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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老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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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找老伴 於梨华【美国】   搬完了家,安定了家,又匀出一两个星期安抚自己疲乏的身心,即驱车去看文 达,我好友茜如过世后,他一直过着孤独老人的日子。我同茜如,不但在大学是同 班同学,后来先后到了美国,又凑巧在同一个机构做事,几十年下来,情谊胜如姐 妹。她同文达搬到加州之后,我每年必定到她家住上一个月,一面逃避东部的严寒, 一面同茜如抒抒心怀。   她病重时,我正好退休了,就来帮着文达照料她。她过世后不久,文达即卖了 他们居住了将近三十年,位于山景镇的L 形的平房,搬到史坦福大学校区近处一栋 四层楼的公寓。因为住的多半是退休及寡居的老年人,所以门禁森严,折腾了好半 天才人得大楼,到达四零八号时,他早已候在门口了。   自上次来奔丧之后,已有一年多没见他了。他倒还是老样子,一条鸽灰薄呢长 裤,白衬衫外套了一件纯黑开丝米毛背心;灰白头发像以往一样,梳得十分熨帖。 年轻时,朋友们都觉得他十分俊逸,现在神情中添了一份丧妻后的落寞,反而给他 加了一种看透尘世的深邃。   他原不是个热情如火的人,在美国住了几十年,也始终没有学到西方人拥抱亲 吻的礼节。见了我,却用两手紧紧握住我,说:“你终于来了! 搬家真够折磨人的, 不是吗? 进来进来,小地方,这可比不得我们以前的房子! ”   公寓虽小,但布置得十分简单雅致。长窗前两张纯黑的皮沙发,沙发前,一张 椭圆形的毛玻璃桌子,桌上一个狭长的枣红陶瓷盆景,盆景里的小假山上,两棵调 理得清翠的矮松。长方形客厅的那端是一张紫檀圆桌,四把椅子,桌上细颈花瓶里 插了枝纯白的兰花,似在向进来的客人点头招呼。室内的四壁十分素净,除了饭桌 后面的墙上茜如的一张彩色半身照。我记得的,那还是他们为了庆祝结婚十周年, 去了威尼斯,文达为她在圣马哥广场上拍的。时值初夏,茜如穿了件纯白套装,颈 间随意搭了条玫瑰红的丝巾,想必有微风,照片上一角丝巾飘起,更给原本娟秀的 她增添了一份脱俗的神韵。   我忙把眼睛掉开,对文达说:“以前不曾发觉你居然对室内设计有这份才能, 真要得! ”   “我倒是一向喜欢弄弄室内摆布,退休前没时间,退休后茜如身体一直不好, 我没心思弄,唉。坐,坐,汤婕。以前的一个学生刚从杭州回来,送了我一些九溪 十八涧的茶叶,十分好,你尝尝。”   我们相对坐下,品尝碧清的龙井。才喝了一两口,果然满嘴芬芳。   “嗯,的确是好茶! ”   “你一向对茶叶是十分讲究的,我知道你会喜欢,已经为你装了一小盒,给你 带回去。安迪好吗? 怎么样,对新居还满意吗? ”   我立即点头说:“他很好,谢谢你。啊,对新居岂止满意! 每天早晨一醒来, 满眼阳光,蓝天白云,心里就已十分开怀了。我现在承认,天气好坏,对老年人实 在太重要了。等我稍为布置好了,即请你过来。   不过,看了你这一手,也许要请你过来帮我设计一下。“   “那怎么敢当? 你是搞艺术的,布置一下家还用得着我指点? 你的新家离我这 儿还近吗? ”   “不远,不塞车的话,二十分钟可到。文达,你搬来这里之后,参加些什么活 动没有? 和些什么人来往? 以前和你们一起打桥牌的赵家夫妇呢,还来往吗? ”我 边问边打量他的神色,加了句,“文达,你不会是整天闷在家里的吧?!”   他轻喟一声说:“茜如不在了,我真的对什么都没了兴趣,只想呆在家里,看 看书,弄弄花,如此而已。不过呐,小如天天来电话唠叨,威胁我说,爸爸,你这 样我只好辞职,回加州来陪你住。这孩子同她母亲一样,是说话算话的,我只好答 应她不孤立自己。不久前参加了此地一个亚洲人老年俱乐部。每天倒是有不少节目, 什么太极拳、桥牌组、麻将组、交际舞、郊游团,安排得满热闹的。我也参加过一 些,不过,你是我们的至友,我可以同你说老实话,俱乐部里阴盛阳衰,我同另外 三个鳏夫,被十来个寡妇围住,相当辛苦。有次跳舞,一连三个小时,我都没机会 坐下。跳得好倒也罢了,有两个不会跳,个子又庞大,真像捧着一个大冰箱,寸步 难移。那晚回来,全身酸痛,吃了三粒阿司匹林才松散了些。那次之后,不要说跳 舞,我连别的活动也没胆去参加了。”   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引得他脸上也有了笑意,我趁机说:“文达,这十几个 人中间,有没有你看得……有没有你中意的呢? ”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问。   我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今年是六十六,对不对? 小如虽 然是个孝顺的孩子,她终究是要结婚的,会有她自己的家,对不对? 在我们父母那 一代,七十已是古来稀了,但是我们这一代可不同,活到八九十岁一点都不稀奇。 我问你,难道你这以后二三十年,都打算一个人过么? ”   他不作答,径自去拿了热水瓶,为我及他自己添了水。“唉,”他坐下后说, “曾经沧海难为水啊,同茜如这样的妻子生活了几十年,说老实话,怎么可以找到 ? ”   我忍不住打断他说:“那自然不可能,不过,你现在不一定要找个妻子,你要 的是个老伴,吃饭时对面有个人,散步时身边有个人,讲话时有个人听,发闷时有 个人替你解烦,最要紧的,有个病痛什么的,有个人照顾。简单地说,一个伴。我 相信,茜如有知,她也会要你找个伴的。”   他倒是点了点头:“她说过,她再三说过。”   “可不是? 今天我来,就是要同你谈谈这件事。”   他对我望了望,自嘲地说:“我还在这里矫情,其实像我这样一个老头子,无 财又无能,谁会对我有兴趣? ”   我马上说:“你刚刚还说了的,有十几个老奶奶把你们三个老头子围得水泄不 通的! 