宗教危机的痕迹就安然度过。 “这对我似乎全是胡说八道,”当事情当着她的面讨论的时候。她的话并没有 矫揉造作,说起来也没有带挑衅性。埃利诺只是陈述了她个人历史的一个事实。宗 教,以及伴同宗教的一切先验道德,一切形而上学的猜测对她似乎都是没有意义的, 恰恰就像意大利米兰的葛更佐拉村制上等羊奶干酪的气味似乎使她恶心那样。在直 接经验背后是没有东西可得的。常常,碰到像这样的场合,她但愿有这种东西。埃 利诺情愿跨过把她同夸尔斯太太隔开的深渊。就像这样,埃利诺在同婆婆在一起的 时候会感到某种不自在;在她面前,埃利诺感到犹豫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或者畅所欲 言。因为她只是太经常地发现,直言不讳很可能使她婆婆感到烦恼,感到奇怪并大 吃一惊,而这种直言不讳对她似乎是完全自然的感情和合理的见解。眼下这种情况 又发生了,正如埃利诺可以从夸尔斯太太易变而敏感的脸上瞬间所透露的表情看出 来那样。这一次又是什么呢?埃利诺没有感到说了什么冒犯的话,只能够加以怀疑。 今后,她决定,再也不愿自我表白了;她只要随声附和便得。 然而,正如事情所发生的那样,接下来开始讨论的话题正是埃利诺深感兴趣的, 她无法坚持刚作出的决定。而且她由经验得知,这个话题她可以自由发言而不会冒 不是故意冒犯的风险。一谈到菲利普,埃利诺的感情和见解对夸尔斯太大而言是完 全适当的。 “那大菲利普呢?”她此刻发问。 “你看得出他看上去气色多好,”埃利诺就菲利普的健康作了回答,尽管她知 道这个问题并非关于他的身体状况。她有所担心地期待着即将逼近的谈话。然而, 与此同时,埃利诺高兴有一个机会来讨论如此连续和烦恼地盘据着她的思想的问题。 “是的,是的,我看得出,”夸尔斯太太说。“但我真正的意思是:他这个人 怎么样?他跟你相处得如何?” 一阵沉默。埃利诺微皱眉头,看着地板。“远不可及,”她终于说。 夸尔斯太太叹息了。“他老是那样,”她说。“老是远不可及。” 她似乎觉得,菲利普也缺乏某种东西――缺乏某种欲望和能力,去敞开自己, 走出去迎接同伴,甚至对那些爱他的人,甚至对那些他所爱的人。杰弗里的情况是 如此不同。一回忆起自己阵亡的儿子,夸尔斯太太感到她整个身心为一种刻骨铭心 的悲哀所侵入。如果有谁暗示夸尔斯太太爱杰弗里胜过爱菲利普,她会表示抗议的。 她确信,她自己的感情开始时一模一样。但是比起他的弟弟来,杰弗里允许他自己 被爱得更充分一些,更亲密一些。但愿菲利普允许她更多地爱他!然而他们之间总 是有栅栏,菲利普竖起的栅栏。杰弗里是走出来迎接她的,对他所收到的也会相应 地给予。可菲利普老是迟疑和吝啬的。当她走近的时候他老是把门关起来,老是锁 起心里,惟恐她会瞥见他的秘密。夸尔斯太太从未知道菲利普的真正感受和想法。 “甚至当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他就这样,”她大声说道。 “而眼下他有了自己的工作,”埃利诺在停顿之后说道。“那使得情况更糟。 他的工作就像山顶上的城堡。他把自己关在城堡里,他是难以攻破的。” 夸尔斯太大悲哀地微笑道。“难以攻破的。”恰如其词。甚至还是一个小男孩 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难以攻破的。“也许最后他会自动投降。” “对我吗?”埃利诺说。“还是对别人呢?