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十三章 沃尔特行到舰队街的时候,虽没有确切地感到快乐,但内心至少是平静的―― 平静地知道一切现在都解决了。是的,一切都已经解决了;一切――因为在昨夜情 感大起伏的过程中,一切都已经浮上了表面。首先,他决不再去看露西;那是肯定 的决定和许诺,为了他自己好,也为了玛乔里好。其次是他准备同玛乔里度过他所 有的夜晚。最后是他打算请布拉帕加钱。一切都解决了。连天气都似乎知道这一点。 那天白雾茫茫,雾气逼人,心如此宁静,以至于伦敦的所有噪声都似乎无关紧要。 交通喧嚣。匆忙,但不知为何并没有触及那天基本的平静和安静。一切都解决了; 世界正在重新开始――也许不是兴奋之极,更不是光辉灿烂,而是听从命运,以一 种决定了的什么也无法打扰的宁静。 还记得昨晚的意外,沃尔特预期在办公室里会受到冷冷的接待。然而恰恰相反, 布拉帕情绪很好,真诚可亲。他也记得昨夜并急于使沃尔特忘了它。他称沃尔特 “老头儿”,并亲热地挤了挤他的手臂,布拉帕从椅子里仰视着沃尔特,那种眼神 什么都没有表达,眼睛只是陷在脑壳上的黑洞。与此同时,他的嘴巴很有魅力,狡 猾地微笑着。沃尔特回以“老头儿”及其微笑,但痛苦地感觉到并不真诚。布拉帕 对他总是有那种影响;在布拉帕的面前,沃尔特从未感觉相当诚实或者真诚。那是 一种最令人不舒服的感觉。跟布拉帕在一起,在某种模糊的形式上,他总是一个说 谎者和滑稽演员。而同时他所说的一切,即使是他发自内心深处的信念,也变成了 一种谎言。 “我喜欢你论兰波的文章,”布拉帕宣布道,仍然压着沃尔特的手臂,仍然从 他翘起的转椅上微笑地仰视着他。 “我很高兴,”沃尔特说,一面不舒服地感觉到这种评论其实不是对他而言的, 而是对布拉帕自己心里的某一部分而言,那一部分低语道,“你应该对他那篇文章 说点好话,”这一要求相应地被布拉帕心里的另一部分满足了。 “多么出色的一个人啊!”布拉帕惊呼道。“要是你喜欢的话,那是一个相信 生活的人!” 自从布拉帕接管编辑业务之后,《文学世界》的领导几乎每周都宣布相信生活 的必要性。布拉帕的相信生活是沃尔特所发现的最令人烦恼的事情之一。这些话意 味着什么呢?即使此刻他仍然毫无概念。布拉帕也从未解释过。你不得不直觉地加 以理解;如果你不理解,好歹是你活该。沃尔特假设他是处于活该的。他绝不可能 忘记他同未来的主管的第一次会面。“听说你需要一个助理编辑,”他羞怯地开始。 布拉帕点点头。“是的,我需要。”在一段长得吓人的默不出声以后,他突然抬起 漠然的双眼发问道:“你相信生活吗?”沃尔特脸红耳赤地说,是的。这是惟一可 能的回答。又是一段无言的沉默,随后布拉帕又抬起眼睛。“你是处男吗?”他问。 皮尔特脸红得更加厉害,犹犹豫豫地,最后摇了摇头。后来他才从布拉帕自己的一 篇文章中发现,布拉帕的行为是模仿托尔斯泰的――“直接接触最简单的基本事实,” 正如布拉帕自己所描写的老救世军主义者的热情的无礼那样。 “是的,兰波确实相信生活,”沃尔特软弱地默认道,一面感到他这样说时的 感觉,就像不得不写一封正式的悼念信那样。谈论相信生活,糟糕得就像你在极度 哀痛时同你谈论悲伤那样。 “他非常相信生活,”布拉帕继续道,边低下眼睛(这使沃尔特大大松了一口 气)边点头,他沉思地说出以下的话语,“如此深刻以至于他准备放弃生活。那就 是我对他放弃文学的解释――作为一种有意的牺牲。”(沃尔特想,布拉帕太轻易 地使用大字眼。广欲救命者必丧命。“(哦,哦!)”成为你那一代的最好的诗人, 而且了解这一点,却放弃了诗歌――那是为救命而丧命。那是真正的相信生命。他 的信念如此坚定,以致准备丧失生命,同时确定能赢得一种新的和更好的生命。 “(太轻易了!