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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福克斯小姐转动着地球仪,直到深红的三角形印度正对着他们的眼睛。 “那是孟买,”她用铅笔指着说。“那是爹地和妈咪乘船的地方。孟买是印度 的一个大城市,”她启发地继续道。“这全是印度。” “为什么印度是红的呢?”小菲尔发问。 “我以前告诉过你。记一下试试看。” “因为印度是英国的吗?”菲尔当然记得;然而解释似乎是不充分的。他希望 这次有一种更好的解释。 “瞧,你看,要是试试就会记住,”福克斯小姐说道,赢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 “可为什么英国的东西是红的呢?” “因为红是英国的颜色。瞧,这儿是小小的英国。”她旋转着地球仪。“也是 红的。” “咱们住在英国,是吗?‘小菲尔看着窗外。草坪上长着威灵顿树,一团团的 榆树回顾着他。 “可咱们住的地方是绿的,”菲尔说。“不是红的。” 福克斯小姐试图解释,正如她以前多次做过的那样,准确地解释地图是怎么回 事。 花园里,比特雷克太太在花丛中走来走去,边除草边沉思。她的手杖前端有一 个尖头的小分叉;可以不弯腰除草。花床中的野草又嫩又弱;它们毫不反抗就屈服 于除草锄。但是草坪上的蒲公英和车前草是更加难以对付的敌人。蒲公英的根像长 长的渐向一端变细的大毒蛇。而当她想斩草除根的时候,车前草拼命地紧抓住上地 不放。 正是郁金香盛开的季节。杜克。范。多尔,凯爱兹斯。克隆恩,普罗索比娜, 和托马斯。穆尔华光异彩,在所有的花床中分外引人注目。阳光下原子振荡着,原 子的振动充满了所有的空间。眼睛感受到光的脉动;郁金香的原子吸收或反射着相 一致的波动,创造出五光十色,为此,十七世纪哈勒姆的市民准备同囤积的荷兰盾 分手。郁金香有红的,黄的,白的和粉色的;有丝面或绒面的――比特雷克太太快 乐地观赏着这些花。她细想着,它们就像品多里几奥在锡耶那的壁画中的那些兴高 采烈的漂亮的年轻男子。她停了下来,以便能闭上眼睛更彻底地思考品多里几奥。 只有当她闭住眼睛的时候,比特雷克太太才能真正地想得清楚。她的脸微微朝天, 她那沉沉的、蜡一样白的眼皮闭对着阳光,她站着回忆,并且混乱地思考着。品多 里几奥,锡耶那,庄严的巨大教堂――托斯卡纳的中世纪在她眼前经过,就像一列 闹哄哄的五光十色的游行队伍……她是按照腊斯金的思想被教养长大的。瓦茨画过 她童年时候的肖像。在反叛前拉斐尔派之后,她曾为钦佩印象派而激动,这种刺激 又因开始时的一种亵渎感而被加强。 正因为她爱艺术,她才嫁给了约翰。比特雷克。就像他的绘画,她想象着,当 “堆干草的人”的画家向她求爱的时候,她崇拜这个人。他比她大二十岁;作为一 个丈夫的声誉是不好的;她的家庭拼命地加以反对。她不在乎。约翰。比特雷克是 艺术的化身。他的艺术具有神圣的功能,比特雷克通过其作用投合了她所有的模糊 而热诚的理想主义。 mpanel(1); 而约翰。比特雷克想结婚的理由仍然是非浪漫的。在普鲁旺斯旅行时生了一场 伤寒(“那是喝水引起的,”他之后常说。“但愿我坚持留在勃良第和喝法国白兰 地就好了!”)在阿维农的医院里过了一个月之后他回到了英国,一个瘦骨伶什和 趔趔趄趄的康复期病人。三个星期之后一场流感,随之是一场肺炎,又把他带到了 死亡的门口。他慢慢地复原。医生祝贺他终于复原了。“你称其为复原?”约翰。 比特雷克嘟哝道。“我感到就像四分之三已经死掉并被埋葬了。”一旦习惯身体好 一点,他恐惧生病。他看到自己悲惨地生活着,一个孤单的病弱者。