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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他们在塞得港上岸。大船的侧面是一道钢铁的悬崖。悬崖脚下一艘汽艇在肮脏 而慢慢涌动的海面上高低起伏着;汽艇的船舷上缘同大船的舷梯末尾保持着一道小 裂口,一会儿缩拢,一会儿扩开。对一双完善的腿而言,一跃就没事了。但是菲利 普犹豫不决。用假肢先跳也许会意味着在到达的冲击之下身体塌下,而如果他相信 假肢能推动自己,就完全有机会不光彩地差一点掉下去。一个先他一跃的军人使他 摆脱了困境。 “喂,接着我的手,”他招呼道,注意到菲利普的迟疑及其原因。 “实在感谢,”菲利普安全到达汽艇以后说道。 “有点为难,这类事情,”对方说。“特别要是少一条腿的话,是不是?” “很为难。” “在大战中受伤的?” 菲利普摇摇头。“少年时的事故,”他简短地解释道,血又涌上了脸颊。“我 的妻子在那儿,”他喃喃而语,高兴借机走开。埃利诺跳了过来,在他身边站稳; 他们俩择路坐到汽艇的另一端。 “为什么你不让我先走帮你过来?”她问道。 “我没事,”他简短地答道,那种语气决定了埃利诺不再发声。她纳闷是怎么 回事。是关于跛脚?为什么碰到这种事他就变得如此费解? 菲利普自己也发现难以解释为什么军人的问题使他苦恼。归根结蒂,曾被一辆 大车碾过根本没有什么不名誉的。而因完全不符合服兵役被拒征也根本不是不爱国 的。然而,并无理由地,这个问题扰乱了他,正如所有太露骨地提及他的跛脚的问 题都会扰乱他那样,除非他本人有思想准备。 菲利普的母亲同埃利诺讨论过他,“菲利普是不应该,”他的母亲有一次说道, “是最不应该发生这样一起事故的人。他是出生在远方的,要是你晓得我的意思。 对他来说,免去人际来往总是轻而易举的。菲利普太喜欢把自己关在他私人的安静 里。但是他也许会学会外向一点,要是那起可怕的事故没有发生的话。这起事故在 他和其余的世界之间筑起了一道人为的栏栅。首先,这起事故意味着没有游戏可开 始玩;没有游戏意味着更少同别的男孩子接触,更多的孤独,更多的闲暇来看书。 而随后(可怜的菲尔!)这起事故还意味着含羞的进一步原因。一种自卑感。孩子 们又会是那么可怕地无情;他们在学校里有时常常嘲笑他。后来,当女孩子们开始 在他心里有分量的时候,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去跳舞,一起去打网球啊!但是他无法 跳华尔兹,也无法打球。当然他也不想去作为一个旁观者和局外人。在跟同年龄的 女孩子之间,他那可怜的坏腿开始把他保持在有形的距离之外。因为我相信,他总 是害怕(当然,秘密地,不加以承认地)她们也会像某些男孩子那样嘲笑他;他不 想担被人拒绝的风险,而拒绝他的女孩子又属意于没有他那种不利条件的别人。并 不是他从来对女孩子们没有产生过很大的兴趣,”夸尔斯太太补充道。 埃利诺笑了。“我倒没有想象到会这样。” mpanel(1); “但是他本不会弄成这种习惯,有意地躲避女孩子们。他本不会如此彻底地退 避于一切人际接触――不止是同女孩子们;也同男人们。智力的接触――那是他唯 一允许的接触。” “似乎只有在观念中他寸感到安全,”埃利诺说。 “因为他在那儿才能控制住自己;因为他在那儿才能肯定有一种优越感。他在 那个智力世界之外养成了感到害怕和怀疑的习惯。他不必如此。而且我老是一再让 他安心引他出来;但是他不让自己被引诱,他又爬进了自己的壳里。”