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书签
                第二章 三个意大利鬼魂不为察觉地出没于蓓尔美尔街的东端。新近工业化的英国的财 富和热情,以及查尔斯。巴里的建筑上的天才把他们从过去及其本土的阳光中召 唤出来。在改革俱乐部外表的尘垢之下,信心的眼睛认识到某种协调的对法那斯宫 的追忆。沿着大街再过去几码,查尔斯爵士所设计的旅行家俱乐部在伦敦朦胧的空 气中隐隐出现――使人回想起拉斐尔为潘道尔菲尼所设计的房屋。而在这两者之间 耸立起一幢较小型式(但仍是巨大的)的康色勒利亚,严格古典,像监狱一样冷酷 并且被煤烟所熏黑。这就是塔特蒙主宅。 这是巴里在1839年所设计的。一百个工人造了一两年。第三个侯爵付的费用。 费用不菲;但是利兹和谢菲尔德的郊区正开始扩展到他的祖先三百年前从男修道院 偷来的土地上。“为圣灵所训谕的天主教会从圣著和长老们的古老传统出发,教导 说有一赎罪所的存在,滞留于其中的灵魂们会得到信奉者公然的相助,但主要由圣 坛所接受的祭品来帮助。”良心不安的富人们将自己的土地留给僧侣们,用圣坛接 受牺牲作一次永恒的表现,以使自己的灵魂可能通过赎罪所得救。但是亨利八世一 直在热烈地追求一个年轻的女人,并渴望生一个儿子;而因为教皇克莱门特七世落 在亨利的第一个妻子的女儿的表兄的控制之下,教皇是不会允许亨利离婚的。其结 果是男修道院受到了镇压。一支乞丐,穷人,带病者所组成的大军悲惨地死于饥饿。 然而塔特蒙家族获得了几十平方英亩的耕地、森林和牧场。几年之后,在爱德华六 世的统治之下,他们偷走了两所被废除的语法学校的财产;孩子们依然未受教育, 以便塔特蒙家族可能富有。他们科学地耕种自己的土地,着眼于最高的利润。他们 的同时代人把塔特蒙家族看作是那种人,“生活得就好像根本没有上帝,把一切都 要捏在自己手中,什么都不会留给别人,而且永远不会满足。”利弗从圣保罗教堂 的讲道坛上曾谴责他们已经“冒犯了上帝,并把共同的财富带到了共同的毁灭”。 塔特蒙家族不为所动。土地是他们的,金钱定期地入账。 谷物播种,生长,收获,周而复始。牲畜出生,催肥,屠宰。耕地者,牧羊者, 牧牛者日未出而作,日已落才归,年复一年,直至死亡。他们的孩子来接班。塔特 蒙继承塔特蒙。伊丽莎白封他们为男爵;他们在查理二世下成为子爵;在威廉姆和 玛丽下成为伯爵,在乔治二世下成为侯爵。他们同一代又一代的继承人通婚――结 果是十平方英里的诺丁汉郡,一万五千镑现款,布卢姆斯伯里的两条大街,半个酿 酒厂,一家银行,以及在牙买加的一个种植园和六百个奴隶。与此同时,默默无闻 之徒正在设计各种机器,机器造物比手工更快。村庄被转变成城镇,城镇被转变成 大城市。在曾经是塔特蒙家族的牧场和耕地上,各种房屋和工厂被兴建了起来。在 牧场的青草下面,半裸的人们在砍凿锃亮的黑煤表层。满载的煤车由小男孩和女人 们拖上地面。从秘鲁把万代海鸥所下的鸟粪装在船上运来肥田。谷物长得更加壮实 ;新的人口得以喂养。年复一年地塔特蒙家族变得越来越富,而黑王子的虔诚的同 时代人的灵魂毫无疑问在痛苦地继续翻腾着,孤立无援地处在不可扑灭的赎罪所的 烈火之中,因为圣坛没有收到可接受的任何祭品。