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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章 阿玛兰塔坐在柳条摇椅里,把刺绣活儿放在膝上,望着奥雷连诺. 霍塞;他给 脸颊和下巴都涂满了肥皂沫,就在皮带上磨剃刀,有生以来第一次剖脸了。他为了 把浅色的茸毛修成一撮胡于,竟将一个小疹疱弄出了血,而且割破了上唇,然而一 切完毕之后,他还是原来的样儿;复杂的刮脸手续使阿玛兰塔觉得,正是从这时起 ,奥雷连诺・霍塞长大成人了。 “奥雷连诺(注:指奥雷连诺上校长)象你现在这个岁数的时候,跟你一模一 样,”她说。“你已经是个男子汉啦。” 其实,他很早很早以前就成为男子汉了,那时阿玛兰塔还把他当做一个孩子, 在浴室里照常当着他的面脱衣服。从皮拉。苔列娜把孩子交给她抚养以来,她是惯 于这么做的。第一次,他感到兴趣的只是她那两个乳房之间的深凹之处,他甚至那 么天真地问阿玛兰塔,她为什么是那种样儿,她回答说:“刨呀,刨呀,就刨出坑 凹啦。”――接着用手表示如何刨法。过了许久,她在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死后恢 复了常态,又跟奥雷连诺。霍塞一块儿洗澡,他已经不去注意那个深凹之处,可是 她那酥软的乳房和褐色的乳头却使他奇怪地发颇。他继续观察她,逐渐发现了她那 最最隐秘的奇迹,而且由于这种宜观,他觉得自己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就象 她的皮肤接触冷水时出现的那种疙瘩。奥雷连诺・霍塞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就养 成了天刚微明就从自己的吊铺钻进阿玛兰塔卧榻的习惯,因为趴她接触可以驱除他 对黑暗的恐惧。然而,自从那一大他注意到了她的裸体之后,促使他从蚊帐下面钻 进阿玛兰塔卧榻的,已经不是对黑暗的恐惧,而是渴望黎明时闻到她那温暖的气息 了。有一天拂晓时――这件事正好发生在阿玛兰塔拒绝了格休列尔多・马克斯上校 的时候――奥雷连诺。霍塞醒了过来,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他感到阿玛兰塔的手指 ,活象急切、贪婪的小虫子,悄悄地摸他的肚子。奥雷连诺・霍塞假装睡着了,翻 身仰卧,让她的手指摸起来更方便一些。这一夜,他和阿玛兰塔建立了狼狈为奸的 牢固关系,尽管两人都装作不知道两人已经知道的事,正象其中一个知道另一个已 经明白一切那样。现在,奥雷连诺・霍塞不听到音乐钟响起十二点的华尔兹舞曲就 不能人睡,而这个容颜已衰的女人呢,除非她养大的梦游者钻进她的蚊帐,并且成 为她治疗孤独病的临时药剂,她就没有片刻的安宁。随后,他俩不仅赤身露体地一 块儿睡觉,弄得疲惫不堪,而且白天也在房中各处互相追逐,或者关在卧宝里,经 常处于无法止息的兴奋状态。有一天下午,乌苏娜差点儿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她 突然走进库房,他俩刚刚开始接吻。“你很爱自己的姑姑吧?”她天真地问了孙子 一句。他作了肯定的回答,“你干得好呀!”乌苏娜说着,量出了做面包的面粉, 就回厨房去了。这下子使得阿玛兰塔清醒了过来。她明白自己作得过头了,已经不 光是跟小孩子玩玩接吻的游戏,还陷进了恋爱的泥潭,这种恋爱是危险的、没有好 结果的,于是她马上坚决地结束了这种勾当。这时完成了军事训练的奥雷连诺・霍 塞,不得不忍受这件事情的痛苦,开始住在兵营里。每逢星期六,他都和士兵们一 块儿去卡塔林诺游艺场。他过早成熟,而且陷入了孤独,就向那些发出萎谢的花味 儿的女人寻求安慰:在黑暗中,他把她们理想化,而且凭热烈的想象把她们当做阿 玛兰塔。 