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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所罗门式的审判 以后的几个星期日也和头一天的情形差不多,不同的是有几个还价的,最多的 给二十五比索。莱库奥纳的马刀典当的钱渐渐花光了,外套、帽顶饰带、裙子甚至 衬衣又到该进当铺的时候了。埃瓦里斯托已把价钱降到六十比索,可还是没有买主, 于是他决定天天沿街叫卖,登门推销,好赖脱手了事。他的性格大家都熟悉,仅从 花整整一年工夫制做针线匣这一点就看得出来。 他转遍了所有热闹的地方,每当看见一位他所认为的阔佬,便凑过去,拿出针 线匣,强迫人家看,追着人家走好几条街。有的人端详一番,让他打开暗门与小盒, 耽搁他好大一阵,末了说声:“好看倒是好看,不过太贵;我没有钱。”然后继续 走他的路;有的人对埃瓦里斯托不屑一顾;更多的人则一把推开他,咬牙切齿地说 :“这些游手好闲的人借口卖什么便宜货,搅扰大家,市长应该把他们抓去充军。” 一天,他在银匠大街中央遇到一位衣著阔绰的先生,此人拄着金柄手杖,戴着 眼镜,慢条斯理地走着,脑袋晃着,脾眇着两侧的边道。谁知埃瓦里斯托怎么想象 出这是一位有妻室的富翁,肯定会买下针线匣馈赠夫人! “请您原谅,”埃瓦里斯托恭敬地说,“我有一样十分奇妙的东西想让您瞧一 瞧,您会将它买去赠给贵夫人的。” “走开,走开。”先生傲慢地呵斥着,用手杖头把埃瓦里斯托轻轻往旁边推。 “您看一看是不会失去什么的。” 埃瓦里斯托拦住先生的去路,同时掀开总是小心翼翼包着的匣子。 “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我什么也不买,更不买这些无用的器物,有钱人家的 夫人根本不做针线,用不着这些东西。” “可用来装饰房间也行啊。”埃瓦里斯托继续说着,依然挡在先生前面,把匣 子举得几乎挨上他的眼睛。 “哦!哦!这不就是模仿的镶嵌盒嘛。”先生无可奈何,轻蔑地瞅了针线匣一 眼,“在罗马,这种东西做得极好,还是石头的;在维也纳,做这也很容易,人家 用机器。而你们这些笨蛋,不知花费多少时间,做出这么一个属于末等的十足的破 玩艺儿,没啥用处,只能供女校的孩子往环里摆弄。暧,你闪开!叫我走。” 固执的埃瓦里斯托不理会先生这种无缘无故的真正的谩骂,仍不罢休,路是让 开了,但依然跟在先生旁边说着:“这匣子不是您所认为的什么破玩艺儿,它做得 很好,不是属于末等。您仔细看看就会相信,我不是那种在街上哄骗正派人的工匠。 您给个价吧,我快没钱了,过几天连吃饭和干活的钱都没有了……您出点钱吧,我 就把匣子给您。我都烦了。” “哦,走开!你已经缠我这么久了。”先生稍作停顿,继而说道,“如果你愿 意,这仅仅是为甩掉你,如果你愿要两个比索的话,就把这破玩艺儿送到那条街… …” “两个比索!”埃瓦里斯托勃然大怒,高声重复道,“两个比索!……我兜里 现在剩下的比索还有四个呢!我可以把这四个比索赏给您和您那些在银匠大街转游 的下流坯伙伴,您若没别的需要,就拿它买毒药吃去吧。” mpanel(1); 只要能把东西卖了,埃瓦里斯托可以忍受一切,甚至打骂。但是,毅力与智慧 的结晶如此遭人轻视,自己被人虐待,被贬斥为蠢货和无用的笨拙的工匠,拼死拼 活干了一年的成果别人只给两个比索,这些他实在无法容忍。他一边走,一边嘟哝 着骂那先生无耻,这时,先生气急败坏地追了上来:“笨蛋!流氓!下贱货!不害 臊!借口卖便宜货,跑来骂人,也许还要行窃!我抓你进监狱!进监狱!” 嚷到最后,他朝不想惹是生非而闪在一旁的埃瓦里斯托扑去,揪住他的衬衣领。 “您放开我,您放开我,要不对您没好处。” “抓你进监狱,流氓!进监狱!”他揪得更紧了。“”您放开我,放开我。“ 先生抓得愈发紧了。 埃瓦里斯托忍无可忍,猛然一推,将这位衣冠楚楚的贵族老爷撞倒在人行道上, 礼帽滚到一边,手杖和眼镜掉到另一边。 埃瓦里斯托就此而止,可也没跑,因为他并未犯罪,只是进行了自卫。