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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连下好几天雨。对斯潘德累尔来说,就似乎连他的灵魂里也冒出了真菌和霉菌。 他要么躺在床上,要么坐在他那令人沮丧的房间里,要么倚在酒吧的柜台边,一面 感觉到粘液在身体里滋长,并且用他内在的眼睛观察着这种粘液。 “但愿你会做点什么事情,”他的母亲常常这样恳求他。“随便什么事情。” 而且他所有的朋友都同样说过,并继续说了好几年。 但是,如果斯潘德累尔会做随便什么事情,他就该死了。工作,工作的福音, 工作的神圣,labore est orare――全都是废话和胡说。“工作!”有一次他对菲 利普。夸尔斯的合理忠告爆发了一通表示轻蔑的言论,“工作并不比含酒精饮料更 值得尊敬,工作起的恰恰是同样的作用。工作只是分散心力,使一个人忘掉自己。 工作就是一种毒品,如此而已。令人羞辱的是,没有毒品,人们就无法清醒地生活 ;令人羞辱的是,人们没有勇气去就其真面目来看待这个世界和他们本身。人们必 须以工作来陶醉自己。愚蠢。工作的福音恰好是愚蠢和恐慌的福音。工作也许可当 作祈祷;但是工作也使人把头藏到沙中。工作也搞出如此的喧嚣和尘土,以致一个 人无法听清自己在说什么,或者看清面前的他自己的手。工作把一个人自己隐藏了 起来。怪不得萨谬尔。斯密尔斯家族和一些大生意人如此地热衷于工作。工作给予 他们惬意的存在的幻觉,甚至是大人物的幻觉。如果这些人停止工作,他们中的绝 大多数人就会认识到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们只是空中的一个个洞洞,就那 么一回事。他们的那一个洞洞也许还带着相当难闻的气味。我想得出,绝大多数的 斯密尔斯的灵魂一定相当难闻。毫不奇怪他们不敢停止工作。他们也许会发现自己 真的是什么,或者不如说什么都不是。他们没有勇气去冒这个险。” “那么你的勇气又允许你发现了自己的什么呢?”菲利普。夸尔斯问。 斯潘德累尔又相当戏剧似地咧嘴一笑。“需要一点勇气,”他说,“来继续观 看我所发现的。要是我不是如此勇敢的人,我早就会开始工作或者迷上吗啡。” 斯潘德累尔使自己带点戏剧化,使他的举止显得比实际上更加理性和浪漫。如 果他什么都不做,那既是出于习惯性的懒惰,又是出于倒错和七颠八倒的道德原则。 确实,懒散先于原则并且是其根源。斯潘德累尔永远不会发现工作是一种有害的鸦 片,如果他没有那种不可战胜的懒散要为此寻找一个理由和合理的解释。然而就他 而言,他的确需要一些勇气来个什么都不做,那是事实;因为即使有长期性的厌倦 的损害,他仍处于空闲之中,而这种厌倦此时此刻几乎难以忍受的锐敏。但是无所 事事的习惯如此根深蒂固,以致打破这种习惯地忍受由此而产生的厌倦的痛苦要求 更大的勇气。骄傲加强了他天生的懒惰――这种骄傲属于一个还不够能干的能干者, 属于一个伟大成就的钦佩者,他认识到自己缺乏独创的天才,他不愿意用他知道将 会是不成功的创造的努力来使自己蒙受羞辱,可也不愿意屈从于某种容易一些的任 务,不管这些任务会是多么成功。 “你谈论工作得十分出色,”他曾经对菲利普说。“但是你能做点什么事情, 我不能。你要我做什么呢?做银行事务员吗?做外出的商业推销吗?” “还有别的专业,”菲利普说。“既然你有一些钱,那就有全部的学问,全部 的自然史……” “哦,你要我做个蚂蚁收集者,是吗?