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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葡萄园 我们必须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这地方离恰彼特尔大街不太远,但肯定比它更 为奇异。 此地确实不是上帝的葡萄园,也不是一个宜人的去处。枝叶翠绿的葡萄藤缘材 而上,遮盖着乡间别墅的正墙与屋瓦;在夏天炎热的中午为人们庇荫送爽,雷雨过 后又散发出阵阵馨香――这样的风光这里没有,有的只是与此相反的情景。今天的 人们无法相信它何以存在了那么多年而居然未能导致大特诺契蒂特兰城的居民的死 亡。 走完古时候叫作船坞大街的钟表六条街,越过另一个平行的十字路口,再依次 经过圣卡塔里纳、圣安那和特松特拉莱桥这三条大街,就会忽然看见一个不仅无人 居住更且凄凉肮脏的区域。从这里望得见圣地亚哥教堂的钟楼与尖顶,以及一座称 为特克班大楼的黑乎乎的正面墙,据说在阿兹特克国王时期,特克班大楼里设有许 多货色齐全的市场。左侧似乎很远的地方;天使教堂低矮的塔楼隐约可见,那座教 堂里保存着一幅绘在土坯墙上的圣母像,尽管空气潮湿,画像依然完好无损,当地 居民把这看作一大奇迹。一条淤泥沟由圣马利亚大街一直延伸到天使小广场附近, 沟里水不多,长着各种水草,草下藏着无数的癫蛤蟆、蚊子和昆虫。除了淤泥沟, 这广阔的区域便是一片灰蒙蒙的充满危险的盐碱地。热天,从这里刮起的大风常把 热烘烘的臭气与尘雾吹向墨西哥城。雨天,这里的洼地便成了小湖泊和深泥塘,内 地来的货运马车动辄陷落进去,马车要从巴耶赫城门进人市区而又不愿绕大弯,就 非走这里不可。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断言,在西班牙征服墨西哥期间,这一地区居 民稠密,风景秀丽,花团锦簇,堪称独立王国,至少算得上首都的一座城外之城, 直至蒙提祖马一世抑或二世即位时它才并人城区。然而事过境迁,无论当年如何繁 华,后来,或许由于缺水,或许由于土壤碱化而无法耕种,人们逐渐抛弃了家屋, 任凭岁月和雨水去毁坏它。到了我们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这里已是~片废墟,而 且是既无价值又未留下任何传说的废墟。房子有的没了门,有的塌了顶,有的如遭 刀劈,有的似经斧剁;从黑糊糊的土坯墙壁的裂缝中,悬空长出不少平平常常的有 异味的野草。这些老百姓称为“破烂墙”的遗迹遍布于这块疮痍满目的盐碱荒滩。 我们不知道也不打算考证是哪个总督或哪位总统或哪届市政府决定在这里倾倒 一座无疑已有十二万人的城市的垃圾与脏物的,反正都倒了这么多年了。容许继续 倒的当权人士比当初决定开始倒的当权人士的罪责更大,更值得抨击。 每天上午八点至十一点,一些单套小骡车在市区巡回收垃圾,骡车停在马路中 间,车夫摇着铃铛。一会工夫,女仆和主妇们就争先恐后地跑出来,都想第一个将 盛满在房间里积聚的废物与垃圾的篮子递给车夫。就这样,收完一处再去一处,直 到车子装满、骡子快拉不动为止。接着,骡车慢腾腾地走到葡萄园,把车卸空。于 是,这里逐渐形成了一座座山丘和一种有大街小巷的村庄,街巷如此之多,以至于 初来乍到的人假如不拿抬头即可望见的城区第一高塔来辨别方向,要走出这座垃圾 迷宫,着实得费一番努力。一旦狂风骤起,很大一部分垃圾重返市区,这自不待言。 葡萄园有其特殊的居民,他们由捡破烂者、乞丐与狗组成,边缘地带抑或断壁 残垣中夜里还栖息着无家可归的走私者和小偷。晚上七点以后,市中心的居民谁也 不敢经过葡萄园。 捡破烂的人每天坐在小山顶上,翘首盼望骡车的到来,他们仅用一根木棍或者 一枚大铁钉刨着扒着,寻找铁片、残碟、破布、旧鞋和一切对他们有点用处的东西。 捡到银勺和首饰也屡见不鲜,捡到了就归自己,他们没有任何义务将这些贵重物品 交给政府。乞丐们不刨垃圾,只在一旁观看,捡破烂者若是扒出了什么对他们适用 的货色,他们便当场购买,立即付款。