过了不久,传到马孔多的战争消息就变得互相矛盾了。尽管政府本身公开承认 起义者取得了接二连三的胜利,可是马孔多的起义军官们仍然拥有难免投降的机密 情报。四月初,有个特使来找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他证实,自由党领袖们的 确跟内部地区起义部队的头头们进行了谈判,很快就要和政府签署下述条件的停战 协定:自由党人取得三个部长职位,在议会里成为少数派;赦免放下武器的起义者 。特使带来了奥雷连诺上校十分机密的指示:他不同意停战条件。他命令格林列尔 多・马克斯上校挑选五个最可靠的人,准备跟他们一起离开国内。命令是极端秘密 地执行的。在正式宣布停战之前一个星期,各种互相矛盾的谣言涌到马孔多的时候 ,奥雷连诺上校和十个忠于他的军官,其中包括罗克・卡尼瑟洛上校,在夜色的掩 护下,秘密地来到了马孔多,造散了警备队,埋藏了武器,销毁了档案。黎明时分 ,他们同格林列尔多・马克斯上校和他的五个人一起离开了马孔多。这次行动是迅 捷无声的,乌苏娜直到最后一分钟才知道情况,当时不知是谁轻轻地敲了敲她的卧 室窗子,低声说:“如果你想见见奥雪连诺上校,就赶快出来。”乌苏娜从床上一 跃而起,穿着睡衣奔到街上,可是已经看不见什么人,只听到黑暗里传来疾驰的马 蹄声 --支马队在尘土飞扬中离开了马孔多。乌苏娜第二天才发现,奥雷连诺・ 霍塞跟他父亲一块儿走了。 mpanel(1); 政府和反对派发表了结束战争的联合公报之后十天,传来了奥雷连诺上校在西 部边境发动第一次起义的消息。起义部队人数不多,装备很差,不到一个星期就溃 败了。但在一,年之中,正当自由党人和保守党人尽量让全国相信他们的和解时, 奥雷连诺上校又组织了七次武装起义。有一天夜呕,他队一条纵帆船上向列奥阿察 开炮,列奥阿察警备队的回答是:把城内最著名的十四个自由党人从床上拖出,就 地枪决。奥雷连诺上校占领了边境的海关哨所两个多星期,从那几向全国发出了开 始全民战争的号召。另一次,他在丛林里游荡了三个月,柯算实现一个最荒唐的计 划――在原始丛林垦走过将近一千五百公里,到首都郊区去展开军事行动。有一次 ,他出现在距离马孔多下到二十公里的地方,可是政府军把他逼进了山里――到了 距离一个魔区很近的地方,许多年前他的父亲曾在那儿发现过西班牙大帆船的骨架。 就在这时,维希塔香死了。她是象她希望的那样自然死亡的,由于害怕失眠症 使她过早死去,她曾离开了自己的家乡。这个印第安女人的遗愿,是要乌苏娜从她 床下的小箱子里掏出她二十多年的积蓄,送给奥雷连诺上校去支援战争。可是,乌 苏娜并没去碰这些钱,因为听说奥雷连诺上校似乎在省城附近登陆时牺牲了。大家 认为,关于他已死亡的正式报导――最近两年中的第四次――是可靠的,因为几乎 六个月来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尽管以前的大事还没过期,乌苏娜和阿玛兰塔又 宣布了新的丧事,然而今人震惊的消息却突然传到了马孔多。奥雷连诺上校还话着 ,可是显然停止了跟本国政府的战斗,而同加勒比海其他国这节节胜利的联邦主义 者联合了起来。他已改名换姓,离噶自己的国家越来越远。后来知道,他当时的理 想是把中美洲所有联邦主义者的力量联合起来,推翻整个大陆――从阿拉斯加到巴 塔戈尼亚(注:阿根廷地名)――的保守派政府。乌苏娜直接从儿子那里接到了第 一个信息,是他离开马孔多几年之后捎来的――那是一封揉皱了的。字迹模糊的信 ,一直从古巴的圣地亚哥经过不同的手传递来的。 “我们永远失去奥雷连诺啦,”乌苏娜读了信,悦道。“如果他这样走下去, 再过一年就到天边啦。” 这些活是乌苏娜向一个人说的,而且她首先拿信给他看――这个人就是保守党 的霍塞・拉凯尔・蒙卡达将军,他在战争结束之后当上了马孔多镇长,“唉,这个 奥雷连诺,可惜他不是保守党人,”蒙卡达将军说。