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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八章 玛丽娅娜和她的儿子 堂胡安。曼努埃尔大街的这座封建府邸,墙壁厚实得如同城堡,内部的窗户装 有铁栅,房间宽敞而昏暗。从一建成,它就和征服者富裕的后裔们在墨西哥城依照 摩里斯科式样营造的大部分楼宇一样凄凉而严峻;然而,岁月,也许还有寓居其间 的贵族的生活方式,以及使之抑郁的秘密的苦衷。更为这座宫殿增添了邪恶和阴森 的色彩。 显露在屋顶平台宽大的挑檐上的雉谍底部的狮身鹰头兽和可怕的怪面兽,继续 在每年雨季以令人绝望的单调从张着的嘴里喷出激流,淹没了庭院;继续愤愤不平 地用圆圆的石头眼珠瞪着贸然闯入门房并迈上高台阶的为数不多的人。每到十二月, 凛冽的寒风钻人孤寂的走廊与过道,吹得陈旧的窗格子嘎吱作响,刮走了窗格子上 掉下的碎片。夏季,来自龌龊和被遗弃的市郊的令人窒息的黄色尘土,在精美的大 瓷花瓶和日本镀金杯子上歇息,形成厚厚的一层,没有一只谨慎的手敢擦拭它们并 修理岁月造成的破损,仿佛时间过去了整整几个世纪,仿佛这里的人在卧室沉睡了 许多年,就连墨西哥城那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十分炽热灿烂的阳光也不足以温暖这座 深宅大院,驱散其中的寒冷。事情何至于此呢?我们来解释一下。脾气古怪并且变 化无常的伯爵下令,他不在时,家里任何东西都不准挪动,不准触摸,不准打扫回 廊和专为主人一家保留的房间。在过去的这段时间,他走过三四趟,在墨西哥城小 住几日,便回庄园去了,谁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另一方面,家里少了杜蕾丝。她 在的时候,就像一位精心和殷勤的巫婆,因为由她负责的一切都干干净净,整整齐 齐;她还把奇异的器物及艺术品摆在显眼处,这些物品是这个贵族世家的宏伟与显 赫的补充,在许多年间,这个家族从中国、西班牙及佛兰德获取了大量珍奇的物品。 阿古斯蒂娜呢?她不是实际上的管家吗?她不是能够制约伯爵吗?她不是有一 口袋钱的雪松木箱子,并且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其中的全部钱币吗?这话不假,然 而,这位豪门大族的可怜的管家虽然看起来非常幸福,受到巴列。阿莱格雷侯爵的 和巴列侯爵的仆人们的嫉妒,可她的生活与其说是物质上的,倒不如说是道义上的, 她的生命以罕见的力量勇敢地延续着。堂胡安。曼努埃尔大街这座宫殿里灰尘遍地 十分邋遢的情景,与女管家的心情协调一致,她的心情,比恰彼特尔。德。圣卡塔 里纳大街那桩命中注定的事件以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还要悲哀。那一事件,我们当 时没有讲完,如今需要在这里予以回忆,继续讲述。 胡安。罗夫雷尼奥怀抱裹在军用斗篷里的爱情的成果,从巡夜人晃晃悠悠的梯 子上刚一下来,就来到他的姑母家,将孩子托付与她,向她叮嘱了父亲对儿子所能 叮嘱的一切。这是一个被爱着的女人的孩子,他在罕见的情况下降临到这个世界, 因而完全失去了父母的庇护。 玛丽娅娜和阿古斯蒂娜知道之后,她俩不顾对伯爵的畏惧,无一遗漏地给婴儿 提供了所能想到的一切舒适条件。极好的乳娘,非常精美的襁褓,舒服的乡间住所, 毫不吝惜毫无节制的花销。胡安。罗夫雷尼奥的姑母温柔敦厚,在她的帮助下,孩 子的母亲和管家享受了几个月玛丽娅娜比作天堂般的幸福。