文达,你自己心里一定有数,你的条件好得很,只要你不坚持要找一个比你 年轻二三十岁的,寻一个老伴,一定不难,是不是? 如果你不反对,我帮你留意着。” mpanel(1);   事有凑巧,那天回到家里,门口有张留条,原来是早几年搬到加州定居的大学 好友老张,得知我们也搬来了,特来拜访。新地旧友,当然分外高兴,马上照着留 条上的电话打过去,与他相约。第二天他们夫妇即来了,还带了老张太太的妹妹, 他的刚离了婚的小姨。他小姨是个袖珍型的女子,穿了一身加州式的便装,一条褪 色的紧凑牛仔裤,一件不紧身的及腰菲拉T 恤,手里挽着一件褪色牛仔夹克,五十 岁上下的脸容,三十岁上下的身段和打扮,及与年龄颇不相称的羞怯。老张的太太 我很久以前见过,但现在胖多了,一副富泰安逸的样子,站在她边上的妹妹,就更 显窈窕。介绍之下,才知她原是工程师,不久前刚从一家飞机零件厂退下来。她的 丈夫,本来也是在同一个工厂工作,后来被派到中国去,夫妇俩聚少离多,感情就 慢慢地淡薄了。几个月前,他忽然提出要离婚。老张托人一打听,原来他在上海有 了一个二奶,那二奶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下子他名正言顺地要离婚。老张的小姨 被他闹得既不能吃,又不能睡,当然无法工作。正好工厂利用奖金鼓励资深工程师 人员提早退休,她就退了下来,而且一怒之下,答应她丈夫离婚。   离了婚之后,她才发现日子过不下去。既无丈夫,又无子女,更没有了早九晚 五的工作,一个人活在四大皆空的日子里。于是她患了一种一辈子都没有体验过的 忧郁症:不出大门,不接电话,不吃不睡,整天坐在沙发上看关闭了声音的电视。 老张夫妇惊惶万分,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令一家人后悔的事,于是两夫妻带着 她去各处旅行散心,同时设法帮她介绍一些可能有发展的异性朋友。   趁我丈夫安迪带着她们两姐妹参观我们新居之际,老张忙不迭地,压着声音对 我说:“你认识的人多,想想看,有没有合适的介绍给纯芬? 她现在虽然好了一点, 但有时还会三两天不说一句话,弄得我们提心吊胆的,生怕她出事,唯一的办法是 让她赶快再组织一个家。”   我也压低了声音说;“真巧,我倒是有一个,是我一个好朋友的丈夫,六十多。 不过……”   他忙打断我说:“那太好了! 我来请客吃个便饭,让他们见个面,日子由你安 排,打电话通知我就行,说定了喔! ”   几十年没见,他的急性子一点也没改,真是的! 我对他的小姨一无所知,怎么 就冒冒失失地介绍给文达呢? 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们已回来,只好张罗给她们 弄茶水,又随意聊了一阵。送他们出门时,老张还说:“汤婕,日子定了之后打电 话给我,别忘了! ,,他们走了之后,安迪对我望着,我就把老张小姨的事说了一 遍,还加了一句:”你看他这个人多性急,要我立刻把文达介绍给她,真是的。“   “其实也不是件坏事,你不是老在担心文达一个人太孤僻了吗? ”   过了两天,我请文达来我家,借口要他帮我看看客厅还需要什么摆设,实际上 是要同他讲介绍朋友的事。出乎意外,他竟然一点没有推拒。他走后我立刻通知老 张,他喜出望外,马上定了吃饭的餐馆及时问。为了将就文达,餐馆定在山景镇的 一家以江浙菜出名的“喜相逢”。   安迪同人家约了打高尔夫球,不能去,我去接文达。他穿了套铁灰色西装,一 件名牌浅灰条文的衬衫,结了条灼红领带,配上他的灰白头发及银丝边的眼镜,的 确托出一种中青年人还没有修炼到的尔雅。我带他进餐馆时,老张一家已到了。从 老张太太的眼中,我窥见了她对文达的赞赏。老张在介绍他太太及小姨时,我忙打 量了纯芬:她穿了身樱桃红的笳别丁套装,上身敞开,露出件黑色低胸套头丝衫。 金项链,金耳环,再搭上一只厚重的金手镯。下身是条迷你裙,裙下是双漏空黑丝 袜,两条不算太难看的腿蹬在一双三寸多的高跟鞋上。我在心里叫苦连连,唉,人 长得不错,怎么就是不会穿衣服? 鞋太高,裙太短,衣太紧,金太多。一切都错在 一个太字上。   座位当然是有心安排的。纯芬坐在我同文达之间,他的另一边是张太太,我的 另一边是老张。张太太一面不停地为文达捡菜,一面问他退休之后以何消遣。文达 回答说:“弄弄花草,偶尔写点小杂文。”   她马上说:“那很好啊,我们纯芬,虽然是个工程博士,但也喜欢文艺,你们 有同好啊。听汤婕说你有一个女儿,结婚了吗? 哦,那很好,现在有事业心的女性 都晚婚。纯芬有一子一女,儿子是哈佛的,哦,不,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已做了事, 女儿是史密斯出来的,现在在银行界,做得很出色,也是独身。两个孩子对母亲都 很关心。不过哪,毕竟是香蕉的一代,外黄内白,不像我们这一代那么样孝顺我们 的父母,你说对吗,文达? 呃,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咦,你怎么吃得这么少? ”   我终于忍不住了,笑着说;“勤芬,你一直这样那样地在问他话,他哪有机会 吃呢! ”   纯芬也瞅了她姐一眼,半笑半嗔地说:“全桌就只有你一个人在说话。”   她姐忙说:“啊,抱歉抱歉,我这个人,就像老张说的,大概上辈子是个哑巴。 所以这……不说了,不说了,来,文达,吃菜,喏,这豆瓣鲤鱼还不错,你可以吃 辣的吧? 我呐,就是不爱吃鱼,怕刺多,有一次……”   老张叫了一声:“勤芬! ”   她忙放下筷子,用两手把自己的嘴巴盖住,我同文达都禁不住笑了。这下子气 氛就松弛了不少,文达也有机会把头掉到这边来同纯芬交谈,问她在飞机零件厂做 的是哪一种工程,做了多少年。她说了个数目,因为声音轻,我没听见。文达说: “这么多年工作之后,现在退休了,才有机会做点平时想做而没有时间做的事,对 吧? ”   纯芬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姐接过去说:“喔,我这个宝贝妹妹啊,年轻时,不, 以前哪,好喜欢打麻将打桥牌什么的,也喜欢爬山游泳郊游等等。现在好了,手上 时间一大把,做什么都可以,她倒又没有兴趣做任何事情了,只是整天坐在家里发 闷。