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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兰皮恩一家住在加尔西。他们的房子由一间大的画室附加三四间小房间组成。 一个很好的小居处,有点像倒塌似的,布拉帕仔细想着,一面在那个星期六下午按 着门铃。正好在战前,兰皮思不花什么就买下了它;简直不花什么。对兰皮思不存 在战后的房钱。一年一百五十镑的毫不掺杂的礼物。幸运的魔鬼,布拉帕想道,一 时忘了他自己不付房钱地生活在比特丽丝那儿,而只记起他和莫莉。爱克塞格劳特 吃便餐他刚花的二十四先令九便士。 玛丽。兰皮恩开了门。“马克在画室里期待着你,”互相打过招呼后她说。 “究竟为什么,”她心里感到纳闷,“究竟为什么兰皮恩继续友好地对待这个家伙, 这真难以理解。”她本人嫌恶布拉帕。“他是一种秃鹰,”在这个新闻记者上次来 访之后她曾经对丈夫说。“不,不是一只秃鹰,因为秃鹰只食腐肉。他是一条以活 的寄主为生的寄生虫,而且他总是找得到最佳选择的寄主。他有一个寻找最佳选择 的鼻子;我假定他那样。一条精神水蛭,这就是他的真面貌。为什么你让他吸你的 血呢?” “为什么不应当让他吸呢?”马克反驳道。“他没有伤害我,而且他使我感到 有趣。” “我相信他满足了你的虚荣心,”玛丽说。“有水蛭是令人恭维的。这是在祝 贺你的鲜血的质量。” “除此之外,”兰皮恩继续道,“他本人也有点东西。” “当然他本人也有点东西,”玛丽答道。“他有你的鲜血在他那儿,在其他东 西之中。还有他赖以为生的其他所有的人的鲜血。” “嗯,不要夸大其词,不要浪漫主义。”兰皮恩反对不是他自己的所有修辞上 的夸张。 “也罢,我所能说的就是我不喜欢寄生虫。”玛丽决然说道。“下次他来,我 要在他身上撒一点基廷粉,倒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到此为止。” 然而,下次来临了,玛丽在这儿为布拉帕开门,告诉他让他自己找路去画室, 就像他是一个受欢迎的宾客。即使在返祖的玛丽身上,客气的习惯力量仍强于她想 撒基廷粉的欲望。 布拉帕在自己找路去画室的时候,他的念头仍然是财务方面的。为午餐付账的 记忆继续在使他心痛。 “兰皮恩不但是不付房钱,”他继续想着:“他还几乎没有什么开销。像他们 那样生活,只有一个佣人,自己做大多数家务,没有汽车,他们花费真的一定少得 可笑。确实,他们有两个孩子要受教育。”但是布拉帕通过一种精神的变戏法―― 对此他是一个老手――,设法使得两个孩子从他的意识领域里消失了。“而且兰皮 恩肯定赚了好多钱。他卖绘画和素描相当不错。他所选择写的任何东西经常有销路。 他那些钱到底派什么用场呢?”布拉帕在敲画室的门时忿忿地自问。“莫非把钱囤 了起来?抑或?” “进来,”兰皮恩的声音从房门的另一侧喊道。 mpanel(1); 布拉帕把脸换成笑眯眯的,打开了门。 “啊,原来是你,”兰皮恩说。“此刻无法握手,恐怕。”他正在洗画刷。 “你好吗?” 布拉帕摇摇头说他需要度假可度不起。他在画室里四处走动,崇敬地看着种种 画稿。对大多数的画稿,圣方济各都是很难表示赞同的。然而那是一种怎么样的生 活,怎么样的能量,怎么样的想象啊!归根结蒂,生活是重要的,“我相信生活。” 