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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复活节的第一天我四点钟就起床了。那天汉娜是早班,四点一刻她便骑自行车 去了电车停车场,四点半已经在开往施外青格的电车上了。她对我讲起过,去时车 里是空荡荡的,要等回程才挤满乘客。 我在第二站上了车。我发现,第二节车厢空无一人,汉娜在第一节车厢里,站 在司机旁边。我有点举棋不定,是上前面那节车厢去坐,还是留在后面,最后我决 定在后面呆着。后面的这节提供了私人空间,可以拥抱,允许接吻。但是,汉娜却 不走过来。她一定看见了我刚才在等车、上车,电车不是还特意为我停了片刻吗? 但是,她仍旧在司机旁站着,跟他谈笑风生。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电车穿过一站 又一站,没有人在车站上等车。连街道也是空落落的。太阳还没有升起,苍穹之下, 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并排的房屋,停泊的车辆,翠绿的树木,开花的灌 木,还看得见近处的煤气高塔,远方的隐隐山峦。电车开得很慢,恐怕是因为在电 车运行表上,每次开动和停靠的时间都预先设定了,现在停靠的时间既然已经省下, 行驶的时间就得拉长些了。我给禁闭在缓缓行驶的电车里面。起先我就那么干坐着, 后来,我移到车厢前面的平台上,尽力想盯着汉娜看过去。她的后背一定感觉到了 我的目光,果然,过一会儿,她转过身子来,对我电光火石地看了一眼,紧接着又 跟司机聊天去了。电车继续行驶。过了爱佩海姆站以后,电车轨道不是建在马路上, 而是造在大街旁一条鹅卵石的长堤上。电车开得快些了,带着轨道车辆那种轰隆轰 隆声,节奏齐整。我知道,这段路要经过好多地方,最后驶向施外青格。但是,我 却觉得自己与世隔绝了,被人从俗世尘寰里面抛出来,从那片世人在其中居住、在 其中工作、在其中相爱的世界里面。我好像命中注定,要在这节空空如也的车厢里, 既没目的、也无止境地乘坐下去。 我忽然瞥见了一个车站,在空地上伫立着一间候车亭。于是我拉了一下招呼绳, 那是售票员用来告诉司机停车或者开车的。电车停下来了。不管是汉娜,还是司机, 都没有因为铃声而朝我看一眼。我跨下车门时,似乎觉得他们俩在看着我,而且在 笑我。不过,我还吃不准。电车又重新开动,我一直注视着这辆电车,直到它开过 一块洼地,接着消失在一座小丘后边。一边是马路,另一边是堤坝,我夹在当中, 四周环绕着田野和果木,更远处有一片苗圃,其中有花房温室等等。这时,晨风清 新,鸟语声喧,远方的苍穹之下,已经闪烁出玫瑰色的朝霞。 乘坐电车的这一段成了我的噩梦。如果后面的戏不是记得如此清晰,我真想把 它当做一场梦魇来看待。我在那小小车站伫立着,倾听着鸟儿啼啭,观看着太阳升 起,简直仿佛大梦初醒。但是,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也并不能使人感到些许安慰。 更有甚者,会让你真实地意识到,刚才确实梦见了恐怖情景,也许噩梦中还隐藏着 可怕的真理。我踅着步子走回家去,泪流满面,一直到走过爱佩海姆,我才止住哭 泣。 我是步行回家的。我想搭便车,可尝试了几次都没搭成。等我约莫走了一半路 程,有部电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乘客挤满车厢,在里头我没有看见汉娜。 我又去了,从十二点开始在她房前的楼梯平台上等她,我悲伤,我心烦,我恼 怒。她却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又逃学啦?” “我放假了--今天早上是怎么回事?” 她打开房门,我跟了进去,走进厨房。 “今儿个早上能有什么事儿?” “你为什么假装不认得我?我原想……” “你是说,是我假装不认得你吗?” 没想到她却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我的脸说道: “是你根本不想认得我。