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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当我回首往事时,总是这么伤感?这不是对昔日欢愉的强烈欲望,又是
什么?说起来,那紧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对我才真是美事连连呢。我果真是像白痴
一样做功课,功课也赶上去了,我没有留级。我们照老规矩做爱,除此之外,整个
世界对我来说都无所谓。难道是因为知晓后来会发生的事情吗?或者知道事情一直
都在那儿等着,这一切才让我如此悲伤?
到底为什么呢?为什么那些本来是幸福的,却在追忆此情时一戳就碎,就因为
其中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真实吗?为什么两情相悦的伉俪岁月,一回忆起来味道就会
变酸,就因为发现了其中的一方,原来自始至终有个别的情人吗?在这样的尴尬之
下,还谈得上什么幸福呢?但当时的确有过幸福的时光!对幸福而言,回忆有时并
不始终保持忠诚,就因为结局无比痛苦。那么,难道只有终身厮守,永生永世,幸
福才是无价之宝吗?只要事实当中始终都包孕着痛苦,尽管毫不觉察、茫然无知,
也总会以痛苦告终吗?那么,什么又是毫不觉察、茫然无知的痛苦呢?
我回想着那段时光,看见自己就站在面前。我穿上了一件做工讲究的套装,一
位富有伯父遗留下来的,现在已经传到我手里。双色皮鞋可以配得上的有好几双,
有棕黑相间的,有黑白相间的,有麂皮的或光面的。我的双臂和双腿都太长,就是
我母亲给我放长了,那些衣服也不管用,但是对于我手脚活动的相互协调却有好处。
我的眼镜是由医疗保险付款的便宜型号,我的头发是乱做一团的拖把,可以随我梳
理。我在学校里是不好不坏,中不溜儿。我相信,许多老师并不把我怎么当真,那
些在教室里经常一言九鼎的角色也不爱搭理我。要说起来,对于我的外表如何,我
的穿着举止又如何,还有我所取得的成绩,以及我认为自己应具有的价值等等,我
一概都很不满意。但是,我有这么多能量,抱有这么多信念,相信我有朝一日会英
俊潇洒和聪明有为,受人重视并叫人惊叹;我还藏有无穷希望,认为今后会同新的
人、新的景况迎头相遇。
这算不算是让我这么悲伤的原因呢?还是因为那种热中和信仰当时在胸中充溢,
还承诺着今后的生活,后来却从来不能、永远不能实现了呢?在小孩子和青少年的
脸上,我有时又看到这种热中和信仰,我于是悲伤地看着,我回首往事时也有同样
的伤感。是一种绝对的伤感吗?每当追怀往事时美好的记忆一戳就碎,就是这种伤
感降临到我们吗?是因为回忆中的幸福,不但来自恍然在目的当时光景,也出于没
有实现的海誓山盟吗?
她这个人,我应该从现在开始称她汉娜了,正像我当时已经开始叫她汉娜一样。
她自然不是生活在承诺当中,而是在此时此刻之中,也只生活在此时此刻。
我曾经问过她的过去,她也回答了,完全像是从尘封多年的箱子里翻拣搜寻一
般。她是在南欧的一个德国人居留地长大的,现在那儿属于罗马尼亚。她十七岁时
去了柏林,在西门子做过女工,二十一岁时身陷士卒……大战结束以来,她挨过了
所有自己能够干的工作。有轨电车售票员这个活儿她已经干了好几年,她爱的是她
那身制服和不停运动,还有不断变换的风景和脚下轮子的转动。除此之外,没有什
么让她留恋的。她没有结过婚。她已经三十六岁了。所有这些都是她述说的,好像
说的并不是她本人的生活,而是在讲一个她既不熟识、也不相干的人。有些事我想
了解得确切点儿,她却回答不上来。她也弄不明白我为什么对她父母亲是什么人感
兴趣;还有,她有没有兄弟姐妹,她在柏林的生活情况如何,以及她在当兵时都干
了些什么等等。“你倒真会问问题,小家伙!”