或者是论昂杰维恩人中肥皂的使用这篇 文章的作者。一个沉溺在自己的业余嗜好中的亲爱的扎比老叔。但是我告诉你,我 不想做托比大叔。要是我不是真好,我宁可选择明明白白的不好。我不想把自己伪 装成一个有学问的人。我不想做一个业余嗜好的代表。我要做一个自然造就的人― ―不好。”‘自从他母亲的第二次婚姻后,斯潘德累尔总是反常似地做最恶劣的事 情,选择最恶劣的活动,有意地鼓励他自己最恶劣的倾向。他用放荡来分散自己无 穷的悠闲。他向他母亲报复,也向他自己报复,报复他曾经如此愚蠢地快乐和善良。 斯潘德累尔唾弃着他母亲,唾弃着他自己,唾弃着上帝。他希望有一个地狱可让他 去,可他为无法相信地狱的存在而感到遗憾。然而,有地狱也好,没有地狱也好, 令人满足的是,甚至令人激动的是,在那早些日子里知道一个人在做什么坏事和错 事。但是在放荡中有着某种如此内在地乏味的东西,某种绝对地和毫无希望地令人 沮丧的东西,因而只有极少数被赋予比通常更少的智力和比通常更强的胃口的人才 能够继续积极地享受一种按常规进行的恶习,或者继续主动地相信其邪恶的价值。 大多数习惯性的放荡者作为放荡者,不是因为他们享受放荡,而是因为被剥夺了放 荡他们感到不舒服。习惯把奢侈的享受转变为乏味和日常的需要。一个已把女人, 杜松子酒,抽鸦片,鞭身养成习惯的男人,会发现没有那些恶习难以生存,就像没 有面包和水那样,尽管恶习的实际上的实行也许其本身已经变得毫无兴奋可言,就 像吃干面包片和从厨房的水龙头里喝杯水。习惯对做坏事的感觉对积极的享受是致 命的。数年之后,一个改信者,抱怀疑态度的犹太人,西方化的印度人,可以泰然 地吃猪肉吃牛肉,这在他们仍旧信教的兄弟们看来似乎是野蛮地玩世不恭。习惯性 的放荡者亦复如此。以其内在的邪恶一开始似乎令人刺激的行为,在经过一定数量 的重复之后在道德上变得中和了。也许,还有点儿令人厌恶;因为大多数的恶习的 实践会随之以令人压抑的生理上的种种反应;但不再是邪恶的了,因为如此通常。 对一个习以为常的人来说,恶习是难以有邪恶感的。 mpanel(1); 被习惯逐渐剥夺了对做坏事的积极享受及主动的感觉(那总是他肉体快乐的一 部分),斯潘德累尔有点绝望地转向对恶习的净化。但是恶习的净化并没有产生相 应的感情的净化。事实上倒是恰恰相反;恶习越是过分的夸张其词的净化,越是不 平常和反常,恶习的实行就变得越是乏味地和毫无希望地非情感性的。想象也许可 以努力对正常的性的主题设计出种种最不大可能发生的变化;但狂欢作乐的所有变 化的情感产物总是同样的――一种羞辱和贬低的乏味的感觉。确实,有很多人(他 们一般来说在智力上是最文明、最文雅和最老练的),会热望下流并迫不及待地追 求自我贬低,在多重的狂欢作乐之中,在受虐狂的卖淫之中,在同陌生人的偶然的 几乎是兽性的交尾之中,在跟下等阶级的粗俗和未受教育的个人发生的性关系之中。 过度的智力上的和审美上的净化易于被昂贵地获得,其代价是某种奇怪的情感上的 堕落。完全文明的中国佬,以其对艺术的热爱和对残酷的热爱也患着同样病症的另 一种形式,这种病症给予完全文明的现代唯美主义者以鉴赏力,鉴赏禁卫军官兵和 法国街头的流氓,鉴赏令人羞辱的男女乱交和种种暴力。 “眉毛高,耻骨低,”兰皮恩有一次在斯潘德累尔听得见的范围内这样总结道。 “一方面越高,另一方面就越低。”就斯潘德累尔而言,他并不欣赏令人羞辱之事。 对他来说,恶习的所有可能的净化的情感结果都似乎令人乏味的同一。剥离于一切 有意义的情感,不管是赞同还是悔恨,肉体的兴奋和快乐的纯粹感觉被钝化了。