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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圣周一 星期一对墨西哥城的工匠说来,可谓光荣、美好、辉煌;一周里,他们没有其 他念头,其他想法,其他希冀。从星期二开始,他们就觉得时间似乎凝滞了;然而 他们不停地干,开夜车,劳累,工具碰破手,竭尽全力,争取星期六或星期日交活。 这一切牺牲,一切辛劳,全都为的是光荣的朝思暮想的圣周一的来临。谁还考虑将 来呢?谁想得到把工钱的一部分、一小部分投人扑满,积攒起哪怕三四天的饭钱呢? 给贤淑忠贞的妻子买件裙子?那就更想不到了:而妻子则为丈夫熬夜,丈夫坐牢时 给他送饭,用斗篷的领子抹着泪,哭着上下市议会大厦的楼梯,让丈夫在不能获释 的情况下暂时忘记监狱,得到片刻的解脱。孩子们没鞋穿,无法上学,因为没有一 个夸尔蒂亚可给他们在阿巴迪亚诺商店购买分音节识字课本和乘法表;房东在敲门, 没钱交房租;家里连把椅子都没有。让这一切全见鬼去吧,不去见鬼又有何法!已 是星期五了,谢天谢地!圣周一临近了,必须为这一神圣的日子作出任何牺牲。墨 西哥的手艺人信守圣周一,比伊斯兰教徒信守斋月还准确,只不过那些亚洲人是节 制饮食,而美洲人是大吃大喝,结果消化不良,酩酊大醉罢了。 星期日,尚未完工的木匠常常工作半天,以便十二点交活,领取扣除定金后的 工钱余额。有的工匠疲惫不堪地躺在家里的席子上,舒展身躯,四处打滚,自我按 摩,使劳累的关节恢复弹性,最后进入梦乡。另外一些注重整洁的正派匠人帮助妻 子给孩子梳头,继而衣冠楚楚地去教堂望十二点的弥撒,回来后,搬把椅子坐到庭 院,在太阳底下和街坊聊天。下午,作为慈父,他们带孩子去阿尔西纳斯大街看走 钢丝,去阿尔科奈托剧院看木偶戏或独幕滑稽戏。但他们总有一点瞒着家里人的秘 密,这就是圣周一。他们尽量往兜里揣钱,悄然离家,因为妻子或者情妇通常都反 对圣周一的活动。如果没去市议会监狱过夜的话,工匠们回到家,差不多总带着外 伤和内伤,口袋分文不剩。 无法阻拦他。埃瓦里斯托去了理发店,师傅为他略微剪剪头发,刮刮脸,修齐 又长又乱的络腮胡子。回到家,穿上蓝呢银扣马裤,这条裤子和那件萨尔蒂略城的 外套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保存着,戴上缀满饰带与银片的金顶宽檐白毡帽,快到中午 十二点时,他准备出门。 无法阻拦他。 “你听我说,埃瓦里斯托,”杜蕾丝用能打动除了丈夫以外的任何人的声音劝 道,“别到那些地方去跟朋友浪费你的钱,他们就会花你那点钱。最好咱们去瓜达 卢佩镇游玩。租一辆村镇的马车,在那儿好好吃顿饭。傍晚,咱们趁凉消消停停安 安稳稳地回来。” “你光知道去瓜达卢佩镇散心,钻进教堂,司事不轰不出来。再说,那儿有什 么好饭食!不就是在淡而无味的辣烧菜上面搁些生黄油嘛。你知道,我爱吃玉米面 辣肉馅饼,爱喝‘兔子血’。” “我怕的正是这个‘兔子血’。你知道,这种酒最坑人,它上头,喝醉了跟疯 子一样,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再说,这星期你给我的那点钱花完了,今天晚上我 们就没的吃了。