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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小菲尔正躺在床上。房间处于一种橘黄色的微光之中。一线阳光从拉拢的窗帘 中探照进来。菲尔比往常更加动弹不安。 “什么时候了?”他终于喊道。尽管他之前已经喊过并被告知不要出声。 “还不到你起来的时候,”福克斯小姐越过走廊回话。她的声音问声瓮气地传 来,因为她那件蓝色的连衣裙正穿到一半,头被蒙在丝光的黑暗里,两只手臂在盲 目地挣扎着寻找相应袖子的袖洞。菲尔的父母今天到达;他们会到伽坦顿用午餐。 福克斯小姐的最好的蓝色连衣裙是绝对必需的。 “到底什么时候了?”孩子发怒地回喊着。“我是说你的手表。” 福克斯小姐的头钻到了亮处。“一点缺二十,”她回话道。“你必须安静。” “为什么还不到一点?” “因为还没有到。现在我不再回答你了。要是你再喊我就告诉你母亲,说你有 多顽皮。” “顽皮!”菲尔回嘴道,声音中带着一种含泪的愤怒――但是如此轻柔,福克 斯小姐几乎听不到他说什么。“我恨你!”当然,他其实不恨。但是他作出了自己 的抗议;面子保住了。 福克斯小姐继续穿衣打扮。她感到骚动,担心,痛苦地兴奋。他们会怎么看待 菲尔――她的菲尔,她所造成的菲尔呢?“希望他会很乖,”她想道。“希望他会 很乖。”当菲尔愿意的时候,他可以成为如此迷人的天使。而当他不是天使的时候, 总有其理由;但为了看清理由,一个人不得不了解他,不得不理解他。或许他们无 法看清理由。他们外出太久了;他们也许已经忘了他是什么模样。无论如何他们不 可能知道他现在的模样,在最近这些月里他长成什么样子。只有她才了解这个菲尔。 了解他并且爱他――很爱,很爱。只有她。总有一天她将不得不离开他。她对菲尔 没有权利,没有诉求;她只是爱他。他们想要就随时可以把菲尔从她那儿拿走。玻 璃镜里她本人的影像晃动着,在彩虹般的雾中看不清了,突然间,泪水溢到双颊。 火车准点,汽车候着。菲利普和埃利诺爬进了车。 “到这儿不是挺好的吗?”埃利诺握住丈夫的一只手。她的眼睛闪亮着。“可 是,老天哪,”她补充道,以一种恐惧和并不等他答复的语气惊叹,“他们正在那 儿山丘上造许多新房子。他们怎敢?” 菲利普看了一眼。“有点像花园城,不是吗?”他说。“遗憾的是英国人太爱 乡村了,”他补充道。“他们用好意杀害了乡村。” “但乡村仍然还是多么可爱。你不感到兴奋至极吗?” “兴奋?”他谨慎地询问道。“哦……” “难道你连再见到自己的儿子都高兴不起来?” mpanel(1); “当然不是。” “当然不是!”埃利诺嘲笑地重复着这句话。“用那样一种语气。我绝不会想 到里面有什么‘当然不是’;可此刻时间就要到了。我一辈子从未这么兴奋过。” 沉默了一会儿;汽车弯弯曲曲行驶着,驶下一条条小路。公路往上高起;汽车 爬过山毛樟木林,开到一块带树林的高地上。在长长的林荫绿色远景的尽头处,体 现塔特蒙辉煌的最宏伟的纪念碑,伽坦顿侯爵的宫殿,远远地沐浴在阳光之下。旗 帜招展;爵爷大人正在邸宅里。“咱们某天必须去拜访一下那个疯老头儿,”菲利 普说。扁角鹿三三两两在园林里吃草。 “为什么一个人老是要旅行?”埃利诺看着扁角鹿说。 福克斯小姐和小菲尔正等在台阶上。“我相信听到了汽车声,”福克斯小姐说。 