她对于未来也是这个样子。就我来讲,当然根本谈不上什么结婚啦家庭啦的计
划。不过,如果要我举法国小说家司汤达的名著《红与黑》为例子,我对于连・索
莱尔和德・莱纳夫人之间的情愫,比他和玛蒂尔德・莫尔小姐的关系更有同感。如
果说到托马斯・曼的小说《大骗子菲利克斯・克鲁尔的自白》,那我宁愿看到克鲁
尔最后投入母亲温暖厚实的怀抱,而不是女儿单薄细瘦的怀里。我姐姐学的是日耳
曼学,在餐桌上她谈到过那桩尽人皆知的文学辩论,就是封・歌德先生同封・施泰
因夫人究竟有没有一段恋情。我义愤填膺地辩护说,肯定有!这叫家里人惊诧莫名。
我还想像,我们的关系在五六年后会是怎么一番情景。我问汉娜她是怎么想的。哪
知她却回答说,她连近在咫尺的复活节怎么过都还没想过呢!放假时我和她想骑自
行车一同出游,这样,我们俩就好以母亲和儿子的名义住同一间房间了,而且整夜
呆在一起。
可是,我的设想和建议,很少不叫我反生痛苦的。有一次和母亲一起旅游,我
就曾经为了要住单人房而跟人吵闹起来。另外,由母亲陪伴着,去看医生,或者去
买一件新大衣,或者从外面归来时母亲去车站迎接我,这些事我都觉得同我的年龄
已经不相称了。每当母亲和我一起走在路上,而又恰巧碰上同学,我就紧张万分,
害怕给当成“妈妈的乖仔”。但是,尽管汉娜只比我母亲小十岁光景,也蛮可以当
我母亲,我同她一起出现却无所谓。我甚至为之感觉骄傲。
如果今天我看见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我会觉得她很年轻;如果我看见的是一
个十五岁的男孩,我会认为那是儿童。汉娜带给了我这么多自信,我自己也惊奇万
分。我在学校的成绩叫老师对我刮目相看,他们的尊重也成就了我的信心。还有那
些我接触的女孩子们,她们都留意到,我在她们面前已经不再缩头缩脑了,她们也
喜欢我这样。我感到浑身舒畅无比。
我同汉娜初次幽会的那一片记忆是如此灿烂夺目,至今历历如在眼前。奇怪的
是,自从我们俩谈话起,一直到学年结束的那几个礼拜,因为相互融合反而变得模
糊起来。这当中有个原因,就是我们每次碰面和分开都太规律了,另外也因为我的
日子还从没有安排得这么满打满算过,我的生活还从没有这么节奏欢快、内容丰富
过。每当回忆起每个礼拜所做的功课,我恍惚像又在课桌旁坐着,一直就那么坐着,
直到把生病期间所落下的功课全部补上为止。我念完了所有生词,读完了全套课文,
做完了全部数学证明,还记住了整部化学元素周期表。至于魏玛共和国和第三帝国,
我在病床上就读过了,更不在话下。还有,我们的多次约会,在记忆里竟然连成了
绵延无尽的一次长久幽会。从那次交谈后,我们总是下午会面。如果她是上晚班,
就从三点呆到四点半,否则从五点半开始。因为七点是我家吃晚饭的时间,起先汉
娜还催我准时回家。久而久之,我就不止是呆上一个半钟头了。我开始寻找借口,
逃避回家吃晚饭。
这是因为有了朗读这件事儿的缘故。我们谈心后的一天,汉娜突然想知道我在
学校里读的什么书。我就讲起了古希腊荷马的史诗,古罗马西塞禄的演讲,以及美
国作家海明威的小说,就是那位老人同大海和大鱼做斗争的故事。她又说,她想听
听希腊文和拉丁文是什么腔调。我就给她读了史诗《奥德赛》的一段,还有西塞禄
反击卡提林纳( 西塞禄(前106-前43),罗马政治家、律师、古典学者、作家;
卡提林纳,公元前63年罗马政坛一次夺权阴谋的领导者。) 的著名演讲。
“你也读德文吗?”
我一时迷惑不解。
“你是什么意思?”
她解释道:
“你只学外国话吗?本国话里也有什么要学的吗?”
“我们读德文文章。”在我生病期间,我们班级就读过莱辛的戏剧《爱米丽亚
・迦洛蒂》,以及席勒的名剧《阴谋与爱情》。那时,老师还要求大家就其内容写
一篇作文。所以,我要补读这两篇东西,我也照做了。不过,我是在其他作业都做
完了才读的。这时,已经很晚了,我也很累,所以,我读的那些,第二天就全忘记
了,我还得重读一遍。
“读给我听听看!”
我很轻松地回答说:
“你自己读吧,我给你带来了。”
可是,她却不同意:
“你的声音特别好听,小家伙,我情愿听你念,比我自己读要好多了。”
“哦?我自己倒不晓得呢。”
当我第二天去她那儿,马上就想吻她时,她却闪开了。“你得先给我念一段。”
她很顶真。我要先给她朗读半小时《爱米丽亚・迦洛蒂》,她才给我洗淋浴,
然后带我上床。我那会儿已经喜欢上淋浴了。我是乘着情欲而来,可在朗读声中,
情欲却渐渐退潮。这么朗读一段剧本,其中出现面目不同的角色,都要把他们表达
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就非常需要集中注意力,心无旁骛。只有等到洗淋浴的时
候,我的情欲才又重新勃发。于是,朗读,淋浴,做爱和并排小睡,成了我们幽会
的常规节目。
她是一位专心的听客。她时而嫣然一笑,她忽而嗤之以鼻;她一会儿愤怒难当,
她一忽儿又击节赞赏。这一切都毫无疑问地表明,她一直在紧张地跟踪着情节发展。
她也发表看法,认为不管是爱米丽亚,还是路易丝,全都是傻丫头片子。她偶尔会
迫不及待地催促我接着往下念,就是带着一种希望,要让这些愚蠢言行尽早收场。
她会说:“哪有这么样的事!”
我有时也会被情节所迫,自己继续读下去。后来,天渐渐变长,我也顺其自然
读得时间长一点,这样的话,就刚好可以在暮霭微熹中和她上床。事后,当她枕着
我安然入睡时,院子里的电锯声已经停歇下来,只听得见窗外鸫鸟在歌唱,厨房里
的那些东西斑驳陆离,或明或暗,全都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我也沉浸在一片无边
的幸福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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