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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针线匣的奇遇 当卡西尔达和埃瓦里斯托从酣畅的午觉中醒来,在傍晚凉爽宜人的微风吹拂下 心旷神情、精神焕发的时候,一个知觉,一个常常搅扰并打断世人每天用以自我蒙 骗的徒劳幻想的现实主义的知觉,向夫妻俩同时袭来。他们饿了。晚饭吃什么呢? 要不什么也甭吃,要不去村里哪一家随便讨块玉米饼或面包。他们在村里并非没有 朋友,尤其是停止夜袭果园偷窃苹果和梨以来,人们消除了对他们的怀疑。主要问 题是,在什线匣脱手之前,怎么生活呢?两人走进屋子,目光在地下、四壁、顶棚、 角落搜寻,结果一无所获。四张重叠起来当床榻的席子,一条又脏又破的床单,几 把掉了底板的灯心草椅子,一张白木小桌,一副炉灶,一些陶盆瓦罐;墙上贴着几 幅给过埃瓦里斯托的镶嵌盒不少启示的图画。值钱的东西都在他制做那件巧夺天工 的艺术品的一年里典当或者卖掉了。怎么办?两口子各自坐在角落里,抱着腿,脑 袋耷拉在膝盖上。树影渐渐延伸进屋,昼伏夜出的飞蛾来来往往,一只吊在顶棚上 昏睡的鬼鬼祟祟的蝙蝠掉落下来,扑扇着翅膀。夹带着曼陀罗花馨香的晚风戏弄着 卡西尔达散乱的长发,使埃瓦里斯托的前额略感凉意。没有蜡烛,没有一粒可磨的 玉米,没有一块哪怕发硬的面包给肠胃以慰藉。然而较之前途问题,这一切全都无 关紧要。无论想个什么法子,能度过一两周就行。在沉闷的寂静中,两小时、三小 时、或许四小时过去了。突然,卡西尔达打破了这漫长的沉默。 “你父亲的马刀在哪儿?” 埃瓦里斯托明白了这句问话的重要性。唯一没有典卖的东西就是莱库奥纳那把 可怕的马刀。由于遗忘或者其他未知的缘故,或许出自一种什么迷信,埃瓦里斯托 没把马刀送进当铺。如今在这关键时刻,无论变卖几个钱,也能使他俩摆脱困境, 过了这道难关再说。 “你知道吗,卡西尔达,”丈夫答道,“大概还在那间茅屋。我把它藏在草堆 里,我故意这么做,省得看见或者想起来卖掉它。走,咱们现在找去。” “没蜡烛呀。”卡西尔达说着,和埃瓦里斯托同时站起来。 “我记得门后边有个蜡烛头,还有几根火柴。” “对了,我去找。” 她摸了一刻钟,终于摸到了粘在加固门扇的铁条上的一截名副其实的蜡烛头, 和灶房一个仅剩两三根火柴的硬纸盒。点燃蜡烛,他俩来到茅屋,屋内堆满饲草、 树棍、枝条和旧木桩,还有几把铁锨与园丁工具,这些东西都是房东的。埃瓦里斯 托焦急地翻起来,将什物使劲往外扔,卡西尔达倚着一块大屋面板的残片,一手拿 着火光忽悠忽悠的蜡烛,一手挡着风。埃瓦里斯托拽出铁锨、树棍及木桩,抱出枝 条,但马刀却无影无踪。 “咦!莫非有人偷走不成!”埃瓦里斯托垂下胳膊,伤心地喊道。 “咱们偷人家那么多苹果和梨,人家偷咱们一把刀也不足为奇。这是上帝的惩 罚。”卡西尔达说,“不过,你再找找,再找找。” 埃瓦里斯托振作精神,继续翻寻。 “蜡烛头快着完了。”卡西尔达催促道,“你快点儿。” mpanel(1); 埃瓦里斯托精疲力竭,在他记忆中藏刀的地方就是找不到。 烛光最后跳动几下,熄灭了。这对情人沮丧地慢慢回屋去了,期待着天亮以后 继续寻觅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件遗物,他们得救的希望就寄托在这里。 第二天,埃瓦里斯托在卡西尔达帮助下,平心静气地开始把茅屋的树枝、农具 和无用的什物有条不紊地分类放好,一堆一堆往外搬,终于找到了热切盼望的马刀, 取出一看,他又失望了,刀上满是泥土污垢,只怕卖两个比索也没人要。无论怎样, 两人还是来到河边,想洗洗马刀,当发现刀柄与皮革刀鞘的镶边是纯银的时候,他 们惊喜万分,连蹦带跳,尽管空着肚子,还是脱去单薄的衣服,在清澈的河水里洗 起澡来。当时的河水很净,如今,遐尔闻名的纺纱厂的颜料与种种废物弄得河水不 仅肮脏,而且含毒。私人利益以及我国经济研究的落后局面,致使某些原先在西班 牙山区务农的人大发横财,而墨西哥却不仅国库每年减收数百万比索,安赫尔村茂 密的果园也大受其害。 他俩浸泡在没颈深的河水里,订好了计划。