要她打牌,她说坐不住,要她玩桥牌,她说不能专心,约她去爬山,她说老了 爬不动,邀她去滑雪,她说一把老骨头,跌断了腿谁来照顾她? 你听听,文达,这 像不像一个八十岁老太太的口吻?!听老张说,你们二位,”她向我及他点了点头, “退休后都把日子排得丰满有趣,纯芬哪,你还不趁这个机会向他们请教一下。”   ‘老张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半拉半请地要他太太同他换个座位,嘴里说:“勤 芬,你多同我的老同学汤婕聊聊,让文达和纯芬有个机会品尝一下这家出名的苏州 排骨。”   勤芬自知又犯了老毛病,忙不迭地点头:“当然,当然。”   我也趁机替她捡点菜,顺便对她仔仔细细地讲起买公寓的始末。她自己做过一 阵房地产经纪人,所以就听得很入神。老张则忙着为我们三个人捡菜。文达与纯芬 终于有机会交谈了一阵。吃完饭,老张坚持要送文达回家,我当然就很识相地自己 回家了。   依我平时的脾气,我一到家即会给文达打电话的。但等我把吃饭的经过对安迪 说了,他说:“你的朋友张太太未免操之过急,很可能把文达吓跑了,我看不会有 什么下文的。”   我只好捺下好奇,等文达打电话来。果然,第三天一早,他竟然来访。刚一坐 定,他即说:“你那位朋友张太太真是个人物。前天送我回家,一定要同我敲定, 要我带他妹妹去三藩市看戏。”说完摇了摇头。   “哦,什么戏? ”我问。   “也不是戏,她说正好有人送了她两张票,看拉丁美洲的探戈舞。   那是年轻人看的东西,我没多大兴趣,何况那两张票,肯定是在我们吃饭之后 她才去买的,这实在有点过分。“   我心里同意,张太太的确有点逼人太紧,所以我说:“这仅是她,但你对她的 妹妹印象如何呢? ”   他喝了一口茶,才说:“平平。不过有这么个姐姐,我对她也没多大兴趣了。”   “文达,这不公平。姐姐这般咄咄逼人,绝不表示她也是这样,你应该给她一 个机会,除非你对她完全没有兴趣。”   “那倒也不是,”他很谨慎地说,“她人倒是蛮文静的,谈吐也不差。”   “就是说啊,我对她的印象也不坏。你不妨约她出来吃个饭看个电影什么的, 看看是否谈得来。她姐姐一定把她的电话给了你了,对不? ”   那次谈话之后,我们忙着逛家具店,寻找配合客厅色调的小摆设,常不在家。 老张的太太好几次在留言机上要我回电话,我因为忙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总忘了打。 过了约半个月的样子,文达来了电话说要来看我们,还要带一个朋友一起来。我心 里倒是一喜,想必这一阵他常和纯芬在一起,事情有了进展。但愿如此。文达鳏居 已快两年了,以往的几十年,他的饮食起居,哪一样不是由茜如安排得舒舒服服的 ? 这两年的日子,也不知他是怎么挨过来的。他想必也知道,到了这个年龄,要找 一个情投意合的对象,谈何容易。如果他同纯芬交往了几次,觉得对彼此不讨厌, 当然就可以发展到互相为伴的阶段了。   他进门时我们大吃一惊,他身边的人不是纯芬,是个比他年轻许多的中年女子。 而且,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其实她长得不如纯芬秀气,但却十分抢眼。身材很高大, 外加一头剪得极短、前额又随意地披着几络刘海的头发,更显得利落光洁,好像把 身边的文达都照得神采奕奕起来。   “这位是叶明珠女士,她说她见过你一次,很久以前,她说你可能想不起来了。”   文达刚说完,她即伸过手来,与我相握。她的手出奇地硬实,与她的模样极不 相称。“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吴博士,”她含笑对文达望了一眼,“他刚进加 州州立大学教书没多久,就得了个化学什么奖,州长亲自来颁奖那天,我来做专访 特写,就是在那次看到你的,还是吴太太替我们介绍的。”   是的,我不记得她了,但却记得那次集会,好几个记者中,有个年轻女记者, 非常灵黠,能言善道,很招引周围人群的注目。对了,事后好像茜如还提起( 我倒 是不记得茜如为我们介绍的事了) ,那是某报社一个十分出色的记者:一张笑脸, 一支快笔,在当地中国人圈子里,是有点名气的。   我一面请他们人内,一面说:“唔,好像还有点印象,你现在还是记者吗,叶 女士? ”   她一甩前额的短发,笑着说:“你们在学界,不清楚外面的情形,尤其是新闻 界,尤其是在美国的华文新闻界,跨进来的新记者,一个比一个年轻能干,哪有我 们这种老前辈立足之地? ”她边说边十分自然地坐在长沙发上,傍着文达。穿在浅 灰亚麻布裙下的双腿十分修长。上身是件葡萄紫的丝衬衫,戴一副紫灰两色纠缠着 的圆耳环。我不禁在心里喝采,真会搭配! 圆形的耳环正好柔化了她略显尖削的下 巴。“不过,汤阿姨,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你真行,居然还记得我。”   她在钓鱼。她想引我说:因为你特别出色,所以我记得! 但我却不肯上钩,就 是不说。可能是因为她对文达显出的那种亲呢,令我不高兴,或者是在她那个年龄 ――那是我很快在心里盘算出来的,总有四十好几了吧――很少有的一份自信。我 也不知是哪一种心理,也许两者都有一点,反正,我就是不肯说一句赞扬她的话, 只回答说:“啊呀,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昨天的事记不得,几十年前的事倒记得一 清二楚,你说是不是,文达? ”   文达不接口,只问:“安迪呢,又去打球了? ”   “可不是? 碰到一个邻居,也是个球迷,两人几乎每天都去练。”   我一面给他们冲茶拿烟灰缸,一面只朝着文达问:“你们怎么又碰上了? 难道 叶女士又来采访你? ”   文达还来不及开口,她接过去说:“哪里,我现在在一个电脑公司做事,半时。 有一天与同事去吃饭,在餐馆碰见文达的。”我注意到她叫文达叫得蛮顺口的。“ 也是巧,那家餐馆我从来都不去的,”她笑着说,我发现她笑起来眼角的鱼纹像渔 网一样一直撒到她的鬓角,但奇怪的是,它们一点也没有削弱她笑时的妩媚。“文 达和他的同伴正巧坐在我们隔邻,我倒也没注意,但我的同事向我努努嘴,叫我看。 