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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一架飞机的发动机如果出了故障,并不是这次飞行的末日来临。飞机并不会像 陨石似的从天上掉下来。它还会滑翔;如果是一架多引擎的大型客机,就会继续滑 翔三四十分钟,直到飞机试图迫降时,才有可能坠毁。乘客其实什么也感觉不到, 不管引擎在动还是不动,飞行的感觉是始终如一。当然,声音是不再那么响了,不 过也就静了一点儿。实际上比引擎更吵闹的是风,风穿过机翼和机尾会发出响声。 偶尔从窗子看出去,地面和海洋简直近在咫尺,显得可怕。这时,电影会继续 放映,空中小姐和空中先生会拉下遮阳板。也许,机舱内这么宁静安逸,还会使乘 客感觉特别舒服。 夏天便是我们恋情的一次滑翔飞行。这是指我对汉娜的爱来说。至于她对我的 爱,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仍旧照老规矩朗读,淋浴,做爱和并卧。我给她朗读《战争与和平》,伴 随着托尔斯泰关于历史、伟人、俄国、恋爱与婚姻的种种宏议伟论。整个朗读延续 了四五十个钟头。像往常一样,汉娜完全沉浸在情节的起承转合之中。但是,这一 次可不同以往。要发表自己的议论时她就止步不前了。她并没有像对待路易丝或者 爱米丽亚那样,把娜塔莎、安德烈和彼埃尔等人当做自己周围的人物。她走进角色 的世界,就像一个人在做一次路途遥远而神昏目眩的旅游。或者,像跨进了一座古 堡,被主人邀请进来,可以过夜,虽然感到宾至如归,但就是不能完全消除忐忑不 安。以前我给她朗读的书,我自己早已熟悉,《战争与和平》对我也是新书。我们 一起迈上了遥远的旅程。 我们还想过互相给对方起个小名。一开始她就想,不再叫唤我“小家伙”什么 的,改叫种种不同的形象性或简称型的名堂,例如,小青蛙、小蛤蟆、小狗狗、小 石头或小花儿,等等。我却坚守着汉娜这个名字,一直到她问我:“你抱着我,闭 上眼睛,心里头想想动物看看,你会想到什么小生灵呢?”我于是真闭上眼睛,想 起动物来。我们那会儿正紧紧搂在一起,我的脑袋靠在她的脖颈边,我的头颈挨着 她的乳房,我右边的胳膊伸到她身下,抱着她的背脊,左边胳膊则搂定她的臀部。 我的一双臂膀和手掌还慢慢运动,抚过她宽阔的背部,她硬朗的大腿,她坚实 的臂部,又感觉着她紧贴着我头颈和胸部的乳房和肚子。她的肌肤光滑柔软,那团 在里边的肉体强壮结实而又任我所为。当我的手移到她的小腿肚子时,我感觉到她 的肌肉有种习以为常的颤抖。这叫我想起马儿也经常这样,肌肉会抽搐震颤,以便 驱赶飞虫。 “小马驹!” “小马驹?”她挣脱我的拥抱,一跃而起,看着我,非常吃惊地看着。 “你难道不喜欢吗?我忽然想起这个名儿来,是因为你抚摩起来那么美妙、光 滑、柔软,而且还感觉得到皮肤下的坚硬和强壮,还因为你的腿肚子会像马儿那么 颤动。”我一口气把种种联想都和盘托出。 她看了看她腿肚子肌肉的颤抖。“小马驹吗?” 她摇了摇头。“我不晓得……” 这不是她惯常的态度。一般来说,她总是绝对的死心眼,不管赞同,或者反对, 全都如此。面对她惊讶的表情,我向来是准备一旦需要,就立即撤回,并且进行自 责和道歉的。可是,这一次,我却想说服她接受马驹。“我也可以叫你‘骏马’, 或者‘小骊’,或者‘小骥’,或者‘骅骝’什么的。( 此处是作者一组与“马” 有关的语言游戏,第一个词是法语的“马”,第四个词是亚历山大大帝坐骑的 德文滑稽翻版,其他两个是作者生造的称呼马的词。) 我想着马儿时,并不是注重 马的牙口、马的头颅,或者其他让你不大愉快的方面。我想的是有什么东西那么俊 美,那么温顺,那么柔软和强壮。你自然不会是小白兔或小猫咪,那么小老虎呢? 你的内在也许相像,但老虎太凶,你也不可能是。” 她仰面睡着,把两只手臂搁在脑后。我这时也支起身子来,一味看着她。她的 目光却投向一片虚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脸转过来向着我。她的表情里有一种 特有的真挚。“真的,我喜欢。你如果叫我马儿什么的,还有那些古里古怪的马的 名头,你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我们曾经一起到邻近小城的剧院去过,去看《阴谋与爱情》的演出。这是汉娜 生平第一次去剧院,她爱上了看戏中的一切,从台上的表演到幕间休息时的香槟酒。 我手搂着她的腰肢,不在乎别人怎么瞧我们这一对儿;我自豪,因为我可以做 到不在乎。不过,如果是在我家乡城市的剧院,我就会在乎了。她知道这一点吗? 她觉察到,这个夏天我的生活变了,不再是围绕着她、学校和做功课这三者转 圈子了。下午五六点钟我上她那儿,愈来愈多是从游泳池直接去的。在游泳池那儿, 男女同学们碰在一起,一起做功课,一起踢足球、打排球、玩纸牌,要不就卿卿我 我一番。我们班的社交生活就在那儿进行,所以,成为一分子,属于这群体,对我 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当然,我或晚点来,或早点走,这点完全取决于汉娜的上班时 间安排。这样做并不影响我的声誉,却让我变得神秘。这点我很明白。我还很清楚, 即使这样,我也没有错过我们学生的什么节目。不过,我还是经常有一种感觉,好 像恰巧在我缺席的时候,同学当中会发生什么重大事件。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 问自己,到底是到游泳池赴会,还是去汉娜家赴约。巧不巧,我的生日正好是在七 月里,同学们在游泳池为我举办了派对。我从这么个盛会中脱身离去,实在不好意 思得很。就是这么着,我也发现汉娜身心疲惫、神情懊恼地在等待着我了。她根本 不晓得那天是我的生日。我也曾问过她的生日是哪天,她说是十月二十一日,却并 没有反过来问我。其实,那天她的情绪也没有比平时更坏,平常她上班上得很累回 家,也是这样蔫头耷脑的。不过,她这副样子,还是影响了我的情绪。我甚至想从 她那儿一走了之,回到游泳池去,回到我的男女同学当中去,回到我们那种轻松愉 快里去,去高谈阔论,去调笑戏谑,去嬉戏打闹,或者去卿卿我我。于是,我也瓮 声瓮气,结果当然就吵闹起来了。这次,汉娜对我简直是视若无物,我又惶恐起来, 害怕就此失去汉娜。最后,我重蹈覆辙,举手投降,直到她重新接纳了我。不过, 我心里还是充满懊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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