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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多么肮脏的一块污斑啊!”年轻的玛丽说道,当他们爬到了小山顶上,俯视 着山谷的时候。梯斯山谷的斯坦顿就躺在他们下面,黑黑的石板屋顶,黑乎乎的烟 囱,黑鸦鸦的烟尘。高原沼地隆起,超越斯坦顿滚滚地伸向远方,极目所望,一片 光秃。太阳照耀着,云层拖曳着巨大的阴影。“我们可怜的风景啊!不应当加以允 许。真的不应当。” “每一种景色都是宜人的,只有人是邪恶的,”她的兄弟乔治引用道。 另一个年轻人头脑更加实际。“要是有人可以在这儿安置一个炮兵阵地,”他 建议道,“”向下面那个地方放几百发炮弹……“ “那倒会是一件好事,”玛丽有力地说。“一件真正的好事。” 她的赞同使年轻的军人异常快乐。他正在热恋中。“重榴弹炮,”他补充道, 努力改进他的建议。但是乔治插话进来。 “那究竟是谁?”他发问。 另外的两个人转过头来看他所指的方向。一个陌生人正沿着山坡走向他们。 “不知道,”玛丽说,一面朝他看着。 陌生人走近了。他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青年人,鹰钩鼻子,澄蓝的眼睛,丝绸 般的淡颜色头发随风飘拂――因为他没戴帽子。他穿一件诺福克外套,料子便宜, 剪裁糟糕,一条宽大的灰法兰绒裤子。他的领带是红色的;没带根子行走着。 “瞧,他好像要跟我们讲话,”乔治说。 确实,年轻人正在笔直朝他们走来。他快步走着,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就好 像有什么要事。 “多么异乎寻常的一张面孔啊!”随着年轻人的走近,玛丽想道。“可看上去 又多么病态!如此消瘦,如此苍白。”但他的眼睛禁止玛丽感到怜悯。这双眼睛是 明亮有力的。 年轻人走到他们面前停住了,十分僵硬地挺直了他那瘦瘦的身子,好像在游行。 在他的姿态中有一种挑衅的味道,在他的脸上有一种热切的挑衅的表情。他用明亮 的眼光专注地看着他们,从一个看到另一个。 “午安,”他说。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来。但只是因为他们富人脸上那种 漠然的毫不在意的傲慢表情,他才必须开口。 玛丽替别人作答。“午安。” “我非法侵入了这儿,”陌生人说,“你们介意吗?”他那挑衅的严肃性加深 了。他阴沉地注视着他们。两个年轻男人从栅栏的另一端打量着他,从很远的距离 之外,从另一阶级的优越的基地上。他们注视到他的衣服。他们的眼神中有一种敌 意和鄙视。也有一种恐惧。“我是一个非法入侵者,”他重复道。他的声音相当尖 锐,但带有一种音乐感。他的口音是乡下人的。 mpanel(1); “当地的乡巴佬之一。”乔治在想。 “一个非法入侵者。”不受人注意地偷偷溜走将会更加容易,更加愉快。正因 为如此他必须直接对抗他们。 一片沉默。军人转过身去。他置这整个不愉快的事情于度外。归根结蒂,这同 他毫无关系。园地是属于玛丽父亲的。他只是一个客人。“我有一句妙语:永远活 泼快乐,”他哼起歌调来,一面俯视着山谷中黑黑的城镇。 是乔治打破了沉默。“我们介意吗?”他说,重复着陌生人的话。他的脸涨得 通红。 “他看上去多么荒唐!”玛丽想道,一面瞥了他一眼。“就像一头公牛崽子。 一头脸红的公牛崽子。” “我们介意吗?”该死的侮辱人的小粗坯!乔治正在鼓起义愤。“我应当认为 我们确实介意。而且我要麻烦你……” 玛丽一阵哄笑。“我们根本不介意,”她说。“毫不介意。” 她的兄弟的面孔涨得更红了。“玛丽,你是什么意思?”他怒气冲冲地问道。 (“永远活泼快乐,”军人也哼起来,更加如同星星般地疏远开来。)“这地方是 属于私人的。” “但是我们一点都不介意,”玛丽说道,并没有看她的兄弟,而是看着陌生人。 “一点都不,当人们像你这样走来并且对此很坦率。”她对他微笑着;但是年轻人 的面孔仍像以往那样骄傲地严肃。看到那双明亮的严肃的眼睛,玛丽也突然变得严 肃起来。她一下子看到一切,这不是玩笑,不是玩笑。涉及到严重的问题,重要的 问题。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严重,哪方面重要。她只是模糊而来自心底地意识到这 不是玩笑。