婚姻将会是一 帖缓和剂。他决定结婚。姑娘必须好看――那是不用说的。但要严肃,不要轻浮; 要忠诚的,呆在家里安分守己的。 在简妮特。派特孙身上他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一切。她长着一张圣徒之脸;她 几乎过分严肃;她对他的钦慕是令人恭维的。 他们俩结了婚,如果约翰。比特雷克仍是一个他想象自己注定成为的病弱者, 这桩婚姻也许会是一个成功。她的奉献也许会弥补其作为一个护士的无能;而比特 雷克的孤立无援会使得她成为他快乐的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是健康恢复了。结婚 六个月之后约翰。比特雷克又完全是老样子。老样子开始要照老方式行事。比特雷 克太太通过无穷的想象中的沉思来逃避这种不幸,连她两个孩子也很难打断这种沉 思。 这种沉思到现在已经持续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一个五十岁的高大的令人印象深 刻的太太,她一身白装,帽子上垂着一条纱巾,站在郁金香丛中,闭着双目,想着 品多里几奥,中世纪,时间在流淌啊流淌,而上帝一动不动地站在永恒的河岸上。 一声尖锐的吠叫声突然把她推出了那种崇高的永恒状态。她迟疑地睁开双眼, 环顾着四周。一个十足东方味的怪物,一个有丝光的小小的模仿物,她的小小的北 京狮子狗正对着厨房里的猫吠叫。狮子狗围着一段圆弧在乱蹦乱跳,圆弧的半径与 弓着身子吐口水的斑猫的恐惧相称,狮子狗在歇斯底里地狂吠。它的尾巴像一根风 中的羽毛,眼睛在黑脸上突起。 “唐!”比特雷克太太叫道。“唐!”她近三十年来的所有北京狮子狗都起着 朝代的名字。在她的孩子们出生以前活跃过的是唐一世。她和沃尔特去拜访垂死的 威特灵顿时带的是唐二世。厨房里的猫此刻正在对着吐口水的是唐三世。其间活过 小小的明啊来啊,衰老之后,在屠杀室里走完了一切宠物的道路。“唐,过来。” 即使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比特雷克太太仍仔细地拼出送气音。或者毋宁说她不是 仔细地拼出送气音;她拼出送气音是出于文化的本能,因为,自然和教育把她培养 成这样,哪怕在闹翻天的情况下,她也完全无法拼出不送气的“唐”字。 小狗终于服从了。猫也停止吐口水,背上的毛顺下来,它庄严地走了开去。比 特雷克太太继续在花丛中除草和她那模模糊糊的、没完没了的沉思默想。上帝啊, 品多里几奥啊,蒲公英啊,永恒啊,天空啊,云彩啊,早期的威尼斯人啊,蒲公英 啊…… 楼上教室里的课上完了。至少就小菲尔而言是上完了;因为他正在做这个世界 上他最喜欢做的事情,那就是画画。诚然,福克斯小姐称这个过程为“艺术”和 “想象训练”,并每天中午拨出半小时于此,从十二点到十二点半。然而对小菲尔 这只是好玩。他坐在那儿俯身在画纸上,舌尖咬在牙齿中,一张脸专注而严肃,他 带着一种获得灵感似的猛劲画呀,画呀。挥舞着一支似乎是不成比例的大铅笔,他 那棕色的小手不知疲倦地出力着。既是生硬的又是迟疑的,孩子气的构图线条在画 纸上被描绘了出来。 福克斯小姐坐在窗旁,张望着沉浸在阳光中的花园,但并没有有意看它。她所 看到的是在眼睛后面,在一个想人非非的宇宙里。她看到她自己――她本人穿着上 月的《时尚》插图里的那套可爱的拉维恩连衣长裙,戴着珍珠串,在西罗里跳舞, 西罗看上去(因为她从来到过西罗)古怪地就像锻工舞宫,那儿她去过。“她看上 去多么可爱啊!”众口交誉。