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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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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五时 邓洁雯( 香港)   清晨五时。   阿齐常在这时分一觉醒来,然后觉得恐惧,流得一脸泪水。   日短夜长的地方,清晨五时还是漆黑一片,带点阴凉。好歹仍是黑夜,残留挥 之不去的神秘感,引人人胜。那天早上,闹钟一响,阿齐就醒了,她是相当自律的 一个女孩。   阿志仍熟睡着,阿齐不敢打扰他的美梦,让他再多睡半小时才醒来也不迟。男 人梳洗,可以像没有梳洗过一样,快手快脚。阿齐相信,他们可以准六时出门。   远方的寺庙开始传来诵经声,阿志似乎习以为常,当然不会被吵醒。楼下那只 名叫梳打的拳师狗,警觉性太强,也传来来回踱步和气喘低回的声音,它早就醒了。 四周依然寂静无声。南亚的清晨,气温较低,阿齐感觉有点凉意,却又懒得跑回房 里去拿外套,任由自己穿着上街睡觉同一的吊带裙,走进浴室去。   半小时后,另一个闹钟再响起来,阿志这次也自动自觉地起床,只是阿齐还未 弄好。阿齐打开浴室门,看见阿志靠在墙边,一脸惺忪,眼睛半眯半合地在打盹。   “弄好了没有? ”阿志没好气地问。   阿齐摇摇头。   “要快些了,不然就迟到了。”   阿齐骨碌骨碌地,吐出口中的漱口水,匆匆忙忙地拥着大毛巾跑出来。这阿志, 永远是这样子,什么都催促得人心烦意乱。阿齐想反驳,不过见天还未亮,就噤了 嘴,她不想在天未亮前便跟阿志顶嘴。   天空仍是黑黑的,这小屋静得出奇,只有阿齐和阿志,在楼上楼下间来回踏步 的零碎声响。阿齐走进二楼的房子里,重新检视护照和行李,把大背囊拿到楼下去, 然后又走上二楼,再一次检查房间里是否还留下任何东西。阿齐这女孩,就是这样 子地带点神经质,明明已经收拾了一切,仍不放心,她似乎防着自己太粗心大意。   直至阿志开口问:“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   阿齐肯定地点了头。   阿志打开银包,似乎在看看里面的钱够不够用。阿齐也趁着这个微小的空当, 躺在沙发上瞌上眼睛。梳打走过来,向着阿志和阿齐拱了又拱,仿佛知道他们要出 门了,像有点依依不舍地嚷着带它一同出门似的。   “梳打乖,我们不是去散步。”阿志哄它道。   然后梳打像听懂似的走开了。   阿齐走过去,拥着梳打,抚扫着它短而硬的棕毛,同样不舍。   “我要走了,下次再来探望你。”阿齐轻声道。   “要跟梳打拍照吗? ”   “不用了,我会永远记得它。”阿齐摇头,坐在玄关上穿鞋子。   阿志伸出手来,拿着一串锁匙,说:“你下次放假,尽管自己过来玩玩,我未 必有空照顾你。”   阿齐有点愕然,随即又伸手取过这小屋的钥匙,若无其事地装进袋中。   阿齐向着小屋子,望了又回头再望,其实她根本没把握再回到这地方。门闸一 关,希望之门好像也关上了。有些梦,准会随时间而死去。   生命无常,梦也无常。这一刻,只能用沉默应对。   “再见,梳打。”阿齐心里说。梳打向着发动引擎的阿志,胡乱地叫着。   阿志一直驾着小房车驶出公路,平稳而专注。阿齐幻想着很多东西,幻想自己 有一天穿起花裙子,筒简单单的,头插一朵太阳菊,成为阿志最淳朴又最漂亮的妻 子。可惜太阳菊太遥远,她没法子看见,无心也无力。   天空没有泛蓝的迹象,时间停顿了,既是黑,又是苍白一片。   