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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我为了能和汉娜两人出游,对父母亲都扯了什么谎,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但 是,为此付出的代价我却记忆犹新,那就是复活节假期的最后一个礼拜,我得一个 人呆在家里。我父母亲和哥哥姐姐全都要出去,到哪儿去我也忘记了。问题是我那 妹妹。她原来也是要出去的,到一位同学家去住几天。可是,如果我留在家里,她 就决定不走了,要和我呆在一起。所以,我就说我也走,也去一位朋友家。 每当回首往事我就会觉得,我的父母亲居然把自己十五岁的儿子留在家里,真 了不起。自从遇到汉娜以后,我的独立性正日夜增长,是不是他们已经觉察到了这 一点呢?要不,是事实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吗?我虽然病了好几个月,但功课还是 迎头赶上了,这就说明我有责任心,可以信赖,简直是今非昔比了么?我也记不起 来有没有给叫到父母跟前去,对我同汉娜厮混在一起那么多时间,要我进行什么解 释。很明显,我的父母已经相信,既然我已痊愈,那么,自然就想尽量多跟自己的 朋友一起,完成功课,或者消磨时光。另外,我父母有四个孩子,自然不能处处关 怀普照,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个最会闹事缠人的孩子身上。我闹事闹得时间够长 了,我父母终于舒了一口气:我已经恢复健康,能够升到高一年级了。 我于是问妹妹,如果我一个人留在家里,而让她到朋友家去住,她有什么条件。 她说要一条牛仔裤。那时,我们管那叫做蓝牛仔裤,或者斜纹布工装裤。此外,她 还跟我索取一件布套衫,外带一件天鹅绒毛衣。这些要求我完全能理解。牛仔裤在 当时标新立异,还是一种很时兴的服装,也意味着摆脱了人字形花纹和大花朵图案 的料子。否则就会像我,不得不继承伯父留下的那些衣服,或者像妹妹,不得不将 就穿姐姐留下的东西。 不过且慢,我没有钱。 “那就去偷呀!”从妹妹嘴巴里说出这话,完全无所谓似的。 这事说来容易得叫人吃惊。我在一家商店试了好些牛仔裤,拿起一条合她尺寸 的,钻进试衣间,把裤子揣进我宽松的裤腰里,就出了商店。至于那件布套衫,我 是在大卖场得手的。有一天我带着妹妹去那儿,我们先是在时装部溜达着,一个柜 台接一个柜台看,一直等我们瞅准了柜台、选好了衣服。第二天我就大摇大摆地走 进那家卖场,直冲到那个柜台旁,抓住那套衫,塞进我的外套里头,一转眼我就到 了外面。过了一天我又去为妹妹偷真丝睡衣,不巧给大卖场的保安发现了。千钧一 发之际我没命地奔跑,才得以脱身。这以后,有好多年我都再也不踏进大卖场。 自从我们出游的第一夜缱绻缠绵之后,我就渴望每个晚上都能感到她就在我身 边,都想依偎在她怀里,肚子紧贴着臀部,胸部紧靠着背脊,我的手则停泊在她的 乳房上;我还渴望晚间醒来时一伸手就能触到她,发现她,把我的腿跨上她的腿, 把我的脸庞靠上她的肩膀。单独一个人在家有一个礼拜,意味着什么?这就等于七 个晚上都同汉娜在一起! 有一个晚上,我邀请她到我家来,我想给她烧点吃的。她先是站在厨房里,我 那会儿正在最后安排饭菜,好上桌子。她在饭厅和起居室之间的双扇门旁站了一会 儿,坐上圆形餐桌时选了我父亲平常就坐的位置,向四处张望着。 她打量每一件东西,从比得迈亚家具,到三角钢琴,再到老式落地大座钟,当 然还有绘画、图书,以及铺陈在餐桌上的盘子餐具。我留下她一个人,去准备甜点, 我回来时她已经不在了。原来,她穿过一间又一间屋子,最后站在我父亲的书房里。 我闷声不响,斜靠在门框上注视着她。只见她的目光扫在每一张齐着天花板的书架 上,就像是在翻阅书页一样。然后,她走到一张书架前面,把右手的食指举得齐胸 那么高,轻轻地划过书脊,接着又走到第二张书架前,仍旧用食指划过书脊,就这 样,书脊联翩着书脊,她划着划着,穿过了整间书房。她走到窗子边就站住了,透 过玻璃去看外边那一派黑暗景色,又看那些书架在窗子玻璃上的反光,还有她自己 在玻璃里的照影。 这是汉娜的一幅写照,她还有许多写照,就这么保留在我心头。我把它们另外 存放,以便可以随时将它们投射到心灵的屏幕上,来观赏它们,从不消散,永不变 色。有很长一段时间,那些写照对我来说是不思量、自难忘。于是,我就把它们一 幅一幅取出来,重复地放映到我心灵的屏幕上去,独自欣赏。汉娜都有些什么写照 呢?其中一幅是她在厨房里拉上长筒袜;另一幅是她站在澡盆前,伸出双手,手里 拿着浴巾;还有一幅就是汉娜在骑自行车奔驰,裙边儿在车子带起的风中飘拂;最 后,就是她站在父亲书房里。那天,她身上穿了一袭蓝白相间的条纹连衣裙,那时 叫做衬衫式连衣裙。一穿上她就显得年轻朝气。那会儿,她用食指轻轻地划过书脊, 她又看着窗子上的一片黑暗。她朝我转过身子,那么轻盈地一回眸,裙边围绕着她 的腿肚子旋转起舞,然后又轻轻垂下。我发现她的眼神有点疲倦。 “这些书你父亲是只读读呢,还是他自己也写书?” 我知道,其中有一本关于康德的,另一本是关于黑格尔的,都是我父亲写的。 我找到这两本书,取出来给她看。她就说: “给我读一点这些书。你不肯吗?小家伙!” “我恐怕……” 我不想读,可又不好拂她的意愿。于是,我拿起那本关于康德的书,读了一段 有关分析和辩证法的,我们俩谁也不懂。于是我只好问她:“这样够了吗?” 她望着我,好像她都懂得了,又好像懂与不懂其实都有收获。 “那么,你总有一天也会写这么样的书么?” 我摇摇头。 “那么,你会写其他书吗?” “我说不好。” “那么,你会写写戏剧吗?” “我说不好,汉娜,真的。” 她点点头。我们坐下来吃甜点。后来,又一起回到她的公寓去。我原来想和她 一块儿就在我的床上睡觉,可是她不肯。她感到在我家是个闯入者。她并没有用多 少话指明这一点。但是,从她在厨房里和在双扇门边站着,或者从一个房间穿到另 一个房间,直到审视我父亲的书,甚至是在餐桌旁吃甜点等等,从她这些行动举止 都可以看出苗头来。 我把真丝睡衣给了她。那是紫红色的,细细的肩带,让她肩膀和手背裸露在外, 下摆一直垂到脚踝处。她穿着真是熠熠生辉。她高兴极了,满脸欢笑,容光焕发。 她从上到下打量自己,转着圈子,舞步翩跹,又照照镜子,再接着跳舞。 这也是汉娜留在我心里的写照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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