“再见,”她以一种改变了的语气说道,并且伸出了她自己的手。 陌生人迟疑片刻,然后握住它。‘“再见,”他说。“我将尽快地离开园地。” 他转过身去,快步地走开了。 “多么可恶的家伙!”乔治开始生气地转向他的姐妹。 “哦,住口!”她不耐烦地答道。 “同那个家伙握手,”他继续抗议道。 “一点儿平民百姓的味道,不是吗?”军人朋友插进来说。 玛丽一言不发地从这个看到那个,然后走开了。他们是多么蠢的蠢人啊!两个 年轻人跟随着。 “但愿上帝让玛丽学会如何恰当地待人接物,”乔治仍然愤怒地说道。 年轻的军人发出一种不赞成的声响。他爱上了玛丽;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她有时 候有点令人发窘地不守常规。这是她唯一的缺点。 “同那个粗坯握手!”乔治继续嘟哝着。 那是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玛丽当时二十二,马克。兰皮恩年轻一岁。他刚结 束在谢菲尔德大学的第二学年,回到斯坦顿度暑假。他的母亲住在临车站的一排小 房子中的一幢。她有一份小小的养老金,并靠缝纫来多挣几个先令,她的丈夫曾是 一个邮差。马克是一个拿奖学金的孩子。他的天份更少的弟弟们已经工作了。 “一个十分出色的年轻人,”几天之后,教区长在概述马克。兰皮恩的事业的 过程中不止一次地这样坚持道。 事情发生在教区的教堂义卖展销和慈善花园聚会上。一些主日学校的孩子们在 露天上演了一场小戏剧。戏剧家就是马克。兰皮恩。 “简直没有人帮助他,”教区长向集会的绅士们保证。“而且不止于此,小伙 子还能画画。也许这些画有点异常,他的图画,有一点儿……啊……”他迟疑起来。 “离奇,”他的女儿建议道,带着一种上层中产阶级的微笑,为自己的无法理 解而自豪。 “但是满有天赋,”教区长继续道。“这个男孩子是一个真正的塔顶的笠状顶 饰上的小天鹅,”他以一种自我意识到的,几乎是负罪的笑声补充道。他喜欢引用 文学引喻。‘绅士们干巴巴地微笑起来。 才子被介绍了。玛丽认出原来就是非法入侵者。 “我以前碰到过你,”她说。 “偷猎你的风景。” “欢迎你偷猎。”这句话使马克微微一笑,玛丽似乎感到有一点儿讽刺。她脸 红了,生怕她也许会说出什么听上去有点儿思主般地傲慢的话来。“可是我假定, 不管你被欢迎与否,你还会继续偷猎,”她神经质地小声笑着补充道。 马克什么也没说,只是依然微笑地点点头。 玛丽的父亲走进来表示祝贺。他的夸奖就像一群大象,在精致的小戏剧上横加 践踏。玛丽苦恼着。完全错误,绝望地错误。她能够感觉到那种错误。但是麻烦在 于,正如她所认识到的,她自己也无法说得更好。马克的嘴唇上仍然停留着讽刺的 微笑。“他一定会认为我们全都是多么傻的傻瓜啊!”玛丽自言自语。 眼下又轮到了她的母亲。“好极了”被“太迷人”所替代了。这种评论真糟糕, 真无望,根本不到点子上。当费尔凡姆太太请马克来赴午后茶点的时候,兰皮思想 谢绝邀请――但谢绝邀请而不至于太粗俗或者冒犯。归根结蒂,可怜的女人,她的 本意是够好的。她只是相当可笑。穿着裙子的村庄里的弥西纳斯,想以两杯茶和一 块葡萄干糕饼的代价来赞助艺术。这是一种喜剧的角色。当马克正在迟疑不决的时 候,玛丽加入了邀请的行列。 “请一定来,”她坚持道。而且她的眼睛,她的微笑表达了一种后悔的逗乐, 一种歉意。玛丽看到荒唐的局面。“然而我无能为力,”她似乎在说。“一点都做 不到。除了抱歉。” “我很愿意来,”马克转向费尔凡姆太太说道。 约定的那天到了。兰皮恩的领带仍旧是红的,他到场了。男人们外出钓鱼;他 由玛丽及其母亲所接待。费尔凡姆太太起来对付难局。显而易见,乡村中的莎士比 亚一定对戏剧感到兴趣。 “难道你不喜欢巴里的戏剧吗?”她发问。“我多么喜欢这些戏剧啊。”她往 下继续谈论;兰皮恩不置评论。只是稍后,当费尔几姆太太已经作为一件糟糕的工 作而放弃他,并委托玛丽带他兜兜花园的时候,他才开了腔。 “恐怕你的母亲认为我十分粗鲁,”他说道,当他们走过玫瑰丛中的平滑的石 板路径的时候。 “当然不会,”玛丽过分地衷心地表示异议。 兰皮恩笑道。“谢谢,”他说。“然而她当然会这样认为。因为我是粗鲁的。 我粗鲁是为了不应当更粗鲁。宁可什么都不说,也不要说出我对巴里埃的想法。” “难道你不喜欢他的戏剧吗?” “我喜欢它们吗?我?”马克停下来注视着玛丽。血涌上了玛丽的双颊;她说 了什么呢?“你可以在这儿提这个问题。”