一次,趁伯爵短期外出 的机会,玛丽娅娜由阿古斯蒂娜陪伴,冒险来到那所乡间住宅,哆哆嗦嗦地进了门, 激动得以至于需要在阿古斯蒂娜搀扶和帮助下,才迈过姑母家简陋的宅院的门槛。 蓦然间,她觉得这是去庙宇朝圣,在那里,善良的妈妈将第一次看见亲骨肉,将把 那个活泼赢弱的小生命当作镜子,照出自己的眼睛、嘴巴和整个容貌,以及爱人的 全部五官,因为他应该像他们俩。为什么不呢?他俩相互爱慕过,不……说错了, 是相互崇拜过。就在庄园那人迹罕至的绿色牧场上,在极其炽热的亲吻中,她或许 天真无邪地、尚未企求地、始料不及地第一次尝到了爱的神秘与狂喜;然而,当又 迈出一步的时候,一种凄楚的思绪掠过她的脑际,就像黄昏时分一群阴沉的蝙蝠突 然飞越一桌野餐筵席一样。不,不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母亲和合法的妻子前去探望孩 子,确信农村的纯净空气会使孩子脸色红润,力量增加,纤细弱小的四肢得到发育 ;而是一个有罪孽有过错的女人,胆战心惊悔恨不已地借故仅仅去瞅一眼一条小生 命,他或许会像母亲似的注定要陷人永恒的不幸与耻辱。 mpanel(1); 玛丽娅娜惊恐万状,仿佛看见父亲向她走来;而且羞愧交加,因为在这一时刻, 她觉察到了自己的严重过失,于是倒退几步,想从原路返回,不料被阿古斯蒂娜拦 住了。 “振作起来,伯爵小姐,振作起来,拿出一点勇气,咱们进去吧。咱们冒着让 伯爵发现的风险,还没有看见那天真的孩子,让孩子在生身之母的怀里再依偎一回, 怎么能回去呢?” “是的,阿古斯蒂娜,你说得对。我很软弱,应该感到羞愧。于是,我不知道 自己过去都干了些什么,也不知道现在正干什么。以前我非常爱胡安,现在仍然非 常爱他,我不能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咱们进去吧。” 果然,她振作精神,轻快地进了屋,只用眼光搜寻着孩子可能所在的摇篮、床 榻、室内和人们怀里。 贤淑的夫人事先得到了通知,穿着非常整洁的衣服走了出来,以应有的礼仪, 迎接其兄为之效劳多年的主人老爷的女儿。然而玛丽娅娜既看不见家具和匆忙出来 整理椅子请她落座的女仆,也看不见接待她招呼她的人,什么也看不见,她的眼睛 东张西望,只寻找着一样东西……在哪里?在哪里?……过份的激动使她身不由己 地倒在了一位女仆及时递过来的椅子上。 “您马上就会见到他,很快的。”胡安的姑母亲切地说,“不过您稍微休息几 分钟,平静一会儿……我理解您的激动和感情。我没结过婚,因而也不曾有生养孩 子的不幸或者幸福。但是我从自己对哥哥、尤其对侄子和他托付给我的这个小天使 的疼爱中,理解了一位母亲在生下孩子六个月之后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情感……我将 他去抱来,可您得平静下来,伯爵小姐,在这个前提下,您马上就会见到他。” 玛丽娅娜努力使自己略微有所平静,她拉过阿古斯蒂娜的手,贴在自己心口。 “你摸摸,跳得多厉害,简直快蹦出胸膛了……我不知道是由于高兴,还是由 于痛苦或惊慌……我怕是要死了,这颗我一直认为同父亲的一样冷酷一样无情的心 想憋死我。” 姑母故意走进里屋,磨赠了十分钟左右,最后,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婴儿出来了。 乳娘和女仆们遵照姑母的命令早已退了出去,免得玛丽娅娜拘谨,因为她们虽然忠 实可靠,但也不应过多地知道家庭的秘密。 