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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埃瓦里斯托崭露头角 有耐心的读者不得不与我们的一些人物交朋友了,这些人物并非虚构,而是有 血有肉的实体。他们有的已从永恒的人间喜剧中消逝了,有的老态龙钟了,其余的 尽管为数不多,现在却也许正在这雨季泥泞的街道上行走,他们擦着裤腿,没有雨 伞,而用方格布的披肩遮着帽子。我们将向读者介绍重要的正派人物;下等人略微 放一放,当然,他们的履历,至少他们的主要生活轨迹还是可以介绍的。木匠埃瓦 里斯托属于后一类人物,萨乌斯伯爵的高贵的孙子几乎作为奴隶交给了他,这孙子 是重要的葡萄园地区那位人所共知备受称赞的居民、赢弱的无依无靠的捡破烂的老 太太和骁勇的黄狗科莫迪纳从死亡中抢救出的。 埃瓦里斯托是墨西哥城海关的一名警卫的独子,这警卫名叫埃瓦里斯托。莱库 奥纳,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因为他给海关税务局长养马,天天陪局长散步。当局 长出了城门,任那匹大红马沿着通常总是空荡荡的大道飞奔的时候,莱库奥纳便凑 过去,同局长亲热攀谈。通过这个途径,局长了解每个警卫队员,甚至许多职员的 表现。出于对局长的尊敬,一个木匠兼旋匠收下了莱库奥纳的儿子,虽然儿子按照 惯例同任何一个徒弟一样被父亲“交出去了”,但亲自领儿子去的莱库奥纳却提了 几个条件。 “让我儿子学手艺,让他能自谋生计,这行。”他对师傅说,“可谁若敢碰他 一根毫毛,我就拿这把马刀劈了他的脑袋。” 他果真将那把总不离身、带有银护手的沉甸甸的马刀抽出一半,师傅一句话不 敢说,收下了年幼的埃瓦里斯托。他挺机灵,但却是个小无赖。没过多久,他以损 坏工具为代价,学会了刨板、凿卯、修补旧门和一些小活,很快成了半吊子木匠, 可爱好与特长使他侧重于木旋和木雕。他能拿最不地道的工具刻出小鸟、小狗、小 娃娃,用边角废料雕成一朵花、一片叶、一件别出心裁的小玩艺儿。师傅利用徒弟 这份天资,让他镌刻花纹、加工衣柜和太师椅,他都做得不错,可这些全然不足以 补偿他给店铺造成的各种损失。即使这样,师傅从来不敢骂他一句,因为莱库奥纳 时常来木匠铺转游,并且一再声言,谁敢瞪他儿子一眼,他就将谁的脑壳一劈两半。 突然,有一天,陪伴海关的局长散步回来,脑溢血淬然间要了体格健壮的莱库 奥纳的命,上帝将他及其马刀都带往天国了。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因为税务局的档 案上并无莱库奥纳刀劈任何人脑袋的记载,尽管他倚官仗势飞扬跋扈,动辄拔刀相 威胁。 老子前脚死,儿子后脚就被赶出木匠铺。但根据确切的历史,我们应该说,木 匠师傅是在老子安葬以后才轰走儿子的,师傅肯定是怕莱库奥纳在让坟头和墓碑压 住之前还会蹿出棺材,把他多次许下的威胁性诺言付诸实现。 年轻的小埃瓦里斯托没有哭父亲,也许是因为年幼,还不太懂事。相反,他倒 有几分高兴,因为不但无人管束,而且手上掌握了一匹鞍辔俱全的骏马、一对手枪、 一些用过的衣服和一百多个比索的主人了,这些父亲多年俭省下的银钱是埃瓦里斯 托从一个箱子底里翻出来的。税务局长有心关照自己已故得意警卫的后人,便把埃 瓦里斯托领回家,让他作了跑腿打杂的小厮。不出一个月,老厨娘就对这个爱说女 仆坏话、爱捉弄她们的小无赖产生了反感。