她摇来摆去地走着,就像她在伦敦大帐篷里看到的那 个女演员那样――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她伸出白嫩的纤手;是年轻的温诺什勋爵吻 手,温诺什勋爵看上去像雪莱,生活得像拜伦,拥有半条牛津街,去年二月曾同老 比特雷克先生来过,也许同她说过两次话。然后,突然之间,她看到自己在公园中 骑马、而几秒之后她到了地中海的一条游艇之上。然后又坐进了汽车。温诺什勋爵 就坐在她身旁,此时唐的尖锐的吠叫声把她惊醒到草坪、漂亮的郁金香、威灵顿村 的意识中来,而在另一面,是教室。福克斯小姐感到负疚,她忽略了自己的责任。 “哦,菲尔,”她轻快地转过身去问学生,“你在画什么呀?” “斯多克思先生和阿尔伯特在拖机割草,”菲尔头也不抬地答道。 “割草机,”福克斯小姐纠正道。 “割草机,”菲尔尽责地重复道。 “你从来没有把复合词搞正,”福克斯小姐继续道。“机割草,夹子核桃―― 这是一种精神缺陷,我假定,就像倒写。”福克斯小姐读过教育心理学。“菲尔, 你真的必须尽量加以纠正,”她热切地补充道。在如此长一段公然的玩忽职守之后 (在西罗里,马背上,同温诺什勋爵在轿车里),福克斯小姐感到她有责任特别地 非常关心、特别地讲究科学:她是一个十分认真负责的年轻女人。“你肯不肯试试?” 她坚持道。 “肯,福克斯小姐,”孩子答道。其实他并不知道她要他试做什么。但如果他 说肯,就会使她保持安静。他忙于图画中的特别困难的一部分。 福克斯小姐叹一声气,又张望起窗外。这次她有意识地察看眼力所及之处。比 特雷克太太在郁金香中漫步,穿着一身飘荡的白衣,帽子上垂着一条白色的纱巾, 一个前拉斐尔派式的鬼魂。她不时地停顿下来看看天空。花匠老斯多克思先生扛着 一个耙子经过;他的白胡子末稍在微风中轻柔地颤动。村中的钟敲了一下半点钟。 花园、树木、田野,远处树木繁茂的小山坡,这一切永远一成不变。福克斯小姐突 然感到如此绝望,她简直要哭出来。 “机割草,我是说割草机,有轮子吗?”小菲尔问道,一面迷惑地皱眉蹙额地 抬着头。“我记不起来。” “有的。让我想想看……”福克斯小姐也皱起眉头:“不。它们有滚轮。” “滚轮!”菲尔叫嚷道。“正是。”他又猛一下投入到画画中去。 永远一成不变。似乎无法逃遁,没有自由的希望。“要是我有一千镑,”福克 斯小姐想道,“一千镑。一千镑。”这些词是有魔法的。“一千镑。” “瞧!”菲尔喊道。“来瞧瞧。”他举起画纸。福克斯小姐起来横穿到桌子旁。 “多么可爱的一张画啊!”她说。 “所有的草屑都飞到天上了,”菲尔说道,一面指着画当中一四点划组成的东 西。他为草而特别感到自豪。 “我明白,”福克斯小姐说。 “瞧阿尔伯特拖得多起劲!”确实如此;阿尔伯特拖起来像个疯子一样。而老 斯多克思,可以从他下鄂上的四根平行线条被认出来,他在机器的另一端精力充沛 地推动着。 就孩子的年纪而言,小菲尔长着一双有观察力的眼睛,而且有着一种不可思议 的天赋,能把所见的表现到纸上――当然,不是现实主义的,而是以富于表现的象 征手段。阿尔伯特和斯多克思,尽管其轮廓是潦草而不确定的,可强有力地生气勃 勃。 “阿尔伯特的左腿有点可笑,不是吗?”福克斯小姐说道。“有点长,有点瘦, 有点……”她突然打住了,一面记起老比特雷克先生所说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要 教孩子如何画画,就艺术学校的词义而言。无论如何都不要。我不想要他给毁了。” 菲尔把画纸从她那儿夺回来。“不,不是,”他气呼呼地说道。他的自尊受到 了伤害,他恨批评,从来都不肯承认有错。 “也许不是,真的,”福克斯小姐匆匆地抚慰道。“也许我犯了一个错误。” 菲尔又笑了。“尽管为什么一个孩子,”福克斯小姐正在想道,“不应当被告知他 画了一条不可能那么长而瘦而摇摇晃晃的腿,我真的还是不明白。”