要是恰当加以应用的话,金钱可 能会缩短他们在烈火中所服的刑期,可金钱却用到了别的事上,其中之一是在蓓尔 美尔街召唤出一个教皇的康色勒利亚的模型的存在。 塔特蒙主宅的内部就像其正面那样具有罗马式的高贵气派。围绕一个四边形中 心大厅排列着两层开放式的拱廊,带一个顶楼,由顶上的若干小方窗采光。但不是 直接开放式的,四边形的大厅被一个玻璃屋顶所覆盖,这使之成为一个高出于建筑 物的整个高度的巨大的大厅。大厅以其拱廊和走廊而构成一个十分高贵的房间―― 但是太大,太大众化了,太像一个游泳池或者一个溜冰场,而不像给人居住的。然 而,今晚,大厅使其存在得到了合理的解释。爱德华。塔特蒙夫人正在举行一场音 乐晚会。厅内满是就座的宾客,而在他们头上空荡荡的建筑空间里,音乐在复杂地 有节奏地振动着。 mpanel(1); “这是一场多么美妙的童话剧啊!”约翰。比特雷克对其女主人说道。“亲爱 的希尔达,你真的必须看看。” “嘘,嘘!”爱德华夫人在她的羽毛扇后抗议道。“千万别打断音乐。此外, 我也正在看。” 她的低语是殖民地化的,“打断”中的r 音更朝后卷向喉咙;因为爱德华夫人 来自蒙特利尔,她的母亲是法国人。1897年不列颠协会在加拿大开会。爱德华。塔 特蒙对生物部宣读了一篇备受赞赏的论文。“有前途的人们中之一”,教授们这样 称呼他。但是对那些并非是教授的人们来说,一个塔特蒙和一个百万富翁可能被当 作已经到来了。希尔达。色顿绝对肯定地持这种观点。爱德华勋爵在蒙特利尔逗留 期间,他是希尔达父亲的上宾。希尔达抓住了良机。不列颠协会打道回府了;但是 爱德华勋爵留在加拿大。 “相信我,”希尔达有一次向一个朋友吐露内心的秘密道,“我在这之前或之 后都从未对渗透性如此感兴趣。” 对渗透性的兴趣引起了爱德华勋爵的注意。他开始注意到一个他以前没有注意 到的事实;希尔达美貌绝伦。希尔达也知道她那本女人经。她的任务并不困难。爱 德华勋爵四十岁时,智力上还只像一个孩子。在实验室里,在他的书桌上,他像科 学本身一样古老。然而他的感情,直觉,本能却像一个小男孩。由于涉世未深,他 的精神性的绝大部分从未得到发展。他是一个孩子气的人,但是他那种孩子气的习 惯被四十年的生活而变得根深蒂固。希尔达帮助他克服了那麻痹的十二岁的羞羞答 答的个性,而每当恐惧防止他做出必要的进展时,希尔达走一半甚至全程来迎合他。 他的热情是孩子气的――又猛烈又胆怯,又拼命又沉默。希尔达在两个人说话时, 又要谨慎又要勇敢。谨慎――因为爱德华勋爵关于年轻的姑娘应当如何举止的见解 主要引申自《匹克威克外传》。不加掩饰的勇敢会使他大吃一惊,会把他赶走。希 尔达维持了全套的狄更斯时代的少女气的表现,但与此同时挖空心思地作出了全部 的进展,创造了所有的机会,并将对话引进了完全恰当的脉脉含情的渠道。她得其 所偿。一八九八年的春天,她成了爱德华。塔特蒙夫人。 “不过我向你保证,”她有一次相当生气地对约翰。比特雷克说――因为他一 直取笑可怜的爱德华,“我是真正地喜欢他,真正地。” “以你自己的方式,毫无疑问,”比特雷克嘲笑道。“以你自己的方式。但你 必须承认幸好这并非是人人的方式。只要看看在那面镜子里的你自己。” 她看了看,看到自己躺在长沙发椅上半陷在深深的靠垫里的裸体的反影。 “畜牲!”她说道。“可这同我喜欢他并没有任何区别。” “哦,不是以你那种特别的喜欢方式,我确信。”他笑道。