用一个特拉科或夸尔蒂亚买下一顶毡帽,或 一条裤子,或一对衣袖,或一条裤腿。如果这些东西一样也没有,乞丐们就回到教 堂门口和路口,继续缠绕行人。一群群野狗,有时争斗,有时安静;它们饿得发狂, 在大街小巷奔跑,蹿上垃圾堆,前爪拼命地刨,直至找着一根骨头或者一副鸡骨架。 最后,野狗全都回到它们在这里和圣安东尼奥。阿巴德山丘的定居点,它们在这两 处构成了组织严密的集群,其中的缘由十分有趣。 mpanel(1); 雷维亚。希赫多伯爵曾是墨西哥城一位杰出的郡守,他搬走了总督府对面高高 的粪堆,他连与警察有关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亲自过问。郡守发现市区有许多游狗, 便下令全城的鞋匠每天在各自的作坊门口摆一桶净水。当时的甚至多年以后的鞋匠 都习惯在店铺前或者住宅的门房做活,因而执行这个命令毫不费事。由于城区附近 既无河流又无可以接近的水源而饱受干渴之苦的游狗们这下再也不愁了。从那时起, 这就成了一条惯例,至今还有许多人这样做。为了与这一规定形成对照,后来又颁 布了一道法令,将狗族统统判了残酷的死刑,行刑的差事就交给了巡夜人。天黑以 后,全体巡夜人在市政会议大厦门廊前点过名,领了油,点上灯笼,便一人拎一根 橡木大棒,像一群萤火虫似的在全城各条街道散开来。看见他们即使在寒冷的雨夜 也得无可奈何地匆匆去执行任务,人们不禁对他们产生了几分同情。这些萤火虫变 成了一群比他们前去打死的畜生还要凶狠的畜生。巡夜人裹紧蓝斗篷,蜷缩在面包 店门口睡觉,睡到夜里十一点,等剧院散了场,台球房和咖啡店关了门,人们回了 家,游狗的这些阴险的敌人就成了街道的主人。他们把灯笼搁在十字路口中间,紧 握橡木棍,悄悄在人行道上溜着。遇见一只无意识睡在门后的倒霉的狗,就狠狠给 它、棍,不是打断肋骨,就是敲碎脑壳。狗如果来不及跑,巡夜人便大施淫威,当 场把它砸成肉酱。狗若跑了,巡夜人就用力甩出大棒,打折一条狗腿,等它倒在地 下无力自卫时,再上前抡起棍子,左右开弓,直打得它躺在血泊之中。那些和和平 平地在街上或许觅寻整个白天都未找着食物的狗,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它们有时 带着伤从棍下逃走,忍受三四天的痛苦之后在城郊死去。有几天晚上,四五个巡夜 人联合行动,分头把守各个街口,狗无论想从哪边逃跑,都会挨上橡木棍,抑或被 一种他们称为梭标的短矛捅伤,这短矛也是一种法定的打狗武器。 每天夜里,城郊那些处于屠杀范围之外的狗的狂吠,和城内的垂死与受伤的狗 的惨叫,惊扰着整个市区,经常闹得人们无法人睡。早晨起来一看,大街上血迹斑 斑。打死一只狗,巡夜人可得一个雷阿尔。黎明时分,他们一人拖着一串血肉模糊 的死狗去市政会议大厦交差。死狗摆在人行道下边,以便让人们欣赏这一美好的场 景,它是英明的市政府成员和廉洁贤明的诸位郡守的杰作。有时候,一位市政会议 成员会从大厦下来清点死狗的数目,向巡夜人公平地分发由市政开支的酬金,以显 示自己的勤勉。他身后跟着一大帮小孩和妇女,他们面有惧色地瞅着他,好像那一 长溜血淋淋的狗全是他亲手打死的。 市区的狗都跑了,它们确实得琢磨琢磨,不能再任人这么打下去了。一下子跑 得干干净净,没有一只在门旁边睡觉,也没有一只在街上转游,不论巡夜人三五成 群地找,还是各人分头找,一概劳而无功,白费力气,外快挣不成了,再也无法显 示自己的尽职尽责了,只好局限于一夜拿本份的四个雷阿尔并睡大半宿觉,因为只 要一点上路灯,他们就没事了,居民的安全他们极少关心。 游狗拿定主意,黑夜不进城。它们在葡萄园垃圾堆的最杂乱、隐蔽的地方打洞, 也在城门外圣安东尼奥。阿巴德土丘上打洞,营造住宅。早晨,大多数狗竖着耳朵, 摇着尾巴,小跑或快跑来到市区街道,站在那里嗅一嗅气味,随即分散去谋生。一 条狗钻进一家小餐馆,正在吃饭的顾客们有时给它一块面包,有时给它一片肉,更 多的时候是给它一脚。另一条狗耐心蹲在一旁,暗中窥视,厨娘稍一疏忽,它便跳 过去,从平锅叼起一块油渣就跑。