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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樱 花 王定国( 台湾)   鼠蹊下方被她发现有颗黑痣的夜晚,如果记得不错,应该就在去年此时,南禅 寺北边的四月天。   随着牙医公会友人组办的赏樱团,首站来到京都,果然就在第一夜下榻的旅店 瞥见她的侧影。京都当晚下着雨,旅店庭园中她那惯常削薄了的长发分明已经打湿 了,却孤单一人静静伫在庭园石墙的垂影中。雨丝在池畔聚光处乍现细密的水帘。 已经没有人在附近逗留,只有她张着手背撑在发上,当作一叶芭蕉似的压着那张短 短而可爱的脸。   不同的班机终于抵达同样的梦境。异地相逢虽然落实了原先的料想和期待,内 心还是禁不住暗惊,心里迫切想要把那孤瘦的身影辨识仔细,一时反而心虚地在前 后友伴的脚步声中低下头来。一迟疑,他已夹在一行人中匆忙转入通往餐室的甬道, 旁侧长帘下不断扑落的雨声瞬间胀满他的脑海。   “旅行社说花期快没了,说不定我就在京都等你喔。”半躺在诊疗椅上,她在 漱口的空当含蓄地低声说。   约略透露着赏樱行程的张斯林医师露齿一笑,“要是真的碰到面,彼此还是会 吓一跳吧? ”   岂止是吓了一跳。他在大伙儿享用着怀石料理的长桌旁挣扎,筷子还没撑开, 离席的念头便堵住了他的胃口。他吓坏了。许多年前还穿着高中制服被她父亲押着 看牙的女孩,谁想得到会有这么一日,带着一身轻装散发出来的青春神采,悄悄飞 越了高山大海,在这下雨的京都突然出现在眼前。   把更早的印象连贯起来那就更荒谬了――她切齐在耳根的短发、长达一整年紧 匡着门牙的矫正套,还有就是架在两只大眼上面的黑框眼镜了。没有父亲陪伴的话, 她不敢自己上门,而且还没张嘴就先抓紧父亲的袖子,白皙的脸蛋吓出了更惨的白 ;要不是校服下小小的胸口起起伏伏可怜地惊怕着,他不觉得那胆怯模样与幼童有 何不同。张斯林不予理会,故意和她父亲随口聊着,女孩再怎么喊痛都不予理会。 几次之后,张斯林这一招奏效了,此后她来就诊虽然还是倚赖着父亲,起码已能主 动坐上椅子,睁着那双从不大睁的大眼睛,透过镜片盯在天花板上。   再回头想到底吧。躲在书房里的张斯林换了个坐姿,这时映人眼帘是窗外夜空 中寥落的几点星白,虽然已经是开花的季节,还是有弥漫的冷意在空气中游窜,像 芒刺般伺机钻入他的恐惧中。   女孩后来的改变并不是她取下了黑框眼镜,也不全然是上了大学后常常散发着 的少女的羞赧,而是后来的一天,她单独出现在诊所里。张斯林在她的患处上了药, 敲掉棉团微笑道:“很好,长大喽,不用人陪了。”   他准备关掉头侧大灯,才发觉她半躺的上身没有坐起来,那花一般可爱的脸蛋 似乎削尖了。他盯着她突然抿起的嘴唇看着。女孩的眼睛慢慢泛起泪光:“爸爸遇 车祸――死了。”   “啊,好难过,我和他那么熟……”临时不知怎么安慰,很自然地伸出放下镊 子后空出来的右手,在她脸颊轻轻拍抚着:“你自己要坚强啊。”   时隔多年后的现在他终于想起来了:那食指并着中指在她脸上轻轻的那一捺, 似乎启动了某种情感的开关。碰到考试时她会来报到,情绪低潮时更没有例外,一 个人静静坐在候诊椅上,失神地望着长窗外的院子;至于感冒生病顺便闹起牙疼那 就变成常有的事了。年轻健康的女孩不该有那么多的病牙,他逐颗检视,仿佛在她 嘴里数着玉米:实在是无可挑剔而又不能要她马上合嘴时,只好顺便参观一下她那 俏皮的舌尖以及散布在上缘的乳突状的味蕾。   “还是痛呀,张医师。”她蹙起眉,指尖按着脸颊。   张斯林再度拾起镊尖,由左至右,逐颗轻敲:“好,我再看看,哪里痛就要说。”   