仍然,老比特 雷克先生应该知道。以他那样的地位,那样的声誉,一个伟大的画家――她常听说 他被称之为一个伟大的画家,在报纸文章中也看到过这种话,甚至在书里也看到过。 福克斯小姐对伟人有一种深切的敬意。莎士比亚,米尔顿,米开朗琪罗……对,比 特雷克先生,伟大的约翰。比特雷克,应该知道得最好。她提到那条左腿是错了。 “已过十二点半了,”她继续以一种轻快而有效的声音说道。“你该睡了。” 小菲尔午餐前总是睡半小时。 “不要!”菲尔摇头,狠狠地竖眉瞪眼,并用握紧的双拳做出一副大发雷霆的 样子。 “要,”福克斯小姐镇静地说道。“别做出那副傻样子。”她由经验知道,孩 子并不是真的生气;他正在示威,为了维护他自己,并模糊地希望,也许,他会把 对手吓倒让步――就像当中国士兵逼近敌人的时候,据说会戴上恶魔的面具,发出 令人生畏的狂呼乱叫,希望因此而引起恐惧。 “为什么我应当呢?”菲尔的语气已经平静多了。 “因为你必须。” 孩子服从地站了起来。当面具和狂呼乱叫不起作用以后,中国士兵,作为一个 有理智的人,根本不想急着受到伤害,投降了。 “我来帮你拉上窗帘,”福克斯小姐说道。 他们一起沿着走廊走到了菲尔的卧室。孩子脱掉鞋子睡下了。福克斯小姐把桔 黄色的打褶的大花帘布拉过窗户。 “不要太黑,”菲尔说,一面透过五颜六色的微光观察着她的举动。 “房间黑你休息得更好。” “但是我害怕,”菲尔抗议道。 “你一点都不会害怕。此外,房间根本不是真黑。”福克斯小姐走向房间。 “福克斯小姐!”她不予理睬。“福克斯小姐!” 在门口福克斯小姐转过身来。“要是你再叫喊,”她严厉地说,“我会十分生 气。懂吗?”她转身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福克斯小姐!”他继续叫喊,但是放低了声音,他低语着。“福克斯小姐! 福克斯小姐!”当然,她一定不要听他;因为那时她真的会生气。同时他也不会驯 服地听从而不加以抗议。小菲尔以低声地叫着福克斯小姐的名字来反叛,他显示了 自己的个性,可是完全安全。 坐到自己的房里,福克斯小姐正在阅读――为改善自己的头脑。书是《国民财 富论》。亚当。斯密,她知道,是伟大的。他的书是属于那种谁都应该看过的。那 种被思考或被说过的最好的书。福克斯小姐的家虽然贫穷,但是有教养。当我们看 到它的时候,我们必须热爱最高的东西。然而当最高的东西采取这样的形式来开始 一章的话,“由于交换的力量引起劳动的分工,所以这种分工的大小必须总是被那 种力量的大小所限制,或者换言之,被市场的大小所限制,”那么,真的,对这种 书很难爱到像一个人应该那样热爱的程度。“当市场十分狭小的时候,没有个人会 受到鼓励去完全投身于一种职业,因为缺少机会去把他自己劳动产品的全部多余部 分,那是除了他自己消费之外的部分,同他所需要的别人的劳动产品的多余部分来 加以交换。” 福克斯小姐读完句子;但是,在尚未读完之前,她已经忘了开始部分在说什么。 她重新开始;……“因为缺少机会去把他自己劳动产品的全部多余部分……(她正 在想道,我可以把那套棕色礼服的袖子裁掉;因为它在手臂下才开始延长,并且在 穿裙子只配马甲时戴上它)……那是除了他自己消费之外的部分……(也许穿一件 桔黄色的马甲)。”她开始试第三次,大声地读出句子。“当市场十分狭小的时候 ……”在她内省的眼睛前飘过一幅牛津的畜牧市场的景象。“没有个人会受到鼓励 去完全投身于……”这到底在说什么?福克斯小姐突然反叛起自己的认真。当她看 到它就恨起最高的东西。她站起来,把《国民财富论》放回书架。那是一排十分高 级的书籍――“我的宝库,”她称之为。