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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如果说白沙瓦让我回忆起喀布尔过去的光景,那么,伊斯兰堡就是喀布尔将 来可能成为的城市。街道比白沙瓦的要宽,也更整洁,种着成排的木槿和凤凰树。 市集更有秩序,而且也没有那么多行人和黄包车挡道。屋宇也更美观,更摩登, 我还见到一些公园,林阴之下有蔷薇和茉莉盛开。 法里德在一条通往玛加拉山的巷道找了个小旅馆。前去的路上,我们经过著 名的费萨尔清真寺,世界上最大的清真寺,香火甚旺,耸立着巨大的水泥柱和直 插云霄的尖塔。看到清真寺,索拉博神色一振,趴在车窗上,一直看着它,直到 法里德开车拐了个弯。 旅馆的房间比我和法里德在喀布尔住过那间好得太多了。被褥很干净,地毯 用吸尘器吸过,卫生间没有污迹,里面有洗发水、香皂、刮胡刀、浴缸,有散发 着柠檬香味的毛巾。墙上没有血迹。还有,两张单人床前面的柜子上摆着个电视 机。 “看!”我对索拉博说。我用手将它打开――没有遥控器,转动旋钮。我调 到一个儿童节目,两只毛茸茸的卡通绵羊唱着乌尔都语歌曲。索拉博坐在床上, 膝盖抵着胸膛。他看得入迷,绿眼珠反射出电视机里面的影像,前后晃动身子。 我想起有一次,我承诺哈桑,在我们长大之后,要给他家里买台彩电。 “我要走了,阿米尔老爷。”法里德说。 “留下过夜吧,”我说,“路途遥远。明天再走。” “谢谢你。”他说,“但我想今晚就回去。我想念我的孩子。”他走出房间, 在门口停下来。“再见,亲爱的索拉博。”他说。他等着回应,但索拉博没理他, 自顾摇着身子,屏幕上闪动的图像在他脸上投下银光。 在门外,我给他一个信封。打开之后,他张大了口。 “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我说,“你帮了我这么多。” “这里面有多少钱?”法里德有点手足无措。 “将近两干美元。” “两干……”他说,下唇稍微有点颤抖。稍后,他驶离停车道的时候,揿了 两下喇叭,摇摇手。我也朝他招手。再也没有见到他。 我回到旅馆房间,发现索拉博躺在床上,身子弯成弓形。他双眼合上,但我 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他关掉了电视。我坐在床上,痛得龇牙咧嘴,抹去额头 上的冷汗。我在想,要过多久,起身、坐下、在床上翻身才不会发痛呢?我在想, 什么时候才能吃固体食物呢?我在想,我该拿这个躺在床上的受伤的小男孩怎么 办?不过我心里已经有了想法。 柜台上有个饮水机。我倒了一玻璃杯水,吞下两片阿曼德的药丸。水是温的, 带有苦味。我拉上窗帘,慢慢躺在床上。我觉得自己的胸膛会裂开。等到痛楚稍 减、我又能呼吸的时候,我拉过毛毯盖在身上,等着阿曼德的药丸生效。 醒来之后,房间变黑了。窗帘之间露出一线天光,那是即将转入黑夜的紫色 斜晖。汗水浸透被褥,我脑袋昏重。我又做梦了,但忘记梦到什么。 我望向索拉博的床,发现它是空的,心里一沉。我叫他的名字,发出的嗓音 吓了自己一跳。那真是茫然失措,坐在阴暗的旅馆房间,离家万里,身体伤痕累 累,呼唤着一个几天前才遇到的男孩的名字。我又喊了他的名字,没听到回答。 我挣扎着起床,查看卫生间,朝外面那条狭窄的走廊望去。他不见了。 我锁上房门,一只手扶在走廊的栏杆上,跌跌撞撞走到大堂的经理办公室。 大堂的角落有株满是尘灰的假棕榈树,粉红的火烈鸟在壁纸上飞舞。我在塑料贴 面的登记柜台后面,找到正在看报纸的经理。我向他描绘索拉博的样子,问他有 没有见到过。他放下报纸,摘掉老花镜。他的头发油腻,整齐的小胡子有些灰白, 身上依稀有种我叫不上名字的热带水果味道。 “男孩嘛,他们总喜欢出去玩。”他叹气说,“我有三个男孩,他们整天都 跑得不见踪影,给他们母亲惹麻烦。”他用报纸扇风,看着我的下巴。 “我认为他不是出去玩,”我说,“我们不是本地人,我担心他会迷路。” 