有的狗认识了一些人家,那里的女仆或主妇把残 羹剩饭留着,放在庭院的陶盆里,狗只要一进门,就能吃上菜汤、鸡骨、小牛肉、 鹰嘴豆和面包块;好家伙,跟皇太子差不多。最不走运的狗光在街道转游,捡到什 么吃什么,说不定还会碰到一个环心眼的屠夫,拿块可口的肉作诱饵,故意引狗人 室,将上钩者打伤。但有的屠户则是真心实意,不拿刀捅狗,而把卖剩的肉皮和骨 头扔给它们。水是不会缺的,它们已熟悉了鞋匠的家门那里专为狗摆着一桶桶清澈 新鲜的凉水。也许这是它们不用冒险的唯一真正的享受。刚一天黑,刚一看见巡夜 人的灯笼,饥肠辘辘的狗,填饱肚皮的狗,遍体鳞伤的狗,满腹冤屈的狗,全都耷 拉着耳朵,一路小跑离开市区街道,返回巢穴。夜晚,城里不像以前似的处处可闻 惨叫声了,只是偶尔从远处传来一阵威胁性的狂吠,也许那是因为某个离群索居的 小偷打算悄悄在断壁残垣里找个栖身之处。 葡萄园的景像奇异独特。上午八点至十一点,它呈现出欢快的场面――假如垃 圾粪便堆里也有欢快可言的话。碎瓶子、破杯子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厨娘们大手大 脚地扔掉的菜叶子菜帮子在阳光下重新显出翠绿。奇特的山顶上,站满了与赤身裸 体所差无几的小孩和身穿缀着五颜六色补丁的衣衫的大人,远远望去,活像一幅迪 亚兹①风格的巨画的草图垃圾车来来往往,车夫们吆喝着骡子,相互之间谈笑风生, 犹如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两个脚夫常由这一奇境的边缘经过,让自己的毛驴捡些 洋葱叶或白菜叶吃。一过中午十二点,这里就空空如也,狗没有了,捡破烂的没有 了,赶脚的没有了,什么人也没有了。炽热的太阳炙烤着山丘,垃圾似乎要燃烧起 来,恶臭的气体开始散发出来,大风负责将这些臭气送进倒霉的首都居民的厨房饭 堂,包括那些豪华阔绰的餐厅。“在前往葡萄园的许多老太太当中,有一个沉默寡 言、生活极有条理、较之其他堪称污垢与贫困的象征的老太太稍微干净、穿戴稍微 整洁的人。她在安赫尔圣母院望完八点钟的弥撒,随即来到垃圾堆。她光捡旧铁器、 水龙头、螺杆、门环和炉灰。破烂市上有收购她的废铁的固定主顾,别处还有四五 户人家买她筛拣干净的炉灰,用来擦拭银烛台与银器皿。这位老太太名叫阿娜斯塔 西姬,别人称她为塞尼亚。纳斯塔西达。她寄居在孔德萨胡同一家玉米粥店里。 这家在当地小有名气的玉米粥店虽然位于今迪奥拉侯爵金碧辉煌的府邸旁边, 看上去却十分寒枪。它是一所附属建筑,面朝窄得仅能一人正身通过的孔德萨胡同。 室内的地板已经腐烂,四壁的颜色从淡黄到乌黑不等;这种地狱图景般的色彩也传 染给了弯弯曲曲长短不一的椽子,椽子上蛛网密布,像是故意挂上去的饰物。墙角 边摆着炉灶,上面支着两个鳌子;炉灶前有四个莼衣百结、垂着乳房、头发蓬乱的 印第安女人并排站在那里,磨面熬粥烙小饼;另一个墙角边放着仅有的几件陶器和 睡觉用的灯心草席子。夜晚,四个女人之中的一个,即粥店的老板娘和寄居的塞尼 亚。纳斯塔西达睡在这里。 我们本想就此住笔,但我们也许已使读者对这位老太太产生了兴趣,何况她在 这部信史中的确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哩。塞尼亚。纳斯塔西达是位孤老婆子,仿 佛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她给神爱大街一位律师看了近十一年大门,住在一间阴暗 潮湿的小屋里,靠缝制军服维持生计。后来眼力不济了,只好求律师家开恩,赏口 饭吃。她矮小干瘪,一副病容,满头白发,面色蜡黄,唉,实在没办法使身体胖起 来气色好起来哟。最后律师死了,他的家眷不得不搬出那所宅院。新来的房客限她 三天之内腾出小屋。忠心耿耿守了十一年大门的纳斯塔西达,在一夜之间便被撵到 街头,无遮无盖,衣食无着。这种事情在墨西哥城何止万千。然而上帝不会抛弃命 运凄惨的人。老太太没有落泪,因为她干瘦的身体里已经没了水份,只剩下了骨头 ;没有诅。命运,也没有寻短见,而是若无其事地出来“想想办法”,并盘算着如 何用她那一个杜罗的资本多生活几天。