他确实钦佩奥雷连诺上校。象 保守党的许多丈职人员一样,霍塞・拉凯尔・蒙卡达为了捍卫党的利益,参加了战 争,在战场上获得了将军头衔,尽管他不是职业军人。相反地,象他的许多党内同 事一样,他是坚决反对军阀的。他认为军阀是不讲道义的二流于、阴谋家和投机分 子;为了混水摸鱼,他们骚扰百姓。霍塞・拉凯尔・蒙卡达将军聪明、乐观,喜欢 吃喝和观看斗鸡,有一段时间是奥雷连诺上校最危险的敌人。他在沿海广大地区初 出茅庐的军人中间很有威望。有一次从战略考虑,他不得不把一个要塞让给奥雷连 诺上校的部队,离开时给奥雷连诺上校冒下了两封信。在一封较长的信里,他建议 共同组织一次用人道办法进行战争的运动。另一封信是给住在起义者占领区的将军 夫人的,在所附的一张字条上,将军要求把信转给收信人。从那时起,即使在最血 腥的战争时期,两位指挥官也签订了交换俘虏的休战协议。蒙卡达将军利用这些充 满了节口气氛的战个间隙,还教奥雷连诺上校下象棋。他俩成了好朋友,甚至考虑 能否让两党的普通成员一致行动,消除军阀和职业政客的影响,建立人道主义制度 ,采用两党纲领中一切最好的东西。战争结束之后,奥雷连诺上校暗中进行曲折、 持久的破坏活动,而蒙卡达将军却当上马孔多镇长。蒙卡达将军又穿上了便服,用 没有武器的警察代替了士兵,执行特赦法令,帮助一些战死的自由党人的家庭。他 宣布马孔多为自治区的中心,从镇长升为区长以后,在镇上创造了平静生活的气氛 ,使得人们想起战争就象想起遥远的、毫无意义的噩梦。被肝病彻底摧垮的尼康诺 神父,己由科隆涅尔神父代替,这是第一次联邦战争中的老兵,马孔多的人管他叫 “唠叨鬼”。布鲁诺・克列斯比跟安芭萝・摩斯柯特结了婚,他的玩具店象以往一 样生意兴隆,而且他在镇上建了一座剧场,西班牙剧团也把马孔多包括在巡回演出 的路线之内。剧场是一座宽敞的无顶建筑物,场内摆着木板凳,挂着丝绒幕,幕上 有希腊人的头像;门票是在三个狮头大的售票处――通过张得很大的嘴巴――出售 的。那时,学校也重新建成,由沼泽地带另一个市镇来的老教师梅尔乔尔・艾斯卡 隆纳先生管理;他让懒学生在铺了鹅卵石的院子里爬,而给在课堂上说话的学牛吃 辛辣的印度胡椒――这一切都得到父母们的赞成。奥雷连诺第二和霍.阿卡蒂奥第二 ――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的任性的孪生子,是最先带着石板、粉笔以及标上本人名字 的铝杯进教室的;继承了母亲姿色的雷麦黛丝,已经开始成为闻名的“俏姑娘雷麦 黛丝”。尽管年岁已高、忧虑重重,而且不断办理丧事,乌苏哪仍不服老。在圣索 菲怔。德拉佩德协助下,她使糖果点心的生产有了新的规模――几年之中,她不仅 恢复了儿子花在战争上的财产,而且装满了几葫芦纯金,把它们藏在卧室里。“ 只要上帝让我活下去,”她常说,“这个疯人院里总有充足的钱。”正当家庭处在 这种情况下的时候,奥雷连诺・霍塞从尼加拉瓜的联邦军队里开了小差,在德国船 上当了一名水手,回到了家中的厨房里――他象牲口一样粗壮,象印第安人一样黝 黑、长发,而且怀着跟阿玛兰塔结婚的打算。 阿玛兰塔一看见他,就立即明白他是为什么回来的,尽管他还没说什么。在桌 边吃饭时,他俩不敢对视。可是回家之后两个星期,在乌苏娜面前,奥雷连诺・霍 塞竟盯着阿玛兰塔的眼睛,说:”我经常都想着你。”阿玛兰塔竭力回避他,不跟 他见面,总跟俏姑娘雷麦黛丝呆在一起。有一次,奥雷连诺・霍塞问阿玛兰塔,她 打算把手上的黑色绷带缠到什么时候,阿玛兰塔认为侄子的话是在暗示她的处女生 活,竟红了脸,但也怪自己不该红脸。从奥雷连诺・霍塞口来以后,她就开始闩上 自己的卧窒门,可是连夜都听到他在隔壁房间里平静地打鼾,后来她就把这种预防 措施忘记了。在他回来之后约莫两个月,有一夭清晨,阿玛兰塔听到他走进她的卧 室,这时,她既没逃跑,也没叫嚷,而是发呆,感到松快,她觉得他钻进了蚊帐, 就象他还是小孩几时那样,就象他往常那样,于是她的身体渗出了冷汗;当她发现 他赤身露体的时候,她的牙齿止不住地磕碰起来。