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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彭结列奥尼在最终的巴地纳里亚超越了他本身。欧几里德原理以基本统计学的 公式度假。算术举行了一次疯狂的农神节的露天狂欢;代数雀跃。音乐在数学的制 造欢乐的狂饮作乐中结束。一片喝彩声。托利以其通常的全部优雅鞠躬;彭结列奥 尼鞠躬,甚至连无名的小提琴手们也鞠躬。听众们把椅子推后,站了起来。被关住 的叽喳闲谈的洪流一下子冲了开来。 “老头儿不是妙不可言地有趣吗?”波莉。洛根发现了一个朋友。 “还有那个跟他在一起的胡萝卜似的小个子。” “就像密特和杰夫。” “我以为会笑死的,”诺拉说。 “如此滑稽的老魔术师!”波莉以一种颤抖的低语说道,一面往前倾着,一面 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好像要用言词以及戏剧中的哑剧动作来表达具有魔法的老头 儿的神秘感。“一个男巫。” “然而他在上面做什么呢?” “切割,所有那种东西。”波莉答道。“眼睛和青蛙的脚趾,软毛和狗的舌头 ……” 她热忱地背诵着,陶醉于言词之中。“他还取得豚鼠,拿它们同蟒蛇杂交。你 能不能想象这种动物――眼镜蛇同豚鼠的杂种?” “哦!”对方不寒而栗。“但他为什么要娶她呢,要是那是他所感兴趣的唯一 东西?我总是对此感到纳闷。” “为什么她要嫁给他呢?”波莉的声音又化为一种舞台上的低语。她喜欢使得 每件事情听上去都令人激动――就像她仍然感到每件事情都是令人激动的。她年方 二十。“那有很充足的理由。” “是的,我也假定如此。” “而且她是个加拿大人,记住,那使得理由更加令人信服。” “有人怀疑露西怎么曾经……” “嘘嘘。” 对方张望了一下。“彭结列奥尼真是出类拔苹,”她非常大声地惊叹道,心里 已经完全作好了准备。 “妙不可言广波莉叫喊着回答,就好像她在特鲁利街的舞台上。”啊,爱德华 夫人来了。“她们俩都大吃一惊,高兴极了。”我们正在说彭结列奥尼的演奏是多 么的奇妙。“ mpanel(1); “是吗?”爱德华夫人微笑着说,并―一打量了她们一下。她有着一种深沉而 圆润的嗓音,说话慢慢地,好像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十分严肃和重要的。“你们太好 了。”其中的“r ”音卷得很厉害。“他是个意大利人,”她补充道,她的脸此刻 相当严肃。不带笑容。“那使之更加精彩。”她继续往前走了,留下两个年轻的姑 娘脸色通红,面面相觑。 爱德华夫人是一个瘦瘦的小个子女人,体态优美,穿一件低开领的连衣裙,颇 显身材,长着一张瓜子脸,脸庞弯弯,很好看。乌黑发亮的头发是因为法国母亲的 缘故,而近来也许是因为理发师的手艺。皮肤是乳白色的。在弯弯的黑眉毛之下她 的眼神里露出一种勇气和坚持,那是在一张苍白色的脸上黑油油的眼睛所表现的一 种性格特征。除了这种先天性的勇敢,爱德华夫人还加上了完全属于她自己的一种 坦率的漫不经心,她可以直视对方,装出一副乖巧的天真表情。那种眼神是一个孩 子的,正如约翰。比特雷克警告过一个想见她的法国同行。这个法国同行有机会按 他自己为视角来作出发现。在午餐桌上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个评论家身旁,那个评论 家写到他的画时,说这些画要么是低能的作品,要么是一个实际上在开玩笑者所作。 爱德华夫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天真的样子,开始讨论起艺术……约翰。比特雷 克十分愤怒。