腐 蚀青年现在是给予他任何积极情感的唯一的放荡形式。正如兰皮思所猜测到的,斯 潘德累尔受鼓舞于那种好奇的报复式的对性的仇恨,这种仇恨是由他母亲第二次婚 姻的震惊所引起的,这一婚姻意外地,并发生于青春期的不安时刻,当时一般的上 层中产阶级正着力于改善自己和绅士般地压制自己。斯潘德累尔仍然可以感到一种 特殊的满足,他把自己所认为的感官享乐的羞辱之感加于那些过分地被宠爱因而受 到鄙夷的女人们的无辜姐妹身上,这些女人们对他而言一直是受到鄙弃的本能的化 身。斯潘德累尔带着中古式的仇恨进行复仇,不是(像禁欲主义者和清教徒)通过 克制被仇恨的女人的肉体的欲望,而是通过教会女人的肉体放纵到他本人看成是邪 恶的程度,通过引诱和抚爱女人的肉体到越来越全面和凯旋的反叛于有意识的灵魂。 而其复仇的最后阶段在于在他的牺牲品心里逐渐地暗示那种销魂的狂喜是根本错误 和卑鄙的,而那种狂喜本是他自己教会她感受的。 至今为止,可怜的小哈丽特是他能够赖以实行其全套计划的唯一的无辜的女人。 对在哈丽特以前的女人,斯潘德累尔从未走得如此之远,而哈丽特以后也后继无人。 他曾经向兰皮恩描写过他的诱惑方式,哈丽特崇拜他,也想象她自己被崇拜。而哈 丽特也几乎是对的;因为斯潘德累尔确实真正地爱护她,即使他同时又存心把她变 成他的牺牲品。既破坏了他自己的感情又破坏了她的,这给相关过程增添了一种倒 错的风味。斯潘德累尔耐心地,以最优雅、最细腻的富于同情的情人的那种策略、 温和同理解,慢慢地减轻了哈丽特处女的惊恐,逐渐地溶解了她青年的冷淡,并瓦 解了由她的教育所筑起的栅栏――这不过是为了在她的无经验上加以最异想天开的 种种淫荡的巧妙的接受。看着哈丽特接受这种种淫荡就好像通常的柔情的标志,这 对颠倒的禁欲主义者斯潘德累尔来说,已经是对哈丽特作为一个女人所进行的值得 钦佩的报复。但是这还不够;他开始假装顾忌,带着一种苦恼的神情退缩于哈丽特 的热情,或者,如果他加以接受的话,接受得如此被动,就像他正在受到凌辱和强 暴似的。哈丽特突然变得焦虑和痛苦起来,感到羞愧,像一个敏感的人其热情得不 到回应总会感到的那样;与此同时,她突然发现自己有点奇形怪状,就像个一直在 跟一队同伴一起表演的演员,被遗弃了,突然认识到自己一个人在舞台上――奇形 怪状甚至有点令人恶心。他还爱她吗?很爱,他答道。那么为什么呢?正是因为出 于他的深爱;接着斯潘德累尔开始谈论起灵魂。肉体就像一头野兽,它吞没灵魂, 毁灭意识,废弃真正的你我。就好像碰巧似的,就在那天晚上有人给他寄了个神秘 的包裹,当他打开以后,正如他此时所做的,结果是里面装着一个画夹,全是法国 的春宫蚀刻画,看到这些春宫,可怜的哈丽特越来越滋长起一种恐惧感和厌恶感, 她如此天真和热情地所接受的当做爱的所有的动作,都表现为冷然而清楚的轮廓线 条,并且制作得看上去如此丑陋,如此下流,如此无限的粗俗,以致对这些画只瞥 一下就会使人鄙视和憎恨整个人类。 接下来的几天里,斯潘德累尔巧妙地把恐惧慢慢地加进去;而随后,当哈丽特 被彻底地贯穿了一种罪恶感并因自我厌恶而毛骨悚然的时候,他又玩世不恭地强烈 地恢复了他原来淫荡的做爱。临末哈丽特离开了他,边恨他,边也恨她自己。那是 三个月以前的事情。斯潘德累尔并没有试图把哈丽特找回来,或者重新对另一个牺 牲者进行试验。不值得努力;什么都不值得去努力。他满足于谈论恶行的种种激动, 而在实际上他仍麻木不仁地沉浸在令人沮丧的例常的白兰地和租来的爱之中。