一抱过孩子,玛丽娅娜的担忧、恐惧和凄哀的思绪顿时烟消云散,嘴角浮现出 慈母善良的微笑,双眸犹如尝到爱的甜蜜的那一刻似的闪烁着炽热的火焰,她如痴 如醉地看着孩子天真平静的面容,孩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想哭又想躲,可这张新面孔很漂亮,没过几分钟孩子就看惯了,他似乎用笑靥表示 让她抱,认出她是母亲。 “啊!”玛丽娅娜充满欣喜地喊道,“他要哭!看见我害怕,没见过我;可又 笑了,认出我了……对,我是你母亲,你母亲,我的孩子。在所有人的面前我也这 么说,也敢对我父亲说,尽管他会杀死我。假如他看见你这么漂亮,这么可爱,说 不定他会原谅我。” 玛丽娅娜抱紧孩子,狂吻他的眼睛、脸蛋、小手、胳膊,简直想叫他重返母腹, 藏在那里。阿古斯蒂娜和姑母谨慎而又艰难地从母亲怀里抱过孩子,因为她再这样 激动下去,是会窒息的。她俩把孩子交给了乳娘。 随后进行了热烈的谈话,谈话又变成了对于一个绝顶大胆的设想的争论。玛丽 娅娜无论如何不愿离开孩子,要带他回堂胡安。曼努埃尔大街的宫殿,就说是早晨 一开街门捡来的一个孤儿。这是幻想。伯爵不会相信,他也会直接把他送到孤儿院。 不带孩子玛丽娅娜就不回家。因为手里有钱,她要和阿古斯蒂娜秘密前往普韦 布拉或韦腊克鲁斯一带某处人所不知的地方,立即购买一座田庄,住在那里当农民, 当田庄主人……这也是幻想!阿古斯蒂娜说,这些都是胡闹,她宁死也不愿盗窃伯 爵的金钱并与其女儿潜逃;即使她们决定这么做,也会很快被发现,被惩罚,那样 的话,玛丽娅娜就将永远与孩子分离。 玛丽娅娜左思右想,提出了种种方案,打算向父亲坦白,跪下求他宽恕,把孩 子抱给他看。当可爱的孩子用粉红色的小手抚摩他乌黑卷曲的胡须时,他那颗冷酷 的心必定会软下来。 “我一直不理解而且现在更不理解这个所谓的贵族。”玛丽娅娜十分肯定地说, “我父亲是贵族,我母亲也是贵族。他们结了婚,却非常不幸。假如我爱上的是个 印第安人,或者是庄园的一个农民,那么我父亲也许还有理;可胡安是个同我父亲 一样的白人,很勇敢,或许比我父亲还勇敢;很漂亮,因为胡安具有男子所能具有 的吸引女人的一切;他的职业也和我父亲从前的职业一样,是光荣的军人。为什么 不让我嫁给他?如果那样,他会成为一位好女婿和家里的支柱。钱?同胡安一起生 活我不需要钱。只要能同他和孩子在一块儿,叫我住在一座田庄、一个村镇或者随 便哪里都行。如果钱的用处就是给家庭与贵族带来不幸的话,那它还不如别产生。” “想这些也没用,伯爵小姐。”阿古斯蒂娜说,“我了解伯爵的脾气,就像他 是我的亲兄弟似的那样了解他。他既不会怜悯您,也不会怜悯孩子。他能从您怀里 夺过孩子,把他撞到墙上。” “您的意见呢,罗夫雷尼奥夫人?”阿古斯蒂娜问胡安的姑母。 “除了上帝的安排,”姑母答道,“从这些年来我听到的关于伯爵的议论来看, 我觉得他宁可上吊,也不会把伯爵小姐嫁给他的总管的儿子。要是胡安能熬成个上 校或将军,也许……” “即便如此也不行。”阿古斯蒂娜打断她,“伯爵先生很看重自己的贵族身份 和祖先,说他们参加过佛兰德战争……我知道什么?……在他少有的脾气好的时候, 当需用钱而向我要的时候――尽管这钱归根结底是他的,伯爵常常对我讲他祖先的 事情,这些事情要讲就多了,但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老说宁愿叫女儿死,也不许她 嫁给一个跟他血统不一样、不是贵族的人。” “好吧,如果这样的话,”玛丽娅娜说,“我没有其他办法,只能采取最后的 一招,永远离开家,跟胡安逃走。过上一两年,我父亲的怒气就会减少那时不论愿 意不愿意,他都得宽恕我们。” “眼下,”阿古斯蒂娜答道,“这也不可能,因为我们实际上并不知道胡安在 哪里。