阿志扭开收音机,电台在播放着音乐,阿志哼得琅琅上口,倒是很轻松的模样。 他似乎忘了曾说过,他根本认不了路。从阿志的家到机场,大概要花上两小时的车 程;机场又是新建的,路要怎么走,更无从确定。   “阿志,我怕你认不了路。”阿齐说。   “阿志,别忘了你丢了车牌。”阿齐说。   “阿志,我们真的可以赶到机场? ”阿齐问。   “阿志,别开太快,我怕我没买保险。”阿齐说。   阿齐害怕的事情,其实也有很多,只不过自尊爱逞强,所以不常表现出来。在 这天地模糊的时候,自自然然地就勾起了潜在的恐惧感和黑暗中独有的不安。 mpanel(1);   阿齐像自言自语的呢喃,阿志没有理睬,自顾自地在哼歌,好一副天地任我行 的傲然气概。他不过在开车罢了,怎么了不起得摆出这副表情? 阿齐是依他的,虽 然对他态度不满.还是由他了。.阿齐见他一脸淡然,也晦气地闭上嘴。阿志看见 她这模样,倒是笑笑道:“不用怕,放心好了。”阿志不多说话,也不太懂说话, 这一句,于阿齐来说,也够了。   阿齐扁扁嘴,别过脸去又说:“我怕公路劫案。”   “你还有什么怕? ”   这话一来,阿齐又再闭上嘴。   谨慎的阿志,真的没什么把握驶到机场,他在驶离一段公路后,便在一排矮楼 房边停了下来,把车子泊在一个空置的车位处。阿齐不禁问:“干什么停下来? ”   “再胡乱转圈子,我怕真的赶不及了。”   “我们在转圈子吗? 我还以为你认得路了。”   “下车吧,我们乘的士出去。”   “回程时,你还记得把车子泊在这里吗? ”   “这一区我以前也来过。”   阿齐咕噜了一句,大概又是埋怨阿志,有时是这样粗心大意。要是这么麻烦, 一早在门外叫的士好了。阿齐还倦着,一拐一拐地踏出车门,顺手拿起大背囊,背 到肩上。阿齐为了好奇,为了要亲眼看清楚世界的可爱和可悲事,常常在地球上空 飞来飞去。一个大背囊,看尽几多心情和陆离世情,见证阿齐学习生活的孤独过程。   “拿过来吧。”阿志伸出手来,接过阿齐的背囊。   阿志就是这样子,有时像懵懂的粗心大意,不解温柔,有时却是从心底里善解 人意,体贴入微,或置阿齐于死地不顾,或将阿齐捧在手心。双重性格,同属一个 人,两个都是阿志,阿齐两个都喜欢。爱一个人。应该照单全收。   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阿齐累得够呛,完全不想说话,也不想听话。车厢内, 绝对地沉默,算是合意了。的士向前驱进,要多坐一个钟头,幸好司机也不逗着说 话,多么完美的旅程。   倒是阿志看着半昏睡又睡不着的阿齐说:“你的眼肿了。”   阿齐点头:“是的,没一觉好睡。晚上太热了,又没有冷气。”   “这里不流行冷气,有风扇便行。”   阿齐苦笑说:“我倒受不了风扇,一阵有一阵无的,吹得人头昏脑涨,所以索 性关掉了。”   “再瞌一会儿就到,我叫醒你。”   到阿齐再睁开眼睛,他们已经到达机场。时候还早,零零星星的乘客,将国际 机场衬托得非常冷清。阿齐心情开始沉淀,冷了一截,距离航班起飞时间愈近,即 是说她和阿志共有的时间愈少。如无意外,一别过后,大家从此刻意隐瞒对方的存 在。男未婚,女未嫁,然一谈到感情事,大家就怕了。   一旦谈到感情,有伤害,有责任,有拖欠。最理想的是等待,无休止地等,中 间可以有很多的可能,任由有心人自己发挥,想到天衣无缝也不碍事,反正与人无 干,都是自己的事。爱,想不到也有太难的时候,率性的阿齐做梦也没想过。   “阿志,我会回来的。”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来。”   阿志一副冷淡寡言的面孔,临最后关头也没说什么话,站在禁区前,平静地跟 阿齐说了声再见。阿齐也没说什么。