“走开,”她惊得喘不上气,低 声说。“走开,要不我就叫啦。”可是现在奥雷连诺・霍塞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他 已经不是一个孩子,而是兵营里的野兽了。从这一夜起,他俩之间毫无给果的搏斗 重新开始,直到天亮。“我是你的姑姑,”阿玛兰塔气喘吁吁地低声说,“差不多 是你的母亲,不仅因为我的年龄,也许只是没有给你喂过奶。”黎明,奥雷连诺走 了,准备夜里再来,而且每次看见没有闩上的房门.他就越来越起劲。因他从来没 有停止过对她的欲念。在占领的城镇里,在漆黑的卧室里,――特别是在最下贱的 卧室里――他遇见过她:在伤者绷带上的凝血气味中,在面临致命危险的片刻恐怖 中,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方,她的形象都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从家中出走、本来是 想不仅借助于遥远的距离,而且借助于令人发麻的残忍(他的战友们把这种残忍叫 做“无畏”),永远忘掉她:但在战争的粪堆里,他越污损她的形象,战争就越使 他想起她。他就这样在流亡中饱经痛苦,寻求死亡,希望在死亡中摆脱阿玛兰塔, 可是有一次却听到了有个老头儿讲的旷古奇闻,说是有个人跟自己的姑姑结了婚, 那个姑姑又算是他的表姐,而他的儿子原来是他自己的祖父(注:一种乱婚)。 “难道可以跟亲姑姑结婚吗?”惊异的奥雷连诺・霍塞问道。 “不仅可以跟姑姑结婚,”有个士兵胡说八道地回答他。“要不,咱们为啥反 对教士?每个人甚至可以跟自己的母亲结婚嘛。” 这场谈话之后过了两个星期,奥雷连诺・霍塞就开了小差。他觉得,阿玛兰塔 比以前更苍白了,也更抑郁和拘谨了,已经成熟到了头,但在卧室的黑暗里,她却 比以前更加热情。虽然勇敢地抗拒,但又在激励他。“你是野兽,”被他追逼的阿 玛兰塔说。“难道你不知道,只有得到罗马教皇的许可才能跟姑姑结婚?”奥雷连 诺。霍塞答应前往罗马,爬过整个欧洲,去吻教皇的靴子,只要阿玛兰塔放下自己 的吊桥。 “问题不光是许可,”阿玛兰塔反驳。“这样生下的孩子都有猪尾巴。” 对她所说的道理,奥雷连诺・霍塞根本听不进去。 “哪怕生下鳄龟也行,”他说。 有一天清晨,他因欲望没有得到满足而觉得难受,就到卡塔林诺游艺场去。他 在那儿找了一个廉价、温柔、乳房下垂的女人,这女人暂时缓和了他的苦恼。现在 ,他想用假装的轻蔑未制服阿玛兰塔了,他走过长廊时,看见她在缝纫机上异常灵 巧地干活,他连一句话也没跟她说。阿玛兰塔觉得如释重负,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 回事,突然下新想到了格休列尔多・马克斯上校,怀念起了晚间下棋的情景,她甚 至希望在自己的卧宗里看见上校了。奥雷连诺. 霍塞没有料到,由于自己错误的策 略,他失去了许多机会。有一大夜里,他再也不能扮演无所谓的角色了,就来到了 阿玛兰塔的房间。她怀着不可动摇的决心拒绝了他,永远门上了门。 奥雷连诺。霍寒回来之后过了几个月,一个身姿优美、发出茉莉花香的女人来 到马孔多乌苏娜家里,还带来了一个约莫五岁购孩子,女人说这孩子是奥雷连诺上 校的儿子,希望乌苏娜给他命名。这无名孩子的出身没有引起仟何人的怀疑:他正 象当年第一次去参观冰块的上校。女人说,孩子是张开眼睛出世的,而且带者成年 人的神情观察周围的人,他一眨不眨地凝视东西的习惯,叫她感到惊异。“跟他父 亲一模一样,”乌苏娜说。“只差一点:他的父亲只要用眼睛一瞧,椅了就会自己 移动。”孩子给命名为奥雷连诺,随母亲的姓,――根据法律,他不能随父亲的姓 。除非父亲承认他。教父是蒙卡达将军。