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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生活的嘲弄
就在“浑身亮”、埃瓦里斯托、伊拉里奥、独眼龙西里洛以及同伙们缓缓地沿
墨西哥城的大街走向处决他们的地方时,也就是莫雷利亚女人被送进医院的时刻,
一队欢快的人马开进了风景如画的阿梅卡镇。
在此之前,蒙提祖马三世已被任命军区一级长官,他的军区由阿梅卡、恰尔科
和特斯科科组成;寒水岭大道沿线的各个警备队也归他指挥,这些警备队的成员个
个勇敢善战,严格按军规值勤,不接受旅行者的馈赠。蒙提祖马首先操心的事,如
同人们所猜想的那样,就是收回自己的庄园,此事已经财政部批准,其公文是兰巴
里亚交给蒙提祖马的。但他是个聪明晓事的青年,没有受这位律师的蒙骗。为了酬
谢律师的工作,他给兰巴里亚弄到了极好的托玛可可田庄;他加上堂娜帕斯夺拉和
埃斯比里迪翁(他待这两人亲如一家)现在已成为巨大财富的主人。
堂娜帕斯夸拉致富以后,想酬谢当年希比拉以借钱方式给她提供的特别而及时
的帮助,便通过公证部门将圣马利亚。德。拉。拉德里耶拉田庄送给了希比拉。
塞西莉亚把水果店出让给她的两个玛利娅;为实践自己的诺言,她答应跟兰巴
里亚律师结婚;而这位律师则极精明,没有卷入“浑身亮”的卑劣勾当(虽说有些
事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只不过出庭做了某些与他无牵连的证明罢了;此时他心
花怒放,因为渴望已久的与水果店女老板结合的日子逐渐临近了,他积极为筹备婚
事奔忙,已争取到阿梅卡镇的神父为他们主婚的允诺。
上述这些人一致同意一道去阿梅卡旅行。堂娜帕斯夸拉由塞西莉亚和希比拉陪
同,登上一辆漂亮的马车;兰巴里亚坐他自己的带篷马车;蒙提祖马三世则骑马,
由他团里一支龙骑兵小分队护卫。在这前一天,胡利亚娜被派去运输准备家用和办
婚礼用的酒、罐头和食物。
此时,埃斯比里迪翁已在他的教区里准备了精美的点心与住房在恭候他们的光
临了。
塞西莉亚在进入教区前打算还愿并登上那座风景如画的小山,那山顶上有座圣
山基督堂,她要感谢基督在她于恰尔科运河遇难时拯救了她,又在埃瓦里斯托袭击
她家时把她从这个歹徒的匕首下救了出来。她准备献上带金框的宗教故事组画以及
银制基督显灵像,外加从自己头上铰下的一条辫子。堂娜帕斯夺拉由于太胖而没有
随众人一道登山;其余的人当然毫无例外,兰巴里亚早就许诺与他崇拜的塞西莉亚
结婚的时候陪她做一次这种还愿朝拜旅行。祷告完毕又献上了画框和显灵像,大家
便下山来到教区里,众人看到那里的餐桌上已摆好一盆香喷喷的热汤。那一天,至
少大家都觉得很快活,只是非常怀念胡安,他们以为他已经死了,特地为纪念他而
致哀。
翌日,神父为塞西莉亚和兰巴里亚举行了结婚仪式,这两人都希望婚事从简;
一周之后,他们每个人已收回了肥美的庄园,开始过起安逸的生活。梅尔基亚德斯
家族的王朝统治结束了,从此建立了光辉灿烂的蒙提祖马三世王国。
上面这个充满光明、鲜花与欢乐的画面与另一幅笼罩着黑暗、眼泪与悲伤的画