“但是我重复也许 幸好――”。 她把手捂住了他的嘴巴。那是四分之一世纪以前的事情了。希尔达刚结婚五年, 年方三十。露西四岁。约翰。比特雷克四十七岁,正在他作为一个画家力量和声誉 的鼎盛时期;英俊魁梧,热情洋溢,无拘无束,笑口常开;工作起来很卖劲,吃东 西的胃口很大、嗜酒,并且玩弄处女。 “绘画是官能感受的一个分支,”他反驳那些责备他这种生活方式的人。“不 用心了解人体,以自己的手、唇和身体,就不可能画一幅裸体。我对自己的艺术是 一本正经的。我对自己的预备阶段研究坚持不懈。”围着他的单片眼镜,他笑得皮 肤都紧成皱纹了,他的双眼一闪一闪,就像真正的色鬼。 对希尔达来说,约翰。比特雷克启迪了她的身体,她的肉体的潜力。爱德华勋 爵只是一个孩子般的人,一个保存在很大的中年人框架里的僵化的男孩。在智力上, 在实验室里,他理解性欲的现象。但是在实际和情感上他是一个孩子,一个僵化的 维多利亚中期的孩子,带着所有的自然的孩子气的胆怯;带着所有的从两个敬爱的 很有德性的独身姑妈那里取得的禁忌,她们取代了他死去母亲的地位;带着所有的 从匹克威克先生和密考伯的幽默中吸收来的令人惊讶的原则和偏见。他爱自己年轻 的妻子,但以六十岁的僵化孩子可能那般的爱――胆怯地十分抱歉地;为他的热情 所抱歉,为他的肉体所抱歉,也为她的种种所抱歉。当然,不是以很多言词。因为 僵化的孩子是羞怯地沉默的;而是以一种无声的忽略,一种无声的假装肉体并没有 真的陷入热情,而热情好歹是并不真正存在的。他的爱情是一种对其本身的长期的 默默的抱歉;因此不因而只是抱歉一声是相当不可原谅的。爱情必须导致心灵和肉 体的亲密无间,导致热情、温柔的接触和快乐才是合理的。如果非得从外部来证明 爱情是合理的,那也就证明这种爱情是站不住脚的。约翰。比特雷克并不为他要提 供的爱情作任何抱歉。只要爱情能进行下去,它本身就是完全合理的。一个健康的 官能感受者,他率直而自然地做爱,带着自然之子的那种愉快的动物性的热忱。 “别指望我来谈论星星,白百合花和宇宙,”他说道。“它们不是我的擅长。 我并不相信它们。我相信――”他的语言变成一种下降到不可付印的神秘习俗。 这是一种毫不做作的爱情,然而热烈、自然,而且由于自然,这种爱情就进行 得顺利――一种像样的,有良好幽默的,幸福的感官享受。对于除僵化孩子对爱情 沉默的抱歉外从来什么都不知道的希尔达来说,这是一种启迪。她体内已经死亡的 东西开始活跃起来。她狂喜地发现自己。但是并没有过分地狂喜。她从未丧失自己 的头脑。如果她已经丧失了自己的头脑,希尔达也许就会丧失塔特蒙豪宅,塔特蒙 的百万家产,以及塔特蒙的头衔。她毫无意图去丧失这些东西。所以她冷静地,有 意地保持住自己的头脑;把头脑保持得高于和安全于激动的狂喜之上,就像一块在 波浪之上的岩石。她自我享受,但从不损害自己的社会地位。她能够观察自己的享 受;她那冷静的头脑,她那保持自己社会地位的意志依然和骚动保持一定的距离, 并且凌驾于它之上。约翰。比特雷克赞同她的这种方式:充分利用两个世界。 “感谢上帝,希尔达,”他常说,“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 相信世界会因爱情而完全失去的女人们很容易成为可怕的累赘,因为他从个人 经验对此了解得太充分了。