阿玛兰塔要术把孩子留给她抚养,可是孩 子的母亲不同意。 就象拿母鸡跟良种公鸡交配一样,让姑娘去跟著名的军人睡觉,这种风习是乌 苏娜从没听说过的,们在这一年中,她坚决相信确有这种风习,因为奥雷连诺上校 的其他九个儿子也送来请她命名。其中母大的已经超过十岁,是个黑发、绿眼的古 怪孩子,一点也不象父亲。送来的孩子有各种年龄的,各种肤色的,然而总是男孩 ,全部显得那么孤僻,那就无可怀疑他们和布恩蒂亚家的血统关系了。在一连中该 子中,乌苏娜记住的只有两个。一个高大得跟年岁不相称的小孩儿,把她的一些花 瓶和若下碟子变成了一堆碎片.因为他的手似乎具有碰到什么就粉碎什么的特性。 另一个是金发孩子,氏着母亲那样的灰蓝色眼睛,姑娘一般的长鬃发。他毫不腼腆 地走进房来,仿佛熟悉这里的一切,好象他是在这里长大的,径直走到乌苏哪卧室 里的一个柜子跟前,说:“我要自动芭蕾舞女演员,”乌苏娜甚至吓了一跳。她打 开柜子,在梅尔加德斯时期留下的、乱七八糟的、沾满尘土的东西中间翻寻了一阵 ,找到了一双旧长袜裹着的芭蕾裤女演员――这是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有一次拿来 的,大家早就把它给忘了,不过十二年工夫,奥雷连诺在南征北战中跟一些女人个 在各地的儿子――十七个儿子――都取了奥雷连诺这个名字,都随自己母亲的姓。 最初,乌苏娜给他们的衣兜都塞满了钱,而阿玛兰塔总想把孩了留给自己,可是后 来,乌苏娜和阿玛兰塔都只送点礼品,充当教母了。“咱们给他们命了名,就尽了 责啦,”乌苏娜一面说,一面把每个母亲的姓名和住址、怯子出小的日期和地点记 在一本专用册千里。“奥雷连诺应当有一本完整的账,因为他回来以后就得决定孩 子们的命运。”在一次午餐中间,乌苏娜跟蒙卡达将军谈论这种引起担忧的繁殖力 时,希望奥雷迁诺上校有朝一日能够回来,把他所有的儿子都聚到一座房了里。 “您不必操心,大娘,”蒙卡达将军神秘地回答。“他会比您预料的回来得早。” 蒙卡达将军知道一个秘密,不愿在午餐时透露,那就是奥雷连诺上校已在回国 的路上,准备领导最长久的、最坚决的、最血腥的起义,一切都超过他迄今发动过 的那些起义。 局势又变得紧张起来,就象第一次战争之前的几个月一样。镇长本人鼓励的斗 鸡停止了。警备队长阿基列斯・里十多上尉实际上掌握了民政大权。自由党人说他 是个挑拨者。“可怕的事就要发生啦,”乌苏娜向奥雷连诺・霍塞说。“晚上六点 以后不要上街。”她的哀求没有用处。奥雷连诺・霍塞象往日的阿卡蒂奥一样,不 再属于她了。看来,他回到家里,能够无忧无虑地生活,又有了他的怕怕霍・阿卡 蒂奥那种好色和懒惰的倾向。奥雷连诺.霍塞对阿玛兰塔的热情已经媳灭,在他心 中没有留下任何创痕。他仿佛是在随波逐流:玩台球,随便找些女人解闷,去摸乌 苏娜密藏积蓄的地方;有时回家看看:也只是为了换换衣服。“他们都是一个样, ”乌苏娜抱怨说。“起初,他们规矩、听话、正经,好象连苍蝇都不欺负,可只要 一长胡子,马上就去作孽啦。”阿卡蒂奥始终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出身,奥雷连诺 .霍塞却跟他不同,知道他的母亲是皮拉.苔列娜。她甚至在自个儿屋里悬了个吊铺 给他睡午觉。他俩不仅是母亲和儿子,而且是孤独中的伙伴。在皮拉・苔列娜心中 ,最后一点希望的火星也熄灭了。她的笑声已经低得象风琴的音响;她的乳房已经 由于别人胡乱的抚弄而耷拉下去;她的肚子和大腿也象妓女一样,遭到了百般的蹂 躏;不过,她的心虽已衰老,却无痛苦。她身体发胖,喜欢叨咕,成了不讨人喜欢 的女人,已经不再用纸牌顶卜毫无结果的希望,而在别人的爱情里寻求安宁和慰藉 了。奥雷连诺・霍塞午休的房子,是邻居姑娘们和临时的情人幽会之所。“借用一 下你的房间吧,皮拉,”她们走进房间,不客气他说。“请吧,”皮拉回答。如果 是成双结对而来的,她就补上一句:“看见别人在床上快活,我也快活嘛。” 