形成截然相反的对照。
堂佩德罗。马丁因他妹夫犯有制造假币罪而判其八年徒刑;尽管总统拟于对大
公无私的法官的特别尊敬)可以将该犯减刑为四年监外执行,克拉拉却没完没了地
严厉指责哥哥,马丁不得不把她赶出家门。科蕾塔和普鲁登西娅,本来一向是很亲
热的,现在却坦率地提出法官对家属过于严厉并且玷污了门风;她俩离法官而去,
留下一封令人不快的信,上面称法官是“缺乏人味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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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法官对家里人很生气,独自一人关在书房里,工作使他感到疲倦,社交使他
看破红尘,因而躲进对卡西尔达的秘密爱情之中,他甚至想不顾种种社会看法,在
墨西哥城附近买下一处田庄或庄园,同那姑娘结婚,从而结束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
;但是,他的地位与声望(这个大案的审理使他声名大振)使他犹豫不决,一想到
这样的决心会带来诸多麻烦与困难,就更增加了内心的烦恼。一件悲惨的事将他从
这一尴尬处境中解脱出来。
一天,当他正埋头于书房的故纸堆中、被一种无限沮丧的心情所笼罩时,收到
安帕罗写来的一张便条,上面说请法官快去她家,因为卡西尔达六天前便得了重病。
法官心头为之一震,以为自己要喘不过气来;即使这样,他还是赶忙穿好衣服,
戴上帽子,拿起拐杖,急急忙忙地(好像只有二十岁)向堂娜塞维拉家赶去;自从
办理那件大案开始,他就没有登过那里的门;因此,心里自然想到可能会受到冷遇,
可能会看见痛苦和生气的可怕场面:“浑身亮”死后,堂娜塞维拉及女儿便陷入这
一可怕的境地;法官担心这种处境会引发他认为应该避免的那些时而为难时而伤心
的情景。
他担心的事一点儿也没发生。安帕罗,苍白而推。淬,美丽的眼睛四周有一圈
紫色,但她神情谦卑而恭顺,用一丝苦笑迎接法官的到来。她想掩饰心中的痛苦,
可是做不到,当她握住法官的手要送到唇边亲吻时,老人感到有两滴泪水仿佛熔化
的铅水一样烫在手上。
堂佩德罗。马丁轻轻地搂住安帕罗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胸前。
“你是个贞女,我的孩子。”他说。“你教会了我什么是宽宏、忍让和服从上
帝的意志。”
“卡西尔达是因为我们的缘故才病倒的。”安帕罗接口道。“您一定想到了我
们已经吃了多少苦头和将来还要受多少罪。我妈妈有一阵子病得快要死了,可她绝
对不让医生看病。是卡西尔达治好了她的病;她一连两个星期守在我妈妈身旁,不
脱衣服,不能好好休息片刻;她深更半夜、顶着风雨去药房抓药,当时我们想到有
些家常药总可减轻我妈的病痛。到最后几天,我精疲力竭再也支撑不住了,也病倒
在床上,她像照顾自己亲妹妹一样地照顾我。结果,她累得发了高烧,我觉得她病
得很厉害,因此冒昧地给您写了信。我妈妈至今还没有力量和勇气跟您谈话……那
么,您要看看卡西尔达吗?”