华兹华斯,朗费罗,丁尼生软皮面精装, 以其圆圆的书脊和哥特体书名,就像许多本圣经。《衣裳哲学》,还有爱默生的《 散文集》。马库斯。奥里勒斯是那种软皮精装艺术家式的小开本中的一种,那是别 人在圣诞节送的,令人非常失望的是,那是别人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合适的东西可送 而送的。麦考莱的《历史》。开姆比斯的托马斯,勃朗宁夫人。福克斯小姐并没有 选择任何这些书。她把手放到被认为或被说成是最好的书之后,从一个秘密的地方 抽出一本《梅恩城堡绿宝石的神秘故事》。一条丝带标着看过的地方。她打开书读 起来。“基蒂夫人开灯走进。她恐怖地大叫一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几乎压倒了 她。房间中央躺着个穿着一身无可挑剔的夜礼服的男尸,面孔被伤害得几乎难以辨 认;胸前白衬衫上有一道鲜红的深长的刀口。色彩鲜艳的土耳其地毯上浸透了暗红 的鲜血……”福克斯小姐贪婪地读着。一声雷似的钟响把她从绿宝石和谋杀的世界 中惊回到现实中。她跳了起来。“我应该留意时间,”她负疚地想道。“我们会迟 到了。”她把(梅恩城堡绿宝石的神秘故事)推回到被认为或被说成是最好的书之 后,匆匆地赶到夜间育儿室去。小菲尔必须洗澡梳头。 除了船本身速度带来的风之外,海上纹风不起;那种风就像从引擎室里鼓出来 的。菲利普和埃利诺伸开四肢躺在椅子上,观看着海岛上高高低低的光秃秃的红色 岩石衬着天空越来越小。头上面的甲板传来了人们在玩推盘游戏的声音。按照原则 或者嗜好在散步,他们的同伴旅客们以可以预断的慧星的规律在走来走去。 “这就是人们锻炼的方式,”埃利诺以一种肯定是不满的语气说道;她看到这 些人就发火。“即使在红海上。” “这说清了大英帝国,”他说。 安静了一会儿。晒成棕色的、晒成紫红色的、休假中的年轻男人笑着走过,四 个对一个姑娘。太阳晒黑的、咖喱泡过的东方老兵逛来逛去,嘴上讲着恶言毒语, 抱怨改革和印度生活的开消。两个女传教士叭哒叭哒地走过,罕见的片时沉默。法 国的环球旅行家们以喧嚣的讲话对压制的帝国气氛作出反应。印度学生彼此在后背 上拍来拍去,就像《查利的阿姨》时代里舞台上的副官;而他们所说的俚语在英国 的预科学校里似乎就已经是老派的了。 时间流逝。海岛消失;空气变得热不可耐。 “我担心沃尔特,”埃利诺说,她一直在反复思考着离开孟买前收到的最后一 批信的内容。 “他是个傻瓜,”菲利普答道。“既然愚蠢地向那个卡林女子许诺了自己,就 应该有头脑不要再同露西搞起来。” ‘当然他应该,“埃利诺气恼地说。”但关键是他没有头脑。问题是想一个解 救的办法。“ “好吧,在五干英里之外考虑这件事是没用的。” “我怕他会突然跑掉。把可怜的玛乔里遗弃在困境中。还怀着一个孩子。她是 一个乏味的女人。但是绝不允许他这样对待她。” “不,”菲利普表示同意。稍作停顿。运动爱好者稀疏地行进过去。“我一直 认为,”他继续深思着,“这件事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主题。” “什么?” “沃尔特的这件事。” “你不是打算利用可怜的沃尔特作为摹本吧?”埃利诺愤怒了。“不是,真的 吧,我不会允许。在他的坟上采集植物――至少在他的心上。” “当然不是!”菲利普表示异议。 Mals Jeus assure,“一个法国女人叫得如此之响,以致他不得不放弃继续解 释,”aux Galeries Lafayette ies camlsoles enflanelle pour enfant ne content que ……“ “Camlsoles en flanell,”菲利普重复道。