你不愿让我去找堂娜阿古斯蒂娜,她肯定给我或者借给我钱,咱们 以后再慢慢还。” “你老把堂娜阿古斯蒂娜这个可恶的老太婆搬出来吓人,我讨厌她,嫌她恶心。” “我什么也没往外搬,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只剩三个夸尔蒂亚了,我没法做晚 饭。你又什么都不让我典当。” mpanel(1); “要我给你报帐吗?想得倒美。我想咋干就咋干,花钱也一样,爱怎么花就怎 么花,你甭拿瓜达卢佩圣母和堂娜阿古斯蒂娜来逗我的火,你知道,我脾气很坏, 连我妈我也容不得。” 杜蕾丝掌握的丈夫脾气暴躁的证据太多了,她那白皙丰满的臂膀紫斑遍布,但 她不顾丈夫的斥责与威胁,柔声恳求道:“你听我说,埃瓦里斯托,我不愿让你生 气,晚饭我回头再想办法。我是想叫你别去过圣周一。我再次恳求你,我预感要出 什么事。别去了。” “我出事?还没有人能和我较量呢。本来我都不怎么想去了,现在就冲你不让 我去这一条,今天我一定得去,非去不可。我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钱由我花,我 干活为的就是这个。晚饭你吃也罢,不吃也罢,关我什么事。” 说着,他居心险恶地瞪了杜蕾丝一眼,把兜里的比索和零钱弄得丁当作响。 “我求你别去,埃瓦里斯托,看在上帝的份上。”杜青丝仍不死心。 没办法。埃瓦里斯托系好马裤纽扣,扎上一条红色透明纱腰带,戴上缀满银饰 物的沉甸甸的宽檐白毡帽,外套技在左肩,瞅也不瞅杜蕾丝一眼,走出了作坊。灰 心丧气的杜蕾丝,慢慢地静静地继续洗着水瓮,收拾着一些金黄色的玻璃杯及玻璃 小桶。 在远离市中心的地方有一条街道,路面布满小坑和石块,流着一股漂浮着泡沫 的黑水。两旁住宅区的房屋有的粉红,有的金黄,有的是拙劣模仿花岗石而导致的 深紫的发黑的颜色,然而它们全都陈旧褪色了;墙皮剥落了,仿佛在显露里面丑陋 的土坯或者零散的胡乱堆砌的粗石块。身子半裸的小孩从门洞探出头来,乱作一团 的头发粘有回包屑、混合酒抑或前一天吃的辣烧菜。 然而,这座似乎从西班牙征服墨西哥以前就被遗忘的奇怪建筑,里面却存在着 些许明亮的令人愉快的部分,与别处光秃秃的凄凉景象形成鲜明的对照。在整整一 面刷得雪白的墙壁中央,挂着一个柜架,上边镶着一幅画得很糟的圣约瑟的油画像。 画柜饰以红白两色的纸花,这是花卉门廊那些商人的著名技艺。可着这面墙的宽度, 摆着一溜装满龙舌兰酒的大桶,酒面上漂着泡沫,酒桶的颜色或黄或红或绿,上面 写有这个居民区不识字的女仆和小伙计都能背诵的大字:“骁勇桶”、“鲁莽桶”、 “舞蹈桶”、“佩特内拉桶”。每只桶都有自己华丽的名称,名称亦表示酒的质量。 边上还放着几只桶,一张白木小桌和几把宽叶香蒲草席面的椅子。地面平坦清洁, 洒了水,撒了玫瑰花瓣。星期天是重要的日子,星期一是更重要的日子,称得上节 日。 这便是昔日著名的“佩洛斯”龙舌兰酒店。 它以其出售的阿潘平原的上等美酒而著名,以天天顾客盈门、星期日人更多、 星期一达到顶峰而著名,最后,它以打架斗殴多、受伤致残多、杀人案件多、混乱 场面多而著名。 