“当然要看!安帕罗!马上要看,请给我带路,走吧。”
寝室宽大、整洁,通风良好。即使如此,开门进去以后,还是会闻到一股药品
与腐烂物混合的怪味。
堂佩德罗。马丁和安帕罗毅然地走近床边,全然没有厌恶与担心传染的样子。
卡西尔达一动不动,形如枯槁;只有胸部随着临死前的微弱呼吸带动被单起伏
;她的面部介于红紫色,高烧的程度好像有个发红的熨斗刚刚从前额与面颊上走过
一样;乱蓬蓬的头发像一团团碎云抛散在洁白的枕巾上;一只胳膊连同那滚烫、无
力的小手露出被单之外;裸露的颈部上可以看到一些红色的圆斑。卡西尔达患了恶
性高烧,这种病会把她活活烧死,此时就在迅速消耗她的体力。
堂佩德罗垂着头,沉思着,悲伤地离开了寝室,但他忍受了这一切。安帕罗为
他做出了榜样,他不想比这个孤女软弱,是他使这女子失去了父亲。
对他来说,事情结束了。也许,卡西尔达还能活不多几个小时、不多几天了。
如果她死去,老法官的希望与幻想也就随之被埋葬了,他的最后几年将是黑暗的和
痛苦的。
他回到家中,这时方才觉得一人独处的某些好处,庆幸那几个给他带来烦恼、
监视他的行动、随便就折腾他的妹妹们走掉是件快慰的事。于是,他决定只要她们
不再来找他,便给她们每人一份年金。他在写字台前坐下,给安帕罗写信:从此时
起,可爱而贞洁的姑娘,我要说,我就是你的父亲了,你要听我的话。卡西尔达已
不久于人世了。请你立刻离开那个可恶的家,带着你母亲搬到圣安赫尔我那套房子
去住。我让仆人去接你们,请乘我的马车去乡下吧。其余的事,由我来照管。
他叫来一个最可靠的助手,做了指示,无需赘言,与此同时,他还派了医生和
护士去救护卡西尔达;他本人也打算必要的话再去十次、二十次,心里暗暗准备
(也许有某种犯罪感)染上这种热病才好,说不定就可以与自己悄悄爱了多年的女
人死在一起、葬在一起。
表面上他镇定地做了上述安排之后,坐到安乐椅上沉思起来。
“两个小时以后,堂娜塞维拉和安帕罗就会离开她们家了,我就去看看卡西尔
达,要陪着她到咽气。”
他心里这样想着,一面打定主意,要鼓起勇气,拿出力量和耐心,准备一死,
这样,他仿佛进入冬眠状态似地坐在安乐椅上;但是,这种昏昏欲睡的样子并没有
持续多久;一个女仆进来通报说,有位先生有急事求见;几乎就在同时,奥海达大
夫已在书房门口向里张望了。这位医生刚从萨乌斯庄园来这里,受玛丽娅娜、罗夫
雷尼奥和堂雷米希奥的全权委托,来处理一些悬而未决的事情并执行遗嘱,其原件
就在他的衣袋里。
大夫准确而详细地介绍了玛丽娅娜如何奇迹般地被治愈的经过,即那位勇敢的
小姑娘运用自己颇有魅力的影响使得玛丽娅娜恢复了理智,而这姑娘又是在堂佩佩。
卡拉斯科萨被盗的那一夜与胡安相识的;大夫还讲了蛮族人的人侵,伯爵之死,罗
夫雷尼奥的婚事,伯爵的外孙如何成了贵族头衔的继承人。讲述结束的时候,医生
把伯爵的遗嘱一面交到堂佩德罗手中一面说道:“这遗嘱就是伯爵怪脾气的证明,
里面提到了他的表弟,而在一次可怕的决斗中他曾经想杀掉这位表弟,可他在遗嘱
中留给他十万比索;另外有十万比索是留给您的,可他有好多年没来看您了;可是
他对我呢,一点都没有想起我,甚至连感谢的眼神都没有,而恰恰是我把他从印第
安人捆绑的大树上救下来,是我把他抱回寝室,我给他治伤,昼夜看护着他,尽我
所学到的全部科学知识抢救他,但是这没有关系,我已经得到巨大的补偿;罗夫雷
尼奥和伯爵小姐就如同我的亲人一样。”
“生活是多么残酷地捉弄人啊!”堂佩德罗沮丧地说道,一面把手中的遗嘱扔
到写字台上。“现在这十万比索对我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几个妹妹都离家到堂娜多