“呸!” “正经一点,菲尔……” “但是,我亲爱的,我从未打算利用任何超过场景的东西。年轻的男人从理想 化的书本出发,试图使自己的生活同那种书本合拍,并想象他正在进行一场伟大的 精神恋爱,到头来只是发现他获得了一个他真的一点也不喜欢的令人生厌的女人。” “可怜的玛乔里!不过为何她不能把脸上的脂粉抹得好看一点呢?还有那些她 老是佩戴的艺术珠子和耳环……” “然后是谁东倒西歪呢,”菲利普继续道,‘’刚一看到妖女就这样。吸引我 的是场景。不是个人。归根结蒂,沃尔特之外有很多别的很好的年轻男人。而玛乔 里并不是惟一的使人生厌者。露西也不是惟一的吃掉男人的女人。“ “好吧,要是仅仅是场景,”埃利诺勉强允许。 “此外,”他继续道,“书还没有写,也许永远不会。因此没什么可心烦的, 我向你保证。” “就这样。在我看到书以前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了。” 又是停顿。 “……去年夏天在格尔梅格的日子精彩极了,”年轻的淑女正对四个随从的骑 士说道。“有高尔夫球,每天晚上跳舞,还有……” “无论如何,”菲利普又以沉思般的语气说道,“场景只是一种……” “Maisje lui al dit ,ies hommes scut comme ca.Une Jeune……” “……一种借口,”菲利普大声喊出。“就好像试图在动物园的鹦鹉房里讲话 一样,”他以附带似的恼怒补充道。“一种借口,正如我所说的,为的是用一种新 的方式来观察我要加以实验的东西。” “但愿你会开始用一种新的方式来看待我,”埃利诺淡淡一笑地说道。“一种 更有人性的方式。” “可是严肃地,埃利诺……” “严肃地,”她讥笑道。“有人性就不是严肃的。只是聪明一些。” “哦,好吧,”他耸耸肩膀,“要是你不想听,我就闭嘴。” “不,不,菲尔。请不要闭嘴。”她把手按到他手上。“请不要。” “我不想使你生厌。”他气呼呼而又保持尊严地说道。 “对不起,菲尔。当你悲哀大于生气的时候,你看上去真滑稽。你还记得在比 卡纳的那些骆驼吗?一种多么异乎寻常的超级表现啊!请务必继续讲!” “今年,”当她们走过的时候,一个女传教士正对另一个说道,“吉隆坡的主 教任命了六个中国人为副主祭,还任命了两个马来人。而英属北文莱的主教……” 悄悄的声音渐隐到无法听清。 菲利普忘了自己的尊严,哈哈大笑。“也许他还任命了几头猩猩。” “你还记得星期四岛主教的妻子吗?”埃利诺发问。“咱们在那条可怕的带蟑 螂的澳洲船上碰到的那个女人。” “那个早餐要吃泡菜的女人?” “早餐吃泡洋葱,”她抖一下证实道。“可你观察事物的新方式究竟是什么呢? 咱们似乎扯得太开了。” “嘿,事实上,”菲利普说,“咱们并没有。Camisoles enflanelle,泡洋葱, 食人群岛的主教们,这全都很讲到点子上。因为新的观察方式的本质是多重的。多 重眼力和所见到的多重方面。举例而言,一个人从主教的观点出发来解释事件;另 一个从法兰绒女外套的价格出发;另一个,就像那个来自格尔梅格的年轻淑女,” 他朝那伙退远的人点点头:“从玩得好出发来考虑事物。然后还有生物学家,化学 家,物理学家,历史学家。从专业的角度出发,每一个所看到的都是事件的不同方 面,现实的不同层次。我所想做的是用所有这些眼睛同时来看。用宗教的眼睛,科 学的眼睛,经济的眼睛……” “还有爱的眼睛。” 他朝她微笑一下,并抚摸一下她的手。“其结果……”他迟疑道。 “对,其结果会是什么呢?”她问。 “古怪,”他答道。“一幅的确是十分古怪的图画。” “有点太古怪了,我应当想得到。” “但不可能太古怪,”菲利普说。