当午餐结束以后,他把她拖到一旁,直话直说。 “真该死,”他说,“那个人是我的朋友。我带他来见你。你就这么待他,太 过分了。” 爱德华夫人的乖巧的黑眼睛从未这般直率过,她的声音也从未这般失去武装地 法语加拿大腔过(因为她能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的口音,使之多少带一点殖民地腔, 以适合于她对付头脑简单的北美大草原的孩子,或者英国贵族)。“然而什么太过 分了?”她发问。“这次我到底做了什么?” “别跟我来你那套滑稽剧,”比特雷克说。 “但这不是滑稽剧。我不知道什么地方过分。毫无概念。” 比特雷克以那个评论家为例。“你像我一样清楚,”他说。“现在我想到,咱 们才上星期谈论过他的文章。” 爱德华夫人皱起眉头,就好像尽力重新捕捉一个消失了的记忆。“就是厂‘她 终于叫道,以一种恐惧和后悔的表情注视着他。”太可怕了!但你知道我的记忆力 是多么糟。“ “你的记忆力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人的都好,”比特雷克说。 “可我总是忘掉,”她反驳道。 “只是忘掉你知道应该记得的东西。这种情景真该死,太有规则了,不可能是 意外。你有意地记得忘掉。” “胡说八道!”爱德华夫人嚷道。 “要是你记忆力不好,”比特雷克继续道,“你也许会偶尔忘掉丈夫们不应该 被邀请跟他们妻子的臭名昭著的情人们相见;你也许会有时忘掉无政府主义者们同 《晨邮报》的专栏作家们不大可能会是莫逆之交,而虔诚的天主教徒也不会以听专 业无神论者们的亵读为乐。要是你记忆力不好,你也许会偶尔忘掉。但是,我向你 保证,需要一流的记忆力来每次忘掉。一流的记忆力和一流的对恶作剧的爱好。” 爱德华夫人谈话以来第一次放松了她那种天真的一本正经。她大笑起来。“亲 爱的约翰,你太荒唐了。” 谈着谈着,比特雷克恢复了自己良好的幽默感;他回应了她的笑声。“当心,” 他说,“在你跟别人开这套实际的玩笑时,我丝毫不反对。我欣赏。但是我确实有 限度,别跟我要这一套。” “下一次我会尽力记住,”她逆来顺受地说道,并以一种如此不相干的天真表 情注视着他,比特雷克不得不笑了。 那是好多年以前发生的事情了;她信守诺言,没有再向他耍过把戏。但是对于 别人,她仍像以往一样,令人发窘地纯真和健忘。在她所经过的那个世界里,她的 善于利用是出名的。人们哈哈发笑。然而牺牲者也很多;她使人畏惧,不被喜欢, 但是她的晚会总是挤得满满的;她的厨子,供酒零售商和包办宴席者是一流的。由 于她丈夫的财富,她的不是都被原谅了。此外,塔特蒙主宅的社交集会者总是多种 多样的,常常有反常的出名人物。人们接受她的邀请,并以在她背后说她的坏话进 行报复。除了种种别的,他们还称她势利之徒,一个猪狮者。但是他们不得不向她 的辩护者承认,这个势利之徒能嘲笑她为之生活的富丽堂皇。这个猎手收集狮子是 为了她能作弄他们。在一个中产阶级的英国女人可能会严肃而卑下的地方,爱德华 夫人会嘲笑似地毫不相关。她是新世界的人;对她而言,传统的等级制度是一种笑 话――然而是一种诗情画意般的笑话,一个值得为之生活的笑话。 “她也许会成为那种轶闻的女主人公,”老比特雷克有一次评论她,“那个轶 闻是关于美国人和两个英国贵族的。你记得吗?那个美国人在火车上同两个英国人 交谈起来,他很喜欢他们,想要以后再相交,就问他们的名字。‘我的名字,’其 中之一说,‘是汉普郡的公爵,这是我的朋友大少爷。’‘很高兴见到你们,’美 国人说。‘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儿子耶稣。基督。’那十分像希尔达。可是她的全部 生活恰恰组成于邀请和被邀请,那些人的头衔对她而言似乎是如此滑稽。