一度沉默之 后,“只有一个结果是好的,”她补充道。“我是指那起事故。那起事故也许使他 免于参战,免于被杀。像他的哥哥。” 汽艇开始驶向海岸。随着他们越离越远,航船从一堵逼人的黑色的铁墙,变成 一条展现全貌的大船。它一动不动地固定在大海和闪耀的蓝天之间,看上去就像在 考克斯波街一间航务办公室橱窗里挂着的、热带游船的招贴广告。 “提这样的问题是鲁莽的,”菲利普正想着。“我是否在大战中受伤管他什么 事呢?这些专业的战士们,他们是多么继续得意洋洋地看待他们的大战啊!嗯,谢 天谢地,我总算没有介入这桩血淋淋的事。可怜的杰弗里啊!”他想到了阵亡的哥 哥。 “然而,”夸尔斯太太在停顿后总结道,“在某种意义上我倒希望他曾经参加 大战。哦,不是为了狂热的爱国理由。而是因为,要是谁能保证他没有被杀或受伤, 那倒只能对他有好处――也许是激烈的好处;痛苦的好处;但仍然是好处。那也许 会为他砸碎他自己的外壳,把他从他自己的监牢里释放出来。情感上恢复自由;因 为他的智力已经够自由了。也许大自由了,对我的老式趣味而言。”她有点哀伤地 微笑。“自由地来去于人的世界,而不是封闭在他自己的无动于衷的天地里。” “可无动于衷不是他的天性吗?”埃利诺反对道。 “部分如此。但部分是一种习惯。要是菲利普能够打破习惯,他会快活得多。 而且我认为他晓得这一点,但是他自己无法去打破旧习。要是能够为他打破……但 大战是最后的机会。环境不允许再找到一个机会。” “谢天谢地!” “哦,也许你是对的。” 汽艇到了;他们上了岸。酷热难熬,铺石路闪着阳光,空中满是灰尘。满是牙 齿的展现,满是黑油油的眼睛的闪烁,满是手舞足蹈的动作,一个橄榄皮肤的头戴 红穗子土耳其帽的先生在极力向他们兜售地毯。埃利诺在把他赶开。“别费劲了,” 但菲利普说。“天太热。消极抵抗,假装听不懂。” 他们俩就像殉道者似地走过竞技场;而那个头戴红穗子土耳其帽的先生就像头 饿狮在他们四周蹦来跳去。要不是地毯,那就人造珍珠吧。不要珍珠吗?那么三便 士半一支的真正的哈瓦那雪茄。赛珊梳子。几乎是真正的金手镯。菲利普继续摇头。 “漂亮的珊瑚制品。漂亮的甲虫形宝石――真正的老货。”逢迎人的微笑现在 开始看上去像咆哮的嘴脸。 埃利诺看到了她要寻找的绸布店;他们穿过街道走了进去。 “得救了!”她说。“他不敢跟进来。我刚才怕得要死,真怕他也许会突然开 始咬人。尽管他是个可怜的家伙。我想我们应该买点什么东西。”她转身向柜台后 的店员讲话。 “同时,”菲利普说,一面预见到埃利诺的买东西会是无止境的枯燥乏味, “我去弄两根香烟。” 他出来到了闪烁的阳光之下。那个头戴红穗子土耳其帽的人还在候着。他猛扑 了,一手抓住菲利普的袖子。绝望之下,他打出最后一张王牌。 “漂亮的明信片,”他机密地轻声说道,从胸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烫手货。 只要十先令。” 菲利普不解地盯着他看。“不懂英语,”他边说边沿着街道一拐一拐地走开。 戴红穗子土耳其帽的人急急忙忙跟在他身边。 “你发现想买的东西吗?”菲利普回来后,埃利诺问道。 他点点头。“而且我还发现了‘国联’的唯一可能有的基础。一个共同的兴趣。 我们饶舌的朋友用十七种语言向我兜售黄色明信片。他在塞得港是浪费自己。他应 当在日内瓦。” “先生,两位女士要见你,”办公室少年说道。 “两位?”布拉帕扬起黑眉毛。“两位?”办公室少年坚持。“好吧,领她们 进来。”少年退了出去。布拉帕感到烦恼。他在期待着罗玛拉。萨维尔,那个写如 下诗句的罗玛拉。