这关头,真的,要说的早已说了,不说的也不 必再说。   终于,阿齐和阿志分别了,在天空亮白、阳光射进这国际机场之时。   阿齐踏进禁区后,一直没再前进过,只是笔直地站着,看着阿志的背影,心里 寄着无限祝福,祈望天赐这冷静谨慎得过分的男人,多一点热辣辣的人情感觉。阿 志头也不回地向前走,阿齐依旧在他身后站立,在期待一些无望却又可能的奇迹发 生。   看着阿志的背影,阿齐知道她必定要回来,爱这男人多一点。她不要他孤独终 身。阿志,应该要有一个很好的女孩,照顾他,关心他,听听他的心事,假如他肯 说的话。间中,这女孩会向他大发娇嗔,然后他丢下强悍的尊严来哄她,宠她,依 她。一切,可以这样美好的,而不是眼前这局面。   而这个很好的女孩,毫无疑问,是阿齐。   他愈向前走,她愈站得稳固。愈向前,愈稳固。   在阿志背影差不多离开阿齐视线范围以外的最后一秒钟,阿志转个头来。他终 于转头。奇迹存在的,只要够坚持,什么奇迹都可能出现。   如果阿齐从不期待,她就永远看不见,这平凡却重要的一个回首。   距离太远,阿齐看不清阿志的眼神如何复杂,但可以肯定,那其中告诉了她许 多从没听过的故事。若是阿齐不等待,阿志回首的时候,她早已隐没人堆中了。他 以为她会看不见他,才敢转个头来看吗? 阿志显然也诧异于阿齐的模样,终也扬一 扬手,道别了事。阿志终于离开视线范围,但他每一格神情、每一个动作,像菲林 片装进阿齐脑海里。最后的说话:“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来”是荒谬的,人,可以 创造任何梦想。当中一些,会死掉,会褪色,那是因为人的韧力不够,自我放弃, 也把梦想一同埋葬。固执的阿齐是这样想。   机场一别后,阿齐没有再见过阿志。阿志留在他的地方,继续为生计而努力。 偶尔阿齐会打长途电话给他。他总是平淡地说着一些家常便话,仿佛一牵涉感情便 正中死穴,就连说话也失去力量似的。阿志的反应,出乎阿齐意料之外,她还以为 阿志的无动于衷,只是暂时的。阿齐实在乐观得与现实脱轨。   阿志曾说:“阿齐,你实在太单纯,爱,有时并不简单。”   平心静气时,阿志心里想,爱一个人,其实是很难说出口的,为了人家的幸福, 必须有承诺,必须承担责任。阿志惯于吊儿郎当,独来独往,又怎忍心叫阿齐等待, 让她的情义,付诸流水? “如果可以,我宁愿你爱上其他人。”阿志曾经说。   “来不及爱其他人,我已经爱上你。”阿齐答。干干脆脆的。   阿志然后再次踏上旅途,独个儿出外工作。好几次,阿齐致电给他,都没回应。 每次离国工作,阿志从不交代。他是对的,一旦他事事向阿齐交代,会令阿齐有更 多幻想,蹉跎着她的青春。只是阿齐顾不了那么多,她会孤注一掷。   清醒的时候,阿齐深深知道,阿志这一段,要告一段落。她也不要阿志有后顾 之忧,以便洒洒脱脱地找到自己的出路。阿齐一向自信,什么都相信自己的能力, 可是这一趟,她不能不说,她和阿志没缘分。外表坚强的阿齐,毕竟只是个人,有 手有脚只有一个脑袋的人,她具备人类所有的劣根性,和一颗时常感到懦弱无助的 心。   对阿志的感觉,依旧深不见底,但在表达形式上,阿齐真的无能为力了。   收拾起没恋过的“失恋心情”,阿齐重新投入她的生活中,天天看身边人寒暄 猾诈。阿齐觉得那些嘴脸很讨厌,很想随时随地挖一个地洞,住进去,永不超生也 在所不计。常人只看见阿齐甜美的笑,大城市笑容贱卖,失去笑容可能便失却生存 空间,于是同流同污地笑下去。   然后,夜里,阿齐可以哭得很凄凉,因为她可以什么也不要,甚至可以放弃整 个宇宙,来换取最简单最珍贵的东西。实情是,她失去和阿志同甘共苦的机会。真 假黑白,阿齐分得很清楚,别跟她来“黑白之间可以有很多深深浅浅的灰”的理论, 这老套的论调,阿齐不会受用。   