要是投降别人那不会很令人满意的, 会吗?尽管当我感到无私的时候,”她补充道,“我但愿他投降任何人――任何人, 为他自己好。” 埃利诺的话使夸尔斯太太想到了自己的丈夫――不是憎恨地,尽管他做错事, 尽管他伤害她,而是怜悯地,有点担心地。因为她从未感到那全是他的过失。那是 他的不幸。 埃利诺叹息起来。“我真的无法指望接受他的投降,”她说。“当一个人习以 为常以后,无法突然很好地转为一种压倒性的意外新发现。” 夸尔斯太太摇摇头。近年来悉尼的压倒性的意外新发现竟然出自如此意想不到 的令人屈辱的来源:厨房里的小女仆,猪场看守人的女儿。他怎么能够呢?她纳闷 了一干次,他怎么能够?不可理解。 “至少,”她几乎是悄声而语,“要是你有上帝作伴。”上帝总是她的安慰, 上帝和执行上帝的意志。她永远无法搞懂,没有上帝人们怎么能够过日子。“但愿 你能够发现上帝。” 埃利诺的微笑是讽刺性的。这种如此滑稽地不着边际的评论惹恼了她。“也许 更简单一点是,”她开始道,但是刚说就止住了自己。她本想说也许更简单一点是 找个男人。但是她记起了自己的决心,停止作声。 “你在说什么?” 埃利诺摇摇头。“没什么。” 对夸尔斯先生来说,幸运的是大英博物馆没有爱塞克斯分馆。只有在伦敦他才 能够进行研究和收集著作所必需的资料。波特曼广场的房子租出去了(夸尔斯先生 诅咒所得税,但是他自己在糖业的投机要负主要的责任);现在,每当夸尔斯声称 学术使他留在城里的时候,他暂时安顿在布卢姆茨伯区的一套不大的小套间里( “方便地靠近博物馆”)。 最近几周这种“声称”变得比通常更带强制。夸尔斯对伦敦的访问变得频繁而 且拖长了。在类似的第二次访问之后,夸尔斯太太已经悲哀地纳闷,悉尼是否又找 到了另一个女人。从第三次这样的旅程回来,并且几天以后,在第四次的前夜,悉 尼开始夸张其词地嘟哝起古代印度人中的错综复杂的民主的历史,这时雷切尔肯定 那个女人被找到了。她太了解悉尼了,足以肯定这一点:如果他真的一直在阅读关 于古代印度人的材料,他决不会须于在餐桌上大谈这些东西――无论如何,不会那 么滔滔不绝,也不会那么坚持不懈。就像被追逐的乌贼喷射墨汁,悉尼如此健谈也 有同样的理由,为了隐匿他的行动。在古代印度人的墨云之后他希望能不受注意地 到城里去作短途旅游。可怜的悉尼啊!他自以为是如此马基雅维利式的。但他的墨 汁是透明的,他的狡猾就像个孩子的。 “难道你不能让伦敦图书馆把书外借给你吗?”夸尔斯夫人有所针对地问道。 悉尼摇摇头。“那类书,”他了不起地说道,“只供馆阅。” 雷切尔叹了口气,只能寄希望于那个女人可以被信赖照顾好她自己,不致有严 重的麻烦,同时也不要大能干了,以免想制造出什么恶作剧。 “我想明天跟你们一起去城里跑一趟,”在菲利普和埃利诺告辞的隔天早晨他 宣布道。 “又要去了?”夸尔斯太大问道。 “关于那些可怜的印度人,还有一点,”他解释道,“我真的必须搞清楚。我 认为可以在普拉马他那拉。巴那杰亚的书里找到……或者由拉达古木德。穆克尔记 述及。”他令人印象深刻地,专业地洪亮地说出这些名字。“有关毛雅时代的地方 政府。尽管是中央专制主义,哦,还是如此民主的。比方……” 透过墨云夸尔斯太太瞥见一个女子的身影。 用毕早餐,悉尼缩进自己的书房专心致志于上午的纵横字谜。一种洋葱,六个 字母。翌日的期望使他分心;他无法集中注意力。他正在想道,她那双乳,她那滑 溜溜的雪白的后背……“chive ”怎么样?不好;只有五个字母。