萨维尔,热情已经衰老,我已认识了自世界开始以来的全世界的 情人;在拉达怀里我拥有的是不朽的天鹅;我感到漂亮的帕里斯把我当成他的。而 她跟家庭女教师一起来。不大像她。两位女士…… 他那私室的两扇门同时开启。一扇门出现的是拿着一卷长条清样的爱特尔。考 伯特。另一扇门进来的是两位女士。爱特尔站在门槛上端详着她们俩。其中之一是 高个子,瘦得出奇。另一个几乎是同样的高,粗壮肥胖。她们俩都不年轻。瘦女士 似乎是一个四十三四岁的憔悴的老处女。胖的那个也许更老一些,但保存了一种盛 开的寡妇式的新鲜感。瘦的那个肤色灰黄,瘦骨磷峋,不三不四的棕色头发和灰色 眼睛,穿着相当时髦,不是巴黎时装,而是更加年轻时兴的好莱坞款式,一身淡灰 和粉红。另一个女士非常金发碧眼,戴着长而晃荡的耳环,上配天青石色的珠子。 她的打扮风格比起另一个来显得更加主妇和欧洲气派,全身上下三三两两地佩戴着 不是很贵重的装饰品,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两位女士往前穿过房间。布拉帕假装沉浸在构思之中,根本没有听见开门声。 只是当女士们来到离他的桌子只有几英尺的距离之内,他才从一直疯狂涂写的纸上 抬起头――带着一种怎么样的大吃一惊,一种怎么样的抱歉式的困惑表情啊!他猛 地站了起来。 “非常抱歉。请原谅……我没有注意到。一个人竟会如此聚精会神。”音有点 儿走调。他感冒了。“竟会如此全精废神。” 他绕过桌子向她们致意,一面带着他那最微妙最精神性的萨多玛式的微笑。但 是,“哦,上帝!”他内心里惊呼道。“多么吓人的女子啊!” “哪一位,”他继续大声说道,一面把微笑从一个送到另一个,“哪一位,我 可否冒昧地询问,是萨维尔小姐?” “我们俩都不是,”胖女士用一种相当低沉的嗓音说,但是微笑地带着开玩笑 的口气。 “或者两个都是,要是你喜欢的话,”另一个说道。她的嗓音又高,又铿锵作 声,说起话来尖声尖气,不时地小小地迸发一下,而且快得异乎寻常和令人眩晕。 “都是又都不是。” 两位女士同时哄然而笑。布拉帕看着听着,心往下沉。他为什么把自己搅和进 去?她们俩是令人生畏的。他捋鼻子;他咳嗽。她们俩加重了他的感冒。 “事实是,”胖女士说,一面把头有点弓形地冒向一边,一面假装有一点儿咬 舌头,“事实系……” 但是瘦的打断了她。“事实是,”她说,一面滔滔不绝,她说得如此之快,能 够把话全都清晰地发音出来真是不同凡响,“我们是合作关系,共谋关系,几乎是 阴谋。”她发出一声尖锐的大笑。 “系的,一个燕谋,”胖的那个咬着舌头纯开玩笑似地说。 “我们是罗玛拉。萨维尔双重人格的两部分。” “我扮杰克尔医生,”胖的插话,两个人又一次哈哈大笑。 “一个阴谋,”布拉帕带着一种越来越长的恐惧感想道。“我应该想到这点!” “杰克尔医生,别名罗斯。高弗。请允许我向你介绍高弗太太?” “而我扮演海德先生,别名希奈特小姐?” “我们俩在一起介绍自己为罗玛拉。萨维尔,她的可怜的诗歌你曾大加赞赏。” 布拉帕同两位女士―一握手,并说他高兴地见到了如此钦皮的作品的作者们。 “但是我将怎么摆脱她们呢?”他吃不准。如此散发能量,洋溢活力和充满意志! 摆脱她们不是开玩笑的。他内心里不寒而栗。“她们俩就像蒸汽机,”他裁定。而 且她们会纠缠他继续印其肮脏的诗篇。她们下流的诗篇――因为这些诗就是如此, 依照这些女人的年龄、能量和个人外貌――完全是下流的。“这些婊子!”布拉帕 自言自语,一面憎恨地感到她们用虚伪的借口来榨取他,利用他的天真来欺骗他。 