那是一个人的第一信条。 “这幅画的画题是什么?”他问道,一面在画架上的画布前面驻足。 兰皮恩边擦手边穿过房间,站到他的身边。“那幅吗?”他说。“哦,‘爱’, 我假定你是会那样称呼它的。”兰皮恩哈哈一笑;他那天下午工作顺手,情绪甚佳。 “但是不那么优雅和讲究灵性的人也许更喜欢不大适宜印出来的东西。”他咧嘴而 笑,暗示了几个不大适宜印出来的另外的作品。布拉帕的微笑有点阴沉了。“我不 晓得你能否想出别的来,”兰皮恩带恶意地总结道。有布拉帕为邻,兰皮恩感到有 趣,同时他感到肯定有一种责任来说些令人吃惊的话。 这是一幅小小的油画。置于画布的左下角,画面是这样的:在以黝黑的岩石及 树干为前景和以岩峭壁为背景之间,有一个山凹,上方拱复着成片的簇叶,两个人 体,一男一女,互相拥抱地躺着。两个裸体,女的雪白,男的呈红棕色。这两个裸 体是全画的光源。衬着肉体发射的光芒,前景中的岩石和树干成剪影状。而同样的 光芒把他们身后的岩峭壁照成金黄色。光芒也。照到顶下方的簇叶的表面,在越来 越浓黑的绿荫中投上了一道道阴影。从男女两人所躺的山凹处,光芒喷射而出,斜 穿过整个画面,一个人感到,这种四射的光芒照亮并且创造了一群惊人的植物:一 朵朵巨大的玫瑰,百日草,郁金香,在高大的花丛中一匹匹马呀,豹呀,小羚羊呀, 在奔来窜去;而在这之外,绿色的风景逐渐加深,层层叠叠,汇成蓝色,在山丘之 间可以瞥见一抹大海,在光芒之上,蓝天上飘浮着巨大的、神人般的云彩。 “画得好,”布拉帕慢腾腾地说道,一面摇头晃脑地看着这幅画。 “但我看得出你恨这幅画。”马克。兰皮恩凯旋似地咧嘴笑道。 “为什么你那么说?”另一方带着殉道者般的文雅的悲哀抗议道。 “因为这正好是真实的。这东西对你不够文雅不够耶稣式。爱,肉体的爱,作 为光明、生命和美好的来源――哦,不,不,不!那太粗糙太肉欲了;那是相当可 悲地直截了当的。” “你把我当做格伦地太太了?” “不是格伦地太太,不是。”兰皮恩神情激昂,连笑带刺。“姑且说圣方济各 吧。顺便一问,你对他的生平的研究进展如何?希望你有声有色地描写他舔麻风病 人的故事。”布拉帕做了个表示不满的姿态。兰皮恩咧嘴而笑。“事实上,连圣方 济各对你都太嫌成熟了。孩子不会舔麻风病人。只有性反常的成人才会那样做。布 拉帕,林肯的圣休,那才是你。圣休是个孩子,你晓得,一个纯粹的甜蜜的开心孩 儿。一个如此可亲的屈身偎依的,多情的小家伙。睁大着眼睛崇敬女人们,就好像 她们都是圣母马利亚的化身。来是为了被爱抚,让自己的痛苦被吻掉,听人讲可怜 的耶稣的故事――要是碰上还有奶汁甚至来点痛饮。” “真的!”布拉帕不满地说。 “对,真的,”兰皮恩学样取笑道。他喜欢让那个家伙上钩,使之看上去就像 一个宽恕的基督教的殉道者。布拉帕活该如此,因为他带着那种可敬爱的使徒式的 态度和如此令人恶心的崇敬和钦佩之情而来。 “蹒跚学步的睁大眼睛的圣休。如此崇敬地走到女人们的面前,好像她们全都 是圣母马利亚的化身。但仍然把他那只热切的小手伸到她们的裙子之下。来是为了 祈祷,但呆下来同圣母马利亚的化身们同床共枕。”兰皮恩颇知布拉帕的排闻,并 且猜到更多。“亲爱的小圣休!。他多么漂亮地摇摇晃晃地走到卧室,以一种多么 亲爱的孩子气的方式,舒舒服服地偎依到床单之下!这种东西对我们的小体而言是 太粗鲁和非精神性了。”兰皮恩仰头大笑。 “讲下去,讲下去,”布拉帕说。