那个傲慢的木匠从酒馆另一端进来了,穿过店堂,走到酒桶旁边。 “多冷清呀,堂赫苏斯,已经不早啦。人都见鬼去了还是怎么的!是宾松神父 的什么说教吓着他们了吧!”埃瓦里斯托对酒店老板或者代理人说道。 堂赫苏斯身材高大,体魄健壮,十分富态;鼻尖像半个火红的球,令人不禁想 在那里点一支香烟;乌黑、浓密、粗硬的络腮胡子,修成安达卢西亚斗牛士的式样 ;眉毛相连,眼睛细小狡黠。他穿着衬衣和蓝呢肥腿短裤,一条黑带子在腰间绕了 两匝,上边别着一把黄皮鞘的宽刃大刀。一位加拉巴做了个鬼脸,突然出现在老板 身旁,他是个约摸二十岁的印第安小伙子,人们叫他“虱子”。还有两个随时替顾 客出外买东西的小孩。 “马上就会有人的,堂埃瓦里斯托。”老板握住木匠的手摇晃着,“等乐师和 卖饭的女人一来您再看吧。” “我是准备跟那帮哥儿们比试比试。” “您呀,堂埃瓦里斯托,最好是在我这儿花您一半钱,那一半留着。每个星期 一您都把身上的钱花个精光。我不知您有一双什么样的手,能在旋床上造出奇迹, 可您在众人面前决不能大意。” “今天让我们看看吧。” “您得对付那几个特别麻利的人。今天,独眼龙西里洛和‘臭虫’维森特,还 有跟我同名的‘棍子’丘乔都会来的。他们上周刚从内地回来,本事大着呢。” “怎么回事!” “他们都知道。您是了解我的,堂埃瓦里斯托,我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我如 果嚼舌根的话,在这儿连两天也呆不住,那‘佩洛斯’酒店可真的要完了。” 两人正聊着,一个小孩领着三个盲人来到酒店,一个盲人带着大吉他,其余两 个各自拿着大十二弦琴。卖饭女人们也同时到达,她们支起轻便炉;一个卖玉米饼 的印第安姑娘开始磨面烙热饼子。 一小时后,大十二弦琴轰然弹奏出响亮的哈拉维舞曲。油锅里翻滚的香肠和肉 块,以及玉米浆、辣椒和龙舌兰酒混合散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它使酒徒们心 醉,却让闻不惯的人反感恶心。酒店的顾客一小时比一小时多,及至中午,宽敞的 棚屋挤得满满登登。手艺工人头戴新的、多少有些装饰的礼帽,上身穿着十分干净 并有皱褶的,衬衫,下身穿着黄色土布或灯芯绒的裤子。有的身着外衣,有的只穿 衬衫;他们愉快、机警,面色微黑,眼睛、胡须和头发乌黑,大都聪明和蔼。乞丐 与印第安人的外观调配着这一场面的色彩,前者穿着破烂,后者忧郁,裹着肮脏的 羊毛小单子,木雕般地依着棚屋的的柱子。 熟人很快围拢到一块儿,有的坐在卖饭女人旁边的湿地上,坏着从身体每个毛 孔冒出的喜悦,咀嚼起卷着灌肠与肉块的玉米饼,有的把刚炸的干酪白糖夹心饼泡 在绿辣椒汤里,有的结成了用工钱进行赌博的搭档。酒桶旁,八九个穿着缎鞋和肥 大的浆洗过的裙子、露着小腿的女人跳着唱着哈拉维舞曲,其中穿插着流浪汉诗歌。 演奏完副歌,大十二弦琴和大吉他几乎成了碎片。欢笑、鼓掌、粗话、拍手、呼喊, 连同双手能够弄响的种种声音,从舞女周围水泄不通的人群中传出来。 堂赫苏斯腰挎长刀,在大棚屋转来转去,仿佛仅仅以其存在威慑人们,使之遵 守秩序。两只小鹰将长剑夹于两腿间,坐在大柱旁,十分安详地进食。 