直至哭得累了,阿齐方才倦极而睡,清晨五时,偶尔会准时醒来,忽然感到一 无所有,有的都是虚虚幻幻、浮于自身以外的虚幻事,真实的爱情,却从不眷顾她。 “阿志,阿志,你在哪里? ”阿齐向空气问。   阿志透过空气答:“我在干我喜欢做的事。”   “只要你真的喜欢现在的样子就好了。”阿齐回应。   奇迹,究竟还存在吗? 还是只不过留在一厢情愿的人心里,借以叫人无时无刻, 多一份力量,努力期待下去? 各有各的空间,不容外人侵扰。对阿齐来说,这种自 在的生活方式若算是乐,也有点自欺欺人。人生是苦的,阿齐和阿志闲谈时都同意, 只是爱和怜,将一切都赋予清凉的空气,苦中泪眼涟涟,也分外舒畅。   知易而行难,如果只限于说说了事,任谁都可以说到天花乱坠。阿志还是选择 退缩,无能支撑下去。阿齐心目中的勇者,其实说穿了也是一介懦夫:感情的懦弱 无力的逃避者。阿齐太爱他,不忍说破。   心情,兵荒马乱,胡乱窜动了好一阵子,由当初的乐观自信,到无奈地面对现 实,中间顺着时间而运行,倒不算太大、太反复挣扎。矛盾,也是顺其自然的,淡 化得无影无踪。每一次想起阿志,阿齐只留下一口叹气,怪自己真的没这福分。阿 志,是个彻头彻尾的好男人。   半年来,阿齐没有再遇上合意的男人。阿志的灵魂,有时神龙见首不见尾地, 无端出现在阿齐的心眼里。路过的途人,有些长得很像阿志,有些背影有阿志的雄 伟,有些香水气味,似是阿志钟爱的那一款。   可惜,这一箩箩的男人,却只学会阿志的形,却没有阿志的神。阿志,毕竟世 上只有一个。   阿齐的天性是很乐观的,没有再抗拒认识其他男人,开始跟男人约会。说到底, 幸福要自己找寻,以为是过去的,都应该过去了。   天,却误打误撞地跑进一个阿豆。   某天,因为工作的关系,阿齐认识了阿豆。阿豆来自尼泊尔,一个家在加德满 都近郊农村的男人,对阿齐来说是满新鲜的。三十来岁。未婚。阿齐跟他礼貌地握 手,那一刻,竟传来一丝奇妙的感觉。那感觉,曾经遗失,却像一份忽而寻回的精 彩感觉,难以置信。   当平常事平常得叫人缺乏耐性,生活,积满了一潭潭死水,等待再生,尼泊尔 男人,满足了阿齐对异族、对神秘远方的好奇心。凡是令阿齐感到有趣的,她都会 不惜一切去接近。   “你好,我没见过像你这样轮廓分明的中国人。”阿豆用半咸不淡的英语说。   “不瞒你的,我以为尼泊尔人都只躲在‘重庆大厦’,没想到有这样光鲜优雅 的尼泊尔人。”阿齐真心说。   黝黑结实的一张脸,线条清清楚楚地,印着标准男性的五官,配搭出奇地好看。 阿豆的眼眶很深很黑,有点像拉丁男人的眼睛,仿佛可以看透别人心事的模样。阿 豆天生卷发,又是黑得很均匀的那一种,所有的配合,令他看来别具魅力。   阿齐常怀疑她的前生是一条母狗,感官触觉极灵敏,那是一种凭嘴巴说不出来 的直觉。阿豆对阿齐一见钟情。阿齐从他身上发出来的气味,嗅到这个讯息。尽管 他们之间,总是以礼相待,保持一段距离,但他的心意,已在无声无息间传递过来。   “我可以再找你吗? ”阿豆傻傻地问。   “当然可以。”阿齐爽快地在阿豆手心,写上电话号码。   “很少中国女孩这样不拘小节。”阿豆微笑说。   “中国有很多女孩,幅员广大,没什么不可能。”阿齐理直气壮地答。   “很特别的女孩。”阿豆说。   “这是赞美吗? 我当是了,谢谢。”阿齐笑得更爽。   阿豆很守信,正如他说过,会再次约会阿齐。他言出必行,多番约会阿齐,阿 齐也从不抗拒,每次将自己打扮得有多漂亮便多漂亮,潜意识中要把阿豆俘虏过来。 人说男女之间,只要不互相讨厌,都可以发展成情人,不必每次也来生生死死,最 后落得玉石俱焚。   阿齐想,要勾引一个男人,比被勾引更容易。阿豆和阿志,已经是很明显的例 证。   阿齐问自己,真的是阿豆了吗? 