“别管我。”而看到布拉帕那种殉道者似的、 精神性的微笑,兰皮恩更加笑不可遏。 “哦,亲爱的,哦亲爱的!”他笑得呛不过气来。“下次你来的时候,我将为 你临摹一张亚利。西弗的《圣莫尼卡和圣奥古斯丁》。那会使你真的快乐。要不要 看看我的几张素描?”兰皮恩换了一种语气说道。布拉帕点点头。“这些素描多半 是怪诞的。漫画式的。相当下流,我警告你。然而要是你愿意来看我的作品,就必 须预期所看到的。” 他打开了一只放在桌上的画夹。 “为什么你猜想我不喜欢你的作品?”布拉帕问道。“说到底,你是一个相信 生活的人,我也是。咱们之间有分歧;但是在大多数问题上咱们的观点是一致的。” 兰皮恩抬头看他。“哦,我肯定如此,我晓得如此,”他边说边咧嘴而笑。 “嗅,要是你晓得是一致的,”布拉帕说,他那偏开的眼睛并没有看到对方脸 上的咧嘴而笑,“为什么你猜想我会不赞同你的素描呢?” “的确为什么呢?”对方讥嘲道。 “既然观点是一致的……” “显然,从同一视角出发,人们所看到的景色必然是同一的。”兰皮恩又咧嘴 而笑。“证讫。”他再转过身去拿出一张素描。“这张我称之为‘过去的化石和将 来的化石’。”他把素描递给布拉帕。这张画是用墨水勾勒再着水彩的,异常的鲜 明和富有生气。构图是以大手笔弯曲的S 形,一队奇形怪状的怪物斜穿过画稿往下 行进。成队的恐龙,翼手龙,雷龙,梁龙,鱼龙在队列的末尾或走,或游,或飞; 先锋由人形的怪物组成,巨头生物,没有四肢或者肉体,像鼻涕虫那样靠下额和头 颈模糊而滑腻地延伸匐匍向前。这些面孔多为当代名人。布拉帕在人群中认出汤姆 森和爱德华。塔特蒙勋爵,萧伯纳由一批太监和老处女随行着,奥利弗。洛奇爵士 由一个身包裹尸布上顶大头菜脑袋的鬼魂和一只行走的阴极管伴随,阿尔弗雷德。 蒙德爵士和约翰。D.洛克菲勒在冲锋,跟着的是洗礼派牧师弗兰克。克兰博士和埃 迪太太,他们俩头戴光环,还有许多别人。 “蜥蜴类死于身体太大而脑袋大小,”兰皮恩解释道。“至少科学家们总是这 样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的。肉体的大小在过一定的量之后就变成一种不利条件。那 么精神的大小又怎么样呢?这些傻瓜们似乎忘掉了他们就像梁龙那样上部沉重,笨 拙而不成比例。牺牲肉体生活和感情生活于精神生活。他们想象会发生什么呢?” 布拉帕点头表示同意。“那就是我一直在问的。人没有心无法生活。” “更不必说内脏皮骨肉体了,”兰皮恩说道。“这些傻瓜正在向灭绝前进。这 倒也是一件大好事。惟一的麻烦是他们带着其余的世界同他们一起前进。瞎了他们 的眼睛!我必须说,我憎恨于被宣告灭绝,因为这些低能者、科学家、道学家、唯 灵论者、技术专家、文学和政治的发扬光大者以及其他所有的人没有头脑看到,人 必须像人那样生活,而不是像一个有意识的智力超群和灵魂投入的怪物那样生活。 哼!我真想多杀他们几个。”他把素描放回了画夹,另抽出了两张。“这儿是两张 历史纲要,左面一张根据H.G.威尔斯,右面一张根据我。” 布拉帕看着,微笑着,接着放声大笑。“好极了!”他说。左面那张素描由简 单的逐渐加强的线条组成。一个很小的猴子继之于一个稍大些的直立猿人,而后者 又相继被一个更大些的尼德兰人跟着。旧石器人,新石器人,青铜器时代的埃及人 和巴比伦人,铁器时代的希腊人和罗马人――人形的大小慢慢地增大。