谈论 暂时地使他激动一下;但是谈论过后他又更深地重新陷入无聊和消沉。有几次,斯 潘德累尔感到他仿佛内在地正变得麻痹起来,灵魂本身在逐渐地麻木。这种麻痹还 是在他的力量的范围之内,通过意志的努力可以治愈。但是他无法,甚至不愿意, 来作出这种努力。 “然而要是你厌倦这种事,要是你仇恨这种事,”菲利普。夸尔斯曾经质问他, 一面以其细心的智力的好奇心集中于斯潘德累尔,“你究竟为什么继续过这种生活 呢?”这个问题还是在近一年以前问的;当时麻痹在斯潘德累尔的灵魂里还没有侵 蚀到如此之深。但即使在那些日子里,菲利普已经发现他的情况使人迷惑不解。因 为这个人准备谈论他自己又没有要求别人的个人情况作为回报,因为他似乎并不介 意自己成为科学好奇心的一个目标,而且他吹嘘自己的弱点而不是对之保持缄默, 菲利普抓住机会反复询问他。“我看不出理由,”他坚持问道。 斯潘德累尔耸耸肩膀。“因为我承诺这种事。因为在某种方式上这是我的命运。 因为这是生活的结局――仇恨和厌倦;那就是人之为人,当人们被听其自然的时候 ――又是仇恨和厌倦。因为,一个人一二旦遭到诅咒,就应该双倍地诅咒自己,因 为……对,因为我真的喜欢仇恨和厌倦。” 他喜欢这样。雨下呀下呀;蘑菇在他的内心里冒出来,他有意地加以栽培。他 可以去看朋友;但他宁可选择厌倦和独自一人。音乐会季节正全面展开;考文特花 园里上演歌剧,各家戏院都已开放,但是斯潘德累尔只看广告――皇后大厅演奏《 英雄交响曲》,威格姆尔由席那贝尔演奏作品一零六号,考文特花园的伦敦中心戏 院的《堂。格奥伐尼》,阿尔罕伯拉宫的小梯西,老维多利亚戏院的《奥赛罗》, 海德公园东北入口大理石拱门处的查理。卓别林――他详详细细地加以阅读并呆在 家里。钢琴上堆满乐谱,书架上满是书籍,全伦敦图书馆都在他的支配之下;斯潘 德累尔什么都不看,只看杂志,插图周刊,日报,晚报。雨不住地滑过一扇扇肮脏 的玻璃窗。斯潘德累尔啪啪地翻着一大叠《泰晤士报》。“约克公爵”,他阅读着, 就像在其自然的生存环境中的粪金龟子蛆虫那样侵蚀前进,读光出生栏、死亡栏、 寻物、寻人、离婚栏,读光佣仆版和房地产版,读光法律通告版,读光皇家版和外 事新闻版,读光议会,读光晨间消息,读光五篇主要的文章,读光读者来信,一直 读到法院和私人通告,读到论《坏天气中的圣经》那篇牧师的小文章,“约克公爵 将于下周一被金银丝拉丝公司赠予荣誉成员之称号。赠予仪式后殿下将同公司老板 和监理们共进午餐。”帕斯卡和布莱克在书架上触手可及。但是“奥古斯塔。克雷 本夫人已乘‘不伦加利亚号’离开英国。她将横穿美国拜访她的内兄和姐姐,南美 拉尼西亚群岛总督和爱塞尔贝塔。托得亨特夫人。”斯潘德累尔哈哈一笑,笑声是 一种解放,是一种能量的源泉。他站了起来;穿上雨衣出去了。“南美拉尼西亚群 岛总督和爱塞尔贝塔。托得亨特夫人。”仍旧带着一丝微笑,他拐进了街角处的酒 吧。时间还早;里面只有另一个酒客。 “可为什么两个人应当呆在一起同时又感到不快乐呢?”酒吧女招待说道。 “为什么呢?当他们可以离婚并感到快乐时?” “因为婚姻是一种圣礼,”陌生人回答。 “圣礼你自己吧!”女招待鄙视地反驳说。一看到斯潘德累尔,女招待点头微 笑。他是常客。 “双份白兰地,”他点了酒,一面依在吧台边打量着陌生人。那个人的脸长得 就像教堂少年唱诗班的――然而一个唱诗班的少年突然被中年所压倒了;圆鼓鼓的, 相当像玩具娃娃,可是憔悴的。嘴巴吓人的小,玫瑰花蕾中的一线裂缝。有翅的小 天使的脸颊已开始下沉并且变灰,下额也是那样,还留着当天的胡子。 “因为,”陌生人继续道――斯潘德累尔注意到,此人从不静止,而必须总是 微笑,皱眉蹙额,扬起眉毛,头部一会儿翘这边一会儿翘那边,身体扭来扭去,处 在一种永久的自我意识的狂喜里,“因为一个男人应该同他的妻子粘在一起,他们 俩应该合为一体。一体,”他重复着,并伴之以一种异乎寻常的身体的扭动和噗一 笑。他觉察到斯潘德累尔的眼神,脸红了,为使自己不失面子,匆匆地干完酒。 “斯潘德累尔先生,你是怎么想的?”女招待边转身去拿白兰地酒瓶边问道。 “关于什么?关于合为一体吗?”女招待点点头。“嗯。事实上,我刚才正在 妒忌南美拉尼西亚群岛总督和爱塞尔贝塔。托得亨特夫人如此毫不含糊地分为两体。 要是你被称作南美拉尼西亚群岛的总督,”他继续朝着憔悴的唱诗班少年说,“而 你的妻子是爱塞尔贝塔。托得亨特夫人的话,你想象你们会合为一体吗?”陌生人 像条上钩的虫子那样扭动着。“显然不会。要是合为一体倒会使人吃惊。” 陌生人又点了一杯威士忌。“但是笑话归笑话,”他说,“婚姻的圣礼……” “不过为什么两个人不快乐呢?”酒吧女招待坚持道。“如果并没有必要。” “为什么他们不应当不快乐呢?”斯潘德累尔问道。“也许正是他们在这儿的 缘故。你怎么晓得地球就不是另一颗行星的地狱呢?” 一个实证主义者,女招待笑道。“真是胡说!” “但是英国国教教徒并不认为婚姻是一种圣礼,”斯潘德累尔继续道。 唱诗班少年愤怒地扭动着。“你把我当做一个国教教徒?” 工作的白天结束了;酒吧里开始挤满寻求精神放松的人们。啤酒流注,酒精一 小杯一小杯地珍贵地估量出去。在黑啤酒里,在苦啤酒里,在威士忌里,人们买走 的相当于外国旅行和神秘的狂喜,相当于诗歌和周末同克里奥派特拉在一起,相当 于大狩猎和音乐。唱诗班少年又点了一杯酒。 “我们生活在怎么样一个时代啊!”他摇头说道。“野蛮。对最基本的宗教真 理的如此极端无知。” “就不提起卫生的真理,”斯潘德累尔说。“‘这些潮湿的衣服!一扇窗也没 有。”他抽出自己的手绢盖住鼻子。 唱诗班少年颤抖着举起双手。“怎么样一块手绢啊!”他惊叫道。“太恐怖了!” 斯潘德累尔把手绢伸出去让人审看。“我似乎觉得这是块很好的手绢,”他说。 这是块印度班丹纳花绸大手绢,红底,带着黑色和粉红色的狂放的图案。“贵极了, 我可以补充一句。” “但是颜色,我亲爱的先生。颜色!” “我喜欢这种颜色。” “但不是在当年的本季。不是在复活节和圣灵降临节那周之间。无法忍受!礼 拜仪式的颜色是白的。”他掏出自己的手绢。雪白雪白。“还有我的袜子。”他举 起一只脚。 “我真纳闷为什么你看上去就像准备去打网球。” “白色,白色,”唱诗班少年说道。“这是规定。在复活节和圣灵降临节之间 做弥撒的无袖长袍必然是白色压倒一切。更不要提这样一个事实,即今天是圣娜塔 利亚童贞女节。而所有还不是殉道者的童贞女的颜色也是白的。” “我倒认为她们全都是殉道者,”斯潘德累尔说。“也就是说,要是她们把童 贞保持得够长久的话。” 转门开呀关呀,开呀关呀。外面是孤独和潮湿的黄昏;里面,快乐在于人很多, 并且互相靠拢和接触。唱诗班少年开始谈到林肯的小圣休,庇兰扎布鲁的圣皮兰, 康瓦尔郡的锡矿工人的庇护圣徒。他又喝了一杯威士忌并向斯潘德累尔吐露,他正 在用诗体来写英国圣徒们的生平。 “又是一个潮湿的德比赛马,”酒吧里的一队悲观主义者预言道,高兴的是因 为他们可以相伴预言,肚子里面是好天气,灵魂里面是喝醉了啤酒似的阳光灿烂。 湿衣服冒着蒸气,比往常更令人窒息,――至乐的蒸气;话声笑声震耳欲聋。