这一天这么过:向邻近一家店铺的 老板娘托玛莎赊购一瓶奶羹儿、几个玉米饼、一只辣椒、一把红豆和少许煤炭,午 饭因而会格外丰盛,饭后的水果也少不了。洗完澡,埃瓦里斯托裹着床单呆在屋里, 卡西尔达返回河边洗他那件唯一的衬衣;等丈夫穿上衣服,她再围着同一条床单, 洗自己的裙子和自己那件也是唯一的衬衣。我们讲过,他们的屋子半掩在一小片果 树林中,由此经过的人很少,而且都是可信赖的乡亲,看见他俩半裸半露也无关紧 要。乡下这方面的禁忌没有都城严格。万事如意;埃瓦里斯托虽然上身光穿件衬衣, 可腿上的呢子裤还完好无损,他就这样来到墨西哥城,进了一家著名的当铺。在那 里争执了一个小时,卸开马刀,称过银子,最后他净得四十比索,典期五个月,月 息为每比索一雷阿尔,这算十分优惠了,因为埃瓦里斯托是这家当铺熟悉的老主顾。 由于有一套特殊的算法,这种算法再改头换面地显示在当票上,所以赎回抵押物时, 埃瓦里斯托须交八十比索,即他所得的钱数的两倍,但因急需而告借的人很少拒绝 接受高利贷者的尽管十分苛刻的条件。埃瓦里斯托用这笔钱的一部分赎回他的外套、 帽顶饰带和一件衬衣,以及卡西尔达的两件衬衣、几条裙子和一块披巾。抱着一堆 衣物,拿着剩余的钱,仿佛中了六千比索的头彩似的,兴冲冲回到村里。人的天性 也真怪,埃瓦里斯托这时已把先父莱库奥纳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二个星期日,两口子起得很早,吃过丰盛的有牛奶、羊奶酪和厚饼子的早饭, 启程前往墨西哥城,以便赶在十点钟之前进入梅卡德雷斯门廊。卡西尔达楚楚动人, 头发整整齐齐,衣裙干干净净,披巾为她增添了优雅与潇洒;鞋子既新又好,因为 她像爱护眼珠似的爱护鞋子,大部分时间赤脚行走,只有去教堂和墨西哥城时才让 那双黑缎鞋出来炫耀一番,它的精工制做的鞋面使她胖乎乎黑黝黝的脚面清楚地显 示出来。卡西尔达头顶一张洗得十分洁净的白术小桌,埃瓦里斯托带着裹在两块大 手帕中的著名的针线匣。 墨西哥城的梅卡德雷斯门廊奇异独特,全世界哪个城市也没有。它是一种每逢 星期日和节日开放的集市或展览会。倚着支撑拱券的粗大壁柱,用木头搭了一些称 为食橱的棚子,它的式样确实像食橱,中央勉强可容纳一个人。在做得尽量能多放 东西的框架上,摆着泥质与铅质的小人和小兵,还有小鼓、军人用品、教堂器具, 因为当时的孩子有两个理想,长大当神父或当兵。所以,想成为神父、修士、教士 (对小孩来说这些全一样)的就用父母星期日给的钱买铅铸的圣体匣、枝形烛台、 小圣徒和祭坛,有志于作军人的则买木剑、玩具枪、熟羊皮做的马及鞭杆。如今, 孩子们的前景更为广阔,前程更加牢靠并且实现得更加迅速:只要谩骂一切人,尤 其是谩骂政府,即可成为哪家报纸的连载小说作家;然后就能作市政会议成员,以 便往兜里揣几个比索;再走几步便可当上众议员;无论哪天从众议院出来也能进入 外交界,进入高级办公厅,进入海关,或许进入某个部!……这种事情不乏其例。 天神也会羡慕我们!不过,咱们现在还是别离开这个门廊。 通常被我们划人卑贱者之列(他们并非一概都坏)的那些人的天才与能力有时 令人惊叹不已,他们创造什么,梅卡德雷斯门廊就汇聚着什么;平时,食橱里装着 谈不上新颖但确实便宜的货物。除了墨西哥城及其周围的小孩不分贫富必定来逛梅 卡德雷斯门廊和教堂护壁(对七八岁的孩子来说,教堂护壁是个令人神往的去处。 年老的读者必然会亲切地回忆起这个地方)而外,从上午十点开始,所有前去大教 堂彼尔东祭坛望弥撒的人都要在梅卡德雷斯门廊转一圈,如果领着孩子,那么,即 使大人再吝啬,回家时口袋也会花空。这里有蜡做的混血女人、揪尾斗牛士、印第 安人、卖水果者、卖猪肉者、修士、斗牛士、卖玉米饼的印第安妇女,总之,我国 各行各业的人物应有尽有,惟妙惟肖;还有仿佛刚从威尼斯穆拉诺的工艺品厂出来 的纤细精巧的玻璃玩具,活灵活现的普韦布拉州的布娃娃,莫雷利亚城的金银首饰 和酷似日本漆器的陶杯与小盘,千姿百态的骨雕木雕,以及数不胜数足以填满厚厚 一本目录的物品。正如法国出产的或供观赏或供实用的种类繁多令人赞叹的器具叫 做“巴黎商品”一样,我们可以毫无民族虚荣之嫌地将上述物品称为墨西哥城梅卡 德雷斯门廊商品。