阿齐发现阿豆对她真的认真,她一边沾沾自喜, 一边又反而害怕起来。阿豆也是个好男人;奇怪,好男人对阿齐来说,怎么这么得 来全不费工夫? 阿豆对阿齐体贴关怀,人又有修养,又有几分贵气,并不粗鄙低俗。 这样的人,无疑是最理想的丈夫。阿齐绝不讨厌他,但她真的是喜欢他吗? 阿齐答 不上来。   一个晚上,在阿齐无聊透顶之时,阿豆致电给阿齐,一谈便谈到深夜。也许是 因为纳闷,阿齐才不抗拒拿起电话筒跟他厮磨,也为阿豆提供一个表白的好机会。 阿豆深情地说出他对阿齐的心意。阿齐早就料到有这样的时刻,不显得意外。   “我觉得,你就是我一直执意要找的女孩。”阿豆说,文艺腔得要命。   “是不是太急了? ”阿齐漫不经心地说。   “没有快慢之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不是印度教徒,但我信佛,有些事, 早已注定。”   “这些话,我二十多年来听过很多次,结果还不是现在的模样? ”   阿齐叹一口气。   “我会从此令你幸福。”阿豆坚定地说。   “也昕过了。”   “阿齐,我很想立即见到你。”阿豆说话也急起来。   “好,你过来吧。”阿齐答。   看一看墙上的古老大钟指着五时整。见鬼,不知不觉几乎谈到天亮,尼泊尔人 可能懂得什么魔法,叫阿齐甘心一同疯下去。清晨五时,天气依旧有点寒凉,心情 已经不一样。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走进阿齐的心中,她不得不承认,骗了阿豆, 骗了全世界,骗不了自己。阿豆是一个可以令她奉献终身的男人,但另一面,阿齐 却仍有所保留而自我延宕。   因为,一踏出这一步,阿志便不再被阿齐全心全意地爱着。想起阿志,阿齐鼻 子总是酸酸的。、三十分钟后,阿豆按铃,一看见阿齐,便放纵地把她拥进怀里。 阿齐没反抗。阿豆吻她,阿齐有所回应。五时三十分,微凉,是打从心底冒出来的 凉。平时是自己主宰一切的阿齐,从今牵附着另一个人,不再从心所欲。前路漫漫, 又多一个本无相干的人,该怎么走呢? 更凉。   “我想娶你为妻。”阿豆说。   “这承诺,是不是来得太快? ”阿齐拥着阿豆说。   “姻缘早定。是来得晚才对。”阿豆认真地说。   “你倒是个彻头彻尾的佛教徒。”阿齐扑哧一声笑出来。   阿豆和阿齐,从认识到恋爱,不足一个月,阿豆已经向她求婚。阿齐坚持认为 感情建筑在闪电式的交往上,并不真实,阿豆不时持相反意见,正如他曾说,是就 是,不是就不是。三十多年来,他只遇过一次。   给他这样“是你了”的感觉的人。   阿豆愈是着急辩自反驳,阿齐愈想笑。他这样着急的样子,很令人感动。阿豆 常在她耳边谈情说爱,说到生生世世,说到白头到老,说到地老天荒,叫阿齐心花 怒放。然而,到夜半最冷静清醒之时,阿齐想起阿志的话:“以后的事,谁也说不 来。”整个人猛地清醒过来。‘有时,爱的言语放到嘴边,原来是这样傲慢轻佻, 毫不讨好,也令阿齐感到真假莫测。阿齐想起阿志,他的感受从不宣之于口,外表 冷冷漠漠的,叫人永远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阿志曾说,爱一说出口,会变质,会 变薄。语言和真实心情,总有点偏差,将心所想的说出来,容易幻变成另一种东西。 真心话,不是人人懂得说。   阿齐怀念这种暗藏式的感情,它有其可爱之处。一想起阿志,阿齐心里又不舒 服。   一日,忽然间,阿齐感到困倦,倦于阿豆的一再催促。他对她情深义重,他的 家远在她喜欢的尼泊尔,他拥有自己的事业,不用在事业上冲刺而留下妻子独守空 帏;他有他过人的品格;他还有一张俊帅的脸。   阿齐没试过结婚,婚姻于这女孩来说,新鲜,奇趣,不知就里,也看不见婚后 的路,是如何地走。   