他摇摇头:“你应该看好那个男孩,先生。” “我知道,”我说,“但我睡着了,醒来他已经不见了。” “男孩应该多加关心的,你知道。” “是的。”我说,血气上涌。他怎么可以对我的焦急如此无动于衷?他把报 纸交在另外一只手上,继续扇风,“他们现在想要自行车。” “谁?” “我的孩子。”他说,“他们总在说:”爸爸,爸爸,请给我们买自行车, 我们不会给你带来麻烦。求求你,爸爸。‘“他哼笑一声,”自行车。他们的母 亲会杀了我,我敢向你保证。“ 我想像着索拉博横尸街头,或者在某辆轿车的后厢里面,手脚被绑,嘴巴被 塞住。我不想他死在我手里,不想他也因我而死。“麻烦你……”我说,皱起眉 头,看见他那件短袖蓝色棉衬衫翻领上的商标,“费亚兹先生,你见过他吗?” “那个男孩?” 我强忍怒火:“对,那个男孩!那个跟我一起来的男孩。以真主的名义,你 见过他吗?” 扇风停止。他眼睛一缩:“别跟我来这套,老弟,把他弄丢的不是我。” 虽然他说得没错,但不能平息我的怒火。“你对,我错了,是我的错。那么, 你见过他吗?” “对不起。”他强硬地说,戴上眼镜,打开报纸,“我没见过这样的男孩。” 我在柜台站了一会,抑制自己别发火。我走出大厅的时候,他说:“有没有 想过他会去什么地方?” “没有。”我说。我感到疲惫,又累又怕。 “他有什么爱好吗?”他说,我看见他把报纸收起来。“比如说我的孩子, 他们无论如何总是要看美国动作片,特别是那个阿诺什么辛格演的……” mpanel(1); “清真寺!”我说,“大清真寺。”我记得我们路过的时候,清真寺让索拉 博从委靡中振奋起来,记得他趴在车窗望着它的样子。 “费萨尔?” “是的,你能送我去吗?” “你知不知道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清真寺?”他问。 “不知道,可是……” “光是它的院子就可以容下四万人。” “你能送我到那边去吗?” “那儿距这里还不到一公里。”他说,不过他已经从柜台站起来。 “我会付你车钱。” 他叹气,摇摇头,“在这里等着。”他走进里间,出来的时候换了一副眼镜, 手里拿着串钥匙,有个披着橙色纱丽的矮胖女人跟在身后。她坐上他在柜台后面 的位子。“我不会收你的钱。”他朝我吹着气,“我会载你去,因为我跟你一样, 也是个父亲。” 我原以为我们会在城里四处寻找,直到夜幕降临。我以为我会看到自己报警, 在费亚兹同情的目光下,给他们描绘索拉博的样子。我以为会听见那个警官疲累 冷漠的声音,例行公事的提问。而在那些正式的问题之后,会来个私人的问题: 不就是又一个死掉的阿富汗孩子,谁他妈的关心啊? 但我们在离清真寺约莫一百米的地方找到他,坐在车辆停满一半的停车场里 面,一片草堆上。费亚兹在那片草堆停下,让我下车。“我得回去。”他说。 “好的。我们会走回去。”我说,“谢谢你,费亚兹先生,真的谢谢。” 我走出去的时候,他身子从前座探出来。“我能对你说几句吗?” “当然。” 在薄暮的黑暗中,他的脸只剩下一对反照出微光的眼镜。“你们阿富汗的事 情……这么说吧,你们有点鲁莽。” 我很累,很痛。我的下巴抖动,胸膛和腹部那些该死的伤口像鱼钩在拉我的 皮肤。但尽管这样,我还是开始大笑起来。 “我……我说了……”费亚兹在说话,但我那时哈哈大笑,喉头爆发出来的 笑声从我缝着线的嘴巴进出来。 “疯掉了。”他说。他踩下油门,车轮在地面打转,尾灯在黯淡的夜光中闪 闪发亮。 “你把我吓坏了。”我说。我在他身旁坐下,强忍弯腰带来的剧痛。 他望着清真寺。费萨尔清真寺的外观像一顶巨大的帐篷。轿车进进出出,穿 着白衣的信徒川流不息。我们默默坐着,我斜倚着树,索拉博挨着我,膝盖抵在 胸前。我们听着宣告祈祷开始的钟声,看着那屋宇随日光消退而亮起成千上万的 灯光。清真寺在黑暗中像钻石那样闪着光芒。它照亮了夜空,照亮了索拉博的脸 庞。 “你去过马扎里沙里夫吗?”索拉博说,下巴放在膝盖上。 “很久以前去过,我不太记得了。” “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带我去过那儿,妈妈和莎莎也去了。爸爸在市集给我 买了一只猴子。