奇怪。” 他摇摇头。“的确十分奇怪。” 爱德华夫人转身离开两个狼狈的年轻姑娘以后,差点给一个结实的高个子男人 所撞倒,他正以危险的速度匆匆地穿过挤满人的房间。 “对不起,”他头也不低地说道,没看一下他几乎要撞倒的是谁。他的眼睛追 随着在房间的另一端某人的移动;他只注意到一个小的障碍,推测上是人,因为周 围所有的障碍都是人。他在中途受阻,于是朝旁一跨,试图绕过障碍。但是这个障 碍并非那种可以轻易地绕过去的。 爱德华夫人朝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韦伯列!”假装既没有感到有手 抓住他的袖子,也没有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爱弗拉德。韦伯列继续往前走动;他 既没有意愿,也没有闲暇跟爱德华夫人交谈。但是爱德华夫人不肯就此罢休;她让 自己被拖拉着,仍然拽在他身边。 “韦伯列!”她重复道。“停下!驾!”她对乡村赶车夫的模仿声如此之响如 此真实地粗率,韦伯列被迫听她的话停下,生怕引起来宾同伴们的哄笑的注意。 他低头看到她。“哦,是你呀,”他生硬地说道。“对不起,我没注意到。” 在他的皱眉蹩额中所表现的烦恼,以及他那没礼貌的言词,半是真的,半是装的。 他发现许多人怕生气;他培养了自己天然的凶猛劲。那使得别人保持距离,免得他 受打扰。 “天哪!”爱德华夫人带着一种恐惧的表情惊叹道,那显然是一种滑稽的模仿。 “你要什么?”他询问道,以那种也许是对付街上强缠人的叫化子的语气。 “你看上去确实粗鲁。” “要是那就是你所要对我说的,我以为我也可以……” 同时,爱德华夫人一直用那双直率的、漫不经心的眼睛挑剔地打量着他。 “你晓得,”她说道,中途打断他的话,就好像一刻也不能迟缓地宣布她那伟 大而突然的发现,“你应当扮演《彼得。潘》中的弯钩船长的角色。你具有对一个 海盗国王来说理想的面孔。巴贝奇先生,他有吗?”她一眼看到从旁走过的伊列奇, 他愁闷地不合群地穿过陌生的人群。 “晚安,”他说。爱德华夫人真诚的微笑并不完全能够补偿连他的名字都不记 得的侮辱。 “韦伯列,这是巴贝奇先生,他帮助我丈夫进行工作。”韦伯列保持距离地点 点头以示他承认伊列奇的存在。“巴贝奇先生,然而你不认为他像一个海盗国王吗?” 爱德华太太继续道。“现在看看他。” 伊列奇不舒服地笑道。“我并没有见过许多海盗国王。”他说。 “可是,当然,”爱德华夫人喊道,“我忘了;他就是一个海盗国王。在现实 生活中。韦伯列,你说是吗?” 爱弗拉德。韦伯列笑道。“哦,确是,确是。” “因为,你看,”爱德华夫人解释道,信赖地转向伊列奇,“这就是爱弗拉德。 韦伯列先生。英国自由人的头领。你知道那些穿着绿制服的人吗?就像音乐滑稽剧 中的男声合唱团。” 伊列奇带有恶意地微笑着点点头。他正想着,原来这就是爱弗拉德。韦伯列。 英国自由人兄弟会的创建者和头头――简称B.B.F ,他们的敌人称其为“B ―y , b ―lug ,f -s ”。不可避免地;因为,正如消息灵通的《费加罗报》记者在一 篇专门关于自由人的文章曾评论过的。当韦伯列给自由人起名的时候,他没有想到 这点。伊列奇愉快地回想着,韦伯列现在肯定被迫常常想到这一点。 “要是你已经结束了玩笑,”爱弗拉德说,“我就告退了。” “拙劣的墨索里尼,”伊列奇想。“再瞧他扮演的角色。(伊列奇对任何高大 英俊的人,或者看上去气派高贵者都有一种特殊的个人仇恨。他本人是个小个子, 长得像一个很聪明的街头上的阿拉伯成年人。)伟大的蠢货!” “可是你不会因我说的任何话而感到受冒犯,会吗?”爱德华夫人问道,一副 非常担忧和懊悔的样子。 伊列奇记起《每日先驱报》上的一幅漫画。