明加。德。阿拉蒂亚那里去住了。这个女人,我多年为她出力从来没有收过她的酬
金,可如今竟然写信骂我。那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她过去品德高尚又美得惊人(我
之所以说‘过去’,是因为说不定她已经死了),而我已是走到坟墓门口的人了,
我要这十万比索干什么用呢?巴列。阿莱格雷侯爵的痛苦与不幸比滔滔的江水还要
多,他要这十万比索又有什么用呢?可生活就是如此,大夫;现在我来改正伯爵记
忆力上的失误;如果您能为我救活卡西尔达,我把部分或全部遗产奉送给您,因为
毫无疑问,治愈伯爵小姐的是您,而不是那个勇敢的姑娘。您要是没什么不便之处,
那咱们就走吧,走吧,我求求您了!至于我这方面嘛,我将做出牺牲,负责执行遗
嘱;我还要给您讲一讲在审理这个使我减寿的大案里发生的一切。”
“我乐意为您出力,不要任何好处,一切听您的吩咐。咱们去看看病人吧。如
果可能,我一定救她。走吧。”
法官和医生边走边谈来到街上,不到半小时他们便走进卡西尔达的寝室,那里
已有三位大夫在给病人会诊,同时用冰水在给病人因发烧而肿胀起来的嘴唇消炎。
奥海达大夫由堂佩德罗介绍给众人,他向大家―一问候,接着便极为精心细致
地给卡西尔达做检查;随后,他意味深长地摇摇头,就同其他三位医生退出房间去
研究病情,他们关上房门,不让别人听到讨论的情况。
堂佩德罗来到走廊上,在三十分钟的时间里,他觉得有一百年那么长,焦急地
来回踱步,但心中还怀着一线希望,可正是这最后的希望在这位男子汉遭遇不幸的
时候渐渐离他而去。终于,那位首席医生请堂佩德罗进客厅。
“朋友,法官先生,”首席医生开口道,“您是位通达世故、与世无争的人,
再说您很坚强,有毅力。这些优秀品德在您审理这家主人及其同伙的大案中是有目
共睹的。”
堂佩德罗真想给这位大夫狠狠一掌,将其轰出家门,可医生无动于衷地继续作
他的开场白,直到最后才费力地讲出这样一番话来:“病情已经没有希望了,她烧
得很厉害,即使不发烧,极度的衰弱也会送掉性命。这种病通常都是致命的。医学
里该用的一切办法,我们都用过了。这位杰出的医生可以说说我们采取的治疗方案
是不是对症的。不过,我重申,尊敬的朋友,这是不治之症,就是再给她多少药也
是没用的,最好是让她安安静静地离开人世吧。”
说罢,三位医生拿起帽子,与堂佩德罗亲切地握手,后者一直惊骇地听着这个
死刑判决。三位医生急急忙忙地走下楼梯,希望快些离开这个曾经窝藏罪犯、现在
又充满死亡气氛的不祥住宅。
奥海达医生极力安慰堂佩德罗,但不得不说明,可怜的卡西尔达活在人间的时
光已经不多了。
最后,奥海达大夫也走了。疲惫不堪、昏昏欲睡的护士们早已躲到沙发、躺椅
上去了;女佣们也悄悄溜到较偏僻的小房间里去了。堂佩德罗孤独一人,向四周望
望,胆怯地朝病人的寝室走去,仿佛歹徒作案一般。
从一扇半开的窗户射进来夕阳的余晖,刚好照到病床上。卡西尔达恰在此时断
了气。曾经染红面颊与前额的热血,因死亡而突然冷却下来,也改变了容颜,显出
一副安详而平静的表情,仿佛长途跋涉之后沉沉地人了梦乡。她是在焦虑、痛苦、
幽闭与希望之中走过了人生的旅程;她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就踏进了永生的大门,
因为从她病倒的第二天她就失去了知觉;可能就在医生们研究病情、那世上唯一爱
她的男人焦急地在走廊上踱步的时候,她曾经有过片刻的清醒。
堂佩德罗仿佛僵化了一般,愣在那里足足有一刻钟,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死者;