悉尼走到书架旁 拿出《圣经》;《圣经》的薄纸在他的手指下沙沙地作响。“尔之肚脐如圆杯,不 缺调和的酒;尔之肚皮如麦堆,周围有百合花;尔之两乳如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 所罗门代他而言,用多么丰富的雷鸣般的语言啊!“尔之大腿圆润如美玉,是巧匠 的手做成的。”他大声地朗读出这些句子。格拉迪斯身材完美无缺。“如圆杯,不 缺调和的酒。”这些东方人才知道热情是怎么回事。误称淫荡为热情,夸尔斯把自 己视作一个热情洋溢的人。“尔之肚皮如麦堆。”热情是值得尊敬的,在某些国家 里实际上是受到法律尊敬的。对诗人而言,热情甚至是神圣的。他和诗人们的观点 相同。但是“如小鹿”是古怪的,不恰当的明喻。格拉迪斯是丰满而不肥腻,坚实 地有弹性的。雌马鹿,恰恰相反……作为一个热情高涨的男人,悉尼把自己视作肯 定的高贵而英雄的形象。“我妹子,我新妇,乃是关锁的园,禁闭的井,封闭的泉 水。你园内所种的结了石榴,有佳美的果子,并凤仙花与哪哒书。有哪哒和番红花, 富蒲和桂树,并各种乳香木;没药……”可是,当然,那个字是“garlic”!六个 字母。一种洋葱。“没药、沉香,与一切上等的果品。” 第二天上午,他们的火车晚点近二十分钟。“可耻,”夸尔斯先生边看表边不 住地说,“出丑。” “你迫不及待地想到达印度人那里,”菲利普说,一面用嘴角微微一笑。 他的父亲皱皱眉头,把话岔开了。他们在利物浦街分手,悉尼乘一辆出租车, 菲利普和埃利诺乘第二辆。悉尼刚好及时赶到他的套间。当他还在忙于洗刷那双肉 团团的大手上的旅途的尘垢时,门铃响了。他匆忙地冲洗擦干,随后,换了一张面 孔,走进客厅打开房门。是格拉迪斯。悉尼带着一种国王似的屈尊俯就接待了她, 胸口后缩,背心前突,可微笑地俯看着她(格拉迪斯自称“娇小的”),并透过半 闭的眼皮优雅地眨巴着眼睛。一张无礼的、粗俗的、有点鼻子朝天的小脸向悉尼微 微地回笑着。然而并非格拉迪斯。赫姆兹利的脸蛋,并非她这个个人把夸尔斯先生 带到了伦敦;而仅仅是女人的生物属性,她的“身材”把他带到了伦敦,正如悉尼 会委婉地表达那样。 “我亲爱的,你很准时,”他边说边伸出了手。 格拉迪斯因他的冷冷的问候而有点吃惊。上次发生那桩事以后,她期待着某种 更温柔的气氛。 “是吗!”她说,因为缺乏更好的话可说;也因为人类只有有限数目的噪声和 鬼脸可借以表达其多重的情感,格拉迪斯笑得就好像她被什么事情逗乐似的,其实 她只是感到吃惊和不安。格拉迪斯话在舌尖上打滚似地想问他,挑衅而闹气似地, 为什么他不吻她,是否他厌倦了她――已经。但是她决定等一等。 “几乎太准时了,”悉尼继续道。“我的火车可耻地晚点。可耻地!”他怒火 四射。 “真想不到!”格拉迪斯说。她的言词各处带着某种修饰,就像一种过分文雅 的伪装,不时地四散开去,留下个别的词语和句子一派伦敦土腔。 “真的出丑!”悉尼说。“火车没有晚点的理由。我要写信给利物浦街的交通 长官。我吃不准,”他补充道,仍然带着一种更加了不起的样子,“要不要也写信 给《泰晤士报》。” 格拉迪斯颇为动情。夸尔斯先生在意图中也想造成她应当如此。除了一切纯粹 的感官满足之外,他的“性假日”的最大魅力还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这些假日还 被容易动情的女伴们分享。悉尼喜欢这样的女人,不但年轻,而且出身下等阶级, 贫穷阶级。