突然间,埃瓦里斯托用手和胳膊肘分开挡道的人群,像从屋顶掉下来似的出现 在圈内,双手叉腰,面对一个长相不错的舞女,开始踢踏哈拉维舞,全场为之鼓掌 叫好,喝彩声响彻酒店。他刚才吃了一个干酪白糖夹心饼,喝了半陶杯酒,现在跳 舞不过是出于高兴罢了。 当这对男女累得汗流满面,双脚几乎挪不动时,乐曲戛然而止,盲人把乐器翻 过来,放到椅子旁,要求“虱子”给一加拉巴木果壳的龙舌兰酒。在墨西哥的群众 娱乐活动中,盲人是舞蹈指挥,当他们长时间弹大十二弦琴弹累了而停息时,不吃 喝一点东西便无法恢复演奏。 埃瓦里斯托用衣袖抹去汗水,一只胳膊毫不拘礼地搂住舞伴的脖子,另一只胳 膊和脚轰赶着密集的围观人群,以胜利者的姿态搂着舞女走到店堂的另一端,那里 的一个卖饭妇女烙好了抹着绿辣椒的香味扑鼻的小圆饼和一摞又白又薄的玉米饼。 “咱们吃午饭吧,小美人儿,好好吃一顿,我满口袋的钱就是要花在这儿。我 一辈子也没见过跳得这么好的舞,总得拿什么报答一下。” “随您的便。”舞伴答道,“不过先让我找一下丘乔、您大概也会请他的。没 什么难处吧!” “一点也没有,谁想来谁来,反正有钱支付,直付到我倾家荡产。” 姑娘走了,蛇一般在人群中弯弯曲曲地挤来挤去,寻找丘乔,直至找到他。 “堂埃瓦里斯托请咱们喝酒,你去吗!” “你别走,潘恰,你跟堂埃瓦里斯托搞得够热乎的,我都看见了。咱们去是去, 不过你得当心,省得咱俩晚上吵架。” “吵就吵,我不会示弱,这你知道。你少跟我装正经。你在前边开路吧。”姑 娘轻轻拍了拍丘乔的脸,端详着他,似乎在说“别担心”,随即推了他一把。 两人来到埃瓦里斯托等候他们的地方。卖饭女人已在洒湿的地上铺了几张席, 摆上了十字交叉针法刺绣的餐巾,中间放了一个盛着盐和小绿辣椒的小陶锅,和普 韦布拉州的瓷盘及与之配套的长而深的螺旋形绿杯,由于普韦布拉州特有的陶瓷业 已经创建并停滞了大约一百多年,这样的瓷餐具十分普遍。 “堂埃瓦里斯托,这是我丈夫丘乔。”潘恰介绍道。 “我听堂赫苏斯说过您。”他答道,并伸出手来,丘乔握住了。 “那么,伙计,咱们吃吧。”埃瓦里斯托招呼道,一小圆饼一凉就硬了。“说 着将外套铺到地上,示意潘恰坐下。”来的其他朋友呢,叫他们一下吧。“他对丘 乔说。 丘乔丝毫不摆架子,本来已经坐下,这时又站起来去叫人。少顷,便和独眼龙 西里洛、“臭虫”维森特以及另外两三个女人一块儿来了,大家围坐在一起。卖饭 妇女已经来不及煎辣椒肉馅饼和小圆饼,来不及盛菜了,炸红豆的平锅在冒烟。摊 玉米饼的姑娘手掌拍饼的单调声音不绝于耳,她就在众人晃动的脑袋之间给顾客扔 饼子。犹如日本漆器的红釉陶杯中斟满的滚烫的白酒与“兔子血”轮番往肚里灌; 酒溢出杯子,滴在餐巾上,滴在洁白的衬衣上,滴在浆得笔挺的麦斯林纱裙子上。 食客们开怀畅饮,不停地传递酒杯,撕咬卷着鳄梨与绿辣椒的玉米饼,真诚淳朴地 谈笑着;男女之间,你掐我,我拧你;男人以自己的方式对女人说着奉承话。他们 比全周的哪一天都高兴。他们特别饥饿,特别有劲,特别有欲望。他们从快乐的一 面看待生活,置妻子儿女干不顾。他们不假思索地花钱,不考虑星期二吃什么。嗨! 典当外套和制服呗,妻子向街坊邻居借债,工匠向雇主收点定金呗。实在不行,自 己一顿就吃一张小饼,喝一点龙舌兰酒,孩子喝点五米面粥,吃一小块白面包。