随后,他好像从昏睡中醒来似地走出寝室,看看是否有人走来;他只听到护士们的
鼾声,从而证实了只有自己孤独一人在病房;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一直跑
到床边跪下,眼泪也随之潸然而下,同时不住地亲吻着可怜的卡西尔达那僵硬的手。
他听到有人在走动,便惊慌地急忙站起来,浑身颤抖着,好像是他刚刚杀死了这姑
娘;他用手帕擦擦眼睛,极力恢复苍白失色的面容,然后向隔壁房间走去。
原来是一个女仆走来看看是否有事要做。
“她已经死了。”堂佩德罗说道,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他从衣袋里掏
出一把比索,对女仆说:“去买些蜡烛。让护士们给她穿上最好的衣裳。要大家为
她守夜,要整宿为她祷告。我还要回来的。”
法官回到家里,天已黑了;他看到巴列。阿莱格雷侯爵在等着他,后者还不知
道卡西尔达已病逝,也不知道安帕罗已迁到圣安赫尔去了。不管侯爵费了多少力气,
堂娜塞维拉和安帕罗就是不肯见他;命令极严,以致他连院门都进不去。侯爵十分
痛苦,不知该采取什么办法,更不知如何是好,作为未婚夫和绅士他不知怎样对待
这个不幸的家庭才对,因此前来求教于堂佩德罗。这样,当他得知刚刚发生的灾难
便赶忙对法官说:“从我的心情出发,我能猜出您现在的心情。到了一定年龄,爱
情往往更有力、更强烈。年轻人很会自我安慰,如果因死亡或别的什么事,比如我
这种情况,他们失去了一位姑娘,只要在街头转一圈回来,他们就能再找一位。可
是,咱们只会爱一个女人……这没有办法。”
堂佩德罗想否认。想辩解,但侯爵没让他开口便说:“没什么……我的朋友,”
侯爵对他说道,“现在该我为您效力了;与您为我做的事相比,如恢复了我的家产、
用伯爵的遗产增加了我的财富,我只能尽绵薄之力。这里有奥海达医生给我报告消
息的信。可是现在对我有什么用呢?要是以前或许还少了些,因为要让安帕罗过上
女王般的豪华生活……可这事以后再说吧。眼下,您在家里好好休息,因为您需要
休息,我负责办这些事。回头见。”
侯爵又恢复了办事的积极性,暂时抛开了心中的痛苦,出门走了;他果然安排
了为安葬卡西尔达所需的一切。这女子安息在灵床上,四支粗大的蜡烛不断地流下
蜡油,在黑影里迸出烛花,阴森森地照在几个守夜女人漆黑、蓬乱的头发上,她们
一个个斜靠在寝室昏暗的角落里打吨儿。
翌日清晨六点钟,一具盖着镶有银丝带天鹅绒的灵枢,由四名扛夫肩抬,后面
跟着一辆马车,里面垂头静坐着堂佩德罗和侯爵,缓缓地向圣巴乌拉公墓走去。那
里已备下一个祭坛,灵枢一到便举行了棺前弥撒,接着人们又为亡灵做了祈祷。堂
佩德罗和侯爵这两个重要人物,身穿黑色衣服,神情悲伤,缄默不语,机械地走来
走去,强装镇静地看着圣水洒在灵枢上,又被放进墓穴里;看着人们用砖和泥封上
了墓穴,从此这道薄薄的砖墙便隔断了尘世与来世的联系,而卡西尔达那颗美好、
善良的心灵早已进入了那永生的世界。
堂佩德罗和侯爵一语未发,他们登车回城里去了。
随着卡西尔达的突然去世,一种可怕的、尚且无法察觉的东西已落人法官本来
稳定、甚至是平静的生活中。他觉得大地一片漆黑,太阳既不发热也不发光,世界
是一片空虚;他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无底的深渊。一块面纱,一块比使玛丽娅娜
的生活多年处于黑暗之中的面纱还要沉重与倭惨的面纱,正在遮住法官的眼睛;那
面纱的四褶正在把法官包裹起来;那面纱使法官感到窒息;只有卡西尔达那诱人的