她那有点呆头呆脑的面孔十分苍白;她的心比通常跳动得更厉害。“不是,”她再 聚精会神地听了一下又说。她刚才所听到的只是她自己焦急的回声。 小菲尔不舒服地动来动去,只感到强烈地要“到另一个地方去”。预期在他的 肠子里存放了个刺猬。 “你不快乐吗?”福克斯小姐带着一种假装的热情问道,她自我牺牲地决定孩 子重新见父母应当表现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来。“难道你不是激动得不得了。”但是 如果他们需要,就可以把小菲尔从她那儿带走,把他带走,再也不让她见他。 “是的,”小菲尔有点含糊地回答。他完全被即将来临的大肠运动所控制了。 福克斯小姐为他的淡然的语气而失望。她询问地看着他。“菲尔?”她注意到 他的不自在的查尔斯顿舞似的姿态。孩子点点头。她牵着他的手匆匆地把他送回屋 里。 一分钟以后菲利普和埃利诺的汽车开到了空无一人的门廊。埃利诺真感到失望。 她已经如此清晰地预见了这样的场景――菲尔在台阶上狂热地挥手――她已经明明 白白地,在预想中,听见了菲尔的叫喊声。台阶上一片空白。 “没人来接我们,”她说,语气是哀伤的。 “你很难指望他们在这儿徘徊着,等候着,”菲利普答道。他恨任何本质上是 大惊小怪的事情。对他而言,最完美的回家是穿着一件隐身外套。其次就是这样。 他们从车里出来。大门开着。进了门。在静谧的、空荡荡的大厅里,三个半世 纪的生命还在入睡。阳光穿过一扇扇平拱形的窗户熠熠生辉。窗镶木是在十八世纪 就被漆成淡绿色的。楼梯完全是用年代久远的橡木制成,上部加以精雕细刻,它攀 升着,超出眼帘,通向更高的楼层。空气中淡淡地飘拂着一种玫瑰花瓣掺香料的壶 中熏香的花香味;就好像谁通过另一种感觉逮住了安宁的古老的静谧。 埃利诺环顾着四周,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用一排指端抚摸着光滑的胡桃木台 子,并用弯弯的食指关节弹了弹放在台上的威尼斯盆;玻璃的铃挡似的脆响声在花 香的静谧中甜美地回荡不散。 “像睡美人似的,”她说。可一当她说出这句话,咒语便打破了。突然,就像 玻璃的铃响声把大宅唤醒,出现了响声和运动声。楼上某间房门打开了,伴随着卫 生间冲水的哗哗声,传来了菲尔尖尖的小孩子的声音;小脚嗒嗒地走过走廊的地毯, 像小蹄子那样叭哒叭哒地走到光光的橡木楼梯上。同时底层的一扇门飞快地打开, 身材魁梧的客厅女仆多布斯,匆忙地走进大厅。 “哎呀,埃利诺小姐,我一点都没有听到你们……” 小菲尔转到了楼梯的最后一个拐弯。一看到父母,他惊叫一声,加快步子;差 一点要从梯级上滑下来。 “别太快,别太快!”他的母亲焦急地喊道,奔向他。 “别太快!”福克斯小姐回应道,一面匆忙地从后面的楼梯上赶下来。突然, 从有一扇门通向花园的上午起居室里,冒出了一身白服的比特雷克太太,她悄然无 声,戴着一袭飘拂的纱巾,像个吓人的幽灵。提着的小篮子里放着一扎才剪下的郁 金香;花艺剪子系在一根黄绸带的一端晃荡着。唐三世尾随着她,汪汪吠叫。一阵 乱哄哄的拥抱和握手。比特雷克太太的问候具有仪典的尊严,古代圣舞庄严的优雅。 福克斯小姐羞涩而兴奋地扭动着身子,站立时一会儿重心放在这条腿上,一会儿放 在那条腿上,进入了一张张时装样片和一个个时装模型的姿态之中,并且不时地尖 声发笑。当她同菲利普握手的时候,福克斯小姐扭动得如此厉害,差一点失去平衡。 “可怜的人儿啊!”埃利诺在问答之间还有空去想。“她是多么迫不及待地需 要出嫁啊!比我们离开的那阵子情况糟得多。” “他长得多快啊!”她大声说道。“他变得多厉害啊!”她伸直手臂举起孩子, 带着鉴赏家退后一点审视一幅画作的姿态。“他过去一直是本来模样的菲尔。但是 现在……”她摇摇头。现在方面孔变长了,短直的鼻子(菲利普脸上的滑稽的“猫 鼻子”,她对此总是又开玩笑又是喜爱)长得更加漂亮并微微像鹰鼻似的弯曲,头 发更黑了。“现在他恰好就像沃尔特。难道你不认为这样吗?”比特雷克太太远不 可及地点点头。“除了他笑的时候,”她补充道。“他的笑容是纯粹的菲尔的。” “你们给我带来了什么?”小菲尔几乎是焦急地问道。当人家外出回来之后, 总会给他带点什么。“我的礼物在哪儿?” “多糟的问题啊!”福克斯小姐表示不满道,带着替身的羞愧脸红着,扭动着。 但是埃利诺和菲利普只是笑笑。 “他正经的时候就是个沃尔特,”埃利诺说。 “或者是你。”菲利普从一个看到另一个。 “你的父母到达的第一分钟就这样!”福克斯小姐继续其责备。 “顽皮!”孩子回嘴,带着生气和骄傲做了个把头往后一甩的小小动作。 一直盯着菲尔的埃利诺差一点大笑起来。那下额的突然一抬――那是对老夸尔 斯先生优越感姿势的一种拙劣模仿。一瞬间孩子成了她的公公,她那荒唐可叹的公 公,滑稽化和小型化。这是滑稽的,但同时不知为何并没有什么可笑。她想笑,但 是她被压住了,她突然认识到生命的种种神秘性和复杂性,认识到对未来的可怕的 不可解读。这儿是她的孩子――但他也是菲利普,他也是她自己,他也是沃尔特, 她的父亲,她的母亲;此刻,随着下额的朝上一翘,他又突然显示出他自己像可叹 的夸尔斯先生。而他也许还是成百的别人呢。也许?他肯定是的。他是她几乎从未 见过的阿姨们,表兄弟们;他是她只在孩子时知道并已忘得精光的祖父辈们和祖伯 叔辈们;他是早已死去的祖先们,一直推回到万物的原始。整群的陌生人栖息在这 个小身体里并形成了它,生活在这个心灵里面,控制其愿望,支配其思想,并将继 续控制和支配下去。菲尔,小菲尔――名字是一种抽象,一个任意给定的称号,就 像“法国”或“英国”,从来不会长久是同样的,有许多个体会在小菲尔里出生、 生存和死亡,正如一个国家的居民出现又消失,但是在他们的来来去去中保存了他 们所属的这个民族的同一性。她怀着一种恐惧感注视着孩子。这是何等重大的责任 感啊! “我称之为别有所图的爱,”福克斯小姐还在继续唠叨。“而且你一定不要像 那样对我说‘顽皮’两字。” 埃利诺轻声叹息了一下,把自己从冥想中摆脱出来,她伸出手臂抱起孩子,按 倒在胸前。“不要紧,”她说,半说给在责备孩子的福克斯小姐听,半说给她自己 的提心吊胆的自我听。“不要紧,”她亲吻孩子。 菲利普正在看表。“也许咱们应该在午餐前去盥洗一番,”他有着严守时间的 脾气。 “但是首先,”埃利诺说,对她来说,似乎饭是为人做的,而不是人为饭做的, “首先咱们绝对必须跑到厨房里对英曼太太说声你好。不这样做将会是不可原谅的。 来吧。”还抱着孩子,她领路穿过餐厅。随着他们的前进,烤鸭的香味越来越浓。 即使有埃利诺做向导,他为意识到不准时而有点小烦恼,并为自己不得不冒险 到厨房去和仆人们在一起而感到有些不自在,菲利普勉强地跟着她。 午餐时候,小菲尔用糟透的行为庆祝了这一场合。 “他感到太兴奋了,”可怜的福克斯小姐不断重复,尽量为孩子开脱,也间接 地为自己辩护。