我才注意到他们两人的样子怪怪的,既不说,也不吃,那位女士,只是低着头把盘 子里的东西拨来拨去。大概是我的记者本性,我不禁对他们多看了几眼,发现那个 男的,脸很熟――你知道,文达这么多年来,没什么改变哦。我忽然记起来以前访 问过他的,所以我就过去同他打招呼了。就这样。”   这样是怎样呢? 我用眼睛问文达,但他很怪,并没回答我,却用他的眼睛问叶 明珠,她就坦荡荡地说:“这样我们就来往起来了。”   听她的语气,看她的神态,我当然不必问是谁找的谁,但我的确想知道更多一 点,于是我故意看一下厨房的挂钟,呀了一声说:“怎么安迪还没有回来?!这样吧, 我给他留个字,我带你们去吃个便饭。”   这次倒是文达抢着先说了:“不了,汤婕,我们中午同人家约了要一起去看一 个画展,改天我请你们贤夫妇便餐,给你们接风。”   我忙抓住机会说:“接风倒不必了,不过我在一家古董店看到了一个小摆设, 很精致,但怕是赝品,要你这位行家帮我去鉴别一下。安迪对这个没兴趣,就我同 你。后天有空吗? 上午十一点我来接你,说定了哦。”这段话说得很明白,是要把 叶排除在外的,因为我要单独问他一些话。   但我还是十分殷勤地送她出门,并且说:“很高兴见到你。”却没有说:“希 望你再来玩”。   第二天一早就有电话来,我猜是文达,要向我抱怨怎么对叶那么冷淡。但不是 他,是老张。老张劈头就说:“嗳,你那个朋友是怎么回事! ”   语气这么不友善,我听了十分不高兴:“暧,你在说谁啊,是文达吗? 他怎么 啦,张飞? ”以前我们同学时,他脾气火暴,又好打抱不平,凡事还没弄清楚来龙 去脉前,先劈里啪啦地发一顿脾气,情愿事后道歉,所以大家叫他张飞。他被我这 样一叫,倒有点尴尬,忙说:“是这样的,我太太好意,买了两张跳拉丁舞的票子 请他同我小姨去看,他推辞了,说他那晚已有约会,我太太当然很失望,但也没有 办法,谁知过了一天,他倒是来约了纯芬一起出去吃饭。我们当然十分高兴.那不 表示他对纯芬是有兴趣的,是不是? ”我立刻点了点头。   “你说是不是? ”他又追问了一句。   我这才想起我们是在电话上,忙说:“是啊。”   “但那晚纯芬回来,十分不高兴的样子,我太太问她,玩得还好吗? 你知道, 纯芬向她姐姐表示过,她对文达十分有兴趣,很愿意与他交往,所以我太太当然希 望他们合得来。谁知道,她不问则已,一问之下,纯芬竞气冲冲地说:‘你们介绍 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吃个饭,一句话也没有,倒要我想些 话来打破僵局。那还罢了,没吃到一半,来了个什么几十年前采访过他的记者,年 纪一大把,还打扮得像青春少女一般,一张嘴哪,像机关枪一样,说个不停,说的 尽是些陈年旧事、旧人,那吴文达听得可起劲,还给她做补充。我坐在一边.像个 呆瓜。而他居然没有看到我的窘像! 我终于忍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说:我有点不 舒服,请你先送我回家,再同你的老朋友叙旧吧。因为实在太气了,我的声音都有 点发抖,只好拼命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太太听到自己妹妹受到这么大 的委屈,气得不可开交,不但把你的朋友大骂了一顿,连你也受到批评,现在,我 趁她们姐妹俩不在,赶快同你打个招呼,你去通知文达,来道个歉。你知道,我这 个小姨子啊,从小书读得好,几个兄弟姐妹中,就她一个人拿到博士,然后结婚工 作,在此都十分顺利,这次离婚,是她毕生仅有的打击,一下子,她所有的自信心 都被击破了,一个人像一支薄玻璃管,一碰就碎像你朋友这样……”   “嗳,”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老张,他的名字是吴文达,你又不是不知道, 为什么老是你的朋友,你的朋友的! 你同他,都是我多年的老朋友,对不对? 所以 我不会偏谁。我说句老实话,老张,你小姨子也未免太脆弱些了吧? 文达这个人, 我很清楚,比较内向,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他既然来约了纯芬出去,我相信他是 对她有兴趣的。不过,两个人一起吃饭时,并没有规定一定要男的说女的听,对不 对? 这是我要为文达辩护的一点。另一点,他只顾同他的朋友说话,冷落了你小姨 的确是他大意了点,不过基本上的错并不在他,而是那个第三者,但他的确应该设 法停止第三者的打扰。这一点,我会告诉他的。至于要他来道歉,这话我不好说, 如果他觉得有歉意,不必我说,他也会表达的,如果他觉得他并没有错,即使我说 了,他是个高傲的人,也不见得会采纳我这个介绍人的意见。”   “啊呀,汤团,汤团,”老张忙说,“你不用生气哩,我不是我小姨,怎么会 怪你这个介绍人呢! ”在大学时,我有点胖,一张团团脸,又爱吃三六九的芝麻汤 团,而且又姓汤,所以就有了这个绰号。多年没听人这样叫我了,被他这样一叫, 当年在一起玩的欢乐镜头在眼前一一闪过,顺手也推走了我的气恼,我说:“谁在 生气了? 我问你,老张,你小姨对文达的确有兴趣? 而不是找个人填空档? ”   “唉,你这个人,又来了! ”老张说,“动不动就要研究人家的目的、手段、 结果等等。我相信纯芬是急于找个伴,但我也看得出来她对文达这个人有特别的好 感。她离婚后,我们还少给她介绍合适的对象了吗? 不知有多少! 她看得上的,十 有十个是带了戒指的。唉,像文达这样年纪不算老、有教养、有气质,而又有生活 情趣的人,在她所认识的男人当中,真是绝无仅有的。我说啊,汤团,你帮忙帮到 底,说服文达来给她道个歉,好不好? 要不,我出面再请个客,你要文达随便说几 句好话,不就过去了? ”   按照美国规矩,介绍人把男女双方介绍认识之后,她或他的责任就了了,以后 的发展与她或他无关。但在美国的中国人常常会有双重标准,既要介绍,又要介入, 何况我又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更何况我对那个姓叶的没什么好感。所以我说:“请 客我看不必了吧,待我去问问文达,你不是最遵守凡事都有正反两面的原则的吗? 让我听昕他怎么说这件事。如果中间有误会,我当然会出面调解,义不容辞。”   