一天,正好碰见埃瓦里斯托在储藏室偷 主人的酒喝,老厨娘顿时火冒三丈,操起扫把朝他劈头盖脸打去,一个对埃瓦里斯 托的感情超出了怜悯的年轻女仆上前保护他,拿过一串托卢卡城的灌肠抽打厨娘的 后背;一名老年男仆为维护主人府第的名誉,抓起一块新鲜奶酪摔在年轻女仆的脸 上,并乘机将其余的奶酪全拿走了;家里养的两只猫趁势叼走了已经摆上桌的烤肉 ;狗朝着混战的众人汪汪直叫。听见吵闹,税务局长一手拿着本法律书,一手拎着 眼镜出来了,仆人们吓得全跑了,不一会儿又都回来向东家作解释,唯独不见埃瓦 里斯托,怎么找也找不到他。 mpanel(1); 原来,埃瓦里斯托躲到从前跟父亲相好的一个老年警卫的家里去了,这老头在 拉斯特罗大街一带开了个旅馆,兼营马匹租赁、酒店和台球房。生活从未像现在这 般美好地展示在十九岁的埃瓦里斯托面前,王公贵族也没他过得舒服。在维加运河 及圣阿尼塔运河划几天舢板和平底船,在圣卡米洛体育场打几天球,每逢星期日租 二匹马在科约亚大街参加赛马。傍晚常在酒店同当地一帮流氓和屠户喝鲜葡萄酒与 甘蔗甜酒,夜里打台球赌博,直赌到一百分算一个比索为止。今儿个白天跟一个卖 肉的厮打,明天晚上在台球房和赌棍用球杆对抽,且不说时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与 两三个同伙一起,跟另外一拨人下午在圣巴勃罗小广场相互投掷石块了。经常看见 他不是胳膊缠着沾血的技巾,就是眼睛青紫,或是距骨被石块砸伤而跛着腿。他逐 渐对酒发生了兴趣,可他不酗酒过量。埃瓦里斯托曾因打架斗殴进过四次监狱,每 次都能结识一批其他地区的小偷及坏人,这些人由于扒窃、酗酒和打架,几进几出 阿科达达监狱,仿佛这里是自己的家屋,抑或自己熟悉的旅店。当埃瓦里斯托被市 长判处一两个月的监禁,身陷囹圄之后,除了打牌,其余的时间他便雕刻,用一个 破铅笔刀,把随便一块什么木头镌成形态逼真栩栩如生的小玩艺儿,这引起了难友 的注意,他们由此而对埃瓦里斯托有了几分敬意和尊重。这些艺术品往往辗转传到 典狱长的老婆或者情妇手中,有时还会传到市长本人的家里,市长一时高兴,不管 刑满与否,就下令释放埃瓦里斯托。他出来后能规矩十来天,过了这段时间,或者 更早一些,便旧病复发。就这样,他卖掉了故世的莱库奥纳留下的呢子衣服及银扣 马裤,接着再卖鞍具、马刀和一切东西,那一百比索不用说早就踢蹬光了。那家旅 店的主人死了,新来的主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从埃瓦里斯托开始,将客人统统 撵走,嫌他们全是跟他一样的无赖,更因为他们几年未交一文店钱。 埃瓦里斯托穿着一身衣服,披着一件萨尔蒂略城的高级外套,就像人们所说的 那样,流落街头了。三四年来他第一次想到必须自食其力了,用老太太们的话说, 就是上帝拨动了他的心弦。他同与其私奔的一个姑娘跑到圣安赫尔村,这姑娘是那 家旅店小饭馆的老板娘的侄女。 在这个神父和教区都不知道的蜜月的舒心日子里,埃瓦里斯托经营起了木雕, 他把外套在女校大街西班牙人开的当铺典了些钱,供他们这对仓促结合的夫妻聊以 度日,还买了几样工具。他用的原料是柑桔木和黑樱木,这用不着花钱买,因为住 了没几个星期,埃瓦里斯托就对周围的果园了如指掌,知道哪段围墙最好翻越。晚 上,他带着一把匕首和一个沾满油垢的锯子,从这里或那里潜入果园,拣最好的树 段开锯。正像俗话所说,愈吃胃口愈大,到后来,除了木料,他还偷摘最大熟得最 透的梨和苹果,据园丁的统计和埃瓦里斯托自己的计算,他夜夜出征,老婆陪着他, 给他望风,在果园靠马路的那面围墙下转接水果。