因为好奇,阿齐想了一夜,蠢蠢欲试。反正阿豆是这么的好。   在一次阿豆跪地求婚之时,阿齐终于猛地点头。   “你真的肯嫁给我吗? 我以为还得多跪十次八次。”阿豆欢喜若狂。   “我未必是个好妻子,别高兴得太早。”阿齐含笑道。   “我愿意照顾你一生一世。”阿豆把戒指套到阿齐手上,阿齐没抗拒。   单是这句话,足够叫女孩子心头激动。倔强的阿齐,装出一脸处之泰然。没太 多激动,没想像中的快乐,当然也没有不快乐,只是好像不是她想像的那回事。要 全心全意地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不应该是这样子。阿齐说不出有什么不妥,只 是,真的,不应该是这样平淡、平静。   那场景,有点像抽身出来,看人家求婚的模样。事不关己。男的快乐,女的喜 悦,阿齐全都感受不到。可能,是一切太能操控在自己的手里,阿豆毫无保留地爱 阿齐,一点也不隐藏,阿齐一早胜券在握。一场赛跑,早已抛离众对手,目标在望, 冲线时也不会感到特别兴奋。那感觉,跟现在答应嫁给阿豆一模一样。太顺理成章, 一点也不精彩。   爱情,无心插柳柳成荫,尤其是当事人,已经没有力气去到处张罗,四处找寻 时。好端端地跑来一个素质不俗的阿豆,也算了吧。每人的脚下牵着一条红绳,冥 冥中系着另一半。奔走半生,天上地下,原来要找的可能就在眼前。都是命定的。 阿豆时常这样说。   阿齐怀疑阿豆用这套红娘的古老传说来引诱她,向她施下潜移默化的影响。   就在阿齐答应阿豆婚事的那一夜,阿豆带了阿齐到一家馆子庆祝,吃她最爱吃 的喇沙。香浓的椰浆,混进米粉里,一点也不如其外貌的辣,只是香口非常。一间 港式小馆,却没有椰树和阿志,变得什么也不像。阿豆坐在对面,用手拿起薄饼, 便塞进嘴里去。他也是惯用手拿食物的。一刹那,那神情,那姿态,很像阿志。   阿志,如影随形,常隐藏在阿齐心中,不时跑出来一次,提醒她根本就心未死。 “草草下嫁这眼前的阿豆,对不起阿志,更对不起自己。”   阿齐心想。用“草草”来形容这次求婚,阿齐其实感到有点歉疚。阿豆对她如 珠如宝,她却认为嫁给阿豆,委屈了她。草草,这完美的形容词。   然而,阿齐依然是这样地想。其实这决定,也不见得全心全意,如果她很爱阿 豆,阿齐根本毋须挣扎,要嫁就嫁。   才点头不足两个钟头,阿齐就后悔。一旦点头之后,她一路上总是垂下头来, 毫不自在,对自己像有点亏欠,也收起一贯的笑容c 倒是阿豆像中了彩票似的欢天 喜地,不停地说话。   “我们找个地方庆祝,你要吃什么? ”阿豆兴致勃勃地说。   “随便吧。”阿齐勉强笑说。   “尼泊尔菜。”阿豆说。   “我厌倦尼泊尔菜,淡而无味。”阿齐扁扁嘴说。   “那我的小姑娘,你究竟要吃什么? ”阿豆逗她说。   “吃咖喱。”   “真正的辣味! 看我能否把你一同吃下去。”阿豆笑说。情话,原来肉麻起来, 会叫人皮起疙瘩,不知如何应对。   一顿饭,阿豆乐得不可支,一直滔滔不绝。他谈到婚礼,谈到亲戚朋友,谈到 尼泊尔传统。阿齐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阿齐很想静一静,但又不忍打扰阿豆的兴致, 任他继续说下去。唯有偶尔望向窗外装作沉思,期望阿豆识趣。   阿齐怎也不能板起脸孔,却禁不住木口木面,她真的不想说话,也不想听任何 说话。阿豆不至于很多言,但他真的不懂情趣,在阿齐一脸漠然的时候,却愈说愈 起劲。阿豆有他糟糕的地方。   夜,送走了情绪无限高涨的阿豆,阿齐一个人,一盏灯,想起了很多事情。她 一向随心所欲,不为什么人什么事改变自己什么,喜欢的便做,不喜欢便不做,然 后独个儿承担后果。这一回她的选择,仿佛并不甘心,仍有所虑。   