恰在此时他瞥见了考伯特小姐。她询问似地举起那卷清样。布拉帕摇摇头。“等一 等,”他用一种尊严的总编辑的表情对她说。考伯特小姐转身而走,但还是让布拉 帕注意到了她脸上嘲弄似的胜利的神态。该死的女人!真是忍无可忍。 “你充满好意的来信使我们非常激动和高兴,”较胖的那个女人说。 布拉帕圣方济各式地微笑一下,“谁都高兴能为文学尽绵薄之力。” “很少有人对此感兴趣。” “对,很少,”希奈特小姐随声附和。而且说得如此之快,就像一个想用最短 而可行的时间和最少可能的错误说绕口令的人,她滔滔不绝地讲述了她们俩的历史 和种种抱怨。听来似乎她们俩一直住在温布尔顿,一直共谋成为罗玛拉。萨维尔至 今达六年之久,而其间只有九次能使其任何作品刊印。但是她们没有丧失勇气。她 们知道,她们的日子总会到来。她们继续写作。已经写了好多作品。也许布拉帕先 生会感兴趣看看她们所写的剧作?希奈特小姐打开了一只公文传送箱,在桌子上放 下四厚叠打印稿。全是历史剧,用无韵诗体写的。题目分别是《弗里德刚》,《诺 曼底的杂种》,《撒密拉密斯》和《记也。德。兰兹》。 她们俩终于走了,还带走了布拉帕的许诺,许诺读她们的剧作,印一个短诗系 列,去温布尔顿进午餐。布拉帕叹着气;然后重新把面孔换成一副没有表情和居高 临下的傲慢神态,打铃叫考伯特小姐。 “你带来了清样?”他保持距离地问道,也没有看她。 她把清样递给他。“我已经打电话说他们必须赶快完成其余部分。” “好。 沉默。是考伯特小姐打破了沉默,尽管他并没有屈尊抬头看她。布拉帕从她的 语气中听得出她在微笑。 “你的罗玛拉。萨维尔,”她说:“有点令人吃惊,不是吗?” 考伯特小姐对苏珊的记忆的忠诚感,由于强制和有意如此而变得更强烈了。她 自己爱上了布拉帕。她对苏珊的和对那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性的忠诚感,由于经历这 种反对爱的斗争而在过程中日益增强,其实那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性只是布拉帕的色 情专长,而她开始却信以为真,认为布拉帕一再表白说得如此美丽的话都是当真的。 老于此道的布拉帕不久就认识到。从考伯特对他的第一次柏拉图式的推进所作的反 应质量来看,情况是,用连他的魔鬼也很少敢用的粗言俗语加以概括,“擦不到边。” 坚持搞下去,他只会损害自己高度的精神性的声誉。不顾这样一个事实,即这个姑 娘爱上了他,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正因为如此(因为,由于爱情,考伯特认识到那会 多么危险地轻易地背弃苏珊的事业和纯粹的精神,也正因为认识到危险,她才鼓起 精神来反对这种背叛),布拉帕看得出,考伯特绝不会允许他的通过,无论是多么 渐进地,从精神性过渡到无论是多么美化的淫荡。而因为布拉帕本人并未爱上考伯 特,因为考伯特所激起他的只是一种模糊的欲念方面的青春期搔痒――那几乎任何 容貌漂亮的女人都可以使他满足――,聪明和退却对他不成问题。退却,他算计道, 只会加强考伯特对他的精神性的钦佩,只会加快考伯特的爱情。正如布拉帕过去所 发现的,雇用一些陷入情网的雇员总是有好处的。比起没有落人爱河的人们,这些 人工作得更卖力,要的更少。有过一小段时候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考伯特小姐干着 三个秘书和一个办公室少年的工作,同时崇拜着他。