对着 斯潘德累尔的面孔,憔悴的唱诗班少年吞吐出酒精和诗歌。 “来来往往,来来往往,庇兰扎布鲁的皮兰,” 他吟诵道。四杯威士忌几乎治愈了他的扭动和怪相。他失去了自我意识。意识 到自我的那个旁观者已经睡着了。再来几杯威士忌连意识的自我也将不复存在。 “轻飘飘地行走,” 他继续道,“轻飘飘地行走在惊涛骇浪之上,在卡西特累得斯。”“那是皮兰 的主要奇迹,”他解释道:“从大陆的极端走到西西里群岛。” “我想,相当近世界纪录了,”斯潘德累尔说。 对方摇摇头。“有个爱尔兰圣徒走到威尔士。但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小姐!” 他招呼道。“喂,请再来一杯威士忌。” “我必须说,”斯潘德累尔道,“你似乎充分利用了两个世界的好处。六杯威 士忌……” “只有五杯,”唱诗班少年提出异议道。“这只是第五杯。” “那就五杯吧,还有礼拜仪式的颜色。更不提庇兰扎布鲁的圣皮兰。你真的相 信走到西西里吗?” “绝对相信。” “这杯走到新兴的萨克拉门托,”女招待说,一面把他的酒杯推过柜台。 唱诗班少年边摇头边付钱。“到处是亵读,”他说道。“每一句话都在圣心上 扎下一道伤口。”他喝了一口。“又是一道血淋淋的、令人痛苦的伤口。” “你拿圣心玩乐得多开心啊。” “玩乐!”唱诗班少年愤怒地说道。 “摇摇晃晃地从酒吧走到祭坛的护栏。又从听取仟悔室走到妓院。这是理想的 生活。一刻也不会枯燥。我妒忌你。” “嘲笑吧,嘲笑吧!”他像一个垂死的殉道者似地说道。“要是你晓得我的生 活是怎么样一种悲剧,你就不会说你妒忌我了。” 转门开呀关呀,开呀关呀。从车间和办公室的精神沙漠中出来的渴望上帝的人 们,来到这儿就像谒庙。瓶装的,桶装的,有克来德牌和利弗牌,有泰姆士牌,杜 露牌和特伦特牌,神秘的神威向这些酒客展现了自身。对边榨边喝苏麻液的女婆罗 门来说,其名叫因陀罗;对吃大麻的瑜伽奉行者而言,其名叫湿婆;墨西哥的诸神 居住在龙舌兰里。波斯的苏菲派教徒在设拉子的美酒里发现安拉,撒摩耶人的萨满 教巫师吃了毒菌就充满数字的精灵。 “小姐,再来一杯威士忌,”唱诗班少年说道,一面几乎哀泣自己不幸命运地 转身对着斯潘德累尔。他曾经受过,他曾经结婚过――圣礼地;他坚持那一点。他 曾经快乐。他们俩都曾经快乐。 斯潘德累尔扬起眉毛。“她喜欢闻威士忌吗?” 对方悲哀地摇摇头。“我有自己的缺点,”他承认。“我是软弱的。这该诅咒 的喝酒!该诅咒的!”在一阵突如其来的节酒的热情之下,他把自己的威士忌泼在 地板上。“瞧!”他得意洋洋地说道。 “非常高贵!”斯潘德累尔说。他向女招待招手示意。“为这位先生再来一杯 威士忌。” 唱诗班少年表示反对,但并没有多少热情。他叹息着。“这总是我易犯的恶习,” 他说道。“但我在以后总是感到遗憾。真正感到懊悔。” “我确信你如此。一刻也不会枯燥。” “要是她肯帮我,我也许会治得好。” “一种纯粹的女人的帮助,是不是?”斯潘德累尔说。 “确实,”对方点头。“确实如此。但是她离开了我。跑了。或者还不如说, 不是跑了。她被引诱了。她一个人是做不出这种事情的。那是那条令人恐惧的草中 小蛇。那条小……”他用光了军士长简明词汇表。“要是他在这儿的话,我会把他 的脖子给持下来,”唱诗班少年继续道。战神已经在他的第五杯威士忌里面了。 “那头肮脏的小猪!”他捶着柜台。“你晓得那个画泰特绘画陈列馆里那些图画的 人比特雷克吗?就是那个家伙的儿子。沃尔特。比特雷克。” 斯潘德累尔扬起了眉毛,但未置评论。