“英国自由人,”韦伯列傲慢地说, “存在着,为聪明保持一个安全的世界。”漫画表现了韦伯列及其半打穿制服的匪 徒边踢边用大头棒把一个劳动者打死。在他们身后,一个戴高礼帽的公司董事赞同 地观看着。在韦伯列的恶魔般的大肚子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大字:聪明。 “韦伯列,不会感到受冒犯?”爱德华夫人重复道。 “一点都不。我只是相当忙。你瞧,”他以自己最柔软的声音解释道,“我有 事情要做。我工作,要是你晓得那是什么意思。” 伊列奇希望由别人击中。肮脏的恶棍!他本人是共产主义者。 韦伯列离开了他们。爱德华夫人观察着他费劲地寻路挤过人群。“像一台蒸汽 机,”她说。“多么大的能量啊!但又那么暴躁。这些政治家们――比女演员更坏。 如此的虚荣!而且亲爱的韦伯列也没有多少幽默感。他要求别人如此待他,就好像 他是一座被崇拜和感激的国家竖立起来的他本人的巨大雕像。声音咆哮得像狮群所 发出的。)死后,要是你晓得我是什么意思。作为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我永远不 可能记得,当我看到他时,他就真是亚历山大大帝。我老是犯错误,以为这只是韦 伯列。” 伊列奇哈哈笑了。他发现自己肯定喜欢爱德华夫人。她对事物有正确的感情。 她甚至似乎站在正确的方面,政治上的。 “但是他的自由人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爱德华夫人继续道。伊列奇的同 情刚开始猛涨又突然凋落下来。“巴贝奇先生,你不认为如此吗?” 他做了一个小小的怪脸。“哦……”他开始道。 “顺便说一句,”爱德华夫人说,切断了可能会是对韦伯列的自由人的令人钦 佩的讽刺评论,“你下楼的时候真的必须很小心。这些楼梯滑得吓人。” 伊列奇脸红耳赤。“一点都不滑,”他哺哺着,脸色更红了――当他认识到自 己所说的蠢话时,胡萝卜颜色的发根像甜菜根。他的同情进一步下降了。 “好吧,反正相当滑,”爱德华夫人有礼貌地坚持道,喉咙里带有一种浓重的 卷舌音。“今晚你同爱德华一起正在做什么工作?”她继续道。“我总是对此很感 兴趣。” 伊列奇微笑道。“晤,要是你真想知道,”他说,“我们正在从事于再植失去 部分。”谈到实验他感到更加自在;他又恢复了一点对爱德华夫人的喜欢。 “实验?那种会游泳的东西?”伊列奇点点头。“但是它们怎么会失去自己的 一部分呢?” “嗯,在实验室里,”他解释道,“它们失去一部分是因为我们将其切除了。” “而它们又生长出来?” “又生长出来。” “哎呀,”爱德华夫人说。“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情是多么令人入迷啊。 务必多告诉我一点。” 她毕竟没有那么糟。他开始解释。对他所说的东西感到热乎,他也对爱德华夫 人感到热乎起来。他刚讲到过程中关键的,重要的和有意义的那点――把移植的尾 巴芽体转接到腿上去,与此同时爱德华夫人的眼睛骨碌碌地东张西望,她把手放到 他的胳膊上。 “跟我来,”她说,“我把你介绍给诺勒将军。如此有趣的一个老人――但愿 有时候不要那么故意。” 伊列奇的解说突然在他喉咙里被冻住了。他认识到她对他一直在讲的东西毫无 兴趣,。甚至不屑于略微注意一点。伊列奇边憎恶着她,边在愤怒的沉默中跟随着 她。 诺勒将军正在跟另一个军人模样的绅士交谈。他的声音是军人似的,带着气喘。 “‘老兄,’我对他说(他们走近时听到他说),‘老兄,别现在进马。那是犯罪, ’我说,‘那纯粹是疯狂。把它抓出,’我说,‘把它抓出。’于是他把那匹马抓 出了。” 爱德华夫人略作停留和问候。两位军人阁下彬彬有礼,他们表示今晚十分愉快。 “诺勒将军,我特地为你选择了巴赫,”爱德华夫人说道,带着一种魅人的慌 乱表情,好像一个年轻的姑娘供认了自己一种有关爱情的小弱点。 “哦,真的,你太好了。”诺勒将军的慌乱是真诚的;他不知道拿爱德华夫人 送给他的音乐礼物怎么办。 “我犹豫不决,”爱德华夫人继续以同样意味深长的亲密语气说道,“究竟选 择亨德尔的(水上音乐)呢,还是彭结列奥尼演奏的B 小调组曲。随后我记起你, 就决定选巴赫。”她的眼睛观看着将军红通通的脸上那种发窘的表情。 “你太好了,”他提出异议说。“并非我能装出懂得多少音乐。但是我晓得我 喜欢什么,我晓得我喜欢什么。”似乎这句句子给了他信心。他清清喉咙,又开始 道。“我总是说的就是……” “现在,”爱德华夫人得意洋洋地总结道,“我要向你介绍巴贝奇先生,他帮 助爱德华进行工作,他是一个真正的动物专家。巴贝奇先生,这是诺勒将军,这是 皮尔查德上校。”她最后微笑一下,走了。 “嘿,该死!”将军惊叹道,上校说她是神圣的恐怖。 “最神圣的恐怖之一,”伊列奇动感情地表示同意。 两位军人看了他一会,下了一个定论,发自一个如此显然是界外之人的这种评 论是一种无礼的言行。良好的天主教徒也许会对圣徒和神职人员的习惯开一点小小 的玩笑;但是同样的小小的玩笑发自不信教者的嘴上就会使他们感到勃然大怒。将 军没作口头评论,而上校满足于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但是他们转而互相继续进行 被打断的赛马讨论,就好像只有他们两人,这种方式本身就是如此有意的冒犯,伊 列奇真想踢他们几脚。 “露西,我的孩子!” “约翰叔叔!”露西。塔特蒙转过身来,微笑地对着她过继的叔叔。像她母亲, 她中等身材,苗条个子,一头黑短发,头发上过油,显得更加乌亮,从前额往后梳 起。自然白皙,不施胭脂。只是在她薄薄的嘴唇上略涂唇膏,在眼圈上略施一点蓝 脂粉。一条黑裙突出了胳膊和肩膀的白皙。亨利。塔特蒙现在已死了两年多了―― 因为露西嫁给她的第二个表哥。但是她仍然穿着丧服,这无论如何都显得有些做作 了。黑衣服很配她的肤色。“你好吗?”她补充道,边说边想到他开始看上去很老 了。 “快完蛋了,”约翰。比特雷克说。他用一张静脉暴起的大手亲热地抓住她的 胳膊,刚在肘上一点。“给我一个借口去吃晚饭。我饿极了。” “但是我不饿。” “没关系,”老比特雷克说。“我的需要比您的要大,正如菲利普。悉尼爵士 如此正确地评论过那样。” “但是我不想吃。”她反对被别人指使,反对跟从宁可指挥别人。但是约翰叔 叔对她而言太过分了。 “我来包吃,”他宣布。“一个抵两。”他边快活地笑着,边继续领着她走向 餐厅。 露西放弃了她的挣扎。他们挤过人群。约翰。比特雷克的钮扣洞中插着一支绿 黄色的、有斑点的兰花,就像一条张开大口的蟒蛇的面部。他的眼睛里闪烁着那块 单眼镜片。 “跟露西在一起的那个老头儿是谁?”当他们经过时,波莉。洛根询问道。 “那是老比特雷克。” “比特雷克?那个……那个画画的人?”波莉迟疑地说道,那是这样一种语调, 说这种语调的人意识到她的教育中有漏洞,并害怕犯一个可笑的错误。“你是指那 个比特雷克?”她的同伴点点头。波莉感到如释重负。“哦,我从来没有,”她继 续遭,一面扬起眉毛,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总以为他是一个老大师。但是他此 刻准有一百来岁了,不是吗?” “我倒以为他准有。”诺拉也不到二十岁。 “我必须说,”波莉大方地承认,“他看上去没那么老。他仍然可以说是一个 向妇女献殷勤的男人,一个横冲直撞的年轻人,一个香槟查理,或者在他年轻的时 候不管是什么样的人。” “他有过大约十五个妻子,”诺拉说。 正在这时雨果。勃劳克尔才找到勇气来介绍他自己。