你上的是第二节车厢,而你明明晓得我在第一节车厢 里。” “那么,我为什么在假期的第一天,就四点半爬起来,就乘车到施外青格去呢? 我难道不就为了让你惊喜一下吗?我想着你会高兴,就上了第二节车厢……” “多么可怜的孩子啊。四点半就爬起来了,而且,还是在你放假的日子里呢!” 我从来没遭受过她的冷嘲热讽,只见她摇摇脑袋,说道: “我怎么知道你为啥要乘车去施外青格?我怎么晓得你为啥不想认出我来?这 是你的事儿,又不是我的事儿--你现在想不想就走?” 我简直说不出我当时怎样满腔怒火。 “这不公平,汉娜!你已经知道,你肯定知道,我是为了你才一起乘车的。你 怎么能认为我是故意不认得你呢?如果我要故意不认得你,我又何必要跟你一起乘 车呢?” “行了!行了!我反正已经跟你讲过了,你要做什么,是你的事儿,不是我的。” 她挪动了一下位置,这样,厨房的那张桌子就横在我们俩当中了。她的眼光, 她的语音,她的姿势都不约而同地把我当做一个闯入者看待,并且要求我马上离开。 我却索性在沙发上坐下。她对我如此不讲情义,起先我要跟她讲讲清楚的;可 是,我还没有来得及跟她论理,她倒先向我发难了。这么一来,我就开始有点没把 握了。是不是可能她是对的呢?客观上也许并不对,但主观上却是对的呢?也许她 误解了我呢?她一定是误解了我!要不,难道是我伤害了她吗?无意之中伤害了她, 违背意愿伤害了她,但终究还是伤害了她吗? “我很抱歉,汉娜!一切都搞拧了。我根本没想要刺伤你,可是看起来……” “看起来?你想要说,看起来你把我给刺伤了?你根本没有刺伤我,你还不够 格呢!现在,你难道还不想走吗?我干了一天活,我现在要洗澡,我要一个人安静 一会儿。” 她看着我,是在敦促我快走。看见我并不动身,她于是耸了耸肩膀,转过身子, 开始给澡盆放水,同时脱掉衣服。 最后,我站起身来,甩头走了。我以为自己会一去不回。可是,还没到半个钟 头,我就又站在她屋子的大门口了。她把我让进去,我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我 说到我的所作所为,说我不假思索,不想周全而又不知怜爱。我明白,她给刺伤了。 我又晓得,她根本没有受到伤害,因为我还伤不了她。我还理解,我伤不了她,因 为她不会允许我做出那样的行为。末了,她终于承认是我让她伤心了,我于是又充 满幸福。看来,她也并不像她的表面行为那样无动于衷。 “你原谅我了吗?” 她点点头。 “你还爱我吗?” 她又点点头。“澡盆还是满的呢,来,我来给你洗澡!” 我稍后自己问自己,她在澡盆里把水留着,是不是因为她完全知道,我肯定会 回去?她当我的面就脱光衣服,是不是因为她知道,这一幕已经深入我心,仅仅为 了这个我也会回去?这一切的一切是不是只说明一点,她只是想在两人世界的碰撞 争吵当中取胜,如此而已?于是,当我们做过爱,并肩而卧时,我才讲给她听,为 什么我上了第二节车厢,而不是第一节,其中是有原因的。她逗弄我说:“小家伙 啊小家伙!难道你在电车上也想跟我干那事儿吗?小家伙真是小家伙!”这么一来, 引起我们争吵的缘由即使有的话,也变得毫无意义了。 但是,事情的后果却富有意义。我不但是在这场争吵里败下阵来。只要是一阵 短暂交锋,她一威胁要将我拒之门外,对我掉头不顾,我就投降告饶了。在随后的 几个礼拜中,我同她之间,即使短暂的争吵也一次都没有。她一开始威胁我,我就 马上无条件投降。我故伎重演,把一切都大包大揽下来,不是我犯错也说是我不对, 不是我故意也说是我有意。每当她冷淡生硬时,我就央求她,要她重归于好,让她 宽宥原谅,求她爱我如初。有时我也会发现,她虽然冷淡僵硬,其实这两者也使她 自己很苦恼。好像她自己也很渴望那一片温暖,那是我的抱歉、我的保证、我的恳 求带给她的。我偶尔也想,她太轻而易举就把我打败了,我似乎于心不甘。不过, 不管怎样,我都只能是情有独钟。 我同她却没法谈这方面的事儿。要谈论我们之间的争吵的话,只会引发新的争 吵。有过那么一两次,我给她写了很长的信,她对此却毫无反应。我问起她,她马 上就说: “你怎么又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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