他喜欢女人们;爱情是不可缺少的享乐。但是没有一个 人会为此值得把自己卷入讨厌的纠纷之中,没有一件事会为此值得把自己的生活搞 得乱七八糟。对于不通情达理并把爱情太当真的女人们,约翰。比特雷克一直是无 情地残酷。这是“一切为爱情”对“一切为平静的生活”的战斗。约翰。比特雷克 总是赢的。为其平静的生活而战斗,他划清了界线,并决不为人所吓。 希尔达。塔特蒙像约翰本人那样为平静的生活所吸引。他们俩的关系足够愉快 地延续了好多年,慢慢地不知不觉地不复存在。他们曾是快活的情人,并依然是好 朋友――甚至是阴谋家,人们这样称呼他们,带恶意的阴谋家们结盟以世界为代价 而自娱。 此刻他们正在笑着。或者毋宁说恨音乐的老约翰正一个人笑着。爱德华夫人正 尽量保持一本正经的样子。 “你真的必须保持安静,”她低语道。 “可你没有认识到这是多么难以置信的滑稽,”比特雷克坚持道。 “嘘嘘。” “可我正在低语。”这种连续的嘘嘘声惹恼了他。 “就像一头狮子。” “我没有办法,”他执拗地回答。当他费力低语的时候,他假定自己的声音除 了评论所致的对象外,其他人是听不到的。他不喜欢被人告知,他所选择假定真实 的并非真实。“狮子,确实!”他愤怒地咕哝着。然而他的脸突然又发亮了。“瞧!” 他说。“又是一个迟到的来客。她所下的赌注跟别人是一样的吗?” “嘘嘘,”爱德华夫人重复着。 但是约翰。比特雷克对她未加注意。他正看着大门的方向,最新的迟到者还正 站在那儿,不知道是悄悄地消失在无声的人群中好呢,还是让女主人知道她已到临 的社交责任。爱德华夫人看到她在窘迫之中。夫人从进入的人群的头上跟来客打了 个招呼,微笑地挥了挥长羽毛扇。迟到者以微笑回报,并将一个手指放到双唇上抛 了个飞吻,指了指房间另一侧的一张空椅,又两手前摊作了个小小的姿势为迟到表 示抱歉,并为在此情况下无法过来同爱德华夫人说话表示令人失望的遗憾,然后耸 耸肩膀,把自己缩得占有尽可能最小的空间,并以异乎寻常的谨慎小心踮着脚趾沿 着过道走向那个空位。 比特雷克快活之极。他呼应那个可怜的淑女所做出的每一个姿势。他以过分的 兴趣回报了她的飞吻,当她将一个手指放到双唇上的时候,他用整个一张手盖住了 自己的嘴巴。他重复做着她表示遗憾的姿势,可笑地加以扩大,直到这个姿势表现 出一种荒谬的绝望。而当她踮着脚尖走开的时候,他开始数自己的手指,做出在那 不勒斯是避“毒眼”的姿势,并轻拍自己的前额。他凯旋式地转向爱德华夫人。 “我这样告诉过你,”他低语道,整张脸都因强压下去的笑声而起皱纹。“就 像在聋子和哑巴的收容所里。或者跟中非的矮人交谈。”他张开嘴巴,用伸出的食 指朝里指指;继而做了从玻璃杯中喝水的动作。“我饿了,”他说,“我非常非常 渴。” 爱德华夫人用自己的鸵毛扇拍了拍比特雷克。 与此同时音乐演奏着――巴赫的B 小调组曲,用长笛和弦乐。年轻的托利以其 寻常的无双的优雅指挥着,从腰部开始像天鹅般高低起伏地弯腰,并以挥舞的双臂 追踪着空中带诱惑性的精致的乐声,就好像他正随着音乐起舞。一打无名的小提琴 手和大提琴手随着他的命令急速弹拨。伟大的彭结列奥尼像胶住般地吻着他的长笛。 他吹奏过笛孔,一圆柱体的空气柱振动着;巴赫的沉思充溢着罗马式的四边形大厅。 在开始的广板里约翰。