沃尔特大为发窘)”一种神秘的沉思和直觉的生命。啊,但愿能够 知道他在非洲的所作所想,但愿能够知道!“ mpanel(1); “兰波为梅尼立克皇帝偷运军火,”沃尔特鼓起勇气答道。“而从他的信件判 断,他似乎主要考虑赚到足够的钱安顿下来。他在皮带上携了四万法郎。在腰里绑 了一哈(重量单位)半黄金。”谈到金子,沃尔特想道,我真的应该同布拉帕谈谈 我的薪水。 但是一提到梅尼立克的来福枪和四万法郎,布拉帕以一种基督教徒的宽恕的表 情微微一笑。“然而你当真想象,”他问道,“运枪和金钱是在沙漠里占据他的惟 一念头?《启示录》的作者?” 沃尔特羞红了脸,就好像他负疚于某种下流的失礼背理。“那是我们所知道的 惟一事实,”他自我辩解地说道。 “但是有一种洞察力看到比单纯的事实更深的地方。”“更深的洞察力”是布 拉帕对于自己观点的爱称。“他正在实现新的生命,他正在到达天国。” “这是假设,”沃尔特说,一面不舒服地但愿布拉帕从未看过《新约》。 “对我,”布拉帕反驳道,“这是确定无疑的。绝对地确定无疑。”他十分强 调地说着,猛力地晃动脑袋。“完全和绝对地确定无疑,”他重复道,通过重述句 子他把自己催眠到一种虚构的热情的坚信。“完全和绝对地。”他沉默了;但是内 在地,他继续激起自己神秘的愤怒。他思考着兰波一直到他本人变成了兰波。然后 他的魔鬼突然伸出了那张呲牙咧嘴的怪脸低语道,“在腰里绑了一陌半黄金。”布 拉帕通过改变话题驱走了那个家伙。“你看过要评论的新书吗?”他说道,一面指 指桌子角上的两叠书册。“一大堆当代文学。”他变得幽默似的恼怒。“为什么作 者们不能停一停呢?这是毛病。这是赤痢,就像那个可怜的太太在《圣经》里遭难 那样,要是你还记得的话。” 沃尔特主要记起的就是,那个笑话是菲利普。夸尔斯的。 布拉帕站起来,开始看一看书堆。“怜悯可怜的评论者吧!”他叹息地说道。 可怜的评论者――那不是他开始谈工资的线索吗?沃尔特鼓起勇气,集中意志。 “我吃不准,”他开始道。 但是布拉帕几乎同时地开始了他自己的叙述。“我叫比特丽丝进来,”他边说 边按了三下铃。“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要求看来不得不被推迟了。无法公开地加以讨论,尤其这个公开 是当着比特丽丝。该死的比特丽丝!他不公正地想着。她干吗不问实际利益而非做 副编和写简函不可呢?只是因为她有私人收入,她崇拜布拉帕。 沃尔特有一次曾开玩笑似地向她抱怨他那可怜的六镑一周。 “但是《世界》值得为此作出牺牲,”她厉声说道,“归根结蒂,谁都该对人 民负责;谁都应该为人民做些事情。”在她清晰而尖利的声音中,回响着布拉帕的 基督教徒的情感。沃尔特想道,这特别古怪。“《世界》确实在做一些事;谁都应 该帮忙。” 明显的反驳是,他自己的私人收入很小,他也没有爱上布拉帕。然而,他的工 资没有加成,反倒让他自己被啄了一顿。反正,她真该死! 比特丽丝进来了,小小的个子,利索,丰满,保养很好,身体挺直,一副公事 公办的样子。“早上好,沃尔特,”她说道,她发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像用一根象牙 球棍敲击指关节所发出的尖锐的噼啪声。比特丽丝用明亮的,相当突出的棕色眼睛 打量着他。“你看上去很累,”她继续道。“疲惫不堪,就像昨夜睡在瓦片上。” 啄了又啄。“是吗?” 沃尔特脸红了。“我睡得很糟,”他含糊地答道,埋头于一本书中。 他们把书册分类成各种评论家方面。一小堆是科学专家的,另一小堆是鉴定合 格的形而上学家的,一大堆是小说专家的。最大一堆是拙劣的作品。劣作不加评论, 或者只予一封短简。 “这儿一本关于波莉尼西亚的书给你。沃尔特,”布拉帕慷慨地说道。“还有 一本新的法国韵文选集。