马克挥手指了指花丛,带喷泉的小水潭, 在石缝中长着景天和山石花的高高的台阶,以及远处的灰色而严峻的乔治式的主宅。 “可是跟我下到斯坦顿,在那儿问我吧。我们在那儿坐在艰辛的现实之上,在我们 和事实之间没有气垫隔着。在可以开始欣赏巴里埃之前,你必须得至少有每周五镑 的有保证的收入。要是你正坐在赤裸裸的事实之上,巴里埃是一种侮辱。” 一阵沉默。他们在玫瑰丛中走上走下――玛丽感到她应该否定这些玫瑰,并为 此而抱歉。但是一个否定者,一种抱歉将会是一种冒犯。一种高大的衔国猎物犬的 幼崽活泼而笨拙地沿着路径奔向他们。玛丽呼叫着它的名字;小狗后腿蹲坐着向她 伸出了前爪。 “我认为比起人来,我更喜欢动物,”她说,一面保护着自己免遭小狗笨重的 嬉戏。 “好吧,至少它们是真诚的,它们并不像某种你不得不与之打交道的人们,它 们不是生活在气垫之上的,”兰皮恩说道,把玛丽评论中模模糊糊有关的地方引到 过去说过的话。马克理解的方式使玛丽感到惊讶和高兴。 “我很愿意多了解一点你们这一种人,”她说:“真正的人,没有气垫的人。” “哦,不要想象我正在为你做烹饪指导的事情,”他讽刺地答道。“你晓得, 我们不是一个动物园;我们不是穿着古怪服装的土人或者诸如此类。要是你想去贫 民区观光,请向教区长提出申请。” 玛丽脸红耳赤。“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抗议道。 “肯定吗?”他问她。“当一个人富有的时候,很难不意味着这个意思。像你 这样的人简直无法想象不富有是什么一种情况。就像一条鱼。一条鱼怎么能够想象 离开水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呢?” “然而要是一个人尽力的话,难道不能够有所发现吗?” “有一条鸿沟,”他答道。 “可以跨越。” “是的,我假定其可以跨越。”但他的语气是怀疑的。 他们在玫瑰丛中又边走边谈了几分钟;然后兰皮恩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说得走 了。 “可你还会来吗?” “我再来有什么意义吗?”他问道。“有点像星际旅行,不是吗?” “我并不感到如此,”她答道,并在短暂的停顿之后补充道,“我猜想你发现 我们都很愚蠢,是不是?”她注视着他。他扬起眉毛,准备表示不同意。但玛丽不 让他仅仅是礼貌的。(‘因为,你晓得,我们是愚蠢的。可怕地愚蠢。“她有点沮 丧地笑道。跟同她一类的人在一起,愚蠢与其说是一种缺陷,倒不如说是一种德行。 大聪明会冒不成其为一个绅士的风险。聪明并不完全是安全的。兰皮恩使玛丽怀疑 是否没有比绅士式安全更好的东西。在兰皮恩的面前,她一点都不为愚蠢而骄傲。 兰皮思朝她微微一笑。他喜欢她的坦率。玛丽身上有一种真正的东西。她没有 被惯坏――还没有,无论如何。 “我相信你是一个ent proVOCateur ,”马克开玩笑道,“尽量诱使我对长辈 说些粗鲁和破坏性的话。但是实际上,我的观点一点都不粗鲁。你们这些人并不比 别人更愚蠢。并不是天生更愚蠢。你们是自己的那种生活方式的牺牲者。这种生活 方式在你们周围包上了外壳,并在你们的眼睛上戴上了眼罩。就本性而言一只乌龟 也许并不比一只鸟儿更愚蠢。然而你必须承认乌龟的生活方式并不十分鼓励聪明。” 在那个夏天的当中,他们俩又见了几次面。多数是一起到高原沼地去散步。 “就像一股自然的力量,”马克边想边观察着玛丽低头在潮湿的风中弯腰前进。一 种很强的体力。如此有劲,如此强壮,如此健康――真是好极了。兰皮恩本人曾是 个体质赢弱的孩子,经常闹病。他羡慕他自己并不拥有的那种体质。玛丽是一种狂 暴战士。高原沼地的狄安娜。有一天他告诉她同样的感受。玛丽喜欢这种恭维。 “Was fur ein Atavismus !我的老德国家庭女教师过去总是这样说到我。我 想她是对的。我真有一点儿返祖现象。” 兰皮恩哈哈笑道。“返祖在德语里听起来有点滑稽。但是返祖本身一点儿都不 荒唐。一点儿返祖现象――我们全都应当如此。具有一切现代便利设施的返祖人。 聪明的原始人,有灵魂的大野兽。” 这是一个温冷的夏天。在他们约定下次要见面的那天早晨,玛丽收到了马克的 一封信。“亲爱的费尔凡姆小姐,”她读着,这第一眼瞥见的他的手迹使她感到一 种奇怪的愉快。“我白痴般地出去,结果着凉了。你肯不肯对我多加原谅呢?因为 我无法告诉你我对自己是多么难以表述的厌恶和生气,请原谅我直到本周的今天才 告诉你打消碰面。” 