当然免不了要冒一点危险,守国 人的子弹有时贴着埃瓦里斯托的头皮飞过,可他毕竟安然无恙,只不过爬上爬下时, 手和膝盖被围墙石块的尖棱蹭破了皮。 果园被盗使村里人莫名其妙,全村除了园丁就是老住户,大家彼此都熟悉,都 是正派人。一句话,对果园主人来说,埃瓦里斯托是蛀虫,是祸害。一位名叫佩佩。 比亚尔一塞亚的果园主亲自进园,打算摘些最好的梨馈赠最高法院的诸位法官, 发现果树被锯得乱七八糟,树上只剩下些未熟的青梨,气得他肚子疼,赶忙转身回 屋,坐在皮椅上喝了点氧化镁和茵香水。撤换了园丁,情况依然如故。埃瓦里斯托 仍不罢手。每逢星期日,都可看见他在梅卡德雷斯门廊、银匠大街和教堂扶壁前, 叫卖大大小小的尺子和裁纸刀、陀螺、勺子、小盘、小棍、线轴,以及其他许许多 多加工精巧堪称艺术品的沉香木器物,不少都被博物馆买了去。一个姑娘尾随着埃 瓦里斯托,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姑娘相貌不错,衣著也挺干净,虽然不是地道的混 血人打扮,可看得见她脚上穿着漂亮的鞋子,走起路来露出一对诱人的腿肚。她的 有时顶在头上有时持在臂上的篮子里,铺着洁净的餐巾,放着几十个梨、苹果和无 花果,只需朝篮子看一眼,便足以使喜欢吃水果的人胃口大开――我们慈善而好奇 的母亲夏娃离开天国之前即以水果为食。再说,卖水果的姑娘也许比她的梨和无花 果更艳丽,更可爱。不到十二点,她就以高得惊人的价格将水果销售一空。一些年 岁很大的教徒望罢十一点的弥撒,由彼尔东教堂出来了,刚才愈是捶胸顿足,现在 愈是喜欢水果和卖水果的姑娘,他们已是她的老相识和老主顾了,都管姑娘叫“扁 鼻子”,因为她鼻梁很塌,他们觉得好笑。姑娘要多少钱,他们就掏多少钱。旁边 无人时,他们悄声问她:“你住在哪里?” “很远。” “究竟在哪里呀?” “科约阿坎镇那边。” “我能对你说话吗?” “我丈夫会生气的。” 一听她丈夫可怕的名字,对姑娘情深意长的顾客连忙铺开大手帕,待扁鼻子将 梨轻轻放在里面后,提着就走,只敢像等候熟人似的回头望两三次,朝姑娘投来深 情的目光。卖水果的扁鼻子姑娘颇爱埃瓦里斯托,不想对他不忠,不过她很会耍手 腕、善于发挥红润的嘴唇、扁平的鼻梁、穿花鞋的脚的作用,一边卖弄风骚,一边 给顾客系紧包着水果的大手帕的四角,以便他们把果子拿回家去,午饭时送给自己 已经衰老的妻子。下午一点,埃瓦里斯托和姑娘在花卉门碰头算帐,两人有时竟能 卖十来个比索,接着去生丝市场一家饭馆吃午饭。黄昏时分,两人朝弃婴城门方向 走去,一路上说说笑笑,打逗嬉闹,折着小树棍,吃着野山楂,消消停停回到圣安 赫尔村的小屋,如同发了横财似的安然人睡。这种白天略微平静。黑夜恐慌危险的 生活持续了好几年。一天夜晚,埃瓦里斯托像无数个夜晚一样,钻进维亚尔的果园。 新来的园丁想一鸣惊人,树叶刚一晃动,他立即开枪射击,埃瓦里斯托抱着一 大截桔树树段正要越墙而去,子弹打伤了他一条腿,尽管疼痛难忍,可他镇定自若, 不仅未叫一声,而且连那节木料都没扔下。守候在墙脚下的卡西尔达――这是那个 姑娘的名字,我们前面忘记说了――搀着他,回到远在河边一片小树林的家里。 伤势不是十分严重。用自家菜园的锦葵和新鲜草药外敷了两个星期,伤口就愈 合了,因为子弹钻得不深。这次打击使埃瓦里斯托愈加谨慎。由于星期日贸易已使 这对自然主义的夫妻积攒了两百比索,他俩决定改邪归正。再说,冬天――如果圣 安赫尔村有冬天的话――即将来临,果树上也没啥大油水了。 在家具极为简陋,仅有一口箱子,几把椅子和一张工作台的家里,被迫卧席而 不是卧床(他们夫妻从未用过床)养伤的埃瓦里斯托,陷入了严肃的思考。