一个月以前他在萨乌斯庄园附近活动,堂雷米希奥给我的信上是这样写的, 但现在不知道他在哪儿,肯定有什么原因使他不能来墨西哥城,这一点,伯爵小姐 知道得比我清楚,您收到了他的信。” “的确是这样,阿古斯蒂娜。”玛丽娅娜忧郁地说,“他不能来,来了就会被 枪毙,因为他临阵脱逃。他丧失了一切,地位、金钱、荣誉。世界上恐怕没有一个 男子为一个女人作出像胡安为我所作的这么多牺牲……没有别的办法,没有。我一 定要援引法律条文,不怕父亲的愤怒,向所有人承认我的弱点,索取母亲留给我的 遗产,同那个在上帝面前是我的合法丈夫的人永远团聚,不再离开我的孩子。” “可是,胡安能同样做到这些吗?他由于开小差而受到判决,无论哪里捉到都 要将他就地枪毙,难道不是这样吗?” “确实是这样。”玛丽娅娜回答,“我刚才还说来着,却又忘了,而幻想起幸 福和自由,梦想着家庭生活。但是,我向耶稣基督起誓,我不能这样活着,我得有 所动作,在阿古斯蒂娜意想不到的一天,我将离开那座凄惨的宫殿,我觉得它整个 都是一座坟墓,我要走,不知怎么走,才能找到那个被通缉的人,并与他团聚。这 是我的义务;既然他为我丧失了一切,我也应为他丧失一切。” 坐在长沙发上的玛丽娅娜毅然决然地说完这些话,站起身,感情冲动地从屋子 这头走到那头,不时用异样的目光望着胡安的姑母和堂娜阿古斯蒂娜,她俩慌了神, 怕这位苦命的母亲失去理智,便用最亲切的话语力图使她平静,许诺以后想出一个 风险不大比较合适的主意,最终使她与胡安团圆;又说要通过堂雷米希奥给胡安写 信,叫他向总统或者国会请求赦免。玛丽娅娜疑惑而伤心地摇摇头,尽管她努力克 制,仍然无法控制压倒了她的激动情绪,因为她也许是第一次认真地想到了自己人 生的艰难,想到自己陷入的永恒的孤寂,虽然她有两个倾心相爱的亲人。 阿古斯蒂娜进了卧室,抱出孩子让她看。 “为了他,一切为了他,伯爵小姐。拿出勇气,相信上帝吧。以前,当我们毫 无希望的时候,受难圣母在恰彼特尔。德。圣卡塔里纳创造了奇迹;将来,在我们 意想不到的一天,她还会创造出更大的奇迹。” “是的,为了他,一切为了他,你说得很对,阿古斯蒂娜。”伯爵小姐回答着, 长时间地注视着孩子,给了他一个亲切的吻,两行泪水默默地从她那乌黑的大眼流 淌下来。 激动过去了。两位好心人抓住这一有利时机,把玛丽娅娜领上了等候在门口的 马车,不出两小时,主仆两人便默然悲哀地走上了堂胡安。曼努埃尔大街府第的高 大台阶。 这件事过去一星期之后,伯爵从帕丘卡城回来了,他是因矿山事务去那里的。 几天以后,他又动身前往萨乌斯庄园。玛丽娅娜不得不随父而去,阿古斯蒂娜照例 留下来看家。在许多个月当中,既无仆人也无信件从庄园来。伯爵在那里出售少量 的农牧业产品,堂胡安。曼努埃尔大街府邸门房的大门环不时被人敲响,进来一位 西班牙职员向阿古斯蒂娜交付一两千比索,她开过收据,把钱放人差不多快满的箱 子。当这位忠实的管家做完自己不多的事情时,常常出门散步,其实只是到恰彼特 尔。德。圣卡塔里纳的小宅院去一趟,在神奇灵验的受难圣母像前虔诚地祷告,祈 求将伯爵小姐及其情人或丈夫从困厄中解救出来,并赐予她才能与力量以便在所有 方面帮助他们。带着慰藉,满怀希望,她继续溜达,目的是打听杜蕾丝的情况与生 活;更多的时候,她租辆马车来到那所乡间住宅,在那里十分亲热地抚摩婴儿一番, 每日都少不了给孩子带去一件与其年龄相宜的玩具,返回阴森的伯爵府时,虽然谈 不上高兴,但心里至少能安稳一些。 一天她去乡下那个宅院时,胡安的姑母说乳娘带着孩子去雷梅迪奥斯镇了,乳 娘的家在那里。阿古斯蒂娜觉得这不好,但没说什么就走了。第二个星期她又去了, 孩子又没在。一位相识的女人十分喜爱孩子,把他抱回自己家了;乳娘正好找他去 了。阿古斯蒂娜没有等候,因为天不早了,她也一点儿没怀疑。 第二个月再去,既不见孩子,也不见夫人。