他不慌 不忙地走着。 先生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不严厉惩罚这些无耻的下贱人,说不定 哪天他们还会生吞了我们。” 他飞快捡起眼镜和礼帽,举着手杖撵上去。埃瓦里斯托本以为事情就算完了, 没想到雨点般的杖击向他身上打来。 远远尾随情人其后的卡西尔达不等弄清是怎么回事,便向两人跑去,首先想到 的是拽住先生长礼服的下摆,拉开他。 “放开他,放开他,卡西尔达,让我来对付他。你接着匣子,别碰坏了。” 从诧异中清醒的埃瓦里斯托,一只胳膊尽力招架着手杖,另一只紧抱着心爱的 针线匣,就在这冲突与疼痛的时刻,他也牢记着匣子一旦摔碎,自己一年耐心的成 果就全完了。 卡西尔达扔掉揪断的一块长礼服下摆,接住了埃瓦里斯托递过的针线匣。 与此同时,恼怒的先生的手杖频频落到埃瓦里斯托的双肩和头部。 “快跑,快回家去。”埃瓦里斯托喊道!“你要是在这儿,会跟我一起被抓进 监狱。” 卡西尔达完全明白了,走开了。 埃瓦里斯托纵身一跃,跳出狂暴的先生手杖的范围,像是逃跑,实际是去马路 上捡石头。他很快找到一块,便扬起已经武装起来的手臂转身扑向先生。 “抓凶手!抓凶手!他要杀我啦!救命啊!”先生恐慌地叫着,摇摇晃晃歪歪 扭扭往前走,走几步退几步。 埃瓦里斯托与先生拉开一段距离,掀起帽檐,摆正胳膊,瞄准先生脑袋,准备 投出那块大卵石,以使先生当即毙命。这个十分紧张的时刻持续了一分钟,两分钟, 先生终于吓跑了,埃瓦里斯托一甩手,卵石如子弹一样嗖地飞了出去。 扔石头是他的特长,学会这一手的学校便是圣巴勃罗小广场。 差一秒就击中了。与先生钻人一间门房的同时,卵石打在了跟他脑袋处于同一 高度的门槽边上。 人们仿佛从地底下冒了出来,一会儿工夫就乱哄哄聚集起一大堆,有的围着正 在觅寻第二块石头的埃瓦里斯托,有的跑进门房看先生是否已被打死。这时,由梅 卡德雷斯门廊方向来了两个“小鹰”,大概他们在那边发现这里出了什么事。他们 毫不费力就找到了犯人,因为犯人自动站出来对他们说:“一个常在这一带转游的 那种下流坯打了我,因为我想卖给他一个针线匣。我朝他扔了块石头,也许打死了 他。我人在这里,甘愿让你们抓去坐牢;他抓我可不行。” 一名警察艰难地挤进门房,找到了那位先生,他脸色苍白得跟死人一般,正喝 着水,水是女看门人给他压惊用的。 两个“小鹰”打算在围观者当中进行初步的调查。 “对,我看见了。”一个提着满满一篮蔬菜的厨娘说,“是穿长礼服的那个人 先打的他。太不公道了!跟打印第安人的毛驴似的拿棍子打他,这多惨哪。光看看 他的脸就知道了。” 果真,埃瓦里斯托的脸上,缕缕鲜血从杖击伤处流淌出来。 这些下流坯,“一个背着装满纽扣、别针和便宜货的玻璃盖篓子的小百货商说,” 一直拿我们当狗对待,都成习惯了,今天这位改了这个习惯,他没有屈服,他做得 对,我看见了,那位提篮子的夫人讲的是实情。“ “我将我所看到的一切全都告诉您。”一个看样子像在某个官方机构看大门的 老头讲道,“刚才我见到他扔石头,我便躲进门房,但他们的全部对话我都听见了, 因为我一直跟在工匠和先生的后面。工匠被打得好惨,这个可怜的人究竟犯了什么 罪?不过是想出售物品!那先生无权倚仗自己身穿长礼服而借故用手杖痛击工匠。” 两人走进面无血色的先生依然呆着的门房,老头对“小鹰”留了一手,给了他 一个假地址,以免日后找他出庭作证,继而向“小鹰”详细叙述了事情的始末。 人群渐渐散去。“小鹰”们经过商议,决定将两名争斗者带进监狱。 “您干脆就甭打这主意,您怎么居然敢对我提出这种要求?”神色略微好转的 先生蛮横地斥责“小鹰”,“我是正派人,我们从来不去地痞流氓去的地方。我给 您留下我家的地址和我的姓名,回头我自己去找法官和市长交涉。别担心我不去, 因为我非叫他们狠狠收拾这恶棍不可,他那块可怕的石头肯定能打死我。您检查检 查门槽边,都打得粉碎了。