当轮到伽利 略和牛顿出场的时候,人类长到了相当令人起敬的尺寸。渐强线继续通过下列人物 不受阻挠地加强:瓦特和史蒂芬生,法拉第和达尔文,贝西默和爱迪生,洛克菲勒 和沃纳梅克,最后到达以H.G.威尔斯本人的和阿尔弗雷德。蒙德爵士的人形为代表 的当代顶峰。将来也没有被忽略。通过预言式的四射的迷雾,威尔斯和蒙德的形象 随着每一次的重复越长越大,以一种凯旋的螺旋线卷绕出画稿,卷向乌托邦的无限。 右面那张素描没有那么乐观的高低的构图。小猴子很快发展为尺寸不错的青铜器时 代人,后者又让位于很大的希腊人和差不多大小的伊特鲁利亚人。罗马人又长得小 一点。底比斯的僧侣们同原始的小猴子难以区分。随后又继之以若干尺寸不错的佛 罗伦萨人,英国人,法国人。他们又被继之以标为加尔文,诺克斯,巴克斯特和韦 斯利的反叛的怪物。具有代表性的人们的身材减小了。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开始矮化 和变得畸形。他们的二十世纪的继承人是一批流产儿。通过将来的重重迷雾,一个 人可以看到一队越来越小的奇形怪状的小雕刻像,还有小胎儿,这些小胎儿脑袋对 其被压碎的身体而言太大了,拖着猿猴的尾巴,有着我们当时最杰出人士的面孔, 全都在抓咬着,彼此掏心剜肺,带着只属于最高级的文明的那种有一定方式的和系 统的活力。 “我想为《世界》从中要一张,或两张,”当他们通览着画夹中的画稿时,布 拉帕说。“我们通常不复制素描。我们是坦率的传教士式的,不考虑为艺术而艺术。 但你的这些作品是绘画又是比喻。我必须说,”他补充道,“我妒忌你那种如此直 接而又简略地说明事物的能力。我要用成百上千的词语在一篇论文里说明同样的事 物,而没有那么栩栩如生。” 兰皮恩点点头。“那就是我暂时几乎要放弃写作的原因。写作无法很好地说明 我眼下发现所要说的东西。而逃脱词语是多么令人惬意啊!词语啊,词语啊,词语 啊,它们把一个人同宇宙隔绝开来。在四分之三的时间里一个人从不接触事物,而 只是同代表事物的可恶的词语打交道。甚至常常还不是同那些词语――而只是同某 种诗人的关于事物的该死的修辞上的鬼话打交道。譬如,‘也不是那炷柔软的香悬 在树枝之上,’还有‘每一阵降雨都抚慰了黑夜的乌黑的翅膀,直到黑夜微笑’。 甚至还有‘然后我将带着一种漂泊的亲吻拜访百合花之谷和极乐之亭’。”兰皮恩 看着布拉帕咧嘴一笑。“连极乐之亭也被转为一种修辞上的抽象。百合花之谷,确 实!哦,那些词语啊!谢天谢地我从那些词语中逃了出来。就像逃脱了监狱――哦, 一种十分优雅奇妙的监狱,里面满是种种壁画,挂毯,诸如此类。但谁都宁可选择 外面真正的乡园。我发现,绘画使你真正接触乡园。我可以说明自己所想说的。” “嗯,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布拉帕说,“提供一个听众来倾听你要说的一 切。” “‘可怜的家伙!”兰皮恩笑道。 “可我认为他们应该倾听。谁都有一种责任。那就是为何我要在《世界》上刊 印你的素描。我感到这真正是一种义务。” “哦,如果这是一个有关范畴性的命令式的问题,”兰皮恩又笑了。“那么当 然你就必须那么做了。随便拿吧。你刊印的素描越是令人吃惊,我就越是开心。” 布拉帕摇摇头。“我们必须适度地开始,”他说。