最后, 他拿定主意,着手镌刻一件杰作,一件地道的艺术珍品――木质镶嵌式针线匣。 如同俗语所称的“不折不扣”的好人埃瓦里斯托,再也不想夜袭果园偷木料了, 他走遍各家木匠铺,购买碎木块,其中有桃花心木、乌檀木、人心果木、帚状木、 核桃木、彩纹木和其他稀有木材,总之,珍贵木材资源十分丰富的墨西哥出产的细 木工艺需要的一切品种都搜集齐全了。他又在龙舌兰花大街那些铁匠铺选购了一批 工具,这些工具虽然他认为适用,但与即将从事的工作的要求相去甚远。埃瓦里斯 托满心欢喜地回到家,极其热烈地拥抱了卡西尔达,从翌日黎明开始,他一心一意 投人了工作。这项工程简单说,就是尽可能精确地将木料切割研磨成纤细的方形、 圆形、椭圆形、棱形、梯形小块,有的木块小到用显微镜才看得清。组装这一镶嵌 式器物所需的每种颜色的木块数量不是一百,不是一千,而是成千上万个。它需要 的耐心,同数清一条河里的石子相差无几;人居然能构思出如此复杂的作品,似乎 难以置信。埃瓦里斯托动手干了,这表明他的性格不同于凡夫俗子。从早到晚如痴 如迷地锯啊,磨啊,吃饭时才停一会儿;为了表达对卡西尔达的爱,偶尔他也放下 活计,抽她几个耳光,打得她脸蛋发红;当我国的微贱者视为家常便饭的这种爱抚 略微超出自然的时候,卡西尔达的胳膊和小腿常常被拧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她或 是温怒,或是嬉笑,或是用我们无法在此诉诸笔墨的语言同丈夫对骂,以此回答他 的抚弄。然而最后总是言归于好,埃瓦里斯托又趴在那张白木工作台上切磨起来, 加工好的各种小图形按木头的颜色分放在许多巧克力杯里。 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埃瓦里斯托只管干,不停地干,除了 有时在墨西哥城买些短缺的东西,他的全部生活就是干。与此同时,日常生活的需 要把他们的积蓄花销得差不多了,在两口子当衣柜用的木箱里,只剩下不足十比索 的零头了。但那些巧克力杯却快让不疲倦的劳动的成果填满了,圣安赫尔村这个怪 诞的艺术家甚至梦见那些小木块在他面前翩翩起舞。卡西尔达沉不住气了,她反对 丈夫继续这项工程,要将巧克力杯扔进河里,并劝他重操旧业,那样的话每周会有 牢靠的进项,况且这一年果树长势喜人,果实累累。可是,埃瓦里斯托矢志不渝, 切磨不止。当觉得组合件数量足够的时候,他就开始拼装针线匣。匣子框架是气味 芬芳的雪松木,卯样是乌檀木、石榴木和柑桔木。在这样的框架上,他像本韦努托。 切利尼在镌刻时一样,以其全部的信念、热情与智慧,专心致志地绘制着景致、 茅屋、树林及飞禽走兽;他匠心独运,潜心琢磨,从明暗、凹凸、远近诸方面将木 块的颜色调配得如此恰当,以致于拿指头蘸点口水在镶嵌物上一抹,匣子便犹如一 帧出自名家手笔的风景画。这件工作历时一年又一个月。卡西尔达和埃瓦里斯托箱 底的最后几个光滑的比塞塔被用来买了一块红缎,给针线匣缝罩子。这天他们已经 断炊,只吃了几张剩饼和几个青苹果,喝了一罐清冽的河水。互相掐拧嬉闹一通之 后,两人在那片孤寂的鲜为人知的林子的树荫下睡了一个香甜的午觉。张剩饼和几 个青苹果,喝了一罐清冽的河水。互相掐拧嬉闹一通之后,两人在那片孤寂的鲜为 人知的林子的树荫下睡了一个香甜的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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