玛丽下一次碰到他的时候,他看上去又苍白又瘦削,而且还被咳嗽所折磨。当 她问起他的健康时,他几乎是生气地把她的话打断了。“我完全好了,”他尖声说 道,改变了话题。 “我一直在重读布莱克,”他说道。他开始谈起《天堂和地狱的婚姻》。 “布莱克是文明的,”他坚持道,“文明的。文明是和谐和完全。理性,感情, 本能,肉体的生命――布莱克设法包括一切并使之和谐。野蛮正在倾向一面。你可 以成为一个既是智力上的又是肉体上的野蛮人。你可以成为一个既着重灵魂和感情 又着重肉欲的野蛮人。基督教使我们成为灵魂的野蛮人,而现在科学又正在使我们 成为智力的野蛮人。布莱克是最后一个文明人。” 他谈起希腊人和那些墓壁画上被太阳晒得黑油油的光着身子的伊特鲁里亚人: “你见过原件了吗?”他说。“哎呀,我羡慕你。” 玛丽觉得非常害臊。她曾在塔奎尼亚见到过那些有图案的坟墓,但是玛丽一点 都不记得它们了!它们只是令人好奇的古代艺术作品,就像所有其他无数的古代艺 术作品一样,对那些东西,她在往年跟母亲一起去意大利旅行时,只是聊尽责任地 看了看。那些画对她来说真是一种浪费。反过来如果他能够去得起意大利,那么… … “伊特鲁里亚人是文明的,”他说,“他们了解怎么以他们整个人和谐而完全 地生活。”他以一种热情说话,就好像他正在生气,跟世界生气,也许还跟他自己。 “我们全都是野蛮人,”他开始道;但是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所打断。玛丽等待着那 阵发作减弱下来。她感到焦虑,同时又感到窘迫和羞愧,她的感受就像谁意外地碰 到一个人,这个人解除了武装,并显示出他平时煞费苦心地加以掩饰的弱点。玛丽 吃不准她是应该对咳嗽说些同情的话好呢,还是装出未加注意的样子。他通过他自 己提及病情而解决了玛丽的问题。 “说到野蛮,”当发作过去以后他说。他以一种厌恶的语气说话,他的微笑是 一种生气的苦笑。“你听到过比那种咳嗽更野蛮的事情吗?在一个文明社会里像那 种咳嗽是不会被允许的。” 玛丽自告奋勇地表示关心和提出建议。他不耐烦地笑了笑。 “我母亲的那些老话,”他说。“逐词逐句。你们女人都是一样的,像母鸡咯 咯地叫喊着小鸡。” “然而想象一下要是我们不咯咯地叫,你会是多么地痛苦!” 几天之后,还带点担心,他带她去看了自己的母亲。担心是没有根据的。玛丽 和兰皮恩太太在进行精神接触方面似乎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困难。兰皮恩太太是一个 五十开外的女人,依然是端庄的,脸上带着一种宁静而尊严的和听从命运的表情。 她的言谈缓慢而平静。只有一次玛丽确实看到她的态度起了变化,那是当马克走出 房间去准备茶点的时候,她开始谈及自己的儿子。 “你对他怎么认为?”她发问,带着一种突然明亮起来的眼神朝前靠向她的来 宾。 “我怎么认为?”玛丽笑道。“我不会鲁莽到准备判断比我更强的人。然而他 显然是个有前途的人,一个举足轻重的人。” 兰皮恩太太愉快地微笑着点点头。“马克是个有前途的人,”她重复道。“我 总是那样说的。”她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但愿他更壮实一些!但愿我有能力把 他培育得更好一些。他一直是文弱的。他应该得到更好的培育,而我还是不够当心。 不,不是不够当心。我已经尽可能当心了。而是更舒服一点,更健康一点。但是, 瞧,我供不起。”她摇摇头。“就是这个。”她微微一叹,又朝后靠回自己的椅子, 默默地坐在那儿,双臂交叠,瞧着地板。 玛丽未置评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再一次地感到羞愧,痛苦而羞愧。 “你怎么认为我的母亲?”兰皮恩后来问道,当他伴送她回家的时候。 “我喜欢她,”玛丽答道。“确实非常喜欢。即使她真使我感到自己是那么渺 小,无聊和糟糕。那是我钦佩她的另一种说法,我喜欢她是因为我钦佩她。” 兰皮恩点点头。“她是令人钦佩的,”他说。“她是有勇气的,坚强的,和有 耐力的。但是她太听天由命。” “可我认为那是她身上优良的品质之一。” “她没有权利听天由命,”他皱着眉头回答。“没有权利。当你过着像她那样 的生活时,你不应当听天由命。你应当反叛。全都是这种该死的宗教。我告诉过你 她是笃信的吗?” “没有;但是我猜想如此,当我见到她的时候,”玛丽答道。 “她是灵魂的野蛮人,”他继续道。“全都是灵魂和未来。没有现在,没有过 去,没有肉体,没有理智。只有灵魂和未来,同时是听天由命。还有什么更加野蛮 的吗?她应当反叛。” “应当让她就像现在这样,”玛丽说。“她将更幸福。你可以一抵二地反叛。” 兰皮恩笑道。“我将抵几百万人地反叛,”他说。 夏末时候,兰皮恩回到了谢菲尔德,稍晚一点费尔凡姆一家也向南移到了他们 在伦敦的住宅。是玛丽写了第一封信。她期望听到他的消息;但他没有写信。也没 有很好的理由为什么他应当写信。可不知为何玛丽期望着他会写信;当他没写回信 的时候,玛丽有点失望。又过去了几周。她终于又写信问他,问在他们某次谈话中 他说起的一本书名。借口是薄弱的;但行之有效。他回了信;玛丽向他道谢;通信 成了一种既成的事实。 圣诞节的时候兰皮恩来到了伦敦;他有些东西被几家报纸所接受,结果是前所 未有地富裕――他有十镑可以任意处理。直到临走的前一天他才让玛丽知道他在伦 敦。 “可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呢?”玛丽责难地问道,当她听到他已经在伦敦逗 留了多少天。 “我不想打扰你,”他答道。 “但是你知道我会很高兴的。” “你有自己的朋友们。”富有的朋友们,那种讽刺的微笑意味着这句话。 “然而难道你不是我的朋友之一吗?”她无视那种含义仍然发问。 “谢谢你这么说。” “谢谢你这个样子。”她直率地毫不撒娇地答道。 他被玛丽的那种坦率的供认,真诚而简朴的感情所感动了。他当然知道,她喜 欢并钦佩他;但是知道和被告知是两码事。 “那么,对不起,我没有早点写信告诉你,”他说道,随后又为自己的话而遗 憾。因为这些话是虚伪的。他之所以避开她的真正理由是他生怕受到不好的接待; 真正的理由是骄傲。他供不起带她出去玩;他又不想接受任何东西。 他们俩一起度过了那个下午,而且是没有理由地、不相称地快活。 “假如你早些告诉我,”当玛丽该走的时候她重复道。“那我就不会定下今晚 这个令人厌倦的约会。” “你会开心的,”他要她确信,又用了那种讽刺的语气,在那种语气中,他对 玛丽生活全部提及的话都是把她作为有钱阶级的一员来看的。他脸上快活的表情消 失了。他突然感到相当憎恨,有她作伴竟会如此快活。如此感觉真是愚蠢。在鸿沟 的另一侧如此快活有什么意思呢?“你会开心的,”他更加痛苦地重复道。“盛宴 美酒,名流,机智的谈话,随后是戏院。难道这不是一个理想的晚上吗?”他的语 气是狂野而鄙视的。 玛丽以悲哀而痛苦的眼神注视着他,吃不准他为什么会突然如此以回顾的方式 糟蹋他们的下午。“我不晓得你为什么那样说话,”她说道。“你了解你自己吗?” 这个问题在他们分别之后好久还在他的心里回荡。“你了解你自己吗?”当然 他了解。但是他也了解有一条鸿沟。 他们在复活节周又在斯坦顿见了面。这当中他们又通了许多信,玛丽还收到了 那个要用榴弹炮抹掉斯坦顿的军人朋友的求婚。令玛丽的亲戚们吃惊甚至有点苦恼 的是,她拒绝了。 “一个多么好的男孩子啊,”她的母亲坚持道。 “我晓得。但是谁都无法将他当真?能吗?” “为什么无法呢?” “而且,”玛丽继续道,“他并不真的存在。他不是完全在那儿。只是一大块 东西;不过如此。谁都无法嫁给一个并不在那儿的人。”她想到兰皮恩生气勃勃的 脸庞;那张胜似乎会燃烧,似乎是敏锐和发光的。“谁都无法嫁给一个鬼魂,即使 那个鬼魂是可以触及的一大块东西――特别当它是一大块东西的时候。”玛丽哄然 大笑。 “我不晓得你在谈什么,”费尔凡姆太太尊严地说。 “然而我晓得,”玛丽答道。“我晓得。归根结蒂,这在目前的情况下是最要 紧的。” 玛丽在同兰皮恩去高原沼地散步的时候,她告诉了他打倒那个过于过于结实的 军人幽灵的事情。他未置评论。一段长久的沉默。玛丽感到失望,同时又羞于自己 的失望。“我相信,”她心里自言自语,“我相信正在尽力使他向我求婚。” 又过去几天,兰皮恩又沉默又忧闷。当玛丽问他原因的时候,他不高兴地谈起 未来的前景。夏末时分,兰皮恩就会结束他的大学课程;该是考虑事业的时候了。 唯一似乎立即可以着手的事业就是教书,因为他无力再等待了。 “教书,”兰皮恩以一种强调的恐怖重复道,“教书!我如此苦恼令你吃惊吗?” 但除了不得不教书的前景以外,他还有别的原因而痛苦。“她会不会嘲笑我,要是 我向她提出的话?”他在纳闷。兰皮恩认为玛丽不会嘲笑他。然而如果她不准备拒 绝他,那么在他一方面提出是不是公正的呢?