不,再想一想,我想还是由我来评论。”再想一想,他一 般总是把最有趣的书留给他自己。 《为儿童重述的圣。法朗西斯的生平》,“贝拉。约克斯作。神学还是劣作?” 比特丽丝发问。 “劣作,”沃尔特说,一面越过她的肩膀看了一眼。 “可我倒愿意有一个借口来写一篇关于圣。法朗西斯的小文章,”布拉帕说。 在编辑的间歇,他从事对圣人的彻底研究。题为“圣。法朗西斯和现代灵魂”。他 从比特丽丝那儿拿过那本小书,用大拇指僻拍翻着书页。“是劣作,”他承认。 “可是一个多么异乎寻常的人啊!异乎寻常!”他开始催眠自己,把自己激起到方 济各会教士的情绪。 “异乎寻常!”比特丽丝尖声叫道,眼睛盯住布拉帕。 沃尔特好奇地看着她。她的观念及其鹅嘴啄人的姿态似乎是分属两个不同的人, 之间唯一可见的联系是布拉帕。其中有任何内在的、有机的联系吗? “一种多么毁灭性的正直啊!”布拉帕继续自我陶醉地说道。他叹息地摇摇头, 使自己足以清醒一下,以进行上午的公事。 当轮到沃尔特有机会谈到他工资的时候(带着多么大的羞怯,多么过分讲究细 节的迟疑啊!),布拉帕表现得极为同情。 “我晓得,老头儿,”他说道,一面把手按到对方的肩上,这种姿态令人烦恼 地使沃尔特想起了过去的一段经历。学生时代,他扮演过《威尼斯商人》中的安东 尼奥,那个可厌的波特。梅杰装成巴沙尼奥,他们被要求表演出友好的姿态。“我 晓得拮据是怎么样一种日子。”他微微一笑使人理解他是一个贫穷方面的方济各专 家,但是他太谦虚了,以至无法坚持面对事实。“我晓得,老头儿。”而且他真的 几乎相信他不是《世界》的半个物主和拿工资的编辑,他没有对《世界》投资过一 个便士,他好几年都过着两镑一周的生活。“但愿我们付得起你比目前高三倍的钱。 你值,老头儿。”他轻轻地拍沃尔特的肩膀。 沃尔特模模糊糊地嘟哝出一种表示不赞同的声音。他正在想道,那轻轻的一拍 是他开始说如下一段话的信号:我在鸡群里被选中最适合被送去屠宰“我为你,” 布拉帕继续道,“也为我自己,”他补充道,装出一副懊丧的模样微微一笑,好像 他跟沃尔特同舟共济似的,“‘但愿杂志确实能赚更多的钱。要是你写得更坏,也 许会的。”恭维是优雅得体的。布拉帕又友好地拍一拍,微笑了一下,对此加以强 调。但是他的眼睛里表现出空无一物。同对方的眼睛稍稍接触了一下,沃尔特产生 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双眼睛根本不在看他,而且什么都不在看。“杂志大好了。 这主要是你的过失。一个人无法同时效劳于上帝和财神。” “当然无法,”沃尔特同意;但是他又感到大字眼来得太轻易了。 “但愿一个人能够。”布拉帕说着,就像一个诙谐的圣方济各假装同他自己的 原则打趣似的。 沃尔特毫无欢乐地也笑了笑。他但愿自己从未提过“工资”两字。 “我将去跟齐弗斯先生谈谈,”布拉帕说道。齐弗斯先生是业务经理。布拉帕 利用他来推行自己的政策,就像罗马政治家利用神谕和占卜一样。他的不受欢迎的 决定总是可以归咎于齐弗斯先生;而当他作出一个受欢迎的决定时,那总是一成不 变地。由于悍然不顾业务经理残酷的暴政而作出的。齐弗斯先生是一个最方便的虚 构。“我今天上午就去。” “别麻烦了,”沃尔特说。 “要是尽人事有可能为你刮出更多的东西来……” “不,请别。”沃尔特肯定要求不要加薪了。“我晓得种种困难。别以为我要 ……” “但是我们正在榨取你,沃尔特,肯定在榨取你。”沃尔特越是反对,布拉帕 就变得越是慷慨。“别以为我毫无察觉。我操心此事已经好久了。” 他的宽宏大量是有传染性的。沃尔特决心不拿更多的钱,相当决心地,尽管他 确信杂志有能力给他加薪。“真的,布拉帕,”他几乎在恳求了,“我宁可你一切 照旧。”然后突然他又想到了玛乔里。他对她是多么不公正啊!