他没有相信“生活”到这种 程度,会担发行额的任何风险。 “适度地,适度地,”对方讥笑地重复道。“你们这些新闻从业人员全一样。 不要突然一击。安全第一。没有痛苦的文学。没有偏见抽出,也没有思想锤进,除 非在被麻药麻醉的状态下。读者被永恒地保持在黎明前的昏睡状态。你是毫无希望 了,你们全都如此。” “毫无希望,”布拉帕忏悔地重复道。“我晓得。但是,哎哟,谁都非得同这 个世界、肉体和魔鬼稍稍妥协一点。” “我不介意你那样做,”兰皮恩答道。“我所憎恨的是,你同天堂,可尊敬的 事物以及耶和华妥协的那种令人厌恶的方式。仍然,我假定你是身不由己的。要什 么就拿什么吧。” 布拉帕作出选择。“我拿这几张,”他终于说,举起三张最少争论最不会使人 反感的素描。“行吗?” 兰皮恩瞥了它们一眼。“要是你再等一周,”他嘟哝道,“我就会为你临摹好 那张亚利。西弗的画。” “恐怕,”布拉帕说,带着一种沉思默想的精神的表情,当他开始谈到钱的时 候那种表情就总是出现在他的脸上,“恐怕我无法付许多稿费。” “好吧,我习惯了,”兰皮恩耸耸肩膀。布拉帕高兴兰皮恩这样接受了。归根 结蒂,他仔细想着,事实如此。兰皮思不是习惯于被支付许多稿费的。而以他那种 生活方式,他并不需要许多钱。没有汽车,没有佣人们…… “谁都希望能够,”布拉帕大声说道,一面漂流到非人称的状态。“但是杂志 ……”他摇摇头说。“尽力劝说人们热爱最崇高的东西,当他们看到最崇高的东西 并不付钱。一个人也许可以设法为每张素描付四个几尼。” 兰皮恩笑道。“未必是高贵地。可拿吧。要是你喜欢,白拿也可以。” “不,不,”布拉帕抗议道。“我不会那样做。《世界》不是靠慈善为生的。 《世界》为采用的稿件付费――不多,哎哟,但是付一点,付一点。对此我加以强 调,”他继续道,一面摇头晃脑,“即使不得不从我自己的口袋里掏钱支付。这是 个事关原则的问题。绝对性的原则问题,”他坚持道,一面带着一种得到合理满足 的震颤细想,细想正直和自我牺牲的但尼斯。布拉帕从自己的口袋里掏钱支付投稿 者,而且他边说边几乎真的开始相信这样一个布拉帕的存在。他讲呀讲呀,每一个 词语都使得这个美好的贫穷的但诚实的布拉帕的轮廓在他内在的眼睛前变得越来越 清楚;同时《世界》越来越悄悄地靠近破产的边缘,而午餐的账单瞬息间变得越来 越大,他的收入相应地减少了。 兰皮恩好奇地注视着他。究竟是什么把布拉帕煽动到如此一种猛烈的程度?兰 皮恩感到纳闷。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的解释。当布拉帕接下来喘一口气的时候, 兰皮恩同情地点点头。 “你所需要的是一个资本家,”他说。“要是我有成百上千节省下来的钱,我 会将其投入《世界》。然而,哎哟,我没有。连六个便士也没有,”他几乎凯旋地 总结道,而同情的表情突然转为咧嘴一笑。 x 当晚布拉帕专心致志于方济各的贫穷问题的研究。“她光着脚丫走过乌姆勃 里安的山丘,贫穷圣母。”他如此开始这一章。他的散文,在情绪高昂的时刻,很 容易变成无韵诗……“她的脚行进在白色的尘路之上,从小城的城墙上俯视下去, 就似乎在下面的平地上拉紧了白色的丝带……” 接着提到生节的橄榄树,葡萄园,梯田,“长着弯弯犄角的白色的大公牛,” 一群负荷的小驴耐心地沿着石路向上行走,蓝色的群山,远处的山城,每一样都像 图画书里的小小的新耶路撒冷,克利特姆尼斯的古典水彩画,或者还要古典的特拉 西姆奈的水彩画。