敲到第三颗,她喊停:“这里痛。”   换成从右到左,镊尖倒退走回来,敲的是第五颗,再度喊痛:“噢,就是这里 呀。”   喊了两次痛,却不是相同的一颗牙。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他暗自开始等待。空气中有麦克风轻轻启动的声响时,他倾听着护士的唱名, 然后看见自己从高空掉下来。等待的意义是什么,他毫无所悉。想起自己毕业不久 就顺利结了婚,岳父送给女儿的便是这幢临街盘踞的宅院,有院子的牙科诊所是全 市傲人的地标,张斯林三个字穿出墙围两株百年大黑松,镜面不锈钢配合水刀切割 而成的浮雕字形高悬在人行道上方,不仅揽尽四面八方川流不息的人潮车流,连黄 昏落日最后的一抹霞光都不能不在他的名字上面留下赞叹的投影。   明白自己不该再有任何期待后,他反而更加害怕,两眼虽然只限于躲在她口腔 内不敢偏移,然而对方因为撑张着嘴而在屏息中高低起伏的胸口,在他感觉中却像 惊涛骇浪。检视着一排熟悉不过的玉米牙贝时,竟也恍惚地感觉到连她的牙齿也跟 着女体一起妩媚起来了。每颗牙都很健康,非常非常健康;仿佛是他亲手播植的花 籽,看着她发芽,成株,开花,结籽,周而复始。   她也渐渐不再佯痛了,每次求诊摆明就是定期检查,如同定期地谈到节令更替 时的气候,谈到大学后的打算,甚至到最后开始光谈她自己。   有一年,日子过了大半她才出现,墨镜一直不愿摘下,有意无意透露着第一次 的恋爱,还有四个月后的分手。   有一年,她说清明节那天很孤单,捧着鲜花去上坟,才发现母亲已在父亲的碑 石前哭泣着。   有一年,出现在诊所午休时分,背后束起马尾,淡惨的神色像极她身上的白衫, 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没有挂号,后来静静地离开。   去年突然聊起她最爱的樱花。   “我只读过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听说金阁寺真的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呢, 旁边好像也有大岛樱。”   “是啊,京都是没有哪个地方不美的。”他说。   一个月后,大岛樱还没见到,雨已经早一步在京都落下了。在那匆匆的照面后, 张斯林借故上了两次厕所,她的身影却再也没有出现。绕到原先她站着的石墙后面, 还回望了几处中庭甬道上的转角,觉得自己仿如在梦中奔跑,雨中的上野旅店不停 流动迷离的灯光,简直如同到处出没的鬼魅。后来他只好跑到柜台前,慌张得像个 遭窃的观光客,雨水沿着发梢滴在颈下。客房组的人尽全力接待他,总算帮他找到 那个剐刚失窃的人影,同时接上了房间的通话器。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话语似乎难 以通过干扁的喉咙,他再度咽了一下口水,终于听见了自己的气音:“你――在哪 里? ”   她的头发还是湿的,衣服没换,在房间里还穿着鞋。他站在门口,嘴唇怔张着, 兴奋夹杂着仿佛离散又重逢的鼻酸,糅合起来变成莫名的什么情愫吧? 紧紧拥抱在 一起的时候,身上的湿冷水气刺激着彼此的体肤,使得相拥的两个人同时颤抖起来。   床榻上的兰草香混合着从她肌肤散逸出来的蜜糖气味,浓浓稠稠地裹住了他未 曾有过的欢愉,以致当她期望一年后的花季还要来此相逢,并且伸出幺指与他拉勾 起誓时,他不假思索便将那小指含入嘴中,以此代替了立契。 mpanel(1);   害怕天亮的两个人,凌晨两点再度展开了第二次。