“你不记得我了。咱们在 手推车里就曾被介绍过。”听上去多么像白痴!他感到自己满脸通红。 约翰。比特雷克“浴女”组画中的第三幅也是最好的一幅就悬挂在塔特蒙主宅 的餐厅里的壁炉架之上。这是一幅色彩鲜艳、令人快活的绘画,色调很轻快,着色 非常纯粹和明亮。八个丰满和珍珠般的浴女或聚集在水中,或在溪旁,她们以动态 的躯肢围绕着油画的中心构成了一个花环(上面由一棵大树的簇叶加以完成)。穿 过由珍珠光泽的肉体所组成的花环,眼睛依次推向有点苍白的明亮风景,柔软起伏 的低地和云彩;即使是洛女的脸部,也只是微笑的肉体,人们无法分散精神,对可 爱的形态及其周围景物沉思默想。 老比特雷克同他的伴侣站在那里,他一手托盘,边贪馋地咀嚼着鱼子酱三明治, 边沉思着自己的作品。他被一种混合着振奋和悲哀的热情所占有了。 “这幅画很好,”他说,“好极了。请看它的构图。完美的平衡,没有任何重 复和人为安排的联想。”这幅画在他心里所唤起的其他思想和感情,他未启齿说出。 这些思想和感情太多太混乱了,简直难以言表。首先是太忧郁了;他不想费心对细 节样加表述。他伸出一根手指,触摸一下画框;是桃花心木制作的,真正的木头。 “请看右边那个双臂举起的人物。”他继续技术上的解说,为的是他可以抑制,可 以驱走不邀自来的思想。“看它是怎么补偿了左边蹲着的那个大个子。像一根长长 的杠杆支起了一个重物。” 但是双臂举起的人物是詹妮。史密斯,他所拥有过的最可爱的模特儿。美的化 身,愚蠢和粗俗的化身。只要她光着身子,闭上嘴巴,或者用接吻来使之闭上嘴巴, 她就是一个女神;然而,哦,当她张开嘴巴,穿上衣服,戴上她那吓人的帽子!他 回忆起带她到巴黎去的时光。他不得不在一星期后把她送回去。“詹妮,你应当戴 口罩,”他告诉她,詹妮哭了。“到巴黎来是犯了一个错误,”他继续道。“巴黎 阳光太多了,人工光也太多了。下一次咱们到斯皮茨保根去。冬天去。那里夜晚长 达六个月之久。”那番话使得她更加嚎啕大哭。那个姑娘美艳惊人,富有肉感。后 来詹妮逐渐酗酒,凋谢了,来回乞讨,把施舍来的东西喝光。最后她悲惨地死去。 但是真正的詹妮留在这儿,在绘画里,双臂举起,胸部的肌肉抬起了她那小小的双 乳。约翰。比特雷克的一部分也留在绘画里,二十五年前的约翰。比特雷克。另一 个约翰。比特雷克仍然生存着来沉思他自己的鬼魂。不久以后甚至连他也会消失。 无论如何,那个麻木而发胀的死去的女人曾经是真正的詹妮吗?比起她来,他是真 正的比特雷克吗?真正的詹妮生存于珍珠般的浴女之中。而真正的比特雷克,浴女 的创造者,生存于他的创造物的寓意之中。 “这幅画很好,”当他结束自己的解说时,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是哀伤的;他 看着自己的绘画时,脸色是悲哀的。“但是归根结蒂,”稍作停顿后他补充道,后 来又突然爆发出一阵故意的笑声,“归根结蒂,我所画的一切都很好;甚至好得要 命。”这是对那些愚蠢的评论家们所发出的一种蔑视,他们看到他近来的绘画在走 下坡路;这是一种挑战,对他自己的过去,对时间和老年,对曾经画过真正的詹妮 并吻得她发不出声音的真正的约翰。比特雷克的挑战。 “这幅画当然很好,”露西说,一面纳闷为什么老头儿的绘画近来衰退得那么 多。最近一次画展――是令人可叹的。归根结蒂,相对地说,他本人仍然是那么年 轻。尽管他最近几个月来当然肯定老了很多,她边回想边注视着他。 “当然,”他重复道。“那是正确的精神。” “尽管我必须供认,”露西改变话题地补充道,“我总是发现你的浴女有点像 一种侮辱。” “一种侮辱?” “我是指,作为女人来讲。当你在画我们的时候,你真的发现我们是那么愚不 可及吗?” “是的,难道你不是这样想吗?”另一个声音问道。“真是这样想吗?”