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布拉帕对 女投稿者大感兴趣了。有几个他实际上与之睡过觉的女人来对考伯特小姐吐露过真 相。她的信心动摇了。她正义地愤怒于她视作是布拉帕对苏珊和他的理想的不忠, 他的有意的虚伪,由于个人的感情而被加强。布拉帕也背叛了她。她感到恼怒和忿 恨。恼怒和忿恨又强化了她的忠诚感。只有从忠诚于苏珊和心灵出发她才能表达自 己的妒忌。 最后一根稻草是比特丽丝。吉尔来。考伯特小姐的辛酸之杯终于难以盛下,当 比特丽丝被安置在办公室里――在编辑部里,更有甚者,实际上为杂志做一点编写。 考伯特小姐稍稍自慰,想到所谓编写只是短简,那是无足轻重的。然而,她仍然感 到辛酸地忿恨。她比那个傻瓜比特丽丝受过的教育好得多,也聪明得多。只是因为 比特丽丝有钱她才被允许编写。比特丽丝对杂志投资一千镑。她。白干――干得, 更有甚者,像个疯子;恰恰就像考伯特小姐开始时工作的那样。现在,考伯特小姐 尽可能少做。她坚持自己的权利,决不早到一分钟,决不到时多呆一分钟。她拿多 少做多少。布拉帕烦恼,忿恨,痛苦;他不得不要么自己多做,要么再雇一个秘书。 就在那时,天意保佑,比特丽丝突然出现了。她接过考伯特小姐现在没空做的全部 副编。为了补偿她所做的副编和所投资的一千镑,布拉帕允许她做一点小小的编写。 当然,她不知道如何编写;但那没有关系。谁也不会去阅读短简。 当布拉帕去住到比特丽丝。吉尔来的房子时,考伯特小姐的杯子又漫出来了。 在发怒开始的时候,她足够鲁莽地给比特丽丝一个严肃的警告,警告比特丽丝提防 其房客。但是她那对比特丽丝的声誉和贞操的无私的关心,却大公然和无法控制地 染上了对布拉伯的怨恨色彩。她的忠告的唯一效果是激怒了比特丽丝,使对方提出 尖锐的反驳。 “考伯特真是难以忍受,”比特丽丝此后向布拉帕抱怨道,然而,并没有―一 列出她所发现的对那个女人难以忍受的种种理由。 布拉帕看上去像基督似的。“她这个人是难对付的,”他承认。“但是一个人 要可怜她。她曾经过着艰难的生活。” “我认为艰难的生活不应当成为任何人行为不恰当的借口,”她厉声说道。 “但是一个人不得不加以体谅,”布拉帕摇头晃脑地说道。 “要是我做了你,”比特丽丝说,“我不会让她呆下去}我会开除她。” “不,我办不到,”布拉帕答道,一面慢慢地沉思般地说着,就像整个的讨论 正发生在他内部。“在目前的情况下不行。”他带着一种萨多玛式的微笑,微妙、 精神性和甜蜜的;他又一次晃动着他那阴沉的,浪漫的脑袋。“情况相当特殊。” 他继续模模糊糊地说道,从来不明确地解释相当特殊的情况是什么,还带着一种缺 乏自信的羞怯,好像他不愿自我赞美。比特丽丝就此推测,布拉帕采用和保留考伯 特小姐是出于慈善。比特丽丝充满了一种复杂的感情,既钦佩,又怜悯――钦佩的 是布拉帕的善良,怜悯的是布拉帕在一个忘恩负义的世界里的孤立无援。 “仍然,”她一副凶相地说,说的话就像球棍尖锐地轻击出来。“我认为你不 应当让自己被欺负。我不会让自己受到那样的对待。” 从此以后比特丽丝抓住每个机会故意怠慢考伯特小姐,无礼地对待她。考伯特 小姐回过来也反唇相讥,一报还一报。在《文学世界》的办公室里,争斗是公开的。 远远地,但并非完全是不偏不倚地,就像一个偏向于德行的神――德行在目前的情 况下由比特丽丝代表――布拉帕调解式地翱翔于战斗之上。 罗玛拉。萨维尔的插曲给了考伯特小姐一个恶意相报的机会。 “你见到那两位吓死人的女诗人吗?”她隔天早上询问比特丽丝,带着一种骗 人的友好态度。 