替人效劳,她向来不收报酬。她从不拒绝别人的要求,就象她从不拒绝男人一 样;即使她到了青春已过的时候,这些男人也追求她,尽管他们既不给她钱,也不 给她爱情,只是偶尔给她一点快乐。皮拉・苔列娜的五个女儿象母亲一样热情,还 是小姑娘的时候就走上了曲折的人生道路。从她养大的两个儿子中,一个在奥雷连 诺上校的旗帜下战死了,另一个满十四岁时,因为企图在沼泽地带购另一个市镇上 偷一篮鸡,受了伤,被捉走了。在一定程度上,奥雷连诺・霍塞就是半个世乡己中 “红桃老K”向她预示的那个高大、黝黑的男人,但他象纸牌许诺给她的其他一切 男人一样,钻到她的心里人迟了,因为死神已在他的身上打上了标记。皮拉・苔列 娜在纸牌上是看出了这一点的。 “今晚别出去,”她向他说。“就睡在这儿,卡梅丽达,蒙蒂埃尔早就要我让 她到你的房间里去了。” 奥雷连诺・霍塞没有理解母亲话里的深刻涵义。 “告诉她半夜等我吧,”他回答。 接着他就前往剧场,西班牙剧团在那儿演出戏剧《狐狸的短剑》,实际上这是 索利拉的一出悲剧,可是阿基列斯・里卡多上尉下令把剧名改了,因为自由党人把 保守党人叫做“哥特人”。奥雷连诺・霍塞在剧场门口拿出戏票时发现,阿基列斯 ・里卡多带若两名持枪的士兵正在搜查入场的人。“当心点吧,上尉,”奥孟连诺 ・霍塞提出警告,“能够向我举手的人还没出世咧。”上尉试图强迫搜查他,没带 武器的奥雷连诺・霍塞拔腿就跑。士兵们没有服从开枪的命令。“他是布恩蒂亚家 的人嘛,”其中一个士兵解释。于是,狂怒的上尉拿起一支步枪,冲到街道中间, 立即瞄准。 “全是胆小鬼!”他怒吼起来。“哪怕这是奥雷连诺上校,我也不伯!” 卡梅丽达・蒙蒂埃尔是个二十岁的姑娘,刚在自己身上洒了花露水,把迷迭香 花瓣撒在皮拉・苔列娜床上,就听到了枪声。从纸牌的占卜看来,奥雷连诺・霍塞 注定要跟她一块儿得到幸福(阿玛兰塔曾经拒绝给他这种幸福),有七个孩子,他 年老以后将会死在她的怀里,可是贯穿他的脊背到胸膛的上一颗子弹,显然不太理 解纸牌的顶示。然而,注定要在这天夜里死亡的阿基列斯. 里卡多上尉真的死了, 而且比奥雷连诺。霍塞早死四个小时,枪声一响,上尉也倒下了,不知是谁向他射 出了两颗子弹,而且许多人的叫喊声震动了夜间的空气。 “自由党万岁!奥雷连诺上校万岁!” 夜里十二点,当奥雷连诺・霍塞流血致死,卡梅丽达。蒙蒂埃尔发现纸牌向她 预示的未来十分渺茫的时候,有四百多人在剧场前面经过,又用手枪朝阿基列斯・ 里卡多的尸体叭叭地射出一些子弹。把满身铅弹的沉重尸体搬上车子,需要好几个 士兵,这个尸体象浸湿的面包一样瓦解了。 对政府军的卑劣行怪感到恼怒的霍塞. 拉凯尔. 蒙卡达将军,运用自己的政治 影响,重新穿上制服,掌握了马孔多的军政权力。但他并不指望自己调和的态度能 够防止不可避免的事情。九月里的消息是互相矛盾的。政府声称控制了全国,而自 由党人却接到了内部地区武装起义的秘密情报。只有在宣布军事法庭缺席判决奥雷 连诺上校死刑时,政府当局才承认故争状态。哪一个警备队首先逮住上校,就由哪 一个警备队执行判决。“可见,他回来啦,”乌苏娜向蒙卡达将军高兴他说。然而 ,蒙卡达将军还没有这样的情报。 其实,奥雷连诺上校一个多月前已经回国。他的回国引起了各种各样的谣言; 根据这些谣言,他同时出现在相距几百公里的好几个地方,所以,在政府宣布奥雷 连诺上校占领了沿海两州之前,甚至蒙卡达将军自己也不相信他已回国。“祝贺您, 大娘,”蒙卡达将军向乌苏娜说,并且拿电报给她看。“您很快就能在这里见到他 了。”这时乌苏娜才第一次感到不安。“可您怎么办呢?”她问。蒙卡达将军已经 多次向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 “象他一样:履行自己的职责。” 十月一日拂晓,奥雷连诺上校率领一千名装备精良的士兵进攻马孔多。警备队 奉命抵抗到底。