不是真的那种,而是你得把它吹起来的那种。它是棕色的,还打 着蝴蝶结。” “我小时候似乎也有一只。” “爸爸带我去蓝色清真寺。”索拉博说,“我记得那儿有很多鸽子,在那个 回教堂外面,它们不怕人。它们朝我们走来,莎莎给我一小片馕,我喂那些鸟儿。 很快,那些鸽子都围在我身边咯咯叫。真好玩。” “你一定很想念你的父母。”我说。我在想他有没有看到塔利班将他的父母 拖到街上。我希望他没有。 “你想念你的父母吗?”他问,把脸颊放在膝盖上,抬眼看着我。 “我想念我的父母吗?嗯,我从没见过我的妈妈。我爸爸几年前死了,是的, 我想念他。有时很想。” “你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我想起爸爸粗壮的脖子,黑色的眼睛,那头不羁的棕发,坐在他大腿上跟坐 在树干上一样。“我记得他长什么样子,”我说,“我还记得他身上的味道。” “我开始忘记他们的面孔,”索拉博说,“这很糟吗?” “不,”我说,“是时间让你忘记的。”我想起某些东西。我翻开外套的前 袋,找出那张哈桑和索拉博的宝丽莱合影,“给你。” 他将相片放在面前几英寸的地方,转了一下,以便让清真寺的灯光照在上面。 他久久看着它。我想他也许会哭,但他只是双手拿着照片,拇指在它上面抚摸着。 我想起一句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看来的话,或者是从别人口里听来的:阿富汗有很 多儿童,但没有童年。他伸出手,把它递给我。 “你留着吧,”我说,“它是你的。” “谢谢你。”他又看了看照片,把它放在背心的口袋里面。一辆马车发着声 响驶进停车场。马脖子上挂着很多小铃铛,随着马步叮当作响。 “我最近经常想起清真寺。”索拉博说。 “真的吗?都想些什么呢?” 他耸耸肩,“就是想想而已。”他仰起脸,看着我的眼睛。这时,他哭了起 来,轻柔地,默默地。“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阿米尔老爷?” “当然。” “真主会不会……”他开始说,语声有点哽咽,“真主会不会因为我对那个 人做的事情让我下地狱?” 我伸手去碰他,他身子退缩。我收回手。“不会,当然不会。”我说。我想 把他拉近,抱着他,告诉他世界曾经对他不仁,他别无选择。 他的脸扭曲绷紧,试图保持平静:“爸爸常说,甚至连伤害坏人也是不对的。 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好的,还因为坏人有时也会变好。” “不一定的,索拉博。” 他疑惑地看着我。 “那个伤害你的人,我认识他很多年。”我说,“我想这个你从我和他的对 话中听出来了。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他……他有一次想伤害我,但你父亲救了 我。你父亲非常勇敢,他总是替我解决麻烦,为我挺身而出。所以有一天那个坏 人伤害了你父亲,他伤得你父亲很重,而我……我不能像你父亲救过我那样救他。” “为什么人们总是伤害我父亲?”索拉博有点喘着气说,“他从不针对任何 人。” “你说得对。你父亲是个好人。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亲爱的索拉博,这个世 界有坏人,有时坏人坏得很彻底,有时你不得不反抗他们。你对那个人所做的, 我很多年前就应该对他做的。他是罪有应得,甚至还应该得到更多的报应。” “你觉得爸爸会对我失望吗?” “我知道他不会。”我说,“你在喀布尔救了我的命。我知道他会为你感到 非常骄傲。” 他用衣袖擦脸,弄破了他嘴唇上挂着的唾液泡泡。他把脸埋在手里,哭了很 久才重新说话。“我想念爸爸,也想念妈妈,”他哽咽说, “我想念莎莎和拉辛汗。但有时我很高兴他们不……他们不在了。” “为什么?”我碰碰他的手臂,他抽开。 “因为……”他抽泣着说,“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我这么脏。”