唱诗班少年继续谈下去。 在斯皮沙餐馆里,沃尔特正同露西。塔特蒙一起用餐。 “为什么你不也去巴黎呢?”露西说道。 沃尔特摇摇头。“我不得不工作。” “我发现真的不可能每次在一个地方呆上好几个月。一个人会感到如此陈腐颓 丧,如此难以言表的枯燥。我一踏进克洛伊顿的飞机里,就感到好像又获得了重生 ――像救世军一样。” “新生持续多久呢?” 露西耸耸肩膀。“像过去的生命一样久。但幸运的是,飞机的供应几乎是无限 的。我完全赞成进步。” 无名神庙堂的转门在他们身后闭拢了。斯潘德累尔及其同伴迈进阴冷而多雨的 黑暗。 “哦!”唱诗班少年说,一面颤抖地翻起雨衣的领子。“就像跳进了室内游泳 池。” “就像读了费奈隆之后又读海克尔。你们基督徒生活在宇宙的如此小透了的酒 吧里面。” 他们沿街走了几码。 “瞧呀瞧呀,”斯潘德累尔说,“你以为你能走回家?因为你看上去不像如此。” 唱诗班少年斜靠在一根电灯杆上摇摇头。 “等一辆出租车吧。” 他们等着。而在下着。斯潘德累尔以一种冷冷的憎恶注视着对方。当他们刚才 在酒吧里的时候,这个家伙使他感到逗乐,起了散心的作用。此时,突如其来地, 他只是感到嫌恶。 “你就不怕下地狱吗?”他发问。“他们在那儿让你喝发烧的威士忌。你肚子 长得像永久的圣诞布了。但愿你看看自己!使人反感的景象……” 唱诗班少年的第六杯威士忌充满了悔罪之意。“我晓得,我晓得,”他嘟哝道。 “我是令人厌恶的。我是可鄙的。可要是你晓得我曾经怎么斗争,怎么竞争,怎么 ……” “有辆出租,”斯潘德累尔喊车停下。 “我曾怎样祈祷过,”唱诗班少年继续道。 “你住哪儿?” “奥西恩花园街四十一号。我已经搏斗……” 出租车驶到他们的面前。斯潘德累尔打开车门。 “滚进去,你这个酒鬼,”他边说边推了对方一把。“奥西恩花园街四十一号,” 他对司机说道。与此同时,唱诗班少年爬进自己的坐位。斯潘德累尔尾随着。“使 人恶心的鼻涕虫!” “骂吧,骂吧。我配。你完全有权利鄙视我。” “我晓得,”斯潘德累尔说。“但要是你认为我会继续这样告诉你让你开心, 你就大错特错了。”他靠回自己的角落闭上眼睛。所有他的吓人的疲倦和厌恶突然 恢复了。“上帝啊,”他自言自语。“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就像对他的想 法的一种怪诞的讥消的回音,唱诗班少年大声祈祷起来。“上帝饶恕我吧,”醉后 感伤而流泪的话声重复着。斯潘德累尔轰然而笑。 他把醉汉留在其门前的台阶上,就回到出租车里。他突然记起尚未用餐。“斯 皮沙餐馆,”他告诉司机。“上帝啊,上帝啊,”他在黑暗里重复道。但黑夜是一 个真空。 “斯潘德累尔来了,”露西喊道,一面打断她的伴侣的话语。她举起一只手臂, 挥手示意。 “露西!”斯潘德累尔接过手吻了吻。他坐到他们的餐桌旁。“你会感兴趣听 这件事,沃尔特,我刚才对你的牺牲品扮演了一个善良的乐善好施的角色。” “我的牺牲品?” “你的乌龟。卡林;那不是他的名字吗?”沃尔特苦恼地脸红耳赤。“他头上 带角仍毫无两样。相当传统地。”他看着沃尔特,并高兴地看到其脸上痛苦的迹象。 “我发现他把自己的悲哀,”他继续恶意地说,“淹没在威士忌里。漂亮而浪漫的 疗方。”能够对自己的痛苦进行一些报复,是一种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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