我当即挂电话给文达,没人接,我在留言机上留了话,请他回电。   他当天没来电话,第二天也没有,第三天傍晚才回了电话,连声抱歉地说:“ 真对不起,这两天去了蒙特利十七里风景区,刚回来,完全忘了要陪你去古董店的 事了,请你原谅,汤婕。”   这下子我才想起那天他带叶明珠来,我同他约的事。被老张的电话一搅,竟然 忘了。于是顺便说:“对了,那你明天一早就来好吗? ”   他立即又说了声对不起:“等一两天好吗,汤婕? 现在人真是不中用了,出去 玩了两天,大概开了长时间的车.兴奋加上疲乏.晚上反而睡不好,回来之后觉得 十分累,得休息一两天才行。我想后天过来,先请你吃个饭,再一起去,可以吗? ”   他这一段话中,我只注意到兴奋两个字,也来不及想,先问:“啊,这样啊, 你是同谁一起去的,文达? ”话刚出口,我立刻就后悔了,幸好文达倒没使我难堪, 只说:“哦,同一个朋友。好了,汤婕,后天见。”   我心里有点不乐意,但也没有办法,只好打电话给老张,报告实情,而且说: “耐心等我的电话吧。”   安迪有时取笑我,说我喜欢把很寻常的一件事戏剧化,我不完全同意。但那天 文达一进门,我的确觉得他与前两天大有不同。他一向都是衣冠楚楚的,即使在加 州呆了这么多年,他仍旧保持着东岸系领带穿西装的习惯;以往去他家,他也总是 穿着上装,有时连茜如都叫他吴老夫子。可是,那天他来,装束完全不同,一条浅 黄色的卡其裤,上身一件浅黄衬衫,外面套一件质料细致、绣着劳伦斯牌的同色背 心,领口敞着,当然更没有领带,完全是加州式的便装。   朋友们一向认为文达是个温文尔雅、十足绅士派的学者,我也同意,但私底下 总觉得他欠缺一股洒脱。谁知他这一身装束完全扫除了他平时的古板,更怪的,他 一点也没有被这一身,对他讲来,是很陌生的衣着所困,所约束,反而显得十分自 然,十分熨帖,于是,显得比平时年轻了好几岁。   “哇!'' 我只能这样叫一声,表达惊讶、赞许、欣赏,以及问不出口的一句话, 你是怎么啦? ”你怎么啦? “他倒问了,”不打算请我进来坐? “   “哦,进来,请进来,”我忙说,“我被你的满脸红光吓呆了。”说后自觉不 妥,马上闪身一边,让他进来,“坐,坐,我刚沏了壶碧螺春,你来品尝一下。安 迪又去了高尔夫球场,他说欢迎你抽他的古巴雪茄,刚到的。”.他坐下,喝了口 茶,把我递给他的雪茄用手指弹了弹,拿鼻下闻了闻,放在茶几上,读了下我的脸, 问:“你是茜如最好的朋友,对不对? 现在我要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老实回答我, 可以吗? ”   “当然。”   “茜如是个好妻子,贤淑温柔,我的确享受了几十年的福分。但在她的性格中, 缺少一些东西,你同意吗? ”   我想都没想地说:“文达,天下没有一个完人,茜如不是,你我也不是。”   “那我知道,”他忙说,“我那句话,没带一丝批评的意思,更不是对茜如不 满,你不要误会了。只是,在她走了之后,我时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生活,的确很 和谐,很温馨,但好像缺少了一点什么。是什么,我始终也捉摸不出来。直到这几 天,才悟了出来……原来缺少的是一种活力,一种对生活的投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 ”他看出我迷惑的表情,说:“像你吧,你对什么都十分积极,十分有兴趣。和 你在一起。   我会被你感染,对你要做的事也就有劲起来。这一点,就是茜如欠缺的。我有 时想,是不是因为她没这股热力,才让癌菌将她征服了呢! “   她提到茜如的死,我们都沉默了。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我想的则是最后一 次来看她,见到的是,她痛得连吗啡都止不住的,痛得扭曲了的五官的脸,以及她 十分微弱的声音:“答应我好好照顾文达,答应我。”一直等我点了头,才闭上眼 睛。一想到这里,我由不得自己地说:“不管她欠缺的是什么,文达,她对你的感 情,是丝毫都不欠缺的。”   他讶异地对我带着愠怒的脸看了半天,说:“我没有――我不是――今天我来 并不是来谈茜如的,汤婕,”见我还是没有理会,就站了起来说:“走,我们出去 吃点东西,然后我陪你去逛古董店。”   我也不响,就带他去邻镇一家新开的山东面馆。东西并不细致,但却起了个很 雅的店名“一品轩”。几张小圆桌,几个火车座,明窗净几,十分舒服。半碗大卤 面,几只十分人味的韭菜饺之后,我的情绪就开朗得多,一边喝着热茶,一边说: “文达,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最近交了新朋友了,而且不是我给你介绍的那个, 对不对? ”   他点头微笑,没回答。   我又说:“而且我猜到你的新女朋友是谁。就是你带来的女记者。”   他微笑,点头,说:“你怎么忘了她的名字? 她叫叶明珠。”   我当然没有忘,但我没作声。   他一反平时说得少听得多的习惯,说:“以前我不相信‘缘’这个字,现在不 得不信了。你是知道的,我同她偶然碰到,而且,还是她先认出我来的。后来我们 一起去看画展后,她约我去画廊对面喝咖啡,没谈多久,即发现我们有许多共同的 兴趣。”他喝了口茶,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她告诉我,她离过两次婚,第二次 离婚,她拿到了一笔钱,所以她只要做半时工,其他时间用来做她喜欢做的事,譬 如学画画,学京戏,还到附近的大学选了门古典音乐欣赏的课。她这个人非常坦率, 她说她年轻时贪玩,没有好好读书,凭自己一张灵活的嘴,一股冲劲,在报馆的十 年混得还真不错。”   他忽然注意到我在东张西望的样子,就停了。我说:“怎么啦? 我在听啊。”   即使我说我不想听,我相信他也会说下去的,因为我看得出来,他十分急切地 想要人分享他的兴奋。“有一次,她去访问一个香港来的电影明星,竟迷上了他。 对,这是她用的词,迷上了他。对他穷追不舍,一直追到香港去了,而且最后嫁了 给他。可惜的是,那个电影明星不过是个二三流的,没过几年,就被更年轻更帅气 的挤到一边去了,有时整年都没人找他拍戏。