他 深吸一口气,然后抽泣着慢慢呼出,“我很脏,浑身是罪。” “你不脏,索拉博。”我说。 “那些男人……” “你一点都不脏。” “……他们对我……那个坏人和其他两个……他们对我……对我做了某些事 情。” “你不脏,你身上没有罪。”我又去碰他的手臂,他抽开。我再伸出手,轻 轻地将他拉近。“我不会伤害你,”我低声说,“我保证。”他挣扎了一下,全 身放松,让我将他拉近,把头靠在我胸膛上。他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随着每声啜 泣抽动。 喝着同样的奶水长大的人之间会有亲情。如今,就在这个男孩痛苦的泪水浸 湿我的衣裳时,我看到我们身上也有亲情开始生长出来。在那间房间里面和阿塞 夫发生的事情让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不可分开。 我一直在寻找恰当的机会、恰当的时间,问出那个萦绕在我脑里、让我彻夜 无眠的问题。我决定现在就问,就在此地,就在此刻,就在照射着我们的真主房 间的蓝色灯光之下。 “你愿意到美国去、跟我和我的妻子一起生活吗?” 他没有回答,他的泪水流进我的衬衣,我随他去。 整整一个星期,我们两个都没提起我所问过他的,似乎那个问题从来没被说 出来。接着某天,我和索拉博坐出租车,前往“达曼尼科”――它的意思是“那 座山的边缘”――观景台。它坐落在玛加拉山半腰,可以看到伊斯兰堡的全景, 树木夹道的纵横街路,还有白色房子。司机告诉我们,从上面能看到总统的宫殿。 “如果刚下过雨,空气清新,你们甚至能看到拉瓦尔品第[Rawalpindi ,伊斯兰 堡附近古城].”他说。我从他那边的观后镜,看见他扫视着我和索拉博,来回看 个不停。我也看到自己的脸,不像过去那样浮肿,但各处消退中的淤伤在它上面 留下黄色的痕迹。 我们坐在橡胶树的阴影里面,野餐区的长椅上。那天很暖和,太阳高悬在澄 蓝的天空中,旁边的长椅上坐着几个家庭,在吃土豆饼和炸蔬菜饼。不知何处传 来收音机播放印度音乐的声音,我想我在某部旧电影里面听过,也许是《纯洁》 [Pakeeza,1971年公映,巴基斯坦电影] 吧。一些孩子追逐着足球,他们多数跟 索拉博差不多年纪,咯咯发笑,大声叫喊。我想起卡德察区那个恤孤院,想起在 察曼的办公室,那只老鼠从我双脚之间穿过。我心口发紧,猛然升起一阵始料不 及的怒火,为着我的同胞正在摧毁他们的家园。 “怎么了?”索拉博问。我挤出笑脸,跟他说没什么。 我们把一条从旅馆卫生间取来的浴巾铺在野餐桌上,在它上面玩起番吉帕。 在那儿跟我同父异母兄弟的儿子一起玩牌,温暖的阳光照射在我脖子后面,那感 觉真好。那首歌结束了,另外一首响起,我没听过。 “看。”索拉博说,他用扑克牌指着天空。我抬头,见到有只苍鹰在一望无 垠的天空中翱翔。 “我还不知道伊斯兰堡有老鹰呢。” “我也不知道。”他说,眼睛看着那只回旋的鸟儿,“你生活的地方有老鹰 吗?” “旧金山?我想有吧,不过我没有见过很多。” “哦。”他说。我希望他会多问几句,但他又甩出一手牌,问是不是可以吃 东西了。我打开纸袋,给他肉丸夹饼。我的午餐是一杯混合的香蕉汁和橙汁―― 那个星期我租了费亚兹太太的榨汁机。我用吸管吮着,满嘴甜甜的混合果汁。有 些从嘴角流出来,索拉博递给我一张纸巾,看着我擦嘴唇。我朝他微笑,他也微 笑。 “你父亲跟我是兄弟。”我说,自然而然地。在我们坐在清真寺附近那晚, 我本来打算告诉他,但终究没说出口。可是他有权利知道,我不想再隐瞒什么事 情了。“同父异母,真的。我们有共同的爸爸。” 索拉博不再吃东西了,把夹饼放下,“爸爸没说过他有兄弟。”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 “他为什么不知道?” “没人告诉他,”我说,“也没人告诉我。我最近才发现。” 索拉博眨眼,好像那是他第一次看着我,第一次真正看着我。“可是人们为 什么瞒着爸爸和你呢?” “你知道吗,那天我也问了这个问题。那儿有个答案,但不是个好答案。