让玛丽过那种不得不跟他过的生活是 否公正呢?或许她有她自己的钱;而在那种情况下会涉及他本人的荣誉。 “你看我像个教员吗?”他大声问道。教员是他的替罪羊。 “但是当你能写会画的时候,为什么你应当做一个教员呢?你可以自己的才智 为生。” “可是我能够吗?至少教员是有保障的。” “为什么你要有保障呢?”她几乎是鄙视地问道。 兰皮恩笑道。“要是你不得不靠每周发一次的工资为生,受每周一次通知的支 配,你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没有比钱更能鼓励勇气和促进自信的了。” “那好吧,在那种程度上钱是好东西。勇气和自信是德行。” 他们俩在沉默当中走了好长一段时间。“也罢,也罢,”兰皮恩终于说话了, 一边注视着玛丽,“这是你自己招来的。”他试图一笑。“勇气和自信是德行;你 自己这样说的。我只是努力将你的道德标准付之实践。勇气和自信!我打算告诉你 我爱你。”又是好长一段沉默。他等待着;他的心似乎在担惊受怕地跳动着。 “怎么?”他终于问道。玛丽转身对他,拿住他的一只手,抬起来吻了吻。 在他们结婚的前后,兰皮恩有许多机会来钦佩那种富有所养成的德行。正是玛 丽使他完全放弃了教书的念头,并完全信任他的才智来干一番事业。她对这两者都 充满了信心。 “我不打算嫁给一个学校教员,”她曾坚持说过这一点。她没有嫁给一个学校 教员;她嫁给了一个从来没有一出戏上演过的戏剧家,除了在梯斯谷的斯坦顿的教 会义卖展销上的那出以外;嫁给一个从来没有卖出过一幅画的画家。 “咱们将忍饥挨饿。”他预言道。饥饿的幽灵在他脑中盘旋;他已经太常常见 到这种幽灵,以至于无法忽视它。 “胡说八道,”玛丽说,她强烈地认为没有人会忍饥挨饿。她从来没有认识一 个曾经挨过饿的人。“胡说八道。”最后还是玛丽的主张占了上风。 使得兰皮恩更不情愿去从事没有保障的事业,是由于这种事业只能靠花玛丽的 钱来进行。 “我无法靠你为生,”他说。“我不能用你的钱。” “然而你不是在用我的钱,”她坚持道,“你仅仅是一种投资。我投入资本是 希望获得好的回报。你将靠我生活一两年,结果是我可能终身靠你生活。这是生意 经;这是绝对精明的做法。” 他不得不笑了。 “无论如何,”她继续道,“你不会靠我生活得好久的。八百镑不会用不完的。” 最后他同意以现行的利息向她借八百镑。他勉勉强强地这样做了,感到有点背 叛了自己的人民。以八百镑来开始生活是太容易了,是一种对困难的逃避,是占了 不公正的好处。如果不是那种他所感受到的对自己天赋的责任感,他本会拒绝那笔 钱,要么拼命地分文不名地担文学生涯的风险,要么走有保障的教员的路。当他终 于答应拿这笔钱的时候,他提出一个条件,即玛丽绝不应当接受她的亲戚们的任何 东西。玛丽同意了。 “他们也不会迫不及待地给我任何东西的,”她笑着补充道。 玛丽是对的。她的父亲对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的恐惧就像她预料的那样深。 就他来说,玛丽并没有成为富人的危险。 他们在八月结婚并立即出国了。他们乘火车远至第戎,从那儿步行向南,往意 大利方向进发。兰皮恩以前从未离开过英国。法国的陌生感对他具有一种象征意义, 一种他刚开始的新生活,他刚获得的新自由的象征。而玛丽本人对他们所旅行过的 那个国家也同样具有新的象征意义。她不但有自信,而且有些粗心大意,这在他看 来既奇怪,又异乎寻常。小小的意外事件对他来说都是印象深刻的。比方,有一次 玛丽在他们过夜的那个农庄里留下了她的一双备用鞋。只是到了下午她才发现了自 己的遗失。兰皮恩建议他们走回去重新找到那双鞋。玛丽不愿意听这话。 “丢了,”她说。“别再麻烦了。让靴子把自己埋葬掉吧。”他对她生气起来。 “记住你不再富有了,”他坚持道。“你的经济能力不允许你扔掉一双好鞋子。回 家以前咱们是买不起一双新鞋子的。”他们随身带了一小笔钱来旅行,并且发誓在 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多用钱。“回家以前,”他重复道。 “我晓得,我晓得,”她不耐烦地答道。“我将学会赤脚走路。” 而且她确实这样做了。 “我天生就是个流浪者,”她宣布道,当他们某晚躺在一个谷仓的干草堆上。 “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喜欢不受人尊敬。这是返祖现象的出现。马克,你操心得 太多了。