她四处流浪,走到孔德萨胡同的玉米粥店门 前时,灵机一动,进了店门,买了小饼,向老板娘讲了自己的境遇,恳求给她一席 之地。这是老百姓的习俗:从不拒绝收留任何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分担他的痛苦, 即使与他素昧平生。男寄居者与女寄居者即由此而来。政府未曾考虑设立白天的和 夜晚的收容所,但墨西哥城居民区里所有穷人的家屋都是比他们更穷的人们的收容 所。老板娘极其自然地指给老太太一块与几位印第安妇女紧挨着的地方,只是要求 她铺上自己的草席。这天夜里,纳斯塔西达永远离开了自己像一株蘑菇似的蜷缩了 十一年的那个昏暗龌龊的黑洞,搬进了新居。由此可见,较之我们新结识的这位老 太太,我们原先以为处于社会最底层的那两名女草医的生活毫不亚于皇后王妃。墨 西哥城就是这样。以后我们还将逐步进人并走遍同但丁描绘的圆圈一样纷繁的社会 圈子,这些圈子构成了一座地狱,它比这位佛罗伦萨诗人给坠入情网的佛朗塞丝卡 设置的地狱更为阴森恐怖。对于纳斯塔西达来说,行乞是不可能的,但那个社罗愈 花愈少,虽然她天天只喝稀粥吃小饼。于是,就在一次由安赫尔教堂返回的时候, 她又灵机一动,从此便开始了去遐尔闻名的葡萄园捡破烂的生涯,就像我们前面介 绍过的那样。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纳斯塔西达步履艰难地朝坟 墓走去,然而她心满意足,总是赞颂和祈求安赫尔圣母、救护女神、瓜达卢佩圣母, 总之,一切教堂的圣母。 十二月十一日这天,她正想拿棍子在垃圾堆扒个洞,碰到了一样硬帮帮的叮略 作响的东西,刨出以后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原来是一把银勺和一个银叉。这大概是 那位名医科多尼乌大夫的,他每周都得丢几套餐具。翌日,十二日,纳斯塔西达觉 得一定要向瓜达卢佩圣母道谢,便夹杂在人群中,沿石子公路朝教堂走去。虽说不 是赤脚,也跟赤脚差不多,因为她的鞋是几天前在葡萄园捡的,尽管鞋面是精美的 黑缎做的,却已破烂不堪。祷告完毕,喝了小井里的水,她拿着一束白杨树枝高高 兴兴回去了。第二天,还是平常那个时辰,因捡到银器而精神分外爽快的纳斯塔西 达正在一座垃圾堆的斜坡上扒着,一阵叫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倒不是正在凶狠地互 相撕咬的猛犬的狂吠,而是一个小孩凄惨的哭喊。老太太手拿棍子,谨慎地上前观 看,只见一个衣服沾着几处血迹的孩子正发出撕裂肝胆般的惨叫,眼睛瞪得像要鼓 出来,一双小手似乎要同包围他的五六条汪汪狂叫的饿狗搏斗一番。群狗之所以尚 未吞噬小孩,是由于它们为这一猎获物发生了争吵,还由于一群兀鹰在低空盘旋着, 尖叫着,用翅膀轰赶着饿狗,落下又飞起,飞起再落下,一句话,猛禽们也希望分 享这一人肉筵席。 “至尊至灵的瓜达卢佩圣母呀!”老太太惊呼道,“它们要吞掉、要撕碎这无 辜的孩子!好狠心的妈妈,就这样把孩子扔了!魔鬼会抓她们进地狱的!” 她这样叫喊着,挥舞着棍子,企图轰跑狗群,可又怕被扑倒咬伤,因为她的力 气仅仅比那小孩多一些罢了。 老太太万分焦急,恐惧与痛心使她干硬的皮肤沁出了冷汗。 孩子叫得愈发令人揪心,小手仍然舞动着,力图赶走周围的猛犬。 就在兀鹰再次腾飞,组成使人叫绝的圆圈的一刻,两条狗退出争斗,带着伤, 带着血,向小孩扑了过去。 “耶稣!我的耶稣!”惊恐万状的老太太叫了一声,闭上眼睛,但惊恐与好奇 又使她马上睁开了眼睛,只见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黄狗同那两条饿狗对峙着,饿狗刚 想靠近小孩,黄狗纵身一跃,将它俩扑倒在地,黄狗随即退回自己的位置。 这一切都是在五分钟之内发生的,而善良的老太太却觉得这段时间长达几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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