阿古斯蒂娜疑心出了什么事,两三 天后又去了,决心问个水落石出。 “我希望,罗夫雷尼奥夫人,这次能见到孩子。已经两个月了,我每次来孩子 都没在。今天我非见他不可,我不走了,必要的话我就睡在这个长沙发上。” 姑母无以对答,合着双手,想站起身,扑到阿古斯蒂娜脚下,哭泣、叫喊、无 所不用……羞愧、悲伤……内疚,正派人即使是无意做了错事时的一切苦楚的心情, 全在这位背运的女人那痛苦的死人般的脸上显示出来,以至于阿古斯蒂娜自己不得 不上前救助。 “您稍微镇静一下,夫人,这个苦命的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请您对我说实话。 死了吗?那对伯爵小姐来说会是极大的痛苦,但也许强似于……” “没有,没有,夫人;没有死,如果死了,我会立即告诉您,就像您所说的那 等于上帝为我侄子和伯爵小姐做了件好事;那样的话,我会很难过,因为我像爱自 己的孩子似的爱他,不过我也就平静了,甘心了……” “这么说来……您就使我更害怕了。您说吧,看在上帝的份上,让咱俩结束这 个新的痛苦吧。” “您听着,”罗夫雷尼奥夫人说话依然很费力,声音依然带着恐惧,仿佛她将 要叙述的事情是刚刚发生的,“多年以来我有个习惯,就是十二月十二日去瓜达卢 佩镇,在教堂、山丘和波西托礼拜堂呆上整整一天。我租了一辆全天的车,带去了 乳娘和孩子,我不愿把他留下。一天当中我都没离开他,我到哪儿,乳娘和孩子也 跟到哪儿;人很多,我是怕进出教堂时孩子被挤着碰着。已是傍晚了,我们出去乘 凉并且找车,车很快找到了;它靠近了,我们正要上去……不幸……命运……天意 ……我不知道……一想起发生的事,我简直要发疯……我是想让孩子有个瓜达卢佩 圣母的银圣牌……你听着,何塞法,我对乳娘说,我去买块圣牌,很快回来,然后 咱们就走,你看好孩子……你知道,门廊旁边的那辆黄色马车是咱们的,我如果耽 搁的时间长了,你就上车去,因为傍晚天气冷,最好别让孩子着凉。我进了教堂买 圣牌,果真耽搁了很长时间,因为买量器和圣牌的人很多……等我出来时,找不到 乳娘了,刚才我是让她呆在嘉布遣会修道院附近的。我到马车上一看,什么也没有 ……问车夫,车夫说看见乳娘跑过去了,没抱孩子……我没有倒地而死……因为上 帝是伟大的,我觉得他让我活下来是为了使我补偿自己的疏忽和罪孽,堂娜阿古斯 蒂娜;我应该照管好侄儿托付的最珍贵的宝贝,没有照管好就是犯罪。” “怎么回事?……” “我进了教堂,”夫人打断她,“找遍了各个角落,询问一切人,委托教堂司 事、卖玉米饼的女人、车夫及所有的人给我找乳娘。许诺给他们钱,给很多钱;我 像疯子似的在全镇徘徊和奔跑,爬上山丘,在礼拜堂出出进进不知有多少次;我精 疲力竭地上了车,将近晚上十点时回到这个家,我还抱着一线希望,想在家里遇见 乳娘……根本没有!第二天下午她来了,哭成了泪人儿……‘孩子呢?孩子呢?’ 刚一见她我就问,‘他在哪儿?你带他干什么去了?他还在,是吗卜这个可怜的人, 是的,她挺可怜,因为她跟我一样仅仅是由于疏忽。她扑到我脚下,哭得喘不上气 来。’只一会儿的工夫,‘等到能讲话的时候她说,’我以基督耶稣的血起誓,我 只把孩子放下了一会儿,他很高兴,在地下爬,我和我丈夫说起话来,我两个多月 没见他了……一回头,孩子不见了……昨天一整夜,今儿个一整天我都在找。您杀 了我吧,您送我进监狱吧,任何处惩我都接受。‘我能怎么办?我比她的过错更大 呀……” 阿吉斯蒂娜和罗夫雷尼奥夫人用手绢捂着眼睛,默默地哭了半个小时。 自以为受到瓜达卢佩圣母启示的玛蒂娅娜,趁躲到修道院一个僻静角落的乳娘 在丈夫的爱抚中意荡神驰的时候,抱走了孩子,在寒冷的十二月的傍晚,一路小跑 地穿过了荒凉的萨科阿尔科平原。 