让 我们这么说吧,人们瞒着我们,因为你父亲和我……我们不应该被当成兄弟。” “因为他是哈扎拉人吗?” 我强迫自己看着他:“是的。” “你父亲,”他眼睛看着食物,说,“你父亲爱你和爱我爸爸一样多吗?” 我想起很久以前,有一天我们在喀尔卡湖,哈桑的石头比我多跳了几下,爸 爸情不自禁拍着哈桑的后背。我想起爸爸在病房里,看着人们揭开哈桑唇上的绷 带,喜形于色。“我想他对我们的爱是一样的,但方式不同。” “他为我爸爸感到羞耻吗?” “不,”我说,“我想他为自己感到羞耻。” 他捡起夹饼,默默地吃起来。 我们快傍晚的时候才离开,天气很热,让人疲累,不过疲累得开心。回去的 路上,我觉得索拉博一直在观察我。我让司机在某间出售电话卡的商店门口停车。 我给他钱还有小费,让他帮我去买电话卡。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看着电视上的谈话节目。两个教士胡子花白,穿 着白袍,接听世界各地信徒打来的电话。有人从芬兰打来,那家伙叫艾优博,问 他十来岁的儿子会不会下地狱,因为他穿的裤子宽大耷拉,低得露出内裤的橡皮 筋勒带。 “我见过一幅旧金山的照片。”索拉博说。 “真的?” “那儿有座红色的大桥,和一座屋顶尖尖的建筑。” “你应该看看那些街道。”我说。 “它们是什么样的?”他现在看着我。电视上,两个毛拉正在交换意见。 “它们很陡,当你开车上坡的时候,你只能见到前面的车顶和天空。” “听起来真吓人。”他说。他翻过身,脸朝着我,背对着电视。 “刚开始有点吓人,”我说,“不过你会习惯的。” “那儿下雪吗?” “不,不过有很多雾。你知道那座你看过的红色大桥吧?” “是的。” “有时候,早晨的雾很浓,你只能看到两座尖耸的塔顶。” 他惊奇地微笑着:“哦。” “索拉博?” “怎么?” “你有考虑过我之前问你的问题吗?” 他的笑容不见了,翻身仰面躺着,十指交叉,放在脑后。毛拉确定了,艾优 博的儿子那样穿着裤子是会下地狱的。他们说《圣训》里面有提及。“我想过了。” 索拉博说。 “怎么样?” “我很怕。” “我知道那有点可怕,”我说,抓住那一丝渺茫的希望,“但你很快就可以 学会英语,等你习惯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也让我害怕。可是……” “可是什么?” 他又翻身朝着我,屈起双膝,“要是你厌倦我怎么办呢?要是你妻子不喜欢 我怎么办?” 我从床上挣扎起来,走过我们之间的距离,坐在他身边。“我永远不会厌倦 你,索拉博。”我说,“永远不会。这是承诺。你是我的侄儿,记得吗?而亲爱 的索拉雅,她是个很好的女人。相信我,她会爱上你的。这也是承诺。”我试探 着伸手拉住他的手掌,他稍微有点紧张,但让我拉着。 “我不想再到恤孤院去。”他说。 “我永远不会让那发生。我向你保证。”我双手压住他的手,“跟我一起回 家。” 他泪水浸湿了枕头,很长很久默不作声。然后他把手抽回去,点点头。他点 头了。 拨到第四次,电话终于接通了。铃声响了三次,她接起电话。“喂?”当时 在伊斯兰堡是晚上7 点半,加利福尼亚那边差不多是早晨这个时间。那意味着索 拉雅已经起床一个小时了,在为去上课做准备。“是我,”我说。我坐在自己的 床上,看着索拉博睡觉。 “阿米尔!”她几乎是尖叫,“你还好吗?你在哪儿?” “我在巴基斯坦。” “你为什么不早点打电话来?我担心得都生病了!我妈妈每天祷告,还许愿!” “我很抱歉没打电话。我现在没事了。”我曾经跟她说我会离开一个星期, 也许两个星期,但我离开将近一个月了。我微笑。“跟雅米拉阿姨说不要再杀羊 了。” “你说‘没事’是什么意思?你的声音怎么回事?” “现在别担心这个。我没事,真的。索拉雅,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一个我 早就该告诉你的故事,但我得先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她放低声音说,语气谨慎一些了。 “我不会一个人回家。我会带着一个小男孩。”我顿了顿,说,“我想我们 要收养他。” “什么?” 我看看时间:“这张该死的电话卡还剩下四十七分钟,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找个地方坐下。”我听见椅脚匆匆拖过木地板的声音。 “说吧。”她说。 然后我做了结婚十五年来没做过的事:我向妻子坦白了一切事情。一切事情。 我很多次设想过这一刻,害怕这一刻,可是,我说了,我感到胸口有些东西涌起 来。我觉得就在提亲那夜,索拉雅跟我说起她的过去,也体验过某种非常相似的 感觉。 但这一次,说故事的人是我,她在哭泣。 “你怎么想?”我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阿米尔。你一下子告诉我太多了。” “我知道。” 我听见她擦鼻子的声音。“但我很清楚地知道的是:你必须把他带回家。我 要你这么做。” “你确定吗?”我说,闭上双眼,微笑起来。 “我确定吗?”她说,“阿米尔,他是你的侄儿,你的家人,所以他也是我 的侄儿。我当然确定,你不能任他流落街头。”她停顿了一会,“他性子怎样?” 我望向睡在床上的索拉博:“他很可爱,很严肃那种。” “谁能怪他呢?”她说,“我想见到他,阿米尔。我真的想。” “索拉雅?” “嗯。” “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说。我听得见她话里的笑意,“小心点。” “我会的。还有,别告诉你父母他是谁。如果他们想知道,应该让我来说。” “好的。” 我们挂上电话。 伊斯兰堡美国大使馆外面的草坪修剪齐整,点缀着一圈圈花儿,四周是挺直 的篱笆。房子本身跟伊斯兰堡很多建筑很相像:白色的平房。我们穿过几个街区, 到达那儿,三个不同的安检人员搜我的身,因为我下巴缝着的线弄响了金属探测 器。我们最终从热浪中走进去,空调的冷风扑面而来,好像冰水泼在脸上。接待 室的秘书是个五十来岁的金发妇女,脸庞瘦削。我自报家门,她微微一笑。她穿 着米色的罩衫和黑色的休闲裤――她是我数个星期来见到的第一个没有穿着蒙脸 长袍或者棉袍的女人。她在预约单上查找我的名字,用铅笔带橡皮擦那头敲着办 公桌。她找到我的名字,让我坐下。 “你们想来杯柠檬汁吗?”她问。 “我不要,谢谢。” “你儿子要吗?” “什么?” “那个英俊的小绅士,”她说,朝索拉博笑着。 “哦,好的,谢谢你。” 索拉博和我坐在黑色的皮沙发上,就在接待柜台对面,挨着一面高高的美国 国旗。索拉博从玻璃桌面的咖啡桌挑起一本杂志。他翻阅着,心不在焉地看着图 片。 “怎么啦?”索拉博说。 “什么?” “你在微笑。” “我在想着你的事情呢。”我说。 他露出紧张的微笑。挑起另外一本杂志,还不到三十秒就翻完了。 “别害怕。”我碰碰他的手臂说,“这些人很友善,放松点。”我自己才应 该听从这个建议。我在座位上不停挪动身子,解开鞋带,又系上。秘书将一大杯 混有冰块的柠檬汁放在咖啡桌上。“请用。” 索拉博羞涩一笑。“非常谢谢。”他用英语说,听起来像“灰常歇歇。”他 跟我说过,他只懂得这句英语,还有“祝你今天愉快”。 她笑起来:“别客气。”她走回办公桌,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响。 “祝你今天愉快。”索拉博说。 雷蒙德・安德鲁个子不高,手掌很小,指甲修剪得很好,无名指上戴着结婚 戒指。他草草和我握手,感觉像捏着一只麻雀。这是一双掌握我们命运的手,我 想。索拉博和我坐在他的办公桌对面。一张《悲惨世界》的海报钉在安德鲁身后 的墙壁上,挨着一张美国地形图。阳光照耀的窗台上有盆番茄藤。 “吸烟吗?”他问,和他瘦弱的身形相比起来,他低沉洪亮的声音显得十分 古怪。 “不,谢谢。”我说。安德鲁甚至都没看索拉博一眼,跟我说话的时候眼睛 也没看着我,但我不在乎。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半包烟里面抽出一根点上。 