这 是星期一,神圣的圣周一,朝思暮想了整整一星期的辉煌的圣周一。埃瓦里斯托首 当其冲,自从忘记庄园的劳累及平凡单调的生活,并厌弃可怜的杜蕾丝以来,一心 想念卡西尔达;一边找她,一边寻欢作乐,在酒店和台球房大肆挥霍。光荣的圣周 一。埃瓦里斯托喝了又喝,可他的脑袋坚固,只是过度兴奋,却没有喝醉。这伙食 客周围,是看热闹的人和一些裹着旧毛毯的缄默不语、目光忧郁、一动不动的印第 安人。 潘恰不时将残留着少许白酒和兔血的陶杯递给他们。印第安人还回空杯时,吻 着潘恰的手说:“上帝会报答您的,大姐。” 潘恰又递过一卷玉米饼。 “给孩子们吃去吧。”她说。 “女人总是善良的啊!” 一两个正派人探头观望圣周一的盛况,他们或是职员,或是哪位秘书的儿子, 或是某个办事处的看门人;回家吃饭路过这里,馋得直流口水,一到家,便打发女 仆来买一雷阿尔的干酪白糖夹心饼和小圆饼,补充自己的午饭。 我们有的是时间来认识圣周一活动中的其他人物,现在先熟悉一下潘恰,她绰 号叫“哑嗓子”,因为一次发高烧把嗓子烧哑了。她是丘乔的合法妻子。丘乔外号 “棍子”,因为他手里总拎着根粗壮的手杖,手杖把上有一个埃瓦里斯托镌刻的兔 脑袋――丘乔与这个木匠的交往暂时仅限于此,他只到烧酒店和龙舌兰酒馆去过几 次。丘乔个子矮,脖子粗,脊背宽,外罗圈腿;总是十分清洁,胡须刮得很干净; 穿着宽大的帆布罩衣和咖啡色条绒裤。他当过多年海关搬运工,有一天,他在门廊 跟另一个搬运工开玩笑,一拳打在那人太阳穴上,把人当场打死了。许多人为他作 证,说丘乔并非故意杀人,因此他作为尚未结案的被遗忘的犯人,只蹲了三年监牢。 一天,最终成了他的至交的典狱长放了他,但典狱长却丢了官。丘乔本是正派 人,然而当出狱不久,表面上在街头继续当搬运工用&饰整洁,挣钱颇多,从一户 人家抢来潘恰并继而与之结婚之后,夫妻俩却大肆挥霍,铺张浪费,过起圣周一来 了,谁也不解其中的奥妙。唯一了解全部底细,抑或能提出疑点的人,是那位与他 同名的酒店老板,可老板即使在丘乔背后也只字不露。 让我们再来看那些兴高采烈的食客吧。筵席持续了两个小时,黄昏时分,大家 一致同意在女人们乐意跟谁跳就跟谁跳的同时,男人们玩几场掷钱游戏。埃瓦里斯 托给卖饭女人付过优惠的饭钱,兜里还剩的相当多,他不断用手搅动钱币,弄得衣 袋里叮当作响,惹得那些印第安人诧异地惶恐地望着他,仿佛他就是财神爷。 他们开始赌的是一瓶栓皮酒。桂皮酒当时――也许如今依然如此――还有一个 更为华丽的欧洲名称。它是浓缩的甘蔗烧酒与明矾及桔皮浸剂的混合液,是十足的 毒药,能搅乱最强健的头脑。人们从邻近一家酒店拿来不是一瓶,而是半打栓皮酒。 埃瓦里斯托输了,付了这六瓶酒的钱。掷钱游戏继续进行,一个名叫胡安的意大利 热那亚人掏出的不是铅灰色的银币,而是一对金盎司,埃瓦里斯托也掏出了金盎司。 他们耍着钱,饮着桂皮酒。 半小时当中,埃瓦里斯托的钱全都跑到“棍子”丘乔口袋去了。已经半醉的木 匠装作豁达豪爽的样子,走到跳舞的人堆里,将面对潘恰的舞伴扒拉开,自己接着 和她跳起来,鞋跟踏得地面咚咚直响,不过人都有点摇摇欲坠了。他强打精神,摘 掉帽子,扔到潘恰脚下。潘恰捡起帽子,乘酒兴欢快地踢踏,靠近埃瓦里斯托,撩 起裙子,露出半截腿肚子挑逗他,惹得众人有的拍手叫好,有的辛辣讥讽。 