胭体间或显现在她寝室阳台后红色锦缎的帷幕中;但是不久她就飘然而去,代替她
的是那具由掘墓工人放人狭窄而潮湿的墓穴中的黑棺材。
在九天里,堂佩德罗将住宅的大门紧闭,不接见任何人;但是,过了这段时间,
诸多公务,特别是萨乌斯伯爵的遗嘱执行问题,迫使他克制心中的痛苦,由于几个
妹妹的卑劣行径这痛苦格外加重了份量。
克拉拉有一天出其不意地把她的首饰、服装和钱财席卷而去;她破口大骂那个
狂妄的丈夫,称他是伪君子、小偷、造假币的、劳改犯、土匪以及其它这一类评语
(有些是名副其实的),她离家出走,无人知道其下落,但不久后便有些爱传闲话
的人说,她到圣路易那一带去了,那里驻有一个炮兵连,其中一个少尉早就与她过
从甚密。
堂娜多明加。德。阿拉蒂亚自从被盗以后就有些神经错乱,她和科蕾塔及普鲁
登西娅结成牢固的同盟,这三个女人日夜忙于策划如何算计堂佩德罗;她们连续写
信,催促老法官早立遗嘱,早些给钱,为此她们撒谎说:正处于饥寒交迫之中,缺
吃少穿,债台高筑;她们还说:她们早就许愿支付一些教会活动经费以及做些布施,
因为她们这一生早就习惯这样做;她们还说:既然法律确认她们是财产继承人,因
此想知道每个人能继承多少财产,以便有所安排。每封信的结尾都这样写道:“你
的几个不幸的妹妹,是你把我们赶出了家门。”
佩佩。卡拉斯科萨,或曰“死而复活的人”,也来到堂佩德罗。马丁的办公室。
他从奥海达医生那里得知发生的事情以及胡安与卢塞西利亚姑娘的婚礼,他要把一
半家产作为结婚礼物送给胡安夫妇;他还要去萨乌斯庄园跟子女(他声称是他的子
女)住一段时间。
“我总算有家庭了。”他十分高兴地搓搓双手道。
堂佩德罗很快就办完了这件事。佩佩。卡拉斯科萨装上从生丝市场拍卖行里购
买的金、银、珐琅古玩,由一支强有力的骑兵护卫(佩佩答应支付他们的军饷,向
萨乌斯庄园开去。
对堂佩德罗来说,还剩下一件最棘手、最严重的事未办,即巴列。阿莱格雷的
事情;那并非钱财方面的(情况良好)而是感情上的,其中有些事法官是直接参与
的,他要回报高尚的侯爵为他所做的一切。从侯爵陪他参加卡西尔达那简朴、悲凉
的葬礼起,他不仅是侯爵的私人律师,而且更是知心朋友。
侯爵经过深思熟虑、全面酌斟了面临的问题之后,毅然决定置种种社会异议于
不顾与安帕罗结婚,只是要取消可能招致公众非议的豪华排场。
决心已定,心情平静多了,如同人们摆脱了犹豫不决之后的心境一样,侯爵来
到堂佩德罗的府上,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法官听,并恳求法官给予帮助,对堂娜塞维
拉和安帕罗施加影响。
“我给人家弄得没了丈夫、没了父亲,还能对人家有什么影响?”堂佩德罗对
他说。
侯爵回答说:“她母子两人很了解您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职责;随便哪个法官也
都会那样做的。人证、物证都表明那个倒霉的家伙或者说有怪癖的家伙是不能推卸
罪责的,他最大的罪行就是让两个堪称圣徒的女人蒙受了羞辱。不过,这没关系,
我有足够的勇气和毅力让她们回到社交中来。我的名声和贵族称号从未被抽污过,
可以成为保护她们的盾牌,可以使她们免受非议。我决心已定,如果这个打算没有
成功,我就权当安帕罗被热病夺走了,就算是上帝安排她去陪伴可怜的卡西尔达了。
我会像您那样有勇气去服从上帝的旨意。”
不管堂佩德罗怎样极力说服他,不管堂佩德罗多么尖锐地提了各种意见,仍然
没办法说服侯爵;两人最后商定去一趟圣安赫尔,好像是突然顺访两位无法慰藉、
痛不欲生的女人。她们一直不敢敞开临街的窗户,也不敢去附近的修道院望弥撒。