比特丽丝狠狠地瞥了她一眼。那个女人在玩什么花招?“那几个女诗人?”她 怀疑地问。 “编辑请来见他的那两个望而生畏的中年女士,他起初以为她们是年轻的女子。” 她笑道。“罗玛拉。萨维尔。诗歌是那样署名的。听上去如此浪漫。而且诗歌也相 当浪漫。不料两位女作者!哦,天哪。当我看到编辑落到她们的掌握之中,我真的 十分可怜他。可是归根结蒂,他这是自作自受。要是他还要写信给他的女投稿者们 ……” 当晚比特丽丝重新抱怨起考伯特小姐。那个女人不但是令人讨厌和鲁莽无礼的 ;一个人对此可以忍受,如果她克尽其职的话;而且她懒惰。经营杂志是一桩生意, 跟别的生意一样。谁都无法在感情用事的基础上做生意。布拉帕模模糊糊地,羞怯 地又谈到这件事情的特殊情况。比特丽丝加以反驳。引起一场争论。 “有一样东西就是太善良了,”比特丽丝尖锐地总结道。 “有这样东西吗?”布拉帕说;他的微笑如此美丽如此沉思默想般地带有圣方 济各的色彩,以至于比特丽丝感到她的内心溶为一片柔情。 “对,有的,”她厉声说道;随着她感到对布拉帕更加温柔和带一种母性般的 保护之情,而对考伯特小姐更加冷酷和带有敌意。可以说,她的柔情中带有愤怒。 当她不想显示自己的温柔时,她把自己的感情发泄出来,变得生气。“可怜的但尼 斯,”她在愤怒之下想道。“他真的需要有人来照顾他。他太善良了。”她大声说 道。“你咳嗽得很厉害,”她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毫不相干责难地说。因为一个人 太善良了,没有人照顾,得了咳嗽――这些观念逻辑地联系起来。“你所需要的,” 比特丽丝继续用同样尖锐的命令式的语气说道,“是用樟脑油好好地擦一擦再加一 团生热棉。”她几乎恶狠狠地说着这番话,仿佛是用一顿毒打和一个月的光吃面包 和白水来威胁他。她的热心是用那种方式表达出来的;但是在表面之下,这是一种 多么颤抖的温情啊! 布拉帕太高兴让她来执行其温柔的威胁。十点半钟他正带着特大热水袋躺在床 上。刚喝完一杯热牛奶加蜂蜜,此刻正在吮吸着安定止咳糖。他正在想道,可惜她 不是更年轻一些。可就其年龄而言,她仍然真的令人惊讶的年轻。她的脸蛋,身材 ――与其说三十五岁,倒不如说二十五岁。他吃不准当最后比特丽丝被哄得克服其 恐惧之后会如何行事。在一个成年女人的身上有着一种十分奇怪的孩子式的恐惧。 比特丽丝的一半被抑制在本大叔过早进行实验的年龄里。布拉帕的魔鬼呲牙笑着回 想起比特丽丝叙述过的那个事件。 一下敲门声,比特丽丝捧着樟脑油和生热棉进来了。 “刽子手驾到,”布拉帕笑着说,“让我死得像个男人。”他脱掉睡衣。他的 胸脯是白白的,很好地延展;肋骨的轮廓透过胸肉刚刚隐约可见。乳头之间一条黑 黑的卷毛顺着胸骨而下。“任凭发落,”他开玩笑道。“我准备好了。”他的微笑 带着爱开玩笑的温柔。 比特丽丝打开瓶子,倒出一点带芳香的樟脑油在她的右手掌上。“拿掉热水袋,” 她命令道,“把它放好。”他照吩咐做。“好啦,”她说,布拉帕又伸直身体不动 了;她开始擦身。 比特丽丝的手在布拉帕的胸脯上一后一前地滑动,一后一前,有力而有效地。 而当右手累了以后,开始改换左手,一后一前,一后一前。 “你像一台小小的蒸汽机,”布拉帕带着爱开玩笑的温柔的微笑说道。 “我感觉如此,”她答道。但这不是真实的。她根本没有感到像蒸汽机。她不 得不在克服一种恐惧之后才能接触他那白白的、全是胸肉的胸脯。不是因为那是丑 陋的或者令人生厌的。恰恰相反,而是因其相当美丽,以其光滑的白皙和多肉的力 量。美好,就像一尊雕像的躯干。是的,一尊雕像。