她真想哭出来。“夸尔斯太大,菲尔习惯你们在这儿以后,你们会 看到他是什么样子的。”她转向埃利诺说道,“你们会看到,他可以是如此一个天 使。这是兴奋过度。” 福克斯小姐爱孩子已经爱到如此地步,孩子的成功和屈辱,孩子的品德和罪行 使得她情绪高涨低落,感到自我满足或自我羞愧,就好像所发生的都是她自己的那 样。此外,还有她职业上的骄傲。这些月来,一直是她一个人为小菲尔负全责,教 孩子社会美德,教孩子为什么三角形的印度在地图上涂成紫红色,她塑造了孩子。 此刻,当这个最温柔的爱的对象,这个她的技巧和耐心的产物,在餐桌上尖声大叫, 吐出满口半嚼的食物,泼溅饮水,福克斯小姐不仅脸红耳赤羞愧难当,仿佛是她在 尖叫,吐食,泼水,而且同时体验了全部的屈辱,就像一个魔术师在表演准备良久 的戏法时当众出丑,就像二个发明家其理想的飞行器就是不肯离开地面。 “归根结蒂,”埃利诺宽解地说,“这是在预料之中的。”她真正对这个可怜 的姑娘感到同情。埃利诺看着孩子。他正在哭叫――而她曾经预想(多么不合理啊!) 现在会大不一样,预想她会发现他完全讲理了,成长了。埃利诺的心一沉。她爱他, 但是孩子们太可怕了,令人可怕。而他依旧是个孩子。“喂,菲尔,”她严厉地说 道,“你必须吃。别胡闹了。” 孩子更加嚎啕大哭。他愿意乖一点,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停止不乖。他本来自愿 地尽力把身体里这种反叛的痛苦情绪约束起来;但此刻情感主宰了他,并强于他的 意志。他不可能退回原处,即使他想要这么做。除此之外他总是相当不喜欢烤鸭; 现在,已有五分钟之久,他以强烈的厌恶和恐惧感想到烤鸭,他讨厌烤鸭。一看到 烤鸭,一闻到气味,一尝到味道,都千真万确地使他恶心。 同时比特雷克太太保持了她的形而上学的镇静。她的灵魂坚定地飘游着,就像 一艘劈波斩浪的大船;或许更像一只气球,高高地飘浮在海水之上的宁静和无风的 幻想世界中。她一直在跟菲利普谈论佛教(比特雷克太太特别偏爱佛教)。听到第 一阵尖叫声,她甚至不屑转身看看出了什么事,只是提高嗓音使之在喧嚣声中能听 得见。大声喊叫在重新进行,在继续。比特雷克太太在闭上眼睛保持沉默。衬着她 闭上眼皮的一片红色的背景,出现了一尊宁静的金黄色的盘腿而坐的菩萨;她看见 披着黄袈裟的僧侣们围绕着菩萨,各取一尊佛的姿态,每一个都投入到引人入胜的 沉思冥想中去。 “虚妄,”她似乎是自对自地叹口气说道,“虚妄――永恒的幻影。”她又睁 开了眼睛。“相当难办,”她补充道,对着两个拼命地弄孩子吃饭的埃利诺和福克 斯小姐说。 小菲尔抓住她如此无偿地提供给他的借口。“难办,”他含泪喊道,一面把刀 叉推开,刀叉上是一片烤鸭和半个新的马铃薯,那是充满痛苦热情的福克斯小姐, 正在用颤抖的手递给小菲尔的。 比特雷克太太又暂时地闭了闭眼睛;然后转向菲利普继续讨论八正道。 当晚菲利普在笔记本上相当详尽地写了一段话,其中混杂地记录了种种思想和 事件,交谈,所见所闻。“老房子的厨房,”在所写的那页上他是这样起头的。 “你可以相当轻易地加以描写。古代王朝的可以启合的窗框反映在一只只铜壶的底 部。巨大的黑色的火格子带着磨得锃亮的钢装饰件,火苗一探一探地穿过火格子上 部半开的壶穴。窗台上的一个个花盆箱上的法国细丝花边。那只闭猫,庞大的委黄 色的太监,正在食具柜旁的篮子里打盹儿。