鼠蹊下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的黑痣,便是她慵懒地趴在腿侧时发现的。她抬起指尖捺住那个点,笑了起来:“ 唉呀,看看你这里,有颗痣耶。”一年后的现在,这颗痣正在隐隐地发痛。   如今原班人马的赏樱团已经再度抵达了京都,只有缺席的张斯林把自己关在诊 所上面的书房里。他紧握着遥控器,胡乱变换着电视频道,关了声音的小荧幕重播 着阿里山的吉野樱、远看像一粒粒红汤圆的普贤象樱;至于她最爱的粉白大岛樱则 在节目的最后,随风飘曳在预报寒流来袭的气象画面上。   以为卫星画面看得到京都各地赏樱的人潮,在这休诊的周末夜晚确定又落空了。 从六天前赏樱团再度出发的早晨,他就开始拨打她的手机;同样,每晚他开机等到 天亮,死沉的黑壳像一块石头藏在睡衣口袋里,半夜压在胸口,听到的却只是自己 的心跳声。   尽管时时刻刻处于待机状态,却又害怕任何讯号在这几天内突然出现。京都现 在还是下雨吗? 她究竟会在旅店里等待多久? 要是她也像某些处于这种情形的女子 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甚至歇斯底里跑到他们的团队中大吵,也早该有人来电 通风报信了吧? 既然什么动静都没有,也就不必担忧过多,何况赏樱团明天就要回 来了。   去年唯一让他懊恼的,是在京都脱队的第三天。那时花讯已经渐渐往北走,一 伙人只好前往素有“京都最后的花见”之称的仁和寺,据说那里观赏得到直接从根 部盘生绽放的御室樱。他却带着她偷偷转往樱花已渐稀零的南禅寺,觉得那里人少, 可以放心走在大路上。她换上了短裤,修长的一双美腿仿佛乍从冬雪中挣脱出来。 刺寒中她还把长袖高高卷起,雀跃地走在前面而又反手拉着他跑,跑近一排垂樱时, 她还突然从草坡往下跳,坡下是长长的铁轨,满铺的碎石中横列着枕木和石板。   她在石板步道上叫唤着:“下来啊,下来啊! ”   垂樱的残瓣抵近了她笑开的眉宇,她挥着手呼唤,一会儿又是跃起单脚在那一 地砾石中蹦跳着。   长长的铁道显得空荡荡,特别容易成为游人注目的焦点,暧昧的流言便是从这 里滋生。他疏忽了一点:赏樱团中有人是带着家眷的,谁能保证所有的人全部往相 同的方向走? 他已经非常小心,以为草坡上有樱树覆盖。两个人一高一低并行在草 坡与铁道间,她那响铃般的笑声穿过晚樱拂荡着,一直向着前方飘去。   张斯林虽然终究没有跳下去,回台后还是发觉一切都迟了。他像个迟归的浪子, 站在被美虹轰出来的房门口,任着从里面摔出来的瓶瓶罐罐砸在身上,哪怕手臂已 被弹跳的碎片刮出了血痕。   “我要离婚! ”等发泄完后,他看见里面那头疲累的母狮正在喘着气,蓬乱的 头发颤晃着,“是我爸爸喜欢医生女婿,才糊里糊涂把我嫁给你。你他妈的张斯林,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根本不爱我。”   他只能静静看着从睡衣底层渗出来的血迹,并且巴望着整只手臂最好赶快染成 一条红袖,只要暴风雨很快过去就好。   里面继续将他的枕头丢出来,她要他招认,女的是谁。反正从台湾带去的,不 可能是鸡。她说。贴靠在门框上的张斯林嗫嚅着。才回家没几天,身上甚至还残留 着京都三夜缠绵的体味,脑海不时重现她趴在腿侧嬉玩着鼠蹊下方的情景。如此神 秘的温存片段是那么难以忘怀,难怪飞机在桃园机场缓缓降落的震动声中,他又一 次禁不住地勃起了。   他低着头,忘了疼痛,意识到他体内还有一股几乎要让他永生难忘的势力,那 是一种能够将他的男性完全舒展开来的悸动;凭着这股悸动,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勇 敢地站起来。