读者已经知道了胡安的命运:他在宗教迷信与贵族迷信这两扇磨盘之间受着挤 压。 既然我们在返回刑事法院之前已经回顾了过去用p 么就再说几句。玛丽娅娜的 设想在严酷的伯爵父亲面前落空了。伯爵来往于墨西哥城,有时候他把女儿留在庄 园,让堂雷米希奥严密监视;有时候则带她来首都,叫她穿最华美的衣服,戴已故 的母亲的最贵重的首饰,领着她走亲访友,串遍了所有贵族的府第。一天晚上,伯 爵一时高兴,把女儿带到剧院里瓦斯。卡丘侯爵的包厢。观众里很少有人在注意听 那出如今已被遗忘的歌剧《英国女王伊丽莎白》,玛丽哑娜以其美貌及胸前、头部 和乳罩上那些烟烟生辉的珠宝惹人注目。那些其中许多已经濒于破产的贵族与非贵 族们构思着各种各样的联姻计划;漂亮、高贵、有钱:真是个便宜货!萨乌斯伯爵 虽然讨厌巴列。阿莱格雷侯爵一家,但玛丽娅娜愈来愈大,在没有更好办法的情况 下,他打算把她嫁给那位侯爵家的长子。侯爵的家境不好,负债累累,庄园抵押出 去了,但这无关紧要,归根结底他家是贵族。 从剧院回到府第,伯爵向女儿讲了他的主意,要将她嫁给巴列。阿莱格雷家的 继承人。 玛丽娅娜一句话也不回答。这消息使她变得像一尊大理石雕像那样冰凉。又得 忍受新的痛苦新的磨难吗?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她不禁抬起头,向父亲投 去轻视的、几乎是挑战的一瞥。 伯爵回报了女儿一瞥,神经质地抽搐了几下,谁知道他想干什么;但他忍住性 子,进了卧室,把门扇向阿古斯蒂娜脸上撞击,她和往常一样,给主人点上灯铺好 床以后正在往外走。 玛丽娅娜在剧院的出现,犹如十二月间自天而降的一群耀眼的流星。伯爵及其 女儿去庄园了,那些希冀着美貌、高贵、有钱的姑娘的人无事可做了。 玛丽娅娜一走,罗夫雷尼奥夫人和阿古斯蒂娜一致同意把那件事隐瞒起来,就 说孩子活泼健壮,长得越来越可爱,越好看。她俩在负疚说谎的同时,也决心继续 尽一切可能找孩子。她们无法求助于市长和该市与各村镇的政府,也不能在报上刊 登启事,那样的话就等于公开败坏玛丽娅娜及高贵古老的萨乌斯府邸的荣誉。如果 胡安或者玛丽娅娜回到墨西哥城,她们再考虑应该怎么说,也许那时孩子已经找着 了。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孩子无影无踪。这桩事加上天天听到的杜蕾丝生活 凄惨的消息,影响了阿古斯蒂娜的心情,使她落到了我们在本章开始力图描绘的那 种身体不好令人怜悯的境地。 是时候了,让我们返回阿科达达监狱那一带去吧。 当两支小分队分头前往指定地点,捉拿杀害杜蕾丝的凶手及其同案犯并在必要 时采取强硬手段时,克里桑托硕士忽然一时清醒了,一个念头及时地闪电般地掠过 脑际,他走出办公室,命令看门人跑步追赶前往堂胡安。曼努埃尔大街府第的小分 队,叫他们回营房去。 “我会闯下多大的乱子啊!也许是无结果的吵闹,未达目的的行动。伯爵随后 肯定不会沉默,我不认识他,但听说他十分厉害,说不定哪一天他会亲自扑到我身 上,拿剑捅了我,而且他既不缺理,又不缺借口。此外,他对政府要人的影响肯定 比我大……蠢驴!我就是蠢驴!再这样下去,非但作不了司法部长,就连我们村的 村长也当不上!……不过现在好了,我及时弥补了自己的鲁莽……我平静了,那… …”克里桑托停止了独白,因为他听到了刀枪的磕碰声,亲眼看见那支小分队进了 兵营。他继续踱着步,思索着,直至那些所谓的同案犯出现在面前,就像我们已经 看到的那样。 “必须修改原来的判决。”等到只剩下他和书记官两人时,克里桑托说,“我 们险些办了蠢事。