“不管这幅图画有多么古怪,它永远怪不到 原始现实的一半。我们认为原始现实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当你一开始思考,原始现 实就变得古怪起来。你越是思考,它就变得越是古怪。那就是我在这本书里所要表 达的――最显然的事物的使人大吃一惊。说真的,任何情节和场景都行。因为每样 事情都隐含在任何事情之中。整本书可以写一场散步,从皮卡迪利广场到查林十字 街。或者你和我正坐在这儿红海中的一条巨轮上。真的,没有比这更古怪的了。当 你思考一下进化的过程,人的耐心和天才,社会组织,所有这些才使我们有可能坐 在这儿,烧火工人为我们的利益把热汽烧足,汽轮机每分钟旋转五千次,大海风平 浪静,光线不会绕过障碍物,所以会有影子,太阳一直在提供我们能量来维持生活 和进行思考――当你想到这一切和成百万的别的事情,你必定看到没有东西可以更 古怪了,而且没有图画会古怪到足以公平地评判事实本身。” “尽管如此,”埃利诺在长久沉默之后说,“我仍希望有一天你写一个直截了 当的故事,一个年轻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落人情网,结婚,碰到困难,但是克 服了困难,最后安定下来。”‘“为什么不写一部侦探小说呢?”他笑道。但是如 果他不写那一类故事,他细想着,也许那是因为他不能。在艺术中有的简单性比最 密集的复杂性更困难。他可以像任何人一样处理复杂性。然而碰到简单性时,他就 缺乏天才――那种心灵的天才,并不次于头脑的天才,感情的、同情的、直觉的天 才,并不次于分析理解的天才。心灵啊,心灵啊,他在心里自言自语。“无法察觉 你,也无法理解你?你把自己的心硬化了吗?”没有心灵,没有理解。 “……一种可怕的挑逗!”四个骑士中的一个喊道,那伙人拐过角落,声音近 了。 “我没有!”那个年轻的淑女愤怒地反驳道。 “你有!”他们异口同声地喊道。这是异口同声和逗乐式的追求。 “说谎!”但是,谁都听得出,这种呵痒的责难实在使她感到愉快。 像群狗,他想道。但是心灵啊,心灵啊……心灵是布拉帕的专长。“你将永远 不会写出一本好书,”他曾经预言似地说道,“除非你从心灵出发来写作。”确实 如此;菲利普知道。然而布拉帕是说这样话的合适的人吗?布拉帕自己的书如此出 自内心,就像它们是在催吐后发自胃部的东西。如果他寻求崇高的简单性,结果会 依旧令人厌恶。最好培育他自己个人的花园,培育其所值的东西。最好仍旧严格地 忠于一个人自身。一个人自身?但这个同一性的疑问恰恰是菲利普的长期缠绕他的 问题之一。他可以轻易地成为几乎是任何人,理论上和智力上。他有如此一种吸收 力,常常危险地无法区分吸收者和被吸收者,不知道在他角色的多样性中谁是演员。 当阿米巴发现一个猎获物后,流动着围绕它,结合它,并加以渗透。菲利普。夸尔 斯的头脑有点像阿米巴状。它就像一种精神细胞质的海洋,能流向四面八方,能吞 没所经之处的每一个对象,能淌进每一条裂缝,能充满每一个模型,并且,在吞没 和充满以后,能流向别的障碍物,别的容器,任凭前一种对象变空变干。在他生活 的不同时期,甚至同一时间,他已充满各种各样的模型。他既是玩世不恭者,又是 神秘主义者,既是人道主义者,又是鄙视一切的厌世者;他一时曾经试图着离群索 居的生活,带着禁欲主义的理性,另一时他渴望自然和未开化生活方式的非理性方 面。模型的选择有赖于在特定的时候他正在看的书籍,他正在交往的人们。举个例 子,布拉帕曾使他的头脑改道流向那些神秘主义的渠道,自从他在大学时代发现鲍 尔姆之后,这方面就未曾被充满过。然后他看穿了布拉帕,又流了出来,然而他随 时准备着让他自己再淌回去,每当环境似乎需要的时候。