他还从同一个抽屉拿起一瓶液体,一边涂抹在手上,一边看窗台上的番茄藤,香 烟斜斜吊在他嘴角。然后他关上抽屉,把手肘放在办公桌上,呼出一口气。“好 了,”他说,在烟雾中眨眨他灰色的眼睛,“告诉我你的故事。” 我感觉就像冉・阿让坐在沙威[ 冉・阿让(jean Valjean)和沙威(javert) 都是雨果作品《悲惨世界》中的人物,前者因为偷东西入狱,后者是警察] 对面。 我提醒自己,我如今在美国的领地上,这个家伙跟我是一边的,他领薪水,就为 了帮助我这样的人。“我想收养这个孩子,将他带回美国。”我说。 “告诉我你的故事。”他重复说,用食指把烟灰在整洁的办公桌上压碎,将 其扫进烟灰缸。 我把跟索拉雅通电话之后编好的故事告诉他。我前往阿富汗,带回我同父异 母兄弟的儿子。我发现这个孩子处境堪忧,在恤孤院中浪费生命。我给恤孤院的 负责人一笔钱,将孩子带出来。接着我把他带到巴基斯坦。 “你算是这个孩子的伯伯?” “是的。” 他看看表,侧身转向窗台上的番茄藤,“有人能证明吗?” “有的,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他转向我,点点头。我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他的想法,但一无所获。我在想他 这双小手有没有玩过扑克。 “我想,把下巴缝成这样,该不是最近时兴的证词吧。”他说。我们麻烦了, 索拉博和我,我顿时明白。我告诉他我在白沙瓦被抢了。 “当然,”他说,清清喉咙,“你是穆斯林吗?” “是的。” “虔诚吗?” “是的。”实际上,我都不记得上次把头磕在地上祷告是什么时候。然后我 想起来了:阿曼尼大夫给爸爸看病那天。我跪在祈祷毯上,想起的却只有几段课 堂上学到的经文。 “对你的事情有点帮助,但起不了太大作用。”他说,作势在他那蓬松的头 发上搔痒。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我拉起索拉博的手,扣着他的手指。索拉博不安 地看着我和安德鲁。 “有个长的答案,到了最后我会告诉你。你想先听个短的吗?” “说吧。”我说。 安德鲁将香烟掐灭,抿着嘴,“放弃吧。” “什么?” “你提出的收养这个孩子的请求。放弃吧。那是我给你的建议。” “知道了。”我说,“现在,也许你可以告诉我原因了。” “那就是说你想听长的答案了?”他语气冷淡地说,对我不快的语气无动于 衷。他合起手掌,似乎他正跪在圣母面前。“让我们假设你告诉我的故事是真的, 不过我非常怀疑它是假的,或者省略掉一大部分。告诉你一声,我不关心。你在 这里,他在这里,这才是要紧的事情。即使这样,你的请求面临着明显的障碍, 更何况这个孩子并非孤儿。” “他当然是。” “从法律上来讲他不是。” “他的父母在街上被处决了,邻居都看到。”我说,为我们用英语交谈而高 兴。 “你有死亡证明吗?” “死亡证明?我们在说的是阿富汗,很多人甚至连出生证明都没有。” 他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先生,法律不是我制定的。你生气也没用,你还 是得证明他的父母确实去世了。这个男孩必须让法律承认他是孤儿。” “可是……” “你想要长的答案,我现在正给你呢。你的下一个问题是,你需要这个孩子 出生国的合作。现在,就算在最好的情况下,这也很难,还有,引用你说过的, 我们在谈论的是阿富汗。我们在喀布尔没有大使馆。这使事情极端复杂,几乎是 不可能的。” “你在说什么?我应该将他扔到街头上吗?”我说。 “我可没那么说。” “他受过性虐待。”我说,想起索拉博脚踝上的铃铛,他眼睛上的眼影。 “听到这个我很抱歉,”安德鲁张口说,不过他望着我的样子,好像我们一 直在谈论天气,“但那不会让移民局给这个小男孩放发签证。” “你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帮忙,可以捐钱给可靠的慈善组织,或者去难民营 当义工。