把四五个女仆、洗衣妇或卖糖果的女人抓进监狱,再把四五个墨 西哥城的那种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男人抓进监狱,这些都不足为怪,也不用承担任 何责任;但是,若以武力进攻一位阔佬、一位伯爵的府第,那就严重了。我及时下 令撤回了小分队。” “当时我私下就是这么主张的,法官先生;您别不耐烦,法律不是给富人制定 的,法院也管不了有权势的人。我干了这么多年,在许多十分严厉的法官身边工作 过,从未见一个富人或者政治地位高的人受过惩罚。”书记官拿过干净纸,开始写 起来。 “咱们应该这么办,”法官说,“明天您拿着法院的命令亲自到伯爵府去,领 一名带刺刀的士兵,以防不测。如果伯爵在家,您就非常谨慎非常客气地对待他, 告诉他仅仅是为了履行职责您才下令搜查他的府邸,据证人和告发人说那里大概藏 着凶手(也许他不知道),再就是……反正您做这些事情很熟练,知道如何处理, 以便能使我们至少抓住伯爵的某些罪证,到那时候就另当别论。至于这些人,他们 会慢慢讲真话的;与此同时,呆在牢房十分舒服。” 第二天中午以前,堂胡安。曼努埃尔大街府第的大门环撞击在青铜怪面饰上, 发出威严而凄厉的声响。书记官进了门,带着刺刀的士兵假装在外面散步。伯爵和 玛丽娅娜在庄园。阿古斯蒂娜在屋里读她喜爱的书,做祈祷。她伤心、沮丧、多病, 因为她的努力一概无效。奔走,花钱,仆人与信使在各村寻找,雇用专门打听孤儿 弃婴的女人;希比拉在草药摊上或在圣克拉拉街角多次受到询问,可她什么也没说 ;她怎么能说呢!这样,一切都没有用。悲哀与内疚也弄垮了胡安。罗夫雷尼奥的 姑母的身体。胡安。罗夫雷尼奥写信说,他决心面对死亡,向首都的军事当局投案 自首;他想见孩子,想同玛丽娅娜结婚以挽救其声誉,并以墨西哥军人对待死亡的 勇气接受枪决。这是发疯!但胡安。罗夫雷尼奥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因而门环一 响,阿古斯蒂娜心中一惊,她浑身颤栗,脸色骤变,从回廊上那些枯萎凋谢落满灰 尘的盆花之间探头观望。 站在面前的,不是她时刻盼望着的胡安。罗夫雷尼奥,而是一个陌生人;不知 何故,此人比她所期待的那个逃亡者更使她害怕。 “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情使我不得不来到贵府。奉法官之命,我想与伯爵先生商 谈片刻。” “伯爵先生几个月以前就去庄园了。”略微平静一些的阿古斯蒂娜答了话,由 于管理府里事务的缘故,她时常接待法院职员的来访,接受法官的通知书。 “您要知道,如果您骗我,您就必须承担重大责任,还会损害伯爵自己的利益。” 我说的是实话。如果有事,您可以同他的律师,也就是奥拉涅塔硕士交涉。大 家都认识他。“ “当然。”书记官答道,“不过,今天的事得找他本人。既然伯爵先生不在, 请您允许我搜查这个家,我就无须动武了。街上有一个士兵,必要时,我一招呼, 从兵营还会来许多。” “上帝也不会允许的。为什么带兵来伯爵先生的府邸?”阿古斯蒂娜质问道, “即使我不说,这消息也能传到庄园,我敢肯定,伯爵会赶来杀了那个侮辱他、领 兵人他府第的人。您到底要干什么?寻找什么?为何这样搜查一个正派的贵族宅院 !”“这里有法官先生的命令。”书记官说着,出示了一张纸,”请您告诉我,您是 服从呢,还是不服从,这是我需要知道的。“ “您希望我做什么?您检查府里所有的房间好了。” 阿古斯蒂娜由听到陌生的声音而探头张望的女仆们跟着,给书记官充当向导, 书记官仔细检查着每个角落,他就是欣赏古老的家具、艺术珍品、武器、精美的中 国床罩、碗橱里摆的纯银餐具、威尼斯的镜子与灯盏,而不是搜寻罪犯,他知道在 这里找不到罪犯。 “您都看见了,夫人。”