此刻他正在淌回去,模型 是心形的。他可以忠实的那个自身到底在哪儿呢? 女传教士默默地走过去。从埃利诺的肩膀上看过去,他看到她正在看马德拉斯 翻译的《天方夜谭》。贝托的《现代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躺在他的膝盖上;他捡 起此书,开始寻找他要看的地方。到底有没有一个自身呢?他吃不准。不,不,那 是站不住脚的,那有违瞬时的体验。他越过书的顶部放眼闪闪烁烁的浩瀚的蓝色大 海。自身的基本特征恰恰存在于那种液体和非变形的无所不在性;存在于那种能力 :拥有一切外廓,而在任何形式中却依旧非固定;摄取一种印象,而又同样能轻易 地抹去这种印象。对于他的精神也许不时会占有的这些模型,对于他的精神也许会 围绕着流过、淹没的这些坚硬和燃烧的障碍物,他的精神自身在渗透到其火红的核 心时冷却了,在他的精神和这些模型、障碍物之间,不存在永恒的忠诚。模型会像 被充满那样轻易地被倒空,障碍物会被越过。但是随处流动的基本液体性质,智力 好奇的冷静的无动于衷的不断变动――那是持续的,也是他的忠诚所系之处。如果 有什么单一的生活方式他能够持久地信仰的话,那是一种极端怀疑主义和禁欲主义 的混合物,这种混合物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作为一个爱盘根究底的学生,他在 作为人类智慧顶峰的哲学家们中间。并在其怀疑论者的无动于衷的模型中倾注了他 没有热情的青春期。他常常反叛极端怀疑主义的悬而不作判断,以及禁欲主义的沉 着冷静。但是这种反叛真的是严肃的吗?帕斯卡把他变成了一个天主教徒――但只 是当《沉思录》翻开在他面前的时候。有些时候,同卡莱尔或惠特曼或生气勃勃的 勃朗宁在一道,他会相信为勤奋而勤奋。然后有马克。兰皮恩。在同马克。兰皮恩 在一起呆几小时以后,他真的会相信高贵的野蛮人;他坚信骄傲的有意识的智力应 该稍微谦卑一点,并且承认心灵――哎,内脏,耻骨区,骨头,皮肤和肌肉对生命 的正当的诉求。又是心灵!布拉帕是对的,即使他是一个假内行,一种赌咒发誓的 热情的表演戏法的骗子。心灵!然而,不管他也许会做什么,在他内心的秘密深处 总是清楚知道他不是一个天主教徒,不是一个勤奋的生活者,不是一个神秘主义者, 也不是一个高贵的野蛮人。尽管他有时候怀旧似地但愿他会是其中之一,或者同时 是以上的全部,他总是暗暗地高兴自己不是以上的任何一个,高兴自己的自由,即 使他的自由以奇怪的自相矛盾的方式对他自己的精神构成一种障碍和限制。 “你的那个简单的故事,”他大声说道:“那不会成。” 埃利诺从《天方夜谭》中抬起头来。“哪一个简单的故事?” “你要我写的那个。” “哦,那个!”她笑道。“你对那个故事已经构思了好久。” “那个故事不会给我机会,”他解释道。“它不得不是坚实而深刻的。而我却 是广泛而易变的。那不是我所擅长的。” “我可以告诉你我第一天碰到你时的情景,”埃利诺说,又回到了席赫拉扎德。 “仍然,”菲利普正在想道,“马克。兰皮恩是对的。在实际中也是对的;这 使之更加令人印象深刻。在他的艺术和生活中,也在他的理论中。不像布拉帕。” 他厌恶地想到布拉帕在《世界》的那些令人作呕的社评。就像横过一道精神的沟渠。 而且如此一种卑劣的、讨好的生活。但是兰皮恩言而有行。“但愿我能捕捉到他的 某种秘密!”菲利普自我叹息。“一到家就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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