幸好她到了香港之后,一直给几个报 纸写电影专栏,她没有告诉我专栏的内容,但我相信不过是电影界的花边新闻而已, 因为她说她的专栏很受欢迎,所以他们的经济还不成问题。但时间久了,她的丈夫 慢慢地忍受不了这个吃软饭的角色。他们离了婚之后,明珠就回到美国来了。”   我朝他看看,他叫明珠这名字好像蛮顺口的。于是我忍不住地说“你们喝一杯 咖啡,她居然告诉了你她过去三十年的历史?!真不简单! ”   文达看了我一眼,正好碰到我的眼睛,他立即不自在地闪开了,说:“不,我 们喝了咖啡,因为谈得投机,又一起去隔壁书店逛了一阵,然后又一起去吃了晚饭, 所以几乎是整个下午都在一起的。”   我接着替他说了下去:“而且第二天又一起开车去了蒙特利十七里风景区,对 不对? ”   他一看表,呀了一声说:“时间不早了,我先陪你去古董店看你想买的小摆设。 你欣赏的,不会太差的。”   和文达见面后的几天,我心里一直嘀咕着要怎么告诉老张文达的新发展。老张 倒来了,还带着他小姨。纯芬还是穿了一身牛仔装,夹克里面是件黑白相间的乌龟 领毛衣,越发显得细瘦。脸上未曾着意打扮,略显苍白,看上去竟然有点楚楚可怜 的样子。老张一进门即说:“你的钱忙,电话一直打不进来。可不能怪我未约而贸 然地来吧? 纯芬倒是说这样不妥吧,我说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了,谅你也不会见怪, 会不会,汤婕?”   “当然不会。欢迎,欢迎。太太呢? ”   “设法把她支开了,”老张说,“让我们三个人的耳朵都放个假。”   我和纯芬都笑了起来。我发现纯芬有一口洁白细小的牙齿,笑时,眼角弯弯的, 别有一股味道,这是我上次没注意到的。   大家还没坐定,老张就说:“我们只坐一下,你也不用张罗茶水。   我只问你,见到文达没有? 我上次托你转达的话,转到了没有? “   纯芬大约觉得她姐夫太鲁莽了点,正要开口,我忙用手势阻止了她,而且直接 问她:“纯芬,你不妨对我直说,你对文达是有兴趣呢,还是很有兴趣? ”   她倒是红了脸,低下头把垂在腿上的夹克折叠了好几次,才半抬头,瞟了我一 眼,细声说:“很有兴趣。”   她这几个无意的、却十分传达了她较保守性格的举动,不知为什么,不但扫却 了我上次对她着意打扮的反感,而且一口咽下我原先想讲的话。“真是这样的话, 纯芬,我倒是要劝你,不妨主动一点,积极一点。”   老张插进来说:“要怎么主动? ”   我瞪了他一眼,对纯芬说:“譬如说像你们上次吃饭,有人插进来同文达说个 不停,你一生气,要文达立即送你回去。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客观的看来,文达 不是你生气的对象,而是那个插进来的人。如果你采取美国做法,你就应该对文达 说,对不起,请你的朋友不要打扰我们吃饭;你们要叙旧,可以另约。或者,更凶 一点的话,可以直接叫那个人不要打扰你们。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要文达送你回 家,一旦离开了餐馆,你可以不必回家,请他陪你去喝一杯咖啡什么的。说老实话, 纯芬,你固然比我年轻,但毕竟是我这一代的中国人,既不可能像美国人那样按原 则办事,也不会像我们下一代那样急进,所以到头来总是吃亏……”   我还没有说完,老张又忍不住插进来说:“嗳,桥下的水,过都过去了,你还 去说它干什么?!刚才你说要她主动点,你倒说说看,怎么个主动法? ”   “唉,”我白了他一眼,“你这个躁脾气,当初怎么给你追到你太太的? ”   “哈,”他倒拍了一下腿,来了劲。“就是我这个脾气帮了我大忙,我对她说, 喂,你到底嫁不嫁给我? 还有三个妞儿在等着我去买戒指呢! ”   “吹牛! ”我和纯芬几乎同时说的。   纯芬还说:“姐夫,你好意思! 我去告诉……”   他忙两手直摇:“拜托了,纯芬! 今天是来谈你的事,你还不好好听听这位专 家的主动妙计。”   纯芬果然十分专心地对我望着。我只好说:“妙计倒也没有,不过哪,我认为, 你既然对文达很有兴趣,”我把重点放在“很”字上,对她看了一眼,接着说:“ 那么,就不妨给他打个电话,约他出来。另外,你要记得,纯芬,现在大家都不是 二十几岁的青少年,既没有精力也没有耐心去走迂回曲折的爱情路了,所以见了面, 不妨婉转地让他知道你对他很有兴趣。”   纯芬一面听,一面低头折叠她腿上的夹克。等我说完了,她喃喃地,说:“我 觉得,我认为,我想,上次我们这样分手,应该是他先打电话来,来道……来说明 一些事情的。”见我没有反应,她又尴尬地朝她姐夫看了一眼。他正要开口,她忙 用手势止住了他,说:“不过哪,那天他送我回家时,我的表情非常冷峻,事后想 想也蛮过意不去的,倒是打‘算等他再来约我时,向他解释一下的。只是他一直也 没来电话,而我也。   没有想到,我也可以打电话给他的。“   她说得如此婉转,我对她又增了一分好感,马上说:“你当然可以.而且,纯 芬,不要等太久哦。”   她抬起头,两手十字交叉放在夹克上,盯住了我的脸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   不知是她感觉不够灵敏,还是她的确一生太顺利了,认为以她的客观条件,文 达对她肯定有兴趣,他去约会她,不就是证明吗? 她绝对没有料到他会对别人也有 兴趣,更不会想到别人不但对他有兴趣,而且用行动来表示。同叶明珠比起来,纯 芬的确单纯得多。正因为这样,我更想帮她一下。可是在另一方面,我毕竟久居美 国,已经变成半个美国人了,觉得对这件事,最好不要介入。但那另一半是中国人 的部分呢,又觉得纯芬比较适合文达,想叶明珠这样直攻猛进的女人,怕文达应付 _ 小了.最终是要吃老苦的。我既是茜如的挚友,有责任照顾好文达,所以我应该 插一手,帮纯芬一个忙。这样一想,我对纯芬说:“像文达这样有条件的男人,我 怕,对她有兴趣的,绝对不止你一个人,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惫急进一点.真的。”   老张终于忍不住了,说:“嗳,汤团,你到底问过他没有,他对纯芬是不是也 很有兴趣? ”   我问过他没有? 不记得了,但他肯定是有点兴趣的,不然他也不会去约她的了。 