晌午,蒙卡达将军跟乌苏娜一起吃饭时,起义者的排炮象雷一样在 整个市镇上空隆隆地响,把地方金库的门面轰毁了。“他们的武器不次于我们,” 蒙卡达将军说,“而且战斗意志更强。”下午两点,双方的炮击震撼大地的时候, 将军就跟乌苏娜告别了,他完全相信自己正在进行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 “奥雷连诺上校也许今晚就在这座房子里了,”他说。“如果真是那样,请您 替我拥抱他,因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天夜里,蒙卡达将军打算逃出马孔多的时候被捕;他事先写好了一封给奥雷 连诺上校的长信,信中提到了他俩想使战争变得更加人道的共同心愿,并且希望他 在对军阀的腐败和两党政客的野心的斗争中,取得最后胜利。第二天,奥雷连诺上 校就跟蒙卡达将军在乌苏娜的宅千里共进午餐了,因为将军是拘押在这儿,等待革 命军事法庭决定他的命运的。这是一次友好的聚会。然而,当两个敌对者忘掉战争 、回忆住事的时候,乌苏娜摆脱不了一种阴暗的感觉:他的儿子是象强盗一样回国 的。他带着人数很多的卫队刚一跨进宅子的门槛,她就产生了这种感觉,因为卫队 士兵为了弄清有没有什么危险,把所有的房间都翻了个底儿朝天。奥雷连诺上校不 但允许这么干,而且用不容反驳的声调发出命令,在房子周围没有安好哨兵之前, 不准住任何人(甚至乌苏娜)靠近他。他身上穿着没有任何等级标志的粗布军服, 脚上穿着污泥和凝血弄脏的高统马靴。挂在腰边的大口径手枪皮套是解开钮扣的, 在他那一直紧张地握着枪柄的手指上,可以看出他的眼神里流露的那种警觉和决心 。他的头现在已有明显的秃顶,仿佛在文火上烤干了。加勒比海咸水浸过的面孔, 已经象金属那样硬梆梆的。他在用干劲来抵御不可避免的衰老,而这种干劲跟他内 心的冷酷有密切的关系。现在,他显得比从前更高、更苍白、更瘦了,第一次使人 看出,他在尽量压抑对亲人的感情。“我的灭,”不安的乌苏娜想道。“他象一个 啥事都千得出来的人啦!”他确实成了这样的人。他带给阿玛兰塔的阿兹特克披中 ,他在餐桌边的回忆,他所讲的奇闻趣事,只是使人稍微想起昔日的奥雷连诺。还 没来得及把花者葬人公墓,他就指示罗克・卡尼瑟洛上校赶紧成立军事法庭,自己 却去开始进行繁重而激烈的改革,以便彻底摧毁保守制度摇摇欲坠的大厦。“咱们 必须赶在自由党政客们前面,”他向自己的助手们说。“当他们最终用清醒的眼光 看待周围的现实时,一切都已干好了。”正是这个时候,他决定重新审核最近五年 间登记的土地所有权,而已发现了法律认可的、他的哥哥霍・阿卡蒂奥掠夺的土地 。他大笔一挥就注销了登记。接着,为了表示最后的礼貌,他把一切事情延搁了一 个小时,去向雷贝卡说明自己的决定。 这个孤伶伶的寡妇往日曾经知道他那隐秘的爱情,而且她的顽强救过他的命; 但在晦暗的客厅里,上校觉得她简直象个幽灵。这个女人裹着一件长到脚边的黑衣 服,早已心灰意冷,大概一点也不知道战争的情况。他觉得,她的骨骼发出的磷光 透过了皮肤,她就在充满磷火的空气中浮动了;在这水潭一样凝滞的空气里,还感 觉得到轻微的火药味。奥雷连诺上校首先劝她节袁,打开窗子,为霍・阿卡蒂奥之 死原谅别人。可是,雷贝卡已不需要空虚的、尘世的欢乐。她曾在泥土的酸涩气味 中寻求欢乐,在皮埃特罗・克列斯比洒了香水的信中寻求欢乐,在丈夫的床上寻求 欢乐,但都枉然,最后才在这座房子里得到宁静;在这里,在她的遇想中,往日的 形象重新变成了活人,经常在与世隔绝的房间里徘徊。雷贝卡仰身靠在柳条摇椅里 ,仔细地审视着奥雷连诺上校,仿佛他是一个鬼怪;听说霍・阿卡蒂奥侵占的土地 将要归还原主,她也没有表现任何激动。 “你愿咋办就咋办,奥雷连诺,”她叹口气说。”你不爱自己的亲人,我一直 这么认为,现在看来我井没弄错。” 土地所有权的重新审核和军事法庭的审理是同时进行的,法庭由格休列尔多・ 马克斯上校主持,处决了所有被俘的政府军军官。