为了他的舒服而牺 牲她的。因为他发现讨价还价倒胃口,因为他恨一面争斗另一面又接受好处,可怜 的玛乔里将不得不继续没有新衣服和拥有另一个女仆。 但是布拉帕把他的反对置于一边。他坚持慷慨大方。“我马上就去跟齐弗斯谈 谈。我想可以劝服他让你每年再加二十五镑。” 二十五镑。也就是每周十先令。等于不加。玛乔里说过他应该坚持要至少再加 一百镑。“谢谢,”他说,鄙视自己说了此话。 “恐怕,少得可笑。令人可笑。” 那是应该我说的,沃尔特想道。 “提供这点钱谁都会感到很羞愧。但是谁还能做什么呢?”“谁”显然无法做 任何事情,因为理由很充足,“谁”是非人称和不存在的。 沃尔特喃喃说些感激的话。他感到屈辱,并为此而责骂玛乔里。 当沃尔特在办公室工作的时候,那只是每周三天,他同比特丽丝坐一起。布拉 帕在供他一人专用的编辑室里,是单独坐的。那天是写短简的日子。在他们之间的 桌子上,放着成堆的劣作。他们自拿自答。这是文学的盛宴――一场垃圾的盛宴。 种种糟糕的小说,毫无价值的韵文,拙劣的哲学体系,陈词滥调的道德说教,无足 轻重的传记,枯燥乏味的游记,虔信派的作品是如此令人恶心,儿童读物又是如此 的粗俗和愚蠢,以致阅读这些书为全人类感到羞愧――书堆是高高的,而且每周变 得越来越高。比特丽丝的像蚂蚁似的事业,沃尔特迅速的辨别和娴熟绝不足以堵塞 上升的洪水。他们像“秃鹰”似地“在沉默之塔里”专心致志于工作,沃尔特说过。 他当天上午写的评语特别尖刻。 沃尔特在纸上赢得了他在生活中失去的东西。他的评论警句似地无情。可怜的 热诚的老处女们,当她们看到他所写的关于她们衷心地赞美上帝、热情和自然美的 诗歌的评语时,被他残忍的鄙视打中了要害。如此欣赏其非洲之旅的大狩猎的射手 们会感到纳闷,为什么如此有趣味的叙述会被称作令人乏味。将其风格和史诗般的 概念建筑在模仿那些最好作者的作品上的年轻的小说家们,他们大胆地暴露其内心 深处的和性生活的秘密,结果却在他们得知自己的作品被说成是矫揉造作,作品结 构并不存在,作品的心理不真实,剧情做作而像情节剧时,内心受到伤害,感到惊 讶,而且义愤填膺。一本糟糕的书和一本良好的书所化的劳动是差不多的;糟糕的 书也是真诚地出自于作者的灵魂。但是糟糕作者的灵魂实体,无论如何在艺术结构 上,是劣质的,其真诚性如果不总是内在地毫无兴趣,至少是毫无兴趣地加以表述, 而花费在表述上的劳动是一种浪费。自然是可怕地不公正的。天才无可取代。勤奋 和所有的德行都无济于事。沉浸在劣作里,沃尔特凶猛地评论到缺乏天才。意识到 他们的勤奋。真诚和良好的艺术意图,劣作的作者们感到愤愤不平和受到不公正的 对待。 比特丽丝的批评方法是简单的;她尽量在每件公文上说她想象布拉帕会说的话。 实际上所发生的是,她赞美所有的她认为是严肃地对待生活及其问题的书籍,并且 谴责所有的她认为是不严肃地对待生活及其问题的书籍。她会把巴来的《弗斯得斯 》列得比《老实汉》的地位更高,当然,除非布拉帕或某个别的权威人士预先告诉 她,她的责任是选择《老实汉》。因为除了劣作以外,比特丽丝从未被允许批评别 的,所以她缺乏一切批评的洞察力是无足轻重的。 他们工作,出去吃中饭,回来又开始工作。间歇中又到了十一本新书。 “我感得到,”沃尔特说道,“正如孟买的秃鹰一定感得到什么时候在印度的 扶教徒中传开了流行病。” 孟买和印度祆教徒提醒了他姐姐埃利诺。她和菲利普将今天起航。他高兴他们 回家。他们几乎是惟一的人,与之可以亲密无间地谈论他的私事。他将可以跟他们 讨论他的种种问题。这对他的责任将是一种安慰和减轻。然后他突然记起一切都解 决了,不再有任何问题。不再。随后电话铃响了。他提起听筒,在话筒中哈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