塞巴斯蒂安在彭结列奥尼的突出的嘴巴和空气柱的帮助下, 表达了这样一个概念:在这个世界上有着宏大的东西,高贵的东西;有生来就有帝 王气派的人;有人世间真正的征服者,内在的主人。但是,哦!这个人世间是复杂 的并由许多部分所组成的,他继续以赋格曲的快板反思着。你似乎已经发现了真理 ;清晰,确定,明白无误,它是由小提琴所宣告的;你得到了真理,你凯旋般地举 着它。但是真理从你的把握之中悄悄地滑走,并以新的面貌在大提琴声中呈现它自 己,仍然根据彭结列奥尼的振动的空气柱。各部件具有它们各自的生命;它们触及, 它们的路径交叉,它们一时又组合,以创造出一个似乎是最终的和完美的和谐,后 来却又各奏各的。每一种都总是单独的,分开的和个别的。“我就是我,”小提琴 断言:“世界围绕我旋转。”“围绕我,”大提琴叫喊。“围绕我,”长笛坚持。 它们全都是同样正确也同样错误的;可它们没一个会倾听别的。 在人类的赋格曲中有十八亿个部件。其结果所导致的噪声也许对统计学家具有 某种意义,可对艺术家而言毫无所用。只有在某一时候考虑到一两种部件,艺术家 才能有所理解。比方,这儿是一个特别的部件;假定是约翰。塞巴斯蒂安。回旋曲 十分优雅地开始,明白的旋律式的,几乎像一首民歌。这是一个少女在歌唱爱情, 在孤独中温柔而哀伤。一个少女在山丘中歌唱,头上飘浮着云彩。但就像一朵浮云 那样的孤独,一个诗人一直在倾听着她的歌声。歌声触动他产生的思绪是回旋曲之 后的慢拍子的西班牙撒拉本舞曲。他的思绪是一种慢而可爱的沉思,关于美(不顾 肮脏和愚蠢),深刻的善(不顾一切邪恶),世界的一致性(不顾那种令人混乱的 多样性)。这是一种美,善,统一性,没有任何知识的研究能够对其加以发现,没 有任何分析能够对其加以消除,但其现实是精神不时地被突然和压倒一切地让人信 服了。一个少女在云彩下独自歌唱就足以创造一种确定性。连一个晴朗的早晨就足 够了。这是幻觉还是最深邃的真理的启示呢?谁知道呢?彭结列奥尼吹奏着,小提 琴手们把用松香擦过的马鬃拉过绷紧的羊肠线;通过悠长的撒拉本舞曲,诗人慢慢 地沉思着他那可爱而令人安慰的确定性。 “这种音乐让人感到有点冗长乏味了,”约翰。比特雷克向女主人低语道。 “还会持续好久吗?” 老比特雷克对音乐既无爱好又无天分,而且他坦率地这样说。他坦率得起。当 一个人能够画得像约翰。比特雷克那样好时,为什么他还要假装喜欢音乐而其实并 不喜欢呢?他微笑地察看着坐着的听众。 “他们看上去就好像在教堂里,”他说。 爱德华夫人表示抗议地举起扇子。 “那个穿黑衣服的小个子女人是谁?”他继续问道,“就像狂喜中的圣特里莎 转动着双眼并摆动着身体。” “范妮。洛根,”爱德华夫人低声回答。“但是你务必保持安静。” “人们谈到邪恶付给德行的献礼,”约翰。比特雷克继续固执地说道。“然而 现在一切都被允许了――不再有道德伪善的需要。现在只有一种知识上的伪善。市 侩习性向艺术所付的献礼,什么?只要瞧瞧都在付献礼的这些人们――以虔诚的怪 相和宗教的沉默2 ” “你可以为他们付你几尼而高兴,”爱德华夫人说道。“而此刻我绝对坚持你 应当闭口不说话。” 比特雷克把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做了个表示恐惧的嘲笑姿势。托利激动地挥舞 着自己的手臂;彭结列奥尼吹奏着,小提琴手们弹拨着。而巴赫,诗人,沉思着真 理和美。 