书记官在府里转了一圈,从与人口相反的地方出来之 后说道!”遵照法官先生的指示,我的举动十分有节制,希望您给伯爵先生写信时也 这么讲;什么也没动,什么也没挪,只是出于惯例,或者确切地说是为了欣赏中国 床罩,我才把它稍微撩起,察看了床底下……“ “确实如此。”阿古斯蒂娜说,“我将这样对伯爵先生说,他也许马上回来。 既然您已经搜查过了府第,能否告诉我缘由呢?” “我以为刚才出示法官命令时就告诉您了。真的,我脑子装的事情太多了,忘 记讲原因了。我来这里为的是找一名罪犯,根据法院得到的检举,他大概藏在这里, 确信一座这样的府邸不会被搜查,也就是说,他进了教堂,您可能知道,从前的罪 犯就这样做。一个杀人犯进了教堂,就被看做差不多是逍遥法外了;可如今不行了, 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但是,哪种罪犯能得到我的同意而在这个府第受到庇护呢?莫非您以为……” “我什么也不以为,夫人。我找的这名罪犯非同小可,他是一桩杀人案的主谋, 您要是知道了这桩案件的细节,准会吓得魂飞魄散。” “怎么!法官先生,书记官先生,我不知您是什么目的,不过请您看在上帝的 份上解释清楚,为什么到这里来找那个人!”“因为他的妻子曾经是这个府邸的仆人, 是在这里受的教养,是从这里出去结的婚,婚后随丈夫去了庄园,后来……法院已 经掌握了全部线索,我对您讲这些根本不是白费口舌,因为无论如何您得帮助我们 找到他。“ “后来怎么样?后来怎么样?您讲完呀!看在上帝的份上!”阿古斯蒂娜愈来愈 惊慌地说。 “我觉得一进门就告诉您了……他杀了她。” “杀了谁?天哪,谁呀?” “杀了他妻子呗,您听不懂!”“那女人?” “她叫杜蕾丝,卷宗上是这么写的。” “这不是真的!”“但愿不是真的!她七零八落的尸首在阿科达达监狱呢。” “基督耶稣!杜蕾丝被害了!我可怜的杜蕾丝!我的孩子!……我……我把她 嫁给了那个坏蛋,我,我有罪,是我杀了她呀!” 阿古斯蒂娜闭住了气,说不出话来,若不是女仆们伸手扶住,还会倒在地下, 她呼吸微弱,被女仆们搀进卧室。 书记宫尽管性情冷漠,见惯了类似的场面,但也不能不怜悯这个仆人。他走了, 确信罪犯不可能藏在那里,伯爵也同那桩惨案关系不大或者完全无关。书记官出了 门,回到法院,向法官汇报了他办的事情以及女管家听到消息后的反应。 这件事过去两天之后,《另一世界之回声》报刊登了一则简讯:由于绝顶聪明 的法官堂克里桑托作出了果断的决定,埃斯。坦帕。德!雷希纳大街那所宅院发生 的那件凶杀案的首恶与帮凶终于被发现了。案件正在积极审理,罪犯不久将被处死, 公众的报仇心理将因此得到满足。还应说明的是,早先我们获得的消息不够准确, 没有任何一位候爵或伯爵与这一可怕案件有关,更不会或多或少地卷入此案。 全城的四五位或者更多的侯爵们深感不安,他们聚会商议,决定要求那家报纸 的编缉部做出解释,并委托曾经跟奇诺人学过剑术的巴列。阿莱格雷侯爵负责处理 这场冲突。事情没有闹大,同法官有着类似想法的主编痛痛快快地澄清了向他提出 的全部问题。 阿古斯蒂娜丧失了说话能力和知觉。忠实热情的女仆们分了工,有的去请医生, 有的照料女管家。跟杜蕾丝最好的那些女仆跑到市议会大厦和阿科达达监狱讨要她 的尸首,以便体面地予以安葬,不料却是白费气力,这时杜蕾丝的尸首已被扔到一 辆小车里,她那白皙冰凉的肉体上,压着一个泡胀的醉鬼和一个被烧焦的、炸肉皮 一样的爆竹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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