只是这尊雕像沿着胸骨有一条 小小的黑色的卷毛,在心脏之上的脉动的皮肤里有一颗小小的棕色的痣在颤抖着一 起一伏。这是尊活的雕像;那是使人不安的事情。白色的赤裸裸的胸脯是美丽的; 但那几乎是可惜地充满活力的。碰到它……比特丽丝不寒而栗,内心里一阵恐惧, 她恼怒自己如此愚蠢的感觉。她匆匆地伸开自己的手又擦起来。她的手掌轻易地滑 过润滑的皮肤。布拉帕温暖的皮肤靠着她的手。透过皮肤她可以感到骨头的坚硬。 当手指触及沿着胸骨的胸毛时,产生了一种硬毛的粗糙感,小小的乳头坚硬而有弹 性。她又颤抖了,但是在恐惧的感觉及其克服中有一种宜人的东西;在她全身所感 到的那种惊奇和憎恶的毛惊惊之中,有着一种令人奇怪的愉悦。她继续擦着,只是 在有力和有规则的动作上像台蒸汽机,然而,在她里面,是多么颤抖和自我分裂地 充满活力啊! 布拉帕闭上眼睛躺着,带着听人摆布和自我投降的愉悦淡淡地微笑着。他感觉 自己像个孩子似的孤立无援,而又在尽情享受;他在她的掌握之中,像个作为其母 亲的财产和玩具的孩子,不再是其自己的主人。她的双手在布拉帕的胸脯上是冷冷 的;他的胸肉是被动和听人摆布的,在那双强壮的冷手之下简直就像黏土。 “累了?”当她停下来第三次换手时,他问道。布拉帕睁开眼睛瞧着她。比特 丽丝摇摇头。“我就像个令人生厌的病孩。” “一点都不令人生厌。” 但是布拉帕坚持为她感到遗憾并为他自己表示抱歉。“可怜的比特丽丝!”他 说。“你不得不为我所做的这一切!我实在愧不敢当。” 比特丽丝只是微微一笑。她的起初的令人颤抖的毫无理性的憎恶感已经过去了。 她感到异乎寻常的快活。 “好啦!”她终于说。“现在是加生热棉的时候了。”她打开纸板箱,解开一 团橘黄色的棉花。“问题是怎么把它贴在你的胸脯上。我想用绷带将其固定。两三 道右向绕过身体。你认为怎么样?” “我什么也不想,”布拉帕说,他继续在享受幼儿期的奢侈。“我完全在你的 掌握之中。” “好吧,那么,坐起来,”她下令道。他坐了起来。“拿住胸前的棉花,我来 绕绷带。”为了把绷带绕过他的身体,比特丽丝不得不曲身紧靠他,几乎是在拥抱 他;在她松绷带的时候,她的双手一时在布拉帕的背后相触。布拉帕向前垂着脑袋, 他的前额靠在比特丽丝的胸部。一个疲倦孩子的前额靠在其母亲柔软的胸部。 “把一端握住一会儿,我去拿一个别针。” 布拉帕抬起前额,把身体缩了回来。比特丽丝相当脸红,但仍然完全是正事正 办和有效率的。她在一块配齐花色别针的小纸板上摘下一枚。 “现在到了真正困难的时候了,”她笑着说道。“要是我把别针扎到你的肉里, 你不会介意吧。” “不,我不会介意,”布拉帕说,这次是真话;他不但不会介意,而且如果她 扎伤了他他才高兴呢。但是比特丽丝没有扎伤他。绷带被别针固定就位,以一种十 分专业的利索。 “好啦!” “眼下你还要我做什么?”布拉帕问道,贪婪地想服从。 “躺下。” 布拉帕躺了下去。比特丽丝为其扣上睡衣的钮扣。“现在你必须尽快入睡。” 她把被单塞到他的额下,并将其塞紧。随后她笑了。“你看上去就像个小男孩。” “你就不亲我一下道声晚安?” 比特丽丝的脸颊又鲜红了。她弯下腰吻了吻布拉帕的前额。“晚安,”她说。 突然之间,比特丽丝真想把布拉帕搂到怀里,让他的头靠在她的胸上,抚摸他的头 发。但她只是把手稍稍地按了按布拉帕的脸颊,然后匆匆走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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