但在现在这样的时刻,我们非常不赞成美国公民收养阿富汗儿童。” 我站起来。“走吧,索拉博。”我用法尔西语说。索拉博倚着我,头靠在我 的臀部上。我想起那张宝丽莱照片,他和哈桑就这样站着。“我能问你一些问题 吗,安德鲁先生?” “可以。” “你有孩子吗?” 这下,他第一次眨眼了。 “嗯,你有吗?随便问问而已。” 他默默无语。 “我这么认为,”我说,拉起索拉博的手,“他们应该找个知道想要孩子是 什么感觉的人坐你的位置。”我转身离开,索拉博跟着我。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安德鲁喊道。 “说吧。” “你承诺过这个孩子带他回家吗?” “要是有又怎样?” 他摇摇头,“真是危险的事情,给孩子承诺。”他叹气,又打开抽屉,“你 真想要这么做?”他说,翻着文件。 “我真的想这么做。” 他抽出一张名片:“那么我建议你找个优秀的移民律师。奥马尔‘费萨尔在 伊斯兰堡工作,你可以跟他说我让你去找他。” 我从他那里拿过名片。“谢谢。”我低声说。 “祝你好运。”他说。我们走出房间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安德鲁站在 长方形的阳光中,茫然地望着窗外,双手将那盆番茄藤转到阳光下,慈爱地拍打 着。 “保重。”我们走过秘书的办公桌时她说。 “你老板应该礼貌一些。”我说。我以为她会转动眼珠,也许点头说“我知 道,每个人都那么说”,诸如此类。相反的是,她降低声音:“可怜的雷,自从 他女儿死后,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扬起眉头。 “自杀。”她说。 在回旅馆的出租车上,索拉博头靠车窗,望着栋栋后退的房子和成排的橡胶 树。他的呼吸模糊了玻璃,擦干净,又模糊了。我等待他问起会谈的情况,但他 没问。 浴室的门关上,门后传来水流声。自从我们住进宾馆那天起,索拉博每晚上 床之前总要洗很久的澡。在喀布尔,热自来水像父亲一样,是稀缺的产品。现在 索拉博每晚几乎要用一个小时洗澡,浸在肥皂水中,不停擦着身体。我坐在床边 给索拉雅打电话,看着浴室门下渗出来的光线。你觉得干净了吗,索拉博? 我将雷蒙德跟我说过的告诉索拉雅。“你现在怎么想?” “我们得认为他错了。”她说她给几家安排国际收养的机构打过电话,她还 没发现有考虑收养阿富汗孩子的机构,但她还在找。 “你父母对这个消息怎么看?” “妈妈很为我们高兴。你知道她对你的感觉,阿米尔,在她眼里, 你做什么都不会错。爸爸……嗯,跟过去一样,他有点让人猜不透。他没说 太多。“ “你呢?你高兴吗?” 我听见她把听筒换到另一只手上。“我想这对你的侄儿来说是好的,但也许 他也会给我们带来帮助。” “我也这么想。”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可是我发现自己在想着他最喜欢吃什么菜,或者 最喜欢学校里的哪门课。我设想自己在帮他做作业……' ‘她哈哈大笑。浴室的 水声停止了,我能听到索拉博在那儿,从浴缸爬出来,擦干身体。 “你真是太好了。”我说。 “啊,我差点忘了!我给沙利夫舅舅打过电话!” 我记得在我们的婚礼上,他朗诵一首写在酒店信纸上的诗歌。我和索拉雅走 向舞台,朝闪光的镜头微笑的时候,他的儿子在我们头顶高举《可兰经》。“他 怎么说?” “嗯,他会帮助我们。他会给他在移民局的朋友打电话。”她说。 “真是个好消息。”我说,“我忍不住想让你快点见到索拉博。” “我忍不住想快点见到你。”她说。 我笑着挂上电话。 几分钟后,索拉博从浴室出来。自从与安德鲁会面之后,他说过的话几乎不 超过十来个单词,我每次试图跟他交谈,他总是点点头,或者用一个字回答我。 他爬上床,把毯子拉到下巴。没过几分钟,他呼呼睡去。 我抹开水汽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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