范妮。洛根感到双眼泪水直涌。她很容易感动,尤其是被音乐;而当她感受到 一种情感时,她并不企图抑制它,而是全心全意地纵情于此。这种音乐是多么美妙, 多么悲哀,而又是多么令人惬意啊!她内在地感受到音乐,它就像一种十分优雅的 感情流,平滑地但是不可抗拒地奔越过她个体的全部迷宫般的复杂部分。连她的身 体都随着旋律的节奏和高低起伏而摇晃和摆动。她想到自己的丈夫;关于他的回忆 随着音乐的奔流而涌上心头,亲爱的,亲爱的埃里克,现在差不多死了两年;死了, 而且还是那么年轻。泪如泉涌。她擦掉泪水。音乐是无限地悲哀的;可是它又令人 宽慰。可以说,音乐承认一切――可怜的埃里克临死前的情况,他生病时的痛苦, 他迟疑不决地接受死亡――音乐承认一切。音乐表现了世界的全部悲哀,并从那种 悲哀的深度里肯定了一切以某种方式而言都是正确的,都是可以被接受的,有意地、 静悄悄地、没有过分抗议地。音乐把悲哀包括在某种更广大,更全面的幸福之中。 泪水继续涌上洛根太太的眼睛;但是不顾她的悲哀,不知为何,这些泪水是幸福的。 她很愿意告诉女儿波莉她所正感受到的。但是波莉正坐在另一排。洛根太太可以看 到她的头后部,再往前两排,以及她带着珍珠串的纤细的小头颈,那串珍珠是亲爱 的埃里克在波莉十八岁生日时送给她的,才在埃里克死前的几个月。突然之间,就 好像波莉感觉到母亲正在注视她,就好像她理解母亲所正在感受的,她转过头来给 母亲以一个匆匆的微笑。于是洛根太太的悲哀和音乐的幸福以完美收场。 并不是只有她母亲才用眼睛注视着波莉的方向。雨果。勃劳克尔有利地坐在波 莉身后的另一侧,仰慕地研究着她的侧影。她是多么可爱啊!他怀疑自己是否会有 勇气告诉她。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曾一起在肯辛顿公园玩耍。当音乐结束的时 候他会走到她那儿,勇敢地说:“你晓得,咱们在婴儿车里的时候就曾被互相介绍 过。”或者,要是他想表现不寻常的机智,“你就是那个用板羽球球板打我脑袋的 那个人。” 约翰・比特雷克不停地环顾着房间,他突然看到玛丽。贝托顿。是的,玛丽。 贝托顿――那个怪物!他把手放到椅子之下,摸摸木头。每当约翰。比特雷克看到 令人不快的东西时,如果他能够触及木头他总是感到安全一点。当然,他并不相信 上帝;他喜欢讲述牧师们使人失望的故事。但是木头,木头――关于木头总有点什 么……而一想到他曾经同她恋爱过,狂热地,二十,二十二,他不敢想多少年以前 了。多胖,多老,多讨厌!他的手又慢慢地往下摸到椅子腿。他把眼睛偏开,尽量 想到不是玛丽。贝托顿的什么东西。但是对玛丽年轻时代的回忆袭上心头。他那时 常常骑马。他本人骑在一匹黑马上,玛丽骑在一匹栗色马上,那种印象浮现在他面 前。在那些日子里,他们常常骑马中去。那时他正好在画“浴女”组画中的第三幅, 也是最好的一幅。的的确确,多美的一幅画啊!即使那时,对某些人的口味来说, 玛丽已经有点太丰满了。他可不然;他从不反对丰满。现今的这些女人们啊,情愿 看上去像排水管……他又注视了她一下,不禁颤抖。他恨她现在如此面目可憎,又 恨她一度如此可爱迷人。而他至多比她大了二十岁。

Search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