考虑一下田野上的百合花吧。” “然而,”兰皮恩沉思道,“耶稣是一个穷人。明天的面包和靴子对他家人而 言一定是至关重要的。他怎么可能像一个百万富翁似地谈论未来呢?” “因为他是自然的公爵之一,”她答道。“那就是原因。他生来就有头衔;他 感到他有一种神圣的权利,就像一个国王。赚钱而成的百万富翁一直在考虑金钱; 他们为明天而忧心忡忡。耶稣具有真正的公爵的感情,他永远不会气馁。不是你那 种有头衔的金融家或者熬肥皂的人。一个真正的贵族。此外,他是一个艺术家,他 是一个天才。他有比面包、靴子和明天更重要的事情来考虑。”她稍稍沉默了一下, 然后就像回想似地补充道:“而且,他没有受到人家的敬意对待。他对外表无所谓。 外表有其好处。然而要是我们确实看上去像稻草人,我也不介意。” “你在自吹自擂,”兰皮恩说。但是他思考着她的话,她那自发的、天然的、 无忧无虑的生活方式。他妒忌玛丽那种返祖现象。 玛丽喜欢的不仅仅是流浪。当他们回到英国以后,她对他们所过的那种最枯燥 无味的定居生活也几乎同样开心。“在特里阿农的玛丽。安托瓦内特”是兰皮恩对 她的称呼,当他看到她在煮饭烧菜的时候;她带着那种孩子气的热情准备饭菜。 “仔细想想,”在结婚前他警告过她。“你即将变成穷人。真正的贫穷;不是 像你那种没有钱的朋友们穷到每年靠一干镑生活。没有仆人。你将不得不煮饭,缝 衣,做家务。你会发现那种事是令人不愉快的。” 玛丽只是哈哈笑笑。“你是那种发现那种事是不愉快的人,”她答道,“无论 如何在我学着煮饭烧菜之前。” 她在嫁给他以前最多只煎过蛋而已。 奇怪得很,孩子气的、玛丽。安托瓦内特式的对做各种家务事的那份热情―― 从在真正的多用铁灶上煮饭烧菜,到使用真正的地毯清洁器,使用真正的缝纫机― ―在第一本小说和令人激动的好几个月之后仍然幸存了下来。她继续自得其乐。 “我再也无法回头成为一位真正的太太了,”玛丽过去常常说。“那会使我厌 烦死了。实实在在地说,家务事、看管孩子、照料孩子会够烦和够使人疲倦了。但 是同日常生活的细细节节完全脱离,生活在不同于日常的、具体的现实的世界之外 的行星上面――那种生活更加糟糕。” 兰皮恩持同样的观点。他拒绝使艺术和思想成为过一种抽象生活的借口。在绘 画和写作的间歇中他也帮助玛丽做一些家务。 “谁都不会指望花儿会在干干净净的真空里生长。”那就是他的论点。“花儿 需要肥土,泥土和粪土。艺术也是如此。” 对兰皮恩来说,还有一种道德上的强制,那就是去过穷人的生活。即使当他挣 得相当不错的收入时,他们仍然只用一个女仆,并继续让自己做大多数家务。对他 而言,这是关系到no-blesse oblige 或者说是有点roture oblige 的立场。兰皮 恩感到,像富人那样生活于摆脱具体操心的舒适之中,将会是对他的阶级,对他自 己的人民的一种背叛。如果他坐着不动,雇仆人来为他劳动,他就会不知为何侮辱 了对他母亲的回忆,他就会在死后告诉母亲,他已经太好了,不用再过母亲生活过 的那种日子。 有几次兰皮恩恨这种道德上的强制,因为他感到这种强制在迫使他做愚蠢可笑 的事情;由于这种憎恨,他会试图背叛这种强制。比方,玛丽习惯早晨躺在床上曾 使他感到荒唐和吃惊。当玛丽感到懒洋洋时,她就不起床;而且这种行为本身就有 一个目的。当这种情况第一次发生时,兰皮恩真的很苦恼。 “但是你不可以整个上午呆在床上,”他表示不满道。 “为什么不可以呢?” “为什么不可以呢?因为你不可以。” “可是我可以,”玛丽镇静地说。“而且我这样做了。” 这使他感到吃惊。当兰皮恩试图分析自己的感情时,他察觉到这种吃惊是不合 理的,然而他还是吃惊。他感到吃惊,是因为他自己总是早起身的,是因为所有他 那种人都是不得不早起的。令他吃惊的是当别人起来在劳动的时候,竟会有人躺在 床上。不知为何起身得晚在伤害中还增添了一份侮辱。然而,显而易见的是,一个 人自己不必要地起身得早,并不会对不得不起身得早的人有所帮助。当一个人并不 是被迫起身的话,起身只是一种表示敬意的贡礼,就像在教堂里脱帽二样。同时这 也是一种抚慰的行为,一种对良心的加以供奉的满足。 “谁都不应当有那种感受,”他沉思着。“想象一个希腊人会有那种感受!” 不可想象。然而,事实仍然是尽管他可能不赞成,在事实上他确实还是那种感 受。 “玛丽比我更健康,”他想道;他记起沃尔特。惠特曼关于动物的那些诗句。 “它们不会为自己的生存条件而流汗和哀诉。它们不会在黑夜中醒来为自己的罪行 而哭泣。”玛丽就像那样,那是健康的。