他准备说话了。是的,我搭上了一个女人。她是谁,没有那么重要。 让我告诉你吧,我有一颗痣。我们之间有一颗没有发现的痣。我们结婚那么久,女 儿已经上了小学……但只是一个晚上,那颗痣就被别的女人发现了,你知道我在说 什么吗? 她无法听见门口的丈夫躲在心里说着什么,只好继续大叫道:“做了不敢 承认,张斯林,我自己来查,你等着离婚吧! ”   他还在提气发功,准备蓄积惊人的勇气对抗强敌,然而窗外招牌上的镜面钢板 字形突然射出折光扰乱了他。张斯林三个字不动如山,依然沐浴着阳光、空气和雨 水,是那么尊贵,那么受人敬仰。当他瞥见了那一束美丽的折光,马上泄了气,终 至衰弱地摇着头说:“美虹,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发誓,没有就是没有。”   诊所翌日开始如临大敌,门诊大厅有墙之处都在转角装了摄影机。   约聘的三个年轻医师可以轮流使用不同的诊治台,唯独张斯林固定驻守迎门可 见的夹层楼,像个尊贵的重刑犯。外缘围着铸铁栏杆,摄影机刚好对着他的后脑勺。 这个清晰的画面出现在二楼房间的荧幕上时,只剩半簇稀毛的后脑勺突然像个刚刚 破壳的鸟胎。一起一伏间仿佛等待着母翼的救援。   毫无斩获的三个月过后,美虹开始转守为攻。她翻出所有的病历,第一步筛出 女性患者,接着采用消去法,刷掉二十岁以下的少女,排除三十五岁以上的人妇, 剩下来的,她放在张斯林眼前一抖,起码四十人。   美虹握着一干嫌犯,心血来潮便选出几个评头论足,然后一面盯着他的脸色以 利辨识敌情。张斯林有时便把摊开的晚报披在脸上,暗中焦急的是唯一的女犯早就 以她优异的条件进入了名单。等待抽奖的滋味从来没有人像他那般荒谬痛楚。   后来终于轮到了最后一批的唱名。   叶文慧。这不就是那个做保险的吗? 长得比牛还粗,我就不信你搭了这个。   苏香玉。头发染得像一只鸭掌,情妇没有这么笨的吧? 王明美。我知道这八婆, 眼神老是到处瞟,告诉你,我注意她很久了。   他拉开阳台铝门走出去,点了香烟,车声流了进来。她拉高了嗓门。周慧,你 会喜欢周慧吗? 胸部大过屁股,我跟你讲,她的奶是做的,张斯林,你别以为站在 外面吹风就听不到……   她突然开始哭泣,然而翻阅的动作没有停下来。   朱少琪。我猜你搭上的可能就是这个。你听到了没有,我说的就是这个朱少琪 ? 长得漂亮有什么用,伦理道德我看她是什么都没有。   李碧茵。羞答答像个长不大的小女生,笑死人了吧。   还有,这个――说到一半,突又朝他叫道:“张斯林你这王八蛋,你说说看, 我们为什么变成这样子? 你在干什么? 而我在干什么? ”   哭声终于碎开了,病历表撒了一地。张斯林背靠着漆黑的阳台,还在听着心里 面刚刚爆出的巨响,并且全身颤抖了起来。   羞答答的李碧茵自行退去了套头毛衣,那往上翻卷的力道拂乱了她的长发,像 飘下来的落花垂散在袒露的胸口上。张斯林一面抱住她,一面从窗帘中间拨开一条 缝往外瞧。外头是他藏放在树林下的车子,雨后落了一地的刺桐黄叶,再有什么疑 虑大概就是草坪上方空空摇动着的秋千架了。   他终于摸到了她的暗扣,解开后立即把脸埋入她光溜嫩滑的乳沟。   窗帘缝渗进来的光束把木屋刨出明暗的两个洞窟,紧靠着黑暗的这边他终于可 以安心地舔吮并且期待她的呻吟。   安全是回家最重要的道路。他在交通宣导帆布下加足马力把车开往郊区,借着 报名参加植牙学术研讨的机会又一次摆脱了监视器的纠缠。   碧茵很配合,只有两人共处才听得见她忘我的尖叫。