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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我从来不知道,汉娜在既不去上班、也不同我幽会的时候,到底在干些什么。 每当问起她,她就把我给顶了回来。其实,与其说我们俩共享着同一片生命世界, 不如讲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给我让出了一角空间,大小宽窄全凭她愿意怎样就怎样。 我该对此知足了。要想得到更多,或者只是想晓得更多,就是一种冒犯。有时我们 在一起特别开心,有那么一种气氛,好像什么都有可能,也什么都许发生。这时, 如果我乘机提个问题,她就会躲闪支吾,但不是断然拒绝:“你想什么都要晓得么? 小家伙!”或者,她甚至会拿起我的手,搁在她的腹部,一面说道:“你是想在我 肚皮上打个洞眼啊!” 要不,她就掰着手指头数数:“你看,我要洗衣,我要烫衣,我要扫地,我要 购物,我要掸灰,我要做饭,我还要把梅子从树上摇晃下来,再捡起来,再扛回来, 马上煮熟,要不然的话,那个最小的就会……”这时,她会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 住左手的小指,接着说:“那个最小的就会把其他的全部吃光!” 我从来没在马路上,或商店里,或电影院同她不期而遇。虽然,她总对我说, 她喜欢看电影,也经常去看。在我们相好的最初几个月里,我一直想同她去电影院, 可她就是不愿意。偶尔,我们也会谈起一些我们俩都看过的影片。她看电影是毫无 选择的,只要是片子全都看,从德国的战争片、乡土片,到美国西部片,再到新浪 潮电影等等。而我,我喜欢好莱坞电影,不管是关于古罗马的,还是西部荒原的。 有一部西部片我们俩都特别喜爱,其中,理查德・威马克扮演镇长,第二天清晨他 要面对一场他注定要输掉的决斗,当天晚上他去敲多萝茜・玛隆的门。女主角劝说 他逃走,却说不动这位男主角。女主角一开门就问道:“你现在要干什么?你整个 生命就抵一个晚上吗?”有时,当我满怀欲望到汉娜那儿去的时候,她也这么讽刺 我说:“你现在要干什么?你整个生命就抵一个钟头吗?” 我只同汉娜在街上偶尔相遇过一次。那是七月底或八月初,快要放暑假的前几 天。 几天以来,汉娜的行为都很古怪,她时而反复无常,时而盛气凌人。同时,叫 人感觉得出,她是处在某种压力之下,这种压力折磨着她,逼她表现得十分敏感而 又极端脆弱。她极力压缩自己,好像害怕一放松就会爆炸似的。我询问她为什么这 么痛苦,她的回答却很粗暴无礼,这使我简直不能忍受。同时,我不但感到自己被 别人拒绝,也觉察到了她的孤立无援,所以,我既想与她休戚与共,又想让她清净 独处。有一天,压力突然消失了。起先,我以为汉娜又恢复了常态。正好,《战争 与和平》已经朗读结束,我们要开始一部新书,我答应这由我来考虑,我的确带了 好几本书来,让她选择。 但是,这次她却没有立刻同意。“让我来给你洗澡吧,小家伙!” 那天倒不是夏日常有的闷热难当,那种天气闷得一跨进厨房,就像有一张湿漉 漉、沉甸甸的大网,把人罩住似的。汉娜打开了热水器,往澡盆里放满水,滴了几 滴沐浴精油,就开始给我洗澡。她穿的是浅蓝小花的罩裙,下边没有穿内裤。在闷 热潮湿的空气里,那件罩裙汗津津地贴在她身上,轮廓分明。她撩拨我、挑逗我, 让我兴奋不已。我们缱绻缠绵时分,我感觉得出,她是一个劲想把我推向一片新境 界,感受那些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支撑那些最终支撑不住的。她也极端投入地委身 于我,前所未有。倒也不是彻底相许,这点她从来做不到。她只是一心想跟我一起 沉水而去。 “现在起来,到你朋友们那儿去吧!”她同我作别,我走了。热气仍旧凝固在 栋栋房屋之间,徘徊在空地花园之上,闪耀在柏油马路表面。我一阵阵眩晕麻木。 游泳池里传来一片片小孩子泼水嬉闹的声浪,好像来自遥远、遥远的远方。总之, 我在这世界移动穿行,物我两忘。我潜入那飘着漂白粉气味的乳白色水中,根本没 有任何欲望想再伸出脑袋来。我在其他人旁边躺着,听得见同学们在谈论些什么, 觉得简直可笑,实在无聊。 不知什么时候,这种情绪退潮了。不知什么时候,游泳池又回到了那个正常的 午后,仍旧是点缀着作业、排球、谈笑和调情的游泳池。当我抬起眼睛时,我看见 了她,当时我正在干什么,却忘得干干净净了。 她套一条短裤,穿一件衬衫,衣襟敞开,腰间扣紧,站在离我大约二三十米的 地方,在对我张望过来。我也回看她。她离我太远,辨不清是什么表情。我没有跳 出水来,向她奔跑过去。一连串问题掠过我的脑海: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游泳池呢? 她愿意被人看见跟我在一起吗?我愿意给人看见跟她在一起吗?为什么我们总也没 有不期而遇呢?我该怎么办?于是,我站立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我眼神刚游移 了那么一下,她就倏地不见了。 她套一条短裤,穿一件衬衫,衣襟敞开,腰间扎紧,在对我张望过来,我却从 这里头读不出任何意思。这是另一张图画,汉娜遗赠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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