成为一个完全的动物和一个完全的人―― 那是理想的。话虽如此,当玛丽早上不起床的时候,他依然感到吃惊。他尽量不想 那样;但他还是感到吃惊。有时候他会自行其是,反叛似地在床上躺到中午。有责 任不成为一种良心上的野蛮人。但是过了很久他才能真正地享受自己的懒惰。 睡懒觉的习惯不是玛丽身上惟一使他苦恼的东西。在他们结婚的开始几个月里, 他常常暗暗地有违他的原则地被玛丽的有些行为所震惊。玛丽很快学会了认出他并 不直言的那种不赞同的信号,她下了一个决心,当她看出使他吃惊的时候,就使他 还要吃惊得更厉害。玛丽认为这种行为对他只有好处。 “你是如此荒唐的一个老清教徒,”她对他说。 那种嘲弄使他感到恼怒,因为他知道那有充足的理由。他是半个清教徒,这在 某种程度上是与生俱来的,而在更大的程度上是训练出来的。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 时候,父亲就死去了,他完全是母亲一手带大的,这个有德行的虔诚的母亲尽其所 能取消、并使他否认他个人的一切本能和肉体的存在。他在长大以后已经反叛了他 母亲的教诲,但只是在心里,而不是在实践中。他所反叛的那种生活概念成了他本 人的一部分;他是在同自己开战。理论上他赞同玛丽那种宽松而大度的贵族式的举 止,而过去他母亲则教导他,那是可怕地有罪的;他钦佩她毫不做作地享受美酒佳 肴,接吻,跳舞唱歌,去集市,逛戏院,以及各种各样的欢宴。而且,在刚结婚的 那些日子里,每当玛丽开始以她那种宁静的、就事论事的方式谈到带有凶兆的那种 通奸和乱伦,他对那种只是听说过的事情感到大吃一惊,不是在理性上(对那种事 情以客观的态度反思一会儿之后,他仍是同意的),而是在他个人的某种更深的层 次上。他身体中的这同一层次模糊地为玛丽那种全心全意和不加掩饰地尽情享乐的 能力所苦,为她那爽朗的笑声、她极好的胃口和她毫不矫饰的性感所苦。他花了很 长的时间才解脱了他童年的清教主义。在某些时候,他对母亲的爱几乎转成了恨。 “她没有权利把我培育成这个样子,”他说。“像一个日本的园丁有意地阻碍 一棵树的生长。没有权利。” 然而他高兴自己没有生为一个高贵的野蛮人,就像玛丽一样。他高兴环境迫使 他费力地学习自己高贵的野蛮性。以后,当他们结婚了几年并赢得了一种亲密的和 谐之后――这种和谐在那些充满新奇、吃惊和惊讶的开始几个月里是不可能的――, 他才能够向玛丽谈论起那些感受。 “生活对你来说太轻而易举了,”他试图解释道。“你是以本能来生活的。你 相当自然地晓得该做什么事情,就像虫儿出蛹之后。太简单,太简单了。”他摇摇 头。“你不是用力获取你的知识的;你从未认识到另外的选择。” “换句话说,”玛丽说,“我是一个傻瓜。” “不,是一个女人。” “那是你说同一件事情的文雅的方式。然而我倒想知道,”她继续以一种只是 表面的无关紧要说道。“没有我,你现在会到什么地步。我倒想知道,如果你从未 碰到过我,你现在会在做什么呢。”她以情感上内在一致的论点步步深入。 “我会到目前这个地步,恰好做正在做的事情。”他当然是言不由衷的,因为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了解,他欠她有多么多,他从她的榜样和告诫中又学到了多 么多。但是惹恼玛丽使他感到快乐。 “你知道那不是真话,”玛丽愤怒地说。 “就是真话。” “是谎话。要证明一下吗,”她补充道,“我想好后跟孩子们一起走掉,让你 一个人自作自受过几个月。我倒要瞧瞧没有我你怎么过。” “我会过得完美无缺,”他以一种激怒人的镇静向她保证。 玛丽脸红耳赤;她开始真的恼怒了。“那太好了,”她答道,“我真的会走。 这次真的会走。”她以前也威胁过,两口子争吵不休,因为双方都是急性子。 “走吧,”兰皮恩说,“可要记住,双方都可以玩这种离开的游戏。当你离开 我时,我也在离开你。” “咱们瞧瞧,没有我你怎么过,”她继续威胁道。 “那你呢?”他问道。 “什么我呢?” “比起没有你我会怎么过,你想象一下,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一些吗?” 两口子默默地互相看了一会儿,随后,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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