对堂佩德罗,她们不能拒之于门外;而侯爵是陪同法官而来,于是两人一起走
了进去。在门厅接待他俩的正是安帕罗。
堂佩德罗的别墅位于奇玛利斯塔克的主要大街上。这所住宅阴暗而潮湿,各个
房间有些采光和通风都较差的小窗户;家具并不古老而是陈旧,上面罩着深色棉布
套,套上的图案已变得模糊而肮脏;光秃的天花板上,粉刷不佳,由于多处漏雨,
现出一片片污斑;砖铺的地面上,已经几乎变成黑色而且高低不平,更给各个房间
增添了凄凉的气氛。律师没有修整过这座庄园,因而弄得破败不堪。他不像许多律
师那样能享受休假的快乐,因为他总是忙碌不堪,无法脱身。他只能周末去,星期
一或星期二赶回墨西哥城。客厅是这所住宅里最好的地方,因为有临街的大窗户,
地上铺有用过多年的地毯,有几把古老的长沙发椅。一张带有巨大石板的桌子,四
把十分舒适的扶手椅,一张吊在中央、用纱罩(已变成碎片)遮盖的维也纳制的奇
特油灯。
律师经常在这间客厅里读报、吃饭和睡觉,从不到其他关闭的房间去。园丁的
妻子为律师做饭并照料他的起居,因为法官的几个妹妹讨厌这幢房子,她们说只要
一进门脑袋就疼,还说这里让人毛骨惊然,还害怕有小偷和鬼魂。
但是,果园却令人赏心说目,特别是一走出那些阴森森的房间更是如此。一片
片梨树、桃树、苹果树、栗子树、鳄梨树和洋李树,这里几棵那里几棵,显得杂乱
无章;此外还有一些挺拔的树,巨大的树冠像大教堂的圆顶一般直指云霄。地面上
则种着大量五颜六色的鲜花;空中与花叶间,则有蜜蜂、蜂鸟、彩鸟飞来飞去,它
们那灵巧的动作和美妙的鸣叫使那块肥沃但有些荒芜的土地充满了欢乐的气氛,阳
光和潺潺的流水则掩饰了园丁的疏忽。埃瓦里斯托曾经有多少次爬过这堵破旧的高
墙啊!那时,卡西尔达则站在墙脚下,用她的披巾准备接偷来的苹果和洋李,然后
等星期日拿到市场去卖。曾经有多少她的主顾看见过她那穿着深绿色皮鞋的双脚啊!
安帕罗一见到侯爵心中感到极大的震动。从那难忘的订婚之夜以后,她一直没
看到侯爵,没有料到他会来这里。堂佩德罗察觉了她的心事,挽住了她的手臂。
“好女儿,要有勇气和耐心。”他说。“卡西尔达去世了,已经按基督徒的方
式给她安葬了。我和侯爵一直送她到最后的居所。咱们再也见不到她了。你们的住
宅已关闭起来。等热病感染过去以后,咱们再收拾里面的东西。我猜中了你的愿望。
你看,我也需要勇气和耐心。卡西尔达对我来说就像是亲生女儿。”
侯爵很激动,他还没能问候安帕罗呢。大家都向那个散发着破旧、潮湿的客厅
走去。
安帕罗打开半扇窗户,阳光欢快地钻了进来;随阳光一道进来的还有晨风、土
地的馨香和一群群小虫,它们在温暖的光柱里快活地翻来滚去。三人满怀柔情地望
着大自然造就的这个小小的欢乐舞台,它同三人的痛苦与忧伤的心情形成鲜明对照。
“咱们应该给过去拉上一道帷幕,确切地说,是筑起一堵厚墙。不要总是想着
过去了。那些都是上帝安排的;既然你能那样宽宏大度、善良并富有同情心,以至
于能跟处决你父亲的铁面刽子手握手;那就做得更好些,把手伸给爱你的人吧,他
将把毕生献出来治疗你那颗痛苦的心灵。我要再次替侯爵向你求婚。你说什么?你
平静平静,稍微想一想,请努把力,不要理睬社会上那一套,也不要听什么人的闲
言碎语,你就只考虑你和他吧。”
大约有半小时的沉默。那些小小的昆虫还在阳光里上下飞舞;一只雨燕从瓦孔
中钻了进来,在客厅上空兜了一圈,寻找冬天在这里留下的旧巢;阵阵凉风驱散了
湿气;坐在破长沙发椅上的几个人,都抬头望见了这一切,可是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这个巨大的内心冲突将决定这两个相爱至深的人的命运。