这是 一种有力而强调的声音,言语爆炸性地喷涌而出,就好像它们在热情的压力下强行 穿过一个狭窄的口径。 露西和约翰。比特雷克转过身来,看到贝托顿太太,她一身鸽灰色,臃肿不堪, 胳膊像大腿那样粗(老比特雷克细想),相对于多肉的面颊和下巴来说,卷曲和红 褐色的头发又短得可笑。她的鼻子,当时曾经如此有魅力地微微翘起,那时他骑一 匹黑马,她骑一匹栗色马,此刻在一张中年发福的脸上成为一种可笑而荒唐的无关 紧要的东西。就在他画这些浴女以前,真正的比特雷克曾经同她一起骑马出去。她 以一种幼稚的、学校女生的热诚来谈论艺术,使他感到可笑而迷人。他记得,他治 愈了她对伯恩―琼斯的激情,但是,哎呀,从未能治愈她肯定贞德的偏见。贝托顿 大大带着那所有的过去的热诚和某种意味深长的多愁善感,怀着追忆往昔和很想交 流对往事和家常的回忆的那种心态,此刻向比特雷克说话。比特雷克不得不假装在 过了所有这些年份后再见到她是令人愉快的。真是非同寻常,他一边同她握着手一 边回想着,他曾是多么成功地避开了她;在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里,他记不起同她 说过三四次话,那么长的时间把玛丽。贝托顿变成了一个memento.“亲爱的贝托顿 太太!”他惊叹道。“真是高兴之至。”但是他把自己的厌恶伪装得很糟。当她以 其教名称呼他的时候――“哎,约翰,”她说,“你必须给我们的问题以一个答复,” 而且她把手放到露西的胳膊上,以便把她连在一起提出要求――老比特雷克火冒三 丈。memento mori竟如此亲呢――这简直无法忍受。他要给她一个教训。碰巧,所 选择的问题很适合他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简直是招致不客气的反击。 学识上爱虚荣的玛丽。贝托顿对道义力量深为敏锐。老比特雷克记得这点,就 断言他从未认识一个女人,除了一双大腿和一个身材以外,还有什么别的有价值的 东西。他补充道,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些女人甚至连那些必不可少的东西都缺乏。 确实,其中许多人有着使人感兴趣的面孔;但是那并不意味着什么。他指出,猎狗 具有学问渊博的法官的风度,水牛在咀嚼反刍的草料时似乎在沉思形而上学的问题, 螳螂看上去就像正在祈祷;但是这些表象完全是欺骗性的。女人同样如此。他宁可 画他的那些衣不蔽体的和赤裸裸的浴女,宁可将她们的面孔画成仅仅是其迷人的躯 体的延续,也不愿画成根本不存在的精神性的骗人的象征。他似乎感到这样更真实, 更忠于基本的事实。他边讲边感到自己良好的幽默感又回来了,随着幽默感的回来, 他对玛丽。贝托顿的厌恶也似乎减弱了。当一个人兴高采烈的时候,memento mori 也不再是不祥之兆了。 “约翰,你真是不可救药,”贝托顿太太纵容地说道。她微笑地转向露西。 “但是他一句也没有当真。” “恰恰相反,我倒以为他句句当真,”露西反对道。“我注意到最喜欢女人的 男人是那些最瞧不起女人的男人。” 老比特雷克哈哈笑着。 “因为他们是最亲密地了解女人的男人。” “或许因为他们憎恨我们加在他们头上的权力。” “但是我向你保证,”贝托顿太太坚持道,“他并不当真。亲爱的,我在你出 生以前就了解他。” 约翰。比特雷克脸上愉快的表情消失了。在玛丽。贝托顿松弛的面具之后memento mori又在朝他呲牙咧嘴。 “或许他那时不一样,”露西说道。“我假定,他受到了年轻一代愤世嫉俗的 感染。约翰叔叔,我们是危险的同伴。你应当当心才是。” 她惊起了贝托顿太太最宠爱的兔子之一。那位太太一跃而起拼命地追逐。“这 是教养。”她解释道。“现今孩子们被如此愚蠢地抚育长大。