这一次,喝得不多并一直注视着妻子举动的丘乔忍无可忍了,他一手揪住潘恰 的辫子把她拉到一边,一手反掌给了埃瓦里斯托一记耳光,打得不算特别重,否则 会像打那个搬运工伙伴似的打死他。 你要有种的话,“丘乔叫道,”过来和我较量较量。“ 埃瓦里斯托懵了,猝然间不知所措。 “过来。”丘乔又喊了一声。 埃瓦里斯托在腰里摸那把圣周一从不离身的匕首,他有这方面的经验。摸着以 后,朝丘乔扑过去。围观者急忙问向两边。 “胆小鬼,你老打架,难道没看见我空着手么?不过,你拿刀子我也不在乎。” 埃瓦里斯托疯狂地迫近丘乔,用匕首刺他,丘乔熟练地拿毡帽抵挡,帽子在他 敏捷的手中仿佛一副盾牌。 就这样,两人从酒馆打到外面尘土飞扬的小广场,打到附近坑坑洼洼的石子马 路。潘恰和别的女人跟在后面,嘴里不知喊些什么。作为埃瓦里斯托党羽的木匠们 上前给他助战,当地一些下层人为丘乔帮忙,霎时间,大战开始了,四面八方嗖嗖 地飞起了石块。 酒店老板堂赫苏斯镇定自若,毫不惊慌,只是抽出大刀,同“虱子”一起站在 酒店前,“虱子”笑着,不住蹦跳着,扮着怪相。 两只微不足道的小鹰力图加以于预,然而一筹莫展,一个距骨上挨了一石头, 躲进了一间门房,另一个拔出剑,高举着跑向圣巴勃罗步兵营房求援去了。 与此同时,埃瓦里斯托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被缴了械,躺在一个泥坑里, 丘乔骑在他身上。 “别打死他。”潘恰对丘乔喊道,“你别愣头愣脑的。他好赖付了钱,我们可 别跟他结下怨仇。” 士兵们跑步赶到现场,上起刺刀,胡乱放了一通枪。有头部受外伤的,有身体 受内伤的,人群鬼使神差般地散开了。军队撤回营房。报信的小鹰和瘸腿的伙伴向 市议会大厦走去。堂赫苏斯和“虱子”一动不动地伫立于红、绿、黄三色酒桶前面。 阴影投进陈旧的棚屋,整个街区显得孤寂静溢,从乌云密布的天空落下的大雨点, 顷刻间便将免血与人血冲刷得一干二净,这些血迹沾污了手艺人用来庆贺光荣的圣 周一的这家著名的酒店。 可怜的杜蕾丝提心吊胆。徒弟出门溜达去了。她涮水瓮,洗器皿,擦地板,碰 见什么清洗什么,可心里还是一刻不得安宁。拴在庭院的绵羊也焦躁不安,又蹦又 叫,企图挣断绳子。杜蕾丝把羊拉进屋,抚摩着它,给它喂了几块面包。这时,胡 安回来了。 “天已经很晚了,埃瓦里斯托还不回家,我也许还来得及给他做点晚饭。如果 愿意的话,你把外衣脱了,拿到酒店换几个钱,买些面包、奶酪和黄油,我这儿有 两个辣椒和昨天剩的一点红豆。我用辣椒拌点奶酪,再煎煎豆子。别在酒馆买酒, 埃瓦里斯托恐怕已经喝足了。” 胡安一声不响出了门,不大工夫便拿着师娘让买的东西回来了。他给炉灶加了 煤。或许是为了大造声势并使丈夫回家时感到高兴,杜蕾丝把洁净的餐桌放在屋子 中央,铺上一块干净的绣花餐巾,摆上一套餐具和一个斟满清水的瓜达拉哈拉城的 大水杯,接着她急忙走到炉灶旁,黄油已经在锅里热得吱吱响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杜青丝心中一惊,手里的陶锅失落了。 