这一称谓仅仅意味着它们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因为实际上它们 算不得用于交换的商品,也没有天天出售这类产品的工厂与商店;这是一项与世隔 绝的产业,既不能在展览会上获奖牌,也不能使制造者发大财,相反,这种费力极 大的劳动带来的收入,甚至不足以支付劳动者在数日、数周、数月的制做过程中的 饭钱。我们所介绍的埃瓦里斯托即是一例,读者若有耐心继续往下看的话,就会相 信我们非但没有夸大其词,而且说得远远不够。 上午打过十点以后,卡西尔达和埃瓦里斯托来到银匠大街,艰难地挤进拥挤在 街口看公众娱乐节目广告的人堆,并随之涌人梅卡德雷斯门廊。两人在卖甜食、卖 小百货、卖靴子鞋子的摊贩之间选了块地方,放下小桌,摆上针线匣。卡西尔达和 埃瓦里斯托分别伫立两侧,充当这件艺术珍品的仪仗队,他们寄希望于它的出售。 不出一刻钟,来了一只“小鹰”,谁知市政会议是否授权予他,小鹰命埃瓦里斯托 拿出四个比塞塔,作为桌子占据的不足一平方巴拉的地皮钱。埃瓦里斯托竭力讨价 还价,但无济于事,在立即逐出梅卡德雷斯门廊的威胁下,他只好如数交纳。 望罢十一点钟弥撒的嘈杂的人群出了教堂,拥向梅卡德雷斯门廊,当人群稍微 散开的时候,闲逛者们盯住了针线匣;先是一个,继而两个,一刻钟后围了一堆, 阻塞了交通。他们观赏着,称赞着。 “多漂亮呀!”一位夫人对她的闺女们说。 “我国的下层人真灵巧!”一个老头戴起眼镜,夸奖道。 “而且这全是手工活,不像英国人似的用机器做!”另一个人接过了话茬。 “太好看了!妈妈,给我买下吧,这样我就能很快学会做针线。”一个丑姑娘 央求着。 “住嘴,住嘴,他会要很高的价钱。你可不知道他花的工夫,特别是这些穷人 常常买不起工具,说不定他是拿铅笔刀做的,那就更费事了。” 另外一些老年人、中年人和既年老又年轻的人马马虎虎看了看针线匣,便偏爱 地瞅着卡西尔达,她确实引人注目。 埃瓦里斯托高兴地听着这些赞语,他的确有理由骄傲。卡西尔达愉快地注视着 小桌旁边的围观者的表情,猜测其中哪位会买下匣子:她以女性天生的媚态,用一 丝微笑和可被居心不良的人解释为含情脉脉的目光扫视着众人。然而过去了一小时 又一小时,没一个人想谈生意,只是看热闹的人不断更新。 将近一点,埃瓦里斯托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在那么多人里面,终于有一个问 卡西尔达针线匣卖多少钱。 埃瓦里斯托急忙果断地回答:“两百比索。” “哦!哦!哦!政府都八个月没给职员发薪了,在这时候你竟要两百比索!” 围观者们众口一词地嚷道,犹如歌剧中的合唱。 “你这针线匣两年也卖不出去。”一名妇女对卡西尔达说。 “只有那些吸民众血的证券投机商才买得起。明天我在我的报纸上宣传宣传这 个匣子。”一个衣著较为阔气的人说着,向卡西尔达投去狡黠的一瞥。 “你在哪儿住?”(墨西哥城里所谓的正派人以及商店的售货员和出纳员自以 为有权对穷人以“你”相称。) “在圣安赫尔村。”卡西尔达回答。 “哦,远哪,挺远哪。你搬到城里来吧,开个木匠铺,干起来,这样人们就会 了解你,否则,你的针线匣永远卖不了。不过我还是要介绍介绍你,以便让他们在 国民宫摸摸彩,让总统也摸几个号。叫你妻子到圣伊莎贝尔大街的印刷厂来找我吧。” 埃瓦里斯托要的价钱,不过等于他在制作这一耗工极大的艺术品的一年里所花 费的成本,一个比索也不多,现在听到人们的议论,犹如一罐冷水兜头浇来。他傻 了似的东张西望,没注意那位记者的许诺。 两百比索,好家伙!这人疯了。 “如今,即便是罗莎丽奥圣母像连同她的一切及其珍珠,也没人出两百比索买 它。”另一个人说罢,扬长而去,其他人也跟着走了。 下午两点,梅卡德雷斯门廊几乎空空如也,埃瓦里斯托和卡西尔达一个拿针线 匣,一个拿小桌,一言不发地走向生丝市场一家小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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