毫不奇怪他们是愤世 嫉俗的。”她雄辩地继续说。孩子们被给予得太多,太早。他们从摇篮开始就涉足 于种种娱乐,习惯于种种享乐。“我直到十八岁才看到一家剧院里面是什么模样,” 她骄傲地宣称。 “我亲爱的可怜太太!” “我六岁就开始去了,”露西说。 “还有跳舞,”贝托顿太太继续道。“狩猎跳舞会――多么令人激动啊!因为 它才一年一次。”她引用莎士比亚。 “因此宴会是如此庄严如此罕见,因为以长年为背景,难得举行,如宝石一般, 它们稀疏地分布在……现今它们是成排的珍珠了。” “在那种跳舞会上是假的,”露西说。 贝托顿太太得意洋洋。“你瞧――假货?但是对我们而言宝石是真的,因为它 们罕见。我们不会以日常穿戴来‘磨钝稀有享乐的敏锐之点’。现今年轻人不到年 纪就已厌倦,厌世了。过于常常重复的享乐只会产生麻木;享乐不再被感觉到是一 种享乐。” “那么你的疗方是什么呢?”约翰。比特雷克问道。“如果集会的一员可以被 准许提问的话,”他讽刺地补充道。 “顽皮!”贝托顿大大以一种过分的开玩笑似的语气喊叫道。随后,又变得正 经起来,“疗方,”她继续道,“就是更少的娱乐。” “但是我不要娱乐更少,”约翰。比特雷克表示反对。 “在那种情况下,”露西说,“娱乐必须逐步地增强。” “逐步地?”贝托顿太太重复道。“但是那种逐步会在什么地方告终呢?” “在斗牛场?”约翰。比特雷克提议。“角斗士表演?也许,公开处决?萨得 侯爵的种种娱乐?还有什么地方?” 露西耸耸肩。“谁知道?” 雨果。勃劳克尔和波莉已经在吵起来了。 “我认为真可恶,”波莉正说道,她气得满面通红,“向穷人开战。” “但是自由人并没有向穷人开战。” “他们开战。” “他们没有,”雨果说。“读读韦伯列的演讲吧。‘” “我只读他的行为。” “但是他是言行一致的。” “不一致。 “一致。他所反对的只是一个阶级的专政。” “穷人阶级的。” “任何阶级的,”雨果热诚地坚持。“那是他的全部观点。各种阶级必须同样 强。一个要求高工资的有力的劳工阶级会使专业的中产阶级保持活跃。” “就像狗身上的跳蚤,”波莉边讽刺边笑笑,又恢复了一种良好的幽默感。她 一有发噱的想法,从来就管不住自己不说出口,即使当她被人假定是严肃的,或者, 在这种情况下,是怒气冲冲的。 “他们是别出心裁的,进步的,这非常好,”雨果继续道,挣扎于清晰表述的 困难之中。“否则他们就不可能付给工人们以他们所要的钱,自己也得一点利润。 与此同时,一个有力而聪明的中产阶级对工人们是有好处的,因为工人们得到良好 的领导和良好的组织。那就意味着更好的工资,安宁同幸福。” “阿门,”波莉说。 “因此一个阶级的专政是胡说八道,”雨果继续道。“韦伯列要保持所有的阶 级并加强它们。他要求各阶级生活于一种紧张的状态之中,通过每一个阶级以自己 的方式尽力地扯动而使国家得到平衡。科学家们说身体的各种器官也像那样。它们 生活于这样一种状态之中――”他犹豫不决,他脸红了――“一种敌对的共生现象。” “天哪!” “对不起,”雨果抱歉地说。 “何况,”波莉说,“他不准罢工。” “因为罢工是愚蠢的。” “他反对民主。” “因为民主允许极坏的人当权。他要最好的来统治。” “比方,他本人,”波莉讽刺地说道。 “好吧,为什么不呢?要是你了解他是一个多么好的家伙。”雨果热情洋溢。 近三个月来他一直担任着韦伯列的副官之一。“我从未碰到过像他那样的人,”他 说。 波莉微笑地听着他那滔滔不绝的言词。她感到自己年纪大一点,优越一点。学 校里,她就像家政课的女教师那样地感觉和讲话。不过她喜欢他如此地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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