您想想,那要打在我头上会怎么样!” “小鹰”清楚地知道,身穿燕尾服与长礼服的人只要不是政治问题就不能抓他 们坐牢,因而也就不再坚持,只把先生的姓名及地址录人记事簿,捡起几乎已成碎 块的手杖,然后放了先生,埃瓦里斯托和另外一些跟随的人向市议会监狱,即当时 所称的宫廷监狱走去。 当这一队人排列好的时候,埃瓦里斯托狠狠瞪了长礼服先生一眼。 “我非喝你这下流坯的血不可。”他咬牙切齿地说。 长礼服先生回报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哼道:“让你气死在大牢里,可我却活 着。” 当天和第二天夜里,在宫廷监狱,埃瓦里斯托由于给典狱长塞了一个比索,因 而独自睡一个屋子或者单间。卡西尔达一早就送来了饭,不用费事便让她进去了, 因为牢里根本没有死者与伤者,所以埃瓦里斯托的伤势就格外显眼。晚上,他被带 到市长面前,进行鉴定。 七点左右,埃瓦里斯托被提出牢房,同十个或十五个犯有酗酒、斗殴、盗窃罪 的被告一起,由两名警卫队士兵押进法庭。 轮到他了。 “这一个是因为什么缘故抓的?”市长以粗暴的口吻,向担任秘密警察局长的 一个矮胖子发问。 “因在银匠大街打架扔石头。”矮胖子讲完这句,还想接着说,不料市长打断 了他。 “行啦,行啦,我全知道了。您等一等,让人把堂卡尔洛托叫来,他为这找得 我都烦了,不知给我讲了多少事情。” 埃瓦里斯托被安顿在大厅一角。一只“小鹰”跑去叫堂卡尔洛托,恰巧这时候 他正在上楼梯,于是便跟着警察进来了,他不摘帽子,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 正在签署各种公告的市长抬起头,粗声粗气地说:“晚安!进来的人最好脱帽, 因为市长办公室里既不下雨也没有太阳。” 堂卡尔洛托带着显而易见的温怒摘掉帽子,找把椅子坐下。市长用了半个多小 时签署公告。众人一片寂静。大厅里有在银匠大街看见两人打架并逮捕了罪犯的那 两个“小鹰”、秘密警察局长、市长秘书、埃瓦里斯托和堂卡尔洛托。 “此人有前科吗?”市长放下签名用的翎笔,没有招呼也没有理睬与埃瓦里斯 托一同站起靠近桌子的堂卡尔洛托,面向秘密警察局长问道。 “进过五次监狱。” “一只到手的鸟。我们马上跟他算帐。” “我是,市长先生,我……”埃瓦里斯托开口了。 “我没跟您说话。马上就会轮到您。”市长打断了他。 “这个歹徒企图杀我。” “我也没跟您说话。”市长又打断堂卡尔洛托,瞪了他一眼,他咬住了嘴唇。 “来吧,您简要回答一下,我还有好多事要办。”市长仍旧面向警察局长, “此人以前因为什么罪人狱?肯定因为盗窃。”市长滔滔不绝,“先是小偷小摸, 他们全这样,继而人室大窃,最后在寒水岭的公路上抢劫,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他 们把寒水岭当作自己的家。政府倘若将我所要求的权力授予我,不出两个月,我就 能把寒水岭上的人成串地吊在树上。不过,哦!说也白说。假如我们听之任之,总 有一天他们敢来这里抢我的表……哦,对了,”他掏出怀表,“八点半了,我还得 去总统府……那咱们快点儿!就像我刚才说的,您简要回答一下。这个人为什么进 监狱?因为盗窃,对吗?” “不,市长先生,不是因为盗窃,这小伙子连一个特拉科也没偷过。他进去是 由于打架斗殴,因为他似乎相当勇敢。您瞧他的表情。” “啊!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市长审视着青年埃瓦里斯托刚毅的面容,“你说, 为什么向那个先生扔石头?” “我想把我做了整整一年的一个针线区卖给他……我们这些穷人……那先生就 ……” “对,我听说了。有人对我讲过这个针线匣。” “可能我老婆拿着,她在门廊。”埃瓦里斯托胆怯地说,“今天上午我让她把 匣子带来。” “叫那女人上来。”市长吩咐道。 一个“小鹰”立即出去,三蹦两跳下了楼梯,一会工夫就和卡西尔达一块儿上 来了,她真的带着精心包裹的匣子。“小鹰”掀去缎套,把匣子递给市长,市长拿 在手里,翻来复去地观赏,打开十分新奇的纤巧精细的暗门与小盒,最后,他一言 不发地将匣子放在桌上。 “你们讲讲事情的经过。”市长向那两个“小鹰”命令道。 一个“小鹰”,肯定是机灵而且识字的那个,简洁准确地叙述了读者已经知道 的事件。 “手杖在哪里!” “在这里。”警察局长答应着,从一个角落拿起手杖,让市长看。 “您认识这根手杖吗,堂卡尔洛托先生?” “是我的,市长先生。”堂卡尔洛托用稍微粗鲁的不自然的声音回答。 “您承认它几乎支离破碎了吗?” “承认,市长先生。” “够了,您已经在大家面前供认了我所希望的事情。您有什么权利用手杖痛打 这个人的助部和头部呢?” “他企图打死我……” “您没讲实话。他是在您确实可能打死他之后,才扔石头的。您看这些伤痕。” 可不,埃瓦里斯托脑门上有紫斑,眼睛附近有血痴。 “您若打瞎他一只眼睛呢?”市长继续质问。 “问题是这些傲慢无礼的人看不见我们……” “问题是,”市长打断他的话,“你们因为穿着长礼服和燕尾服,因为自恃是 总督时代的贵族,因为有辆也许属于车夫的马车,就觉得可以实施私刑。只要我当 市长,这就办不到,堂卡尔洛托先生。我要对所有的人一视同仁,就像法律规定的 那样。真正的自由有时应该成为现实。” “问题是自由与政治……” “我们不在这里谈论政治。”市长打断他,“马上就要打半点钟了,我该走了, 得把这个案子市完。您叫什么名字?从事何种职业?”市长问。 “我叫埃瓦里斯托,是职业木匠。” “好啦……好啦……肃静,您什么也不必讲了。” 警察局长、堂卡尔洛托和两个“小鹰”肯定有话要说,可他们全都缄默不语。 “您被判决,堂卡尔洛托先生,在三天之内交纳罚金两百比索,一旦款项进入 司库室,即将手杖交还予您。” “但是,怎么可能,市长先生……”堂卡尔洛托愤愤不平,“这罚款是……一 个……” “如果您讲完这句话,我将以对上不恭罪而另外再罚您两百比索,高声说话时 可得当心。您若不服,爱找谁申诉就找谁申诉。这两百比索,一百送到育婴堂,那 里太可怜了;一百给这个人,让他治伤。” “市长先生呀!”堂卡尔洛托又开口了。 “拿着你的针线匣,它可以称得上是精品。你辛苦了一年,可不是为了挨一顿 打蹲两天牢啊。你获释了。” 市长拿起帽子和手杖,正要出大厅,卡西尔达走上前来,想跪下吻他的手。 “不用演戏了,你们走吧……哦,我忘了!你完全认识堂卡尔洛托,是吗!” 市长问。 “是的,先生。” “我想象得出,你会永远记着他对你的那顿毒打。我了解你们。今后无论什么 时候碰见卡尔洛托先生,不管他是独自一人还是有人陪伴,你都不许同他纠缠,这 你能答应吗?” “确实,市长先生,”埃瓦里斯托指着伤痕,“我……” “混帐,”市长喝道,“我如此待你,你还这样。进监狱,带这个人进监狱, 叫他烂在那里。”与此同时开门要走。 “太好了。”堂卡尔洛托高叫,“我交一千比索。” “看在上帝的份上,市长先生!”卡西尔达拉住市长,大惊失色地叫道,“埃 瓦里斯托,埃瓦里斯托,快答应市长先生的话。”“先生,不是由于监狱,也不是 由于别的,我什么也不怕,而是由于您,由于您对我所作的一切,我答应――上帝 知道我定能做到!不跟那个先生纠缠,也不报仇。” “您得救了,堂卡尔洛托,这应归功于我。此人不会碰您一根毫毛了。我了解 这种人。不过您得多破费一点。如果这位先生明天不交来三百比索,就不给他手杖, 并以重创罪将其送交刑事法官。” 市长由秘书和“小鹰”们跟随,闪电般下了市议会大厦的楼梯。堂卡尔洛托目 瞪口呆,一动不动。埃瓦里斯托和卡西尔达带着针线匣,亲热地依偎着走下楼梯, 一个响亮的吻使倒霉的贵族和骄横的堂卡尔洛托从愣怔中清醒过来,他也缓缓下了 楼,嘟哝着:“这样执法可真好!这算什么国家!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甚至 魔鬼也比这些无耻之徒的政府强。他们长久不了,革命即将爆发,到那时我再跟这 个市长算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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