埃瓦里斯托踉踉跄跄进来了,相当费力地迈过门槛,穿着外套,戴着压扁的掉 了饰带的毡帽,络腮胡子乱纷纷,脸上血迹斑斑,神色阴沉可怕。他一言不发,扑 通一声坐在一把红天鹅绒面太师椅上,这把散发着熏香气与教堂味的椅子是瓜达卢 佩教堂的住持神父送来修理的。胡安躲到一个角落,杜蕾丝泥塑木雕般地呆立在灶 前。黄油着了,冒起了火苗,溢出了陶锅,浇灭了炉火。辛辛苦苦准备的晚饭这下 可算完了,杜蕾丝又添一愁,丈夫若要饭吃,拿什么给呢?然而他并不是非吃不可。 丈夫从烈酒刺激起的兴奋状态复原之后,似乎获得了一股奇异的力量。他摔掉外套 和毡帽,用手抹抹脸,理理胡子。 惨败而归的埃瓦里斯托恼羞成怒,不知向谁去报复。 “拿饭来!”他扯着被栓皮酒和龙舌兰酒弄得发疯的嗓音喊道。 杜蕾丝浑身颤栗,但还是将炒糊的菜盛进盘里,无可奈何地端到丈夫面前。 “豆豆会好一些的,我去再煎煎。你等会儿,稍等一会儿,埃瓦里斯托,你别 发火。” 一见眼前这乌黑油腻的浆糊,他立即抓起菜盘向妻子脑袋砸去,杜蕾丝慌忙弯 腰,躲过了盘子。 “让你和堂娜阿古斯蒂娜那老母猪吃这个去吧。”说着,他把餐巾、餐具和大 水杯统统摔在地下。 “埃瓦里斯托!看在耶稣圣血的份上,你消消气吧!你等一会儿,饭我马上给 你另做!你是喝了一点!你走的时候我就说那红酒……” “用不着你给我讲大道理,我要你像卡西尔达和潘恰一样,那才真正是女人呢, 而你不是。我已经忍够了,忍了不知多少年了,可今天晚上,你,徒弟,绵羊,还 有我这条该死的命,咱们一块儿完蛋。我挨了打,那个粗鲁的‘棍子’丘乔摔倒了 我,可我要杀他,都怪你,都怪包你,你不过是块……” 埃瓦里斯托在屋里跌跌撞撞地走着,倒下又站起,挥舞着拳头,寻找武器,寻 找工具;工具相当多,足以打伤和杀死全家人。烈酒引起的疯狂达到了顶点。 杜蕾丝躲到一边,徒弟胡安躲到另一边。 “师傅!师傅!”徒弟在呼喊。 “看在上帝的份上,埃瓦里斯托,别杀我!我走,明天我就不在这儿了!我哪 儿得罪你了?” 那把散发着熏香气与教堂味的太师椅绊倒了木匠,脑门磕伤了,他爬起后愈发 暴怒,抓住了一个凿子。 “别杀我!埃瓦里斯托,我跪着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 埃瓦里斯托举起凿子扑向妻子。 “不行!师傅,不行!”胡安叫着,操起一把小锯投过去,正中师傅的脑袋, 木匠微微一怔,停住了。 胡安在住持神父的椅子背后藏着,埃瓦里斯托将椅子砸得稀巴烂,他以为徒弟 被打死了,便转身朝杜蕾丝扑去,她圣徒般跪着,双手合十,哀求道:“别杀我! 别杀我!……天哪,可怜可怜……” 疯狂的神经错乱的埃瓦里斯托,用凿子在杜蕾丝胸膛一通乱扎,她只说了句 “耶稣,耶稣救救我!”便倒在血泊之中。 埃瓦里斯托眼珠子鼓得似要掉出来,血溅得满脸都是。他举着手臂,握着血淋 淋的滴湿了衣袖的凿子,呆滞了片刻,继而塔一般地倒在杜蕾丝旁边,眼睛、鼻子 和嘴里冒着桂皮酒、兔子血和刚从薄命的妻子胸部凶猛喷射出的人血。 墨西哥城手艺人的光辉灿烂的圣周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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