厨房的台子,由于经年的磨损和持续的 擦洗,纹理突现在较软的木层之上――就像雕刻师准备了一幅巨大指印的木刻。一 根根低天花板上的横梁。一张张棕色的山毛樟木的椅子。正在滚卷之中的生油酥面 皮。烹调手艺的香味。黄色阳光的倾斜的光柱中充满了细小的尘埃。最后还有老英 曼太太,厨子,小个子,脆弱的、不屈不挠的、多少千次饭菜的女作者!把这些加 工一点,你就会产生一幅自己的图画。但是我想要某种更多的东西。一幅既是时间 又是空间的厨房速写。厨房在普遍的人类的完整体系中的意义的一点暗示。我写下 一句句子。”夏天复夏天,从莎士比亚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到如今,十代厨子使用 了红外辐射打碎用铁签穿过的小鸭的蛋白质分子;(“不朽的鸟儿啊,你并非生来 就是为了死亡的,”等等)。“一句句子,我已经涉及历史,艺术和所有的科学。 这句句子的任一部分都隐含了宇宙的全部故事。沉思的眼睛可以看透任何单一的对 象,正如透过一扇窗户,可以看透全部的完整的宇宙。只要使老厨房里烤鸭的香气 成为半透明的,你就会瞥见一切,从盘旋上升的星云到莫扎特的音乐和阿西西的圣 方济各的圣疤。艺术的问题是在斑点上制造出半透明的状态,选择斑点以便于在近 旁熟悉的对象背后只显示出远距离展望的最具有人性含义的东西。但在所有场合下, 在远景尽头处所见到的东西必须十分奇特,使熟悉的东西显得奇妙地神秘。问题是 :不通过卖弄学问和无限地拖长作品,这一目标能赢得吗?这需要好好地思考一番。 同时,厨房是多么令人入迷啊!厨房的居民们又是多么地富有同情心!英曼大 太在宅第里的日子像埃利诺的年龄那样长。一个上年纪的美人的奇迹。她是多么安 详,多么贵族气派地发号施令!当一个人作为君主环视这一切达三十年之久时,看 上去定像皇家角色,即使一个人所环视的一切只是个厨房。接着还有客厅女仆多布 斯。多布斯在大战前没多久才到宅第。一个拉伯雷的发明。六英尺高,相应厚实。 魁梧的身材容纳了高大的精神。多么宽阔的幽默,多么喜爱生活,多么多的奇闻轶 事,多么畅朗的笑口常开!多布斯的笑声几乎是吓人的。当我们去致敬的时候,我 注意到食品柜服装师的搁板上放着一个半装药丸的绿色瓶子――但是药丸大得像相 当大的弹子,像那种通过橡皮管吹进马匹喉咙的药丸。这些药丸暗示着多么巨大的 消化不良啊! 厨房是好的;但客厅也是好的。在下午散步以后,我们走进来发现牧师及其妻 子正在边喝茶边谈艺术。是的,艺术,因为这是他们在拜访皇家美术展以后的第一 次来访。 这是每年一次的事件。每年耶稣升天节后的第二天,他们搭八点五十二分的车 到伦敦去朝贡,那是连宗教都欠艺术的――国定的宗教和国定的艺术。他们匆匆地 走过伯林顿馆的每一个角落,边四处走动边在目录册上做着注解,幽默地,在幽默 许可的地方――因为托鲁比先生(他看上去有点像儿童方舟里的诺亚)是那些爱开 玩笑的教士之一,他们开玩笑是为了显示,尽管穿着黑外套和反开领,他们是“人”, “亲切的老兄”,等等。 俊俏的胖乎乎的托鲁比太太没有她丈夫那样爱开玩笑,但仍然是(笨拙周报) 的上层中产阶级读者会称之为的一个“彻底开心的人”,这由天真的寻开心的数量 和充满离奇的评论所决定。我旁观着,倾听着,被迷住了,而埃利诺鼓励着他们滔 滔不绝地谈论教区和皇家美术展,一面感到她自己就像法布尔在甲虫类中。