不过,过去几天他的神情十分亢奋,却并不是因为纯芬,而是因为叶明珠。纯芬如 果要争取他,那真要把她的矜持收一收了。于是我说:“张飞,你怎么啦,如果他 没兴趣,怎么会约你小姨?!”   老张立刻站了起来,说:“那么纯芬,我们马上回家,一到家你就打电话,约 他出来。走! ”   我为了鼓励纯芬,忙点头说:“我赞成。”   他们走后的几天,我的生活突然忙碌起来。安迪以前系里的同事及好友华伦, 心脏开刀。他与结合四十多年的老妻刚离了婚,他的独子又正好调差到欧洲,跟前 无人,安迪急着要到东部去照顾他,我当然放心不下,就同他一起去了。   华伦是动脉阻塞,手术进行了六七个小时,身上装了三支旁通管。   我们到时他刚动完手术,被推人单人病房,仍在昏迷沉睡中,还不准访客探看。 安迪找到他的主治医生探问情况,他说手术经过良好,不过他毕竟是六十开外的人 了,恢复期必定缓慢,而且在这期间要避免伤风感冒,更不能抽烟。我们回到亲友 等待室时,安迪说:“要他不抽烟,那真要比登天还难。”   我答:“那就要看他是要命还是要烟。”   华伦从麻醉中醒过来时,护士领我们去看他。他仍是十分虚弱,眼神涣散,嘴 唇于裂,比往时衰弱多了。看到我们,他的双唇颤动了好几次,才发出很微弱的声 音说:“真高兴你们能来,安迪,婕,太谢谢了。”   安迪极轻微地按了下他的手臂,并示意他不要说话。他即闭上了眼睛。我环顾 一下他的病室:茶几上,除了系里送来的几朵黄色玫瑰夹白色铃兰的花之外,空无 一物,显得病房十分凄凉。我见安迪坐着陪他,就悄悄地退出病房,去楼下花店买 了一盆红色的仙客来。一路经过开着门的病房,看见的都是一张张苍白或萎弱,或 闭着眼的,或眼神空洞的病人脸容,自己的心情也不禁郁郁不乐起来。辛苦一生, 想的,等的,就是辛苦后的成果、退休后的逍遥自在,但逍遥自在所需要的本钱― ―健康,却在辛苦的岁月中连本带利地贴进去了,剩下一副残弱的躯体。   我一面走,一面自语。我一定要告诉安迪,这次回加州以后,一定要重新安排 生活:游山玩水,多睡多笑,琐事不关心,保养最要紧! 我们一直呆到华伦出院, 送他回了家,把他安顿好,为他请了一个年老可靠的护士,又通知了他在欧洲的儿 子他已回了家的消息,才向他告了别,回到加州。前后三星期,门口的大信箱里塞 满了信件,留话机上全是留言。我们分头处理,安迪管信件,我听留言。留言中倒 有两个是文达的女儿小如打来的,第一个还是从纽约打来的。她说,汤阿姨,这几 天打电话给爸爸,总没人接,留了话他也没回,我有点挂心。你能联络到他吗? 然 后请你给我来个电话,可以吗? 第二个是从加州打的。   她说,汤阿姨,爸爸在柏城的医院里,我在这里陪他。你们出门了吧? 回来后 请立刻来个电话。   我吓了一大跳! 去纽约时,走得十分仓促,也没来得及通知文达与老张,陪华 伦那一阵又担心他恢复得不顺利,也就没顾得上给他们打电话。谁知文达竟也病了 ! 我们立刻放下其他的事,先按小如给我们的号码挂了电话去。接电话的就是她。 她惊喜地叫了起来:“汤阿姨,你回来啦?!”   我忙说:“是啊,小如,我们刚从纽约回来。爸爸怎么在医院里? 快告诉我! ”   她还没接话,话筒中倒传来了文达的声音:“汤婕吗? 你同安迪出门去了吧? 唉,我心脏出了点小问题,倒是把小如急坏了……”   一听是心脏,我也紧张起来,忙截住他说:“你在三零六病房对吗? 我们这就 采。”   小如见了我,马上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茜如和文达两人都温文尔雅,不是热 情如火的人,却偏偏有个喜怒哀乐都形至于色表之于情的女儿。也许是因为她是美 国土生土长的关系,她完全没有东方女性的拘谨。她说:“汤阿姨,你回来了就好 了! ”   我拉着她的手到文达的床前:“怎么好好的忽然病了,怎么回事? 看起来精神 还好哩。”   他先叮嘱小如端椅子让安迪坐下,又示意我坐在床沿,又叫小如到护士站去要 了两杯桔子水给我们。见我对他的婆婆妈妈摇头,才面带笑容地说:“我原没什么 病的,很可能是因为我以往太不活动,而过去几个礼拜又活动太多了点,人常觉疲 累,路稍走得快点,胸口就觉得堵塞,但坐下来休息时,胸腔又很涨闷,常有饱嗝, 觉得很奇怪,因为我一向没有胃病的。明珠说……”   “爸,明珠是谁啊? ”   文达对我看了一眼,才说:“她是爸最近新交的一个朋友。”然后温和地示意 她不要再打断他。才继续说:“明珠建议我去看医生。我想也好,就去找郭医师, 你认识的,我们的家庭医师。他替我做了个应力测验,发现不正常,即刻送我去心 脏专科照片子,片子上显现有一条血管通道几乎阻塞了,但还不到要做旁通管的地 步,所以不用做心脏的手术,只要在那条血管里放进一只把它伸张开来的支管就可 以了。”他讲得有点累了,微微阖上了眼。   安迪说:“我们懂了,你先休息一下吧。”   我问小如:“手术做了吗? ”   她点了点头,然后将我们领到走廊上,免得吵醒文达。正好是会客的时间,走 廊上很吵,我们就去探访者休息室。倒是没人。我关了开着的电视。小如说:“手 术是前天做的。昨天一天,爸几乎都在昏睡,我心里有点害怕,你们又不在,更把 我急死。郭医师倒是来看过他一次,对我说一切都好,叫我放心。但爸一直睡,我 就是放心不下。真希望妈还在,那就好了……”   我将她搂过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说:“没事了,小如,我们不是来了吗? ” 然后看着她说:“这两天还有别人来看过他吗? ”   她撅着嘴说:“一个也没有! 倒是有个姓叶的,女的,来过电话,要同爸说话, 爸正在睡,我不要叫醒他,她就挂了,后来爸醒来,问我,有人来过吗,我说没有, 只有一个姓叶的来过电话,她没说要来看你。爸听了,就捧头看窗外,很久都不同 我讲话。这个人是谁啊,汤阿姨? ”   “我们还是回病房吧,小如,我有点不放心。这个姓叶的事,我自然会告诉你 的。”   从医院回家,也来不及把行李包打开整理,就先给老张挂个电话.他一听是我, 就呱呱地叫了起来:“哎,你到哪里去了,汤团?!到处找你,差一点要去报警了! ”   我简短地告诉了他去东部照顾安迪同事的事,他才安静了下来。我才说:“老 张,纯芬在吗? ”   他说:“真巧,她昨天刚从上海回来。”   