“那是一片大地,”布拉帕继续着,“那是一个时代,当时贫穷 是切实可行的理想。大地提供了所居住者的所有的需要;还不具备什么功能性的专 业化;在很大程度上,每个农民都既是他自己的制造商又是他自己的屠户、面包师 傅、菜贩和酒商。在那个社会中,金钱仍然是相对不重要的。绝大多数人生活在一 种几乎没什么钱的情况之中。他们直接地物物交换――自己制造的家庭产品和土地 上生长的丰富果实――因此不需要购买东西的贵金属。圣方济各的贫穷的理想那时 还是行得通的,因为这种理想有助于钦佩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同他的更加 谦卑的同时代人的实际生活方式并没有相差甚远。他正邀请有闲的和功能性专业化 的社会成员――那些人主要从金钱的观点出发来生活――去过比他们低下的那些人 正在过的从物物交换的观点出发的生活。今天的情况是多么不同啊!”布拉帕又回 复到那种无韵诗,这次不是被打情诗的温柔所打动,而是出于愤怒。“我们全都是 专家了,都从金钱唯一、而不是从真正的事物出发来生活,我们居住在遥远的抽象 里,而不是在生长和制作的实际世界上。”他继续轰隆隆地议论了一通,关于“曾 经是人的奴隶的伟大机器此刻成了人的主人”,关于标准化,关于工业和商业生活 及其减弱人类灵魂的影响(最后一点他借用了几句兰皮恩最喜欢的句子)。 他总结道,金钱是万恶之源;金钱是极度的必需品,在此之下一个人现在从金 钱,而不是从真正的事物出发来进行谋生的劳动。“在现代人看来,圣方济各的理 想看上去是异想天开的,是绝对疯狂的。贫穷圣母在现代环境下已经沦为这种样子, 一个身兜宽围裙,脚登破靴子的打杂女工……没有一个有头脑的人会梦想追随贫穷 圣母。要把如此令人嫌恶的杜尔西尼亚理想化,一个人就不得不比堂吉河德本人还 要疯狂。在我们这个现代社会里,方济各的理想是无法实行的。我们已经使贫穷变 得可憎。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把圣方济各当做一个具有疯狂梦想的做梦者 来忽视。不,恰恰相反,疯狂的是我们自己,而不是他。他是精神病院中的医生。 对精神病人而言,医生似乎是唯一的疯子。当我们恢复理智之后,就会看到医生才 一直是唯一健康的人。而目前的情况,方济各的理想是不可行的。其教训是一切都 必须加以转变,激进地。我们的目标必须是创造一个新社会,在这个新社会中贫穷 圣母将不是一个拖沓邋遢的打杂女工,而是一个光明、高雅和美丽的形象。哦,贫 穷,贫穷,美丽的贫穷圣母!……” 比特丽丝进来说晚餐上桌了。 “两个鸡蛋,”她命令道,一面加重了她的热心。“两个,我坚持。鸡蛋是特 地为你煮的。” “你把我当做浪子一样对待,”布拉帕说。“或者是一头正在催肥的肥胖的小 牛犊。”他摇头晃脑地说道,带着一种萨多玛式的微笑在吃第二个鸡蛋。 “我想请教你一下我买的留声机股票,”比特丽丝说。“最近涨得很凶。” “留声机股票!”布拉帕说。“啊……”他提出了种种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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