时而, 交谈中的某个字眼会穿过隔绝埃利诺母亲及其周围环境的精神鸿沟,会穿越她的沉 思默想,引起她好奇的反应。神谕式地,使人困窘地,带着在托鲁比的笑话中几乎 是骇人的严肃性,她会大声说起另一个世界。而在外面,与此同时,花园是一片绿 色,鲜花盛开。花匠老斯多克思留着胡子,看上去就像时光老人。天空是蔚蓝色的。 鸟儿在叽叽喳喳地欢叫。这个地方是好的。多好,一个人必须环航地球来加以发现。 为什么不呆下去呢?扎根这儿呢?但根就是镣铐。我恐惧于丧失自己的自由。自由, 没有羁绊,不被任何占有品所占有,自由做一个人愿意做的事情,一转眼就可去幻 想所暗示的任何地方――这是好的。但这个地方也是好的。这个地方也许不会更好 了?为得到自由,一个人牺牲了某些东西――宅第,英曼太太,多布斯,从牧师住 宅来的爱开玩笑的托鲁比,花园里的郁金香,所有这些事物和人们所象征的东西。 一个人牺牲了某些东西――为了在知识中,在理解中,在强化的生活中得到更大的 收益吗?我有时候感到吃不准。 爱德华勋爵正同他哥哥在伽坦顿园林里摄取空气。爱德华勋爵通过散步来摄取。 五世侯爵坐在一匹大灰驴拉的车椅中摄取。他是个瘸子。“幸好那并没有妨碍心灵 的奔跑,”他喜欢如此说。他的心灵在其一生中一直在困惑地奔跑着,忽东忽西。 同时,灰驴只是十分缓慢地行走。在两兄弟的前后延伸着伽坦顿的宽阔的步道。正 前方一英里处,在笔直的林荫大道的终点,矗立着一根摹图拉真柱,此柱用波特兰 石料砌成,柱顶是一世侯爵的青铜塑像,柱脚绕有大字铭文以宣布他对名声的诉求。 一世侯爵具有种种头衔,其中包括爱尔兰总督和科学农业之父。宽阔的步道的另一 端,在两兄弟身后一英里处耸立着伽坦顿城堡的一个个奇异的塔楼和小尖塔,是詹 姆斯。怀亚特为二世侯爵所建,其风格是最奢华的草莓山哥特式的,看上去比真正 的编年史的中世纪所能梦想到的还要更加中世纪。侯爵永久地住在伽坦顿。倒并非 他特别喜欢这个宅第或周围的风景。对此他几乎毫无察觉。当他不阅读的时候,他 就在思考所阅读过的;他喜欢柏拉图式地把可视的可触知的现实称之为表象世界, 对此他不感兴趣。这种缺乏兴趣是侯爵对天地把他造成一个瘸子的报复。他居住在 伽坦顿,是因为只有在伽坦顿他才能安安全全地坐在他的车椅里驾驶毛驴。蓓尔美 尔街不适合灰驴子和瘫痪的老绅士们边驾驶毛驴边阅读和沉思。侯爵把塔特蒙主宅 转交给他的弟弟,并继续驾驶毛驴穿越在伽坦顿园林的山毛樟树林之间。 毛驴停在路边吃草。五世侯爵及其弟弟正在争论着关于上帝的种种。时光流逝。 他们俩还在谈论上帝,半小时以后,当一整个下午都在园林里散步的菲利普和埃利 诺从山毛樟树林中冒出来的时候,他们同侯爵的车椅不期而遇。 “可怜的老家伙们!”走到听得见的距离之外时菲利普评论道。“他们还有什 么别的可谈论的呢?太老了不想谈论爱情――大老了,好得过分了。太富有了不想 谈论金钱。太高级趣味了不想谈论一般人,并且太隐士式了,不知道有什么人可以 谈论的。太羞怯了,不想谈论他们自己,太苍白无经验了,无法谈论生活或者甚至 文学。剩下来还有什么可供可怜的老家伙们谈论的呢?一无所有――只有上帝。” “照目前的发展速度,”埃利诺说,“十年以后你就同他们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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