我倒也吃了一惊,忙问:“她去了中国? 去了多久? ”   “唉,上次你不是鼓励她打电话给文达吗? 她倒是鼓着勇气打去了,前后三次, 都没人接。最后一次她留了话,请他打回来。对方没打,这下子她觉得大失面子, 一气之下,拉着她姐姐去中国兜了一圈。”   说到这里,他把声音放低了,“等一下,我去把门关了。”过了一会.他接着 说:“告诉你一件事,勤芬走前,知会了她在南京的几个亲戚,所以他们俩姐妹一 到南京,亲戚们就带了好几个应选的男士们来宾馆看她们。”   我插进来说:“应选的男士,什么意思? ”   “咦,这你都不懂? 勤芬通知她亲戚,纯芬有意来中国找个合适的老伴,并详 列了纯芬的背景:家产、美国公民身份等等。结果来了七八个五六十岁的老男人。” 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老张,你又胡说八道! ”   他粗着声音说:“谁胡说八道了,谁不得好死! ”大概觉得声音大了点,说: “对不起,汤团,不过我以人格担保,都是事实。”   “好,好,相信你。结果呢? ”   “你在美国住得太久了,也许不记得‘来者不善’这句中国成语了? ”   “笑话,怎么会不记得? 老张,你这位太太也真是,婚姻大事,又不是做买卖, 这种安排,怎么会有好结果? ”   “我同意,不过,话说回来,还不是被文达气的! 他为什么这么拿架子? 纯芬 说:我就不信,有我这种条件,到了中国,还怕找不到对象。”   我忙说:“这也是我现在打电话来的原因,老张,文达并不是搭架子,他病在 医院里哪! 如果纯芬对他还有兴趣的话……”   还没等我讲完.老张在那边大叫:“纯芬,你的电话,你的电话! ”   纯芬来接,我也没同她寒暄,即将文达的情形扼要地告诉了她,并说:“我自 己也刚知道,而且已去看了他。你如果去看望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先谢了我通知她这件事,接着问:“还有别的探病的人吗? ”   我猜想她也许昕到什么风声了,中国人的圈子里,消息传播得很快的。但我说 :“不清楚。不过我相信,如果你去看他,他会很高兴的。”   我知道小如会很快回纽约去,而我有很多话要同她讲,所以第二天,访客时间 一到,我即去了医院。但病房里只有文达和纯芬两人,小如不在。我倒是在门口踌 躇了一下,却被文达看到了。   “你来了,汤婕,小如正惦着,不知你会不会来。坐,坐。”   纯芬早已站了起来,把室内唯一的椅子让出来。我忙按着她坐下,自己坐在床 沿上。   “纯芬说不是你通知她,她还不知道我在医院里呢。”文达说,“都怪我不好, 前一阵忙,也没同她联系。加上有一天从外面回来,一不小心把留话机上的留言洗 掉了,所以也不知道她来过电话。真对不起,纯芬。”   我朝纯芬端详:上身一件玄色套头毛衣,下系一条咖啡色长裙,颈间围一条淡 咖啡洒小红点的丝巾;头发留长了,松松地盘了个髻在脑后,戴了副咖啡色小圆耳 环;脸上千干净净,只涂了层浅色的唇膏。得体的衣着打扮最宜人,这一身,就托 出一份端庄温存,这才是被前两次穿得太紧俏所掩盖了的她的本色。她听了文达的 解释,微笑着说:“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啊,谁送的花,真好看! ”那是一束卷丹百合,含苞初放,衬着碧绿的叶子, 真是冰清玉洁得令人身不由已地宁静了下来。   “我来时经过花店,看到这束花,看了喜欢,就带来了。我自己比较喜欢素静 一点的花。”纯芬说,“希望你不会嫌它太单调了。”   “我倒是一向不喜欢太浓艳的,看了令人烦躁。汤婕是知道的,对吧。   我回看了他一眼,没作声。心里暗想,那你对像明珠那样浓烈急进的女人,居 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兴趣! 不知这位小姐来看过他没有。正想间,小如拿了几支郁金 香及一叠信件进来。她想必已见过纯芬了,所以只叫了我一声阿姨,并说:“今早 医生来通知,爸爸明天可以出院了,多好! ”说着把花插了,才把信交在她爸爸手 里,想了想,又拿了回去,说:“我帮你拆。”   几张都是祝愿他早日康复的卡片,其中有一张,卡片上写了一大堆。小如会说 会听中文,但写与看都有问题,所以她将它交在她父亲手里,说:“这个Pearl1叶, 是不是那天打电话来的女士? ”   她爸边读信,边点头,小如说:“今早你在洗脸间时,她来过电话。”   她爸看着她说:“那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他的声音里的不悦,小如一下子就 听出来了,她嘟着嘴说:“她并没有说什么啊,只说,她这几天好忙哦,不能来看 你,要你好好休息,心脏开刀,非同小可,尽量多在医院呆几天,等她忙完了,就 会来看你的。”   我诧异地朝文达看。血管里放一根有伸缩性的支通管与心脏开刀可是两回事啊 ! 难道文达没同她说实话,要测验她? 文达并没有回答我眼睛里的问号,只对小如 说:“纯芬阿姨来了好一阵了,请你带她去楼下餐厅喝杯咖啡好吗? ”   “不用了,文达,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很出乎我意料的,他说:“请你领我一个情,纯芬,让小如陪你去餐厅坐坐, 也好让她有个机会同你单独谈谈。”   他们走了之后,他把叶明珠的卡片递给我,我摇摇头,他就随手放在一边,然 后转头对着窗外,好一阵没作声。我说:“文达……”他止住我说下去,叹了口气 说:“幸亏生了这场病,让我把事情看得清楚多了,你说是不? ”   我点点头。毕竟是几十年的朋友了,很多交流,已尽在不言中了。   临走时我说:“明天出院,有小如在,我们就不来了,文达。等小如回东部之 后,我同安迪来看你。”   他不作声,只继续对我望着。   我微微一笑说:“当然,如果你要,我会带纯芬来的。”   我快出病房时,他才说:“我同茜如,都谢谢你,汤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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