安帕罗说:“在能开口回答之前,我心里有过一番长长的痛苦挣扎,但这是必
要的;我一直害怕渡过这道难关,这是我一生中最痛苦、最可怕、最难过的一关。
抹去对往事的回忆和治疗心中的痛苦是不可能的。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在我
家的这场可怕的暴风雨会过去,但我表示怀疑。上帝已经审判了我的父亲,我相信
上帝已经宽恕了他;而轮到我该做的是保留着对他的怀念和珍藏着我对他的爱;但
是,我却命中被判定要与悲伤、黑暗、隐居为伴,直到所有这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不
幸事件被忘却为止。跟侯爵先生结婚,恐怕会使他终生不幸。”安帕罗继续说道,
那声音里显出心中的焦虑和她的努力。“我一直很爱他,至今还在爱着他,因而可
以用令人羞辱的行动报答他,对,是令人羞辱的,因为那等于让他分担压在我家头
上的耻辱。过一段时间之后,当他一想到自己的妻子是个必须隐名埋姓、躲到外乡、
永无回家之望的女人,那我又能给他什么幸福、欢乐和家庭安宁呢!我又怎么能忍
受白眼和歧视呢!不!不!绝不!不要求我做办不到的事!不!不行!我宁可去死
……”。安帕罗再也忍不住了,用双手蒙脸,费力地从长沙发椅上站起来,躲进空
荡而黑暗的卧室。
堂佩德罗和侯爵惊得目瞪口呆,仿佛被钉在座位上一样。
“没希望了,侯爵,不要再勉强了。安帕罗说得有道理。这样的婚姻说不定连
蜜月都不会有,恐怕是无尽无休的痛苦。走吧。咱们想想怎样减轻这两个不幸女人
的恶运压力。”
这对朋友比来时更伤心、更忧愁地离开了这所破败的别墅。
安帕罗和堂娜塞维拉丝毫也不想接收属于“浑身亮”的财物;她们决定将未被
查封但属于她俩或她俩名下的家具、车马和首饰卖掉,将所得收人施舍给穷人和赠
给慈善事业。侯爵送给安帕罗五万比索;堂佩德罗把这笔钱加上堂娜塞维拉自己的
财产合成固定年金,使母女俩能够维持生计。她们用堂阿古斯丁。桑德里塞斯的遗
孀与孤女的名义在塞拉亚城定居下来,堂阿古斯丁已在西班牙去世,生前是侯爵的
朋友与近亲。安帕罗不愿进修道院,也不愿出国;她不得不同意改名换姓、接受这
个死人的姓氏,为的是免遭知道并记得她父亲悲惨结局的人的憎恨与歧视。母女两
人在那里默默无闻、终日忧伤,时而因这事时而因那事病上一阵,无可奈何地等待
着死神来临的可怕末日。
当巴列。阿莱格雷侯爵告知家里人他已彻底放弃与安帕罗的婚事并且把从萨乌
斯伯爵那里继承的其余五万比索分赠给家里人的时候,他在家里又恢复了安宁与和
睦,或许这是装出来的。
奥海达大夫,在协助料理了所有这些事情并且圆满地办完了伯爵小姐及其朋友
们交给的事之后,决定去巴黎专修神经病学。侯爵趁着有这样好的一位旅伴,同医
生一道出国了,他决心作环球旅行,用旅途中可能遇到的刺激与危险来摆脱心中的
厌倦与痛苦。
堂佩德罗。马丁十分悲伤,他年迈体衰但很富有,便辞去了法官之职,最终关
闭了事务所;他不管几个妹妹和堂娜多明加。阿拉蒂亚如何写信哀告恳求,都不肯
接见她们;他唯一的消遣就是每月由兰巴里亚陪同去阿梅卡镇一趟,在一处庄园里
待上一天,在另一处待上两三天,因塞西莉亚、堂娜帕斯夸拉和蒙提祖马三世对他
的真诚爱戴而满心喜欢;这三个人以欢乐的气氛、妙趣横生的话语以及可口美味的
菜肴使老人暂时忘记了那折磨心灵的致命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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