阿齐躲在被窝,望着晴空,完全没有睡觉的意欲,她誓要把这一切都想清楚过 来。大抵女孩都有这个毛病,有事无事,思考一场,然后又窝在被里大哭一场,苦 这人生虽短,不快乐却常来缠绕,女孩背肩单薄,承担不来,仍是硬生生地挑上肩, 没完没了地走下去。   “阿志,怎么会搞成这烂摊子? ”阿齐自言自语。   “阿志,阿齐真的不懂怎样下去了。”阿齐蜷伏着说。   “阿志,我怕计阿豆受伤害.辜负了他。”阿齐又说。   “阿志,我怕一开始就不惬意的婚姻,如悲哀雪球,只会愈滚愈大。”阿齐再 说。   “阿志,其实你不理我,我没把握可以理好自己。”阿齐脸上有泪痕。   “阿志,逞强面孔的背后,阿齐有很多的辛酸。”阿齐赶快抹去眼泪。   “阿志,阿齐真的真的很爱你。”阿齐已泪如泉涌。   “阿志,你听到了吗? 我很想见你。”阿齐再说不出话来。   二时,三时,四时,五时。平常女孩哭得倦极而睡,阿齐却愈倦愈精神。清晨 五时,瞬间幻变的脑袋,又有新的决定。阿齐匆匆写下字条,寄给阿豆,告诉他这 些日子来的事情真相。阿齐没有爱过他,对他只有无尽的感激和好奇。因为二十六 年来,阿豆是唯一肯对阿齐作出婚姻承诺的男人。唯一一次,她任性地说“好”, 也满足了她对说tt好,,的好奇心。   阿齐顺手将手上的戒指除下来,一并放进信封里,用口水封好,干干脆脆埋葬 了一段感情。“对不起,阿豆。我宁愿对不起你。也不想对不起自己。”这封信一 寄出,痴心的阿豆,不知有何反应,阿齐做好心理准备,也许还得纠缠一段日子。   阿齐太任性,太自私,但幸好又及时懂得后悔。从阿齐的角度看.阿豆高兴一 整天后的失望,比他高兴整月才失望,这种伤害也许来得淡~点。如果是一个月后 才告知真相,阿豆期望愈多,幻想愈多,夭折的感情,愈难接受。   阿齐开始收拾简单的行李。出门经验多了,背囊愈背愈小。三扒两拨,手法纯 熟。   “阿志,阿齐要来见你。”阿齐说出声来。   这样一次,又再不顾一切地跑到阿志的地方,对阿齐和阿志之间的感情,也许 半点作用也没有。阿志依旧是阿志,模糊不清的爱情,不知要拖拉到什么时候;或 者阿齐得幸运眷顾,得到阿志全心全意的承认.如果他是喜欢阿齐的,就不会再退 缩。   “阿志,阿齐要亲口说爱你。”阿齐说。   一旦决定要做一件事,阿齐可以很有力量。浑身忽然舒畅的阿齐,似乎什么万 马千军也阻挡不了。从来,爱都要说出El。封闭太久,心里不舒服,说得太白,又 像理所当然地欠缺真诚。阿齐,会做得好好的,天空开始泛蓝,一片蓝一片白的, 有点风,没凉意,也没以往的寒。有些事,要由人创造,最后也许无补于事,但要 踏出面前一步,便有机会变化出很多可能性。要是奇迹来l 临,也得选择固执守候 奇迹的人。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阿齐提醒自己,到了机场,寄出给阿豆的信,打电话给老板请长假,早班机机 票不难买。说来简单,背后麻烦的琐事,可能还有很多跟尾,但阿齐太清楚,她必 要这样做。一贯率性而为的阿齐,毫无挣扎地回转过来。出门的钱和随身护照,比 不上一股倾尽全力的勇气重要。因为爱,可以叫人忘形,像阿齐,做过坏事伤害阿 豆,也可以让阿志,重新被爱,不再孤独,也是一件好事。   “阿志,我会回来的。”阿齐记得她清清楚楚地说过。   如今,她心安理得,她不过履行曾经说过的承诺,让另一个人快乐。   清晨六时,天空微蓝,生气勃发,像准备好孕育大地的生机。阿齐背着大背囊, 再次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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