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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一个礼拜之后,我又站在她家门前了。 整整一个礼拜,我都在竭尽全力不再去想她。可是,我整天无所事事,没有什 么别的事情能够叫我分心。医生还迟迟没有决定我到底能不能重返学校。读书读了 好几个月,让人厌倦。同学们倒还来看我,但是,他们的来访却不能架起一座桥梁, 跨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间;而且,他们逗留的时间也愈来愈短。他们说,我应该去 散散步,每天多走那么一点儿路,以不劳累为限度。其实,劳累倒是我所需要的。 有谁在儿童时或者少年时生过点小病的,一定会感到那真是一段美妙时光。外 部世界,也就是院子里、花园中和马路上的那片自由天地,夹带着吵闹声浪,冲破 了层层阻挡,隐隐约约传进病房来。小病人在阅读着的人物和故事都从书里跃然而 出,在病房里茁壮生长。小病人还有点热度,恰好用来让知觉削弱而幻想增强,也 使得病房变成了既亲切又陌生的新房间。于是,帷幕上的褶子化成了妖魔,地毯也 在做鬼脸,椅子呀,桌子呀,橱呀柜呀什么的,一下子都高耸起来,似高山,像建 筑,是船舶,伸手可触,又遥不可及。漫漫长夜,伴随着小病人的是教堂悠扬的钟 声,偶尔开过去的汽车轰隆的响声,还有,就是车辆灯光抚摩过屋顶和墙壁的反光。 经常几个钟头都睡不着,但不是失眠的几个钟头;那几个钟头不是缺失,而是 充实。 渴望、回忆、恐慌和向往,组成了一座座迷宫,小病人迷失其中,失而复得, 得而复失。那是神奇的几个钟头,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好的和坏的。 小病人好点之后,这种情况便会慢慢跟着减弱。如果疾病拖延得很久,病房也 会浸染在这种气氛里。小病人久病初愈,正在康复,已经没有热度,却走失在迷宫 里了。 我每天早上一觉醒来,都会自觉一阵阵害臊,睡衣裤子经常湿津津的,污渍斑 斑。我睡梦中出现的图画和场景都是在作孽。我想起来,母亲也好,神甫也好,姐 姐也好,他们看来是不会责骂我的。母亲不必讲了,我所尊敬的神甫曾经给我实施 坚信礼,他在那时对我谆谆告诫,我也曾表示过要好好遵守;说到我姐姐,我曾经 把自己青春期的秘密向她吐露过。这些人虽然不会责骂我,但是会以一种爱护和关 切的方式提醒我,这比责骂还要让人难受。特别作孽的是,上面的图画和场景我并 不是被动地去梦见,而是主动地去幻想。 我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的勇气,会又一次去看施密茨太太。难道,往日所受的 道德教诲,又回过头来以某种方式反抗自己了?当充满情欲的目光如此放肆时,就 如同宣泄欲念本身一样;而主动的幻想如此恶劣,也一如幻想中的行动一般。那么, 为什么不索性去宣泄情欲并采取行动呢?我日复一日更加明白,罪恶的想法我已经 再也不能摆脱。于是,我就想到了罪恶的行动本身了。 也可以从另外一方面来考虑。去看她也许真有什么危险,但是,危险毕竟不会 自行实施。施密茨太太一定会非常惊喜地欢迎我,聆听我对自己那次失礼的道歉, 并且最后来个友好的告别。如果不去,倒反而是危险的,因为,我其实正陷入自己 的幻想而不能自拔,这不也是一种风险吗?所以,我去看她才是正理。她会举止正 常,我也会正常举动,一切都会重新正常起来。 这些就是我当时的冷静思考,从我的欲念出发,从道德上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深 思熟虑过,终于找到了一条途径,从而使得我的作孽之感也沉默下来。但是,这还 不足以给我带来勇气。我于是又编造种种借口,其中一条如下:为什么母亲、姐姐, 还有我尊敬的神甫,就一定会阻止我去呢?如果他们真能想到上述这一切,事实上 肯定是会鼓励我的。可要真正去,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 要那么做。然而,从往日行为中,我发现了一种漫长时间中的生命模式,按照这一 模式,思想和行动要么一致,要么分离。我是这么想的,我如果得到了一个结论, 并把这个结论转化成一项坚定的决定,那么我就会发现,如果按照这决定行事,后 果会完全是另一码事。所以,看起来应该按照决定行事,实际上却不能照章办理。 在我生命的流程当中,有的事情不做决定,却去这么做了;有的事情做过决定, 却不去那么做,这样的事情简直太多了。如果真出了事情的话,不管是什么事情, 都会牵扯到行动。例如,事情涉及一位妇女,我已经不愿意再见到她;事情也许又 关系到我某次所说的话,不但顶撞了上司,而且还生死攸关;事情更可能同抽烟有 关,我曾经决定戒烟,却又抽起来了,我放弃吸烟时,也正好承认了一个事实,我 是烟民,并将终身保持这顶帽子。诸如此类,可以类推。我并不是说思考问题和做 出决定对于行为没有影响。但是,行为所实施的,却并不简单地就是事先所想到的 和决定的。行为有自己的来历,它是我的行为,它有自身的独特方式,就像我的思 想乃我的思想,我的决定也只能是我的决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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