对悉尼而言,使他感到自己是明确无比地优越和真正地受到钦佩是一件 奢侈得几乎同拥抱一样伟大的事情。他的逃脱不但是逃避贞洁的假日,而且也是逃 避在家里、议会里、办公室里那种自卑感的假日,这种自卑感总是挥之不去地缠绕 着他。就他同下等阶级的年轻女子们而论,悉尼既是一个伟大的男人,又是一个 “热情的”男人。 在格拉迪斯方面,她为悉尼的雷鸣般的语言而感动。但她也被逗乐了。被打动 了,因为她属于贫穷和耐心的按周领钱的奴隶们的世界,这些奴隶们接受社会生活 的种种不愉快,就好像它们像许多自然现象那样,不受人为因素的控制而且不顺从 人的欲望。然而悉尼是奥林匹斯山诸神似的富人之一;富人拒绝接受不愉快;他们 写信给《泰晤士报》反映,他们在幕后操纵,使用影响,正式投诉于总是友好和讨 好的警方。对格拉迪斯而言,这是奇妙的――奇妙的,但也是十分有趣的。整个的 表演有着如此一大套大声嚷嚷的怎么怎么和装腔作势。如此像音乐厅舞台上的滑稽 剧的拙劣模仿。格拉迪斯钦佩,并十分准确地认识到悉尼的行为的经济和社会的原 由(正是这种认识使她如此迅速地成为他的情妇)。可她也感到好笑,她缺乏崇敬。 夸尔斯先生打开了起居室的房门让她过去。 “谢谢,”格拉迪斯边说边走了进去。 他尾随着。在格拉迪斯的后颈脖子上,她的黑短发终止于一个小三角形,并顺 着脊椎往下垂着。她身穿一件绿色的薄套裙。夸尔斯透过在肩以下的精细的衣料, 可以看得出内衣所暴露的赤裸裸的皮肤的线条。一根闪亮的黑皮带斜斜地很低地系 在臀部上。随着每一跨步皮带以一种规律的节奏起伏于她的左臂之上。她的长统袜 是深肉色的。夸尔斯先生是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被抚养长大的,女士们显然随着车轮 一起滚动,他对脚踝特别敏感,发现现代样式令人愉快,并从未能克服这样的想法, 即如此打扮的年轻女人们是存心为他而显得下流,因为她们要他成为情夫。他的眼 光跟随着有光泽的深肉色的曲线之处。可今天最引他入迷的是在左腿臀上上下闪动 的黑皮带,黑皮带带着一种机器似的节奏,随着她每一次挪动腿部而移动。在那种 上起下伏之中,全部的非个人的物种,整个的性欲在发出诱人的信号。 格拉迪斯停住了,微笑地转向他,带着一种期待似的卖弄风情。但是夸尔斯先 生并没有做出相应的姿态。 “我把科罗娜带来了,”他说。“也许咱们最好立刻开始工作。” 格拉迪斯第二次吃了一惊,想发表一个意见,又不说了,而是默默地坐到打字 机前。 夸尔斯先生带上他那副龟甲框的夹鼻眼镜打开了公文传送箱。他找到了一个情 妇,但是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应当有必要损失一个打字员,归根结蒂,他为打字员 的服务而付钱。 “也许,”他说,一面从他的夹鼻眼镜上俯视着她。“咱们最好从给交通长官 和(泰晤士报)的信件开始。”格拉迪斯调好纸张,打好日期。夸尔斯先生清清喉 咙,开始口述。他沾沾自喜地想道,信件中包含一些出色的句子。“不可原谅的拖 沓造成了否则是宝贵于昏昏欲睡的铁路官僚们的时间的浪费”――比方,那句好极 了。还有(为了《泰晤士报》打算)是“一个被保护工业的娇纵的社会寄生虫”。 “那会教训一下无赖们,”当他读完信件时,他满意地说。“那会使他们折腾 不安。”他注视着格拉迪斯,等待着喝彩,那张不得要领的脸上的微笑并没有完全 使他满足。“可惜海格温姆老勋爵没有活着,”他补充道,一面召唤着有力的盟军。 “否则我会写信给他。他是公司的董事。”但是最后一位海格温姆已于1912年去世。 而格拉迪斯继续感到逗乐大于钦佩。 夸尔斯先生口述了一打多信件,还有对一个通信者的回信,这在他来伦敦之前 已经允许积了好几天,以便通体似乎显得更加重要,也可以使他得其所偿地充分利 用格拉迪斯的书记工作。 “谢天谢地,”当最后一封回信结束以后他说。“你没有观念,”他继续道 (伟大的思想家为拥有土地的绅士增添了力量),“你没有概念,当你有更加严肃 和重要的事情要思考的时候,这些繁琐小事会如何使人恼怒。” “我猜一定是的,”格拉迪斯说道,心想他是多么好笑。 “记下,”夸尔斯先生下令道,他突然产生了一种Pensee. 他往后斜靠在椅子 上,闭上双眼,追寻着捉摸不定的句子。 格拉迪斯等着,手指在键盘上作好打字的姿势。她看着手腕上的手表。十二点 十分。马上该是用午餐的时间了。一只新手表――这是她要他送的第一样东西。她 所戴的这只手表是廉价货,样子又难看;而且走起来很不准。 “沉思卷的笔记,”夸尔斯先生说道,没有睁开眼睛。打字键简短地响了一阵。 “思想的象牙之塔”――他内心重复着这些词语。这些话沿着他的心灵的走廊发出 令人满意的回荡声。句子捉到了。他轻快地坐直一下睁开了双眼――觉察到从他所 坐的位置出发,格拉迪斯的一只深肉色的长统袜的莱尔绵线袜顶,在膝盖之上相当 的距离落入眼帘。 “我整个一生,”他口述着,眼光盯在莱尔绵线上,“我受苦于世界上琐碎小 事的不相干的――不,就说‘缠扰不休的’――种种打扰,句号。某些思想家逗号 我知道逗号能够忽略这种种打扰逗号给予其迅速而充分的注意并且以宁静的心灵回 到更高级的东西之上句号。” 沉默了一会儿。夸尔斯先生正在想道,在莱尔绵线之上,是皮肤――柔软的、 曲线般地紧裹在坚实的曲线的肉之上。去抚摸。正在抚摸,感觉到手指端丝绸般地 抚摸过;握紧一手掌有弹性的皮肉。甚至咬一口。如圆杯,如麦堆。 格拉迪斯突然意识到夸尔斯先生的视线,她把裙子往下拉了拉。 “我到哪儿了?”夸尔斯先生发问。 “以宁静的心灵回到更高级的东西之上,”格拉迪斯答道,一面读着面前的打 字槁。 “哦。”他擦擦鼻子。“对我而言逗号哎哟逗号这种宁静总是不可能的分号; 我的质朴的敏感性太充满了句号。从思想的象牙之塔上被拖下”(他津津有味地响 亮地读出这句句子)“到凡尘之中逗号,我被激怒了逗号,我丧失了平静的心灵无 法再爬进我的塔。” 他站了起来开始骚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那总是我的麻烦,”他说。“太多的敏感性。一个严肃的思想家应该没有脾 气,没有神经过敏。他没有热情的权利。 夸尔斯先生正在想道,皮肤,坚实的有弹性的肉体。他停到格拉迪斯的椅子后 面。短发的小三角顺着脊椎往下垂着。他把双手接到格拉迪斯的肩上,并向她俯下 身去。 格拉迪斯凯旋地抬头看望,一面无礼地微笑道。“哦?”她问。 夸尔斯先生进一步俯下身去亲吻她的颈部。格拉迪斯格格发笑。 “太痒痒!” 他的双手摸索着她,滑向她的双臂,压紧她的肉体――物种的肉体,整个的性 欲的肉体。作为个人的格拉迪斯继续在格格发笑。 “顽皮!”她说,假装把他的双手推开。“顽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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