最后审讯的是霍塞. 拉凯尔・蒙 卡达将军。乌苏娜为他辩护。“他是我们马孔多最好的一个镇长,”她向奥雷连诺 上校说。“我不用说他的好心肠,不用说他对咱们家的热爱,因为你知道得比谁都 清楚。”奥雷连诺上校谴责地瞥了她一眼。 “我无权裁决,”他回答说。“如果你有什么要说,就向军事法庭说吧。” 乌苏娜不仅亲自出动,还把在马孔多出生的那些起义军官的母亲带来作证。这 些最老的市镇居民――其中一些甚至参加过翻山越岭的大胆的进军――一个接一个 地夸奖蒙卡达将军的美德。乌苏娜是这支队伍里的最后一名。她那悲伤而尊严的神 情,她那名字的分量,她那话里的信心,使得审判的天秤迟疑了片刻。“你们玩弄 这种恐怖的把戏是很认真的,你们做得对嘛,因为你们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她向 法庭成员们说,“可是你们不要忘记:只要我们活在世上,我们就是你们的母亲, 你们无论多么革命,一旦不尊重我们,我们都有权脱下你们的裤子,用皮带狠狠地 抽。”法庭成员退下去商量的时候,这些话还在已经变成营房的教室里发出回声。 半夜,霍塞・拉凯尔・蒙卡达将军被判死刑。尽管乌苏娜强烈谴责,奥雷连诺上校 仍然拒绝减轻刑罚。天亮之前不久,他在往常当作囚室的房间里探望了判处死刑的 人。 “记住,老朋友,”奥雷连诺上校向他说。“不是我要枪毙你。是革命要枪毙 你。” 蒙卡达将军看见他进屋的时候,甚至没从床上站起身来。 “见鬼去吧,朋友,”他回答。 自从回来直到现在,奥雷连诺上校都不让自己同情地望这个将军一眼。现在, 他惊异地看见将军衰老的样儿、颤抖的双手以及等待死亡的顺从态度,他就对自己 感到深刻的鄙视。但他把这种鄙视跟刚刚出现的怜悯混到了一起。 “你比我更清楚,”他说,“任何军事法庭都是鬼把戏,实际上,你是替别人 的罪恶受到惩罚。这一次,我们决定不惜任何代价赢得战争。难道你处在我的地位 不这么千吗?” 蒙卡达将军站起来,用衬衣下摆擦了擦很厚的玳瑁眼镜。 “大概如此,”他说,“可我痛心的不是你打算枪毙我,国为归根到底,对于 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这是一种自然死亡。”他把眼镜放在床上,取下手表和表链。 “使我伤心的是,”他继续说,“你那么憎恨军阀,不断跟他们战斗,经常咒骂他 们,结果你象他们一样坏。世界上任何理想都是不能为这种卑劣行为辩护的。”他 摘下订婚戒指和救命女神像,把它们跟眼镜和手表放在一起。 “如果这样继续下去,”他最后说,“你不但会成为我国历史上最专横暴戾的 独裁者,而且会枪杀我敬爱的乌苏娜,那样你才安心。” 奥雷连诺上校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于是,蒙卡达将军把眼镜、女神像、手表 和戒指交给他,用另一种声调说: “但我叫你来,不是为了骂你,我想请你把这些东西交给我的妻子。” 奥雷连诺上校把东西都放进自己的衣兜。 “她还在马诺尔吗?” “还在马诺尔,”蒙卡达将军回答。“就在教堂后面那座房子里,你前次送信 去的那个地方。” “我很高兴效劳,霍塞・拉凯尔,”奥雷连诺上校说。 当他走进街上浅蓝色的雾蔼里时,他的面孔一下子就湿润了,正象过去的那天 黎明一样;这时,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下令在兵营院子里、而不在墓地墙边执行判 决。站在房门对面的行刑队向他致敬, 犹如对待国家元首似的。 “现在,你们可以把他押出来了,”他下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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