张斯林规定她不能再来看 牙,并要在电话中使用正确的暗号以便决定上车的时间地点。   “牙痛”代表公园东侧后门,“牙肉出血”指的便是火车站,“门牙”   是下午一点,若是第三颗当然就是下午三点,其他以此类推。碧茵聪明伶俐, 总能细心将自己贴在柱子后面藏起来,每次他的富豪汽车尚未停妥,她已瞄看了一 遍附近,确定安全无虑后才像弓起背的猫纵入前座,然后把迷人的脸蛋和长发低低 安放在他的腿股上。   张斯林每回检查完外面的动静,便咻地一声拉上窗帘,然后在黑暗中摸开了灯, 两手横着把她的裸身捧上床,轻轻放在中间。碧茵红赧的脸上老是闭紧眼,两手叠 住私处,像个奉上祭坛的光溜的女体。如此面对着刚刚剖露的白瓜,苦尽甘来的张 斯林总算嗅到了夏夜沁人心脾的果香,终于可以放心地啃啖起来。   这样的情景后来难以持续。出门的借口逐渐用罄,偷到手的时间显得愈来愈短, 脱衣服的速度只好慢慢加快了。有时甚至是他先把自己的衣服除尽,冲进浴室像把 自己丢进了洗衣机,一阵胡搓乱抹后,出来时已经满身大汗,然后他跳上床,往旁 侧的棉褥一拍:“上来啊,碧茵。”   而这时候,她还呆立在窗边,甚至皮包还挂在手上。   “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京都那一座枯山水。美丽的白砂上面摆着十五颗大石头, 你记不记得,看起来像心的字形? 可是,我梦见心被移动了。”   “喔,被移动? ”张斯林把她的右大腿撑高,喘着气,“为什么被移动? ”   她把腿缩回,拉上被单:“也许不是被移动,是被偷了。”   只好爬上去找她的脸,说:“谁那么大胆,偷了你的心? ”   她也只有在汽车宾馆那一次的情绪特别低落,但也只是蒙着被单低声啜泣着。   躲在书房里的张斯林现在告诉自己,该担忧的其实真的什么都没有,她的性情 是那么温婉,世俗从没在她身上糟蹋过她的纯真浪漫,以她那般依顺的个性,何况 此刻京都的樱花正在绽放,在那么绮丽的氛围中,她哪有可能会在他的友人中闹出 什么乱子来? 就算半个月前小有争执,想起来也不至于有什么疑虑。何况那天还是 她自己违规,才见面没多久,却突然出现在诊所里。他想,那天她穿着什么的啊― ―好像是一件白色T 恤,外面随便罩着男性化的黑夹克吧? 脸上没有妆,是相当成 功的伪装。   她坐上诊疗椅,便开口说:“我已经拿到你们旅行社的行程表,而我也在别家 办了手续。我会比你早一天到达。”   他注意着她的小动作。曾经警告她,说话时眼睛不能对着他,而且也不能说太 多话。她很上道,在摄影机下像个从对街走过来交换字条的女情报员,当她说着“ 我会比你早一天到达”这样的语意时,仿佛只是对着空气独自。   张斯林没有搭腔,直接拿根金属撑开她的嘴巴,不得不喃喃说道:“我检查看 看有没有牙结石。”   他左瞧右看,金属在牙床喀出了声响,接着他逼真地沉下脸,眼睛伸进上颚, 仿佛来到一个陌生的山洞前,这才低声训斥道:“说过多少次,今年我不参加,别 孩子气了。”   他故意把镊子放平压在舌上,免得她又多话了。然而她把头往后挺,嘴巴移出 了镊尖,闭上眼睛说:“去年你已经发过誓。”   “下来吧,没有牙结石。”   “你没答应,我就不下来。”   “牙齿都好好的。”   “那我要做新牙齿,上面那两颗,你答应过要换最好的材质。”   她张嘴只到一半,张斯林关了大灯说:“下次。”   碧茵赖在椅子上,抓紧了扶手。他担心这样的僵持,摄影机不会放过,为了让 紧张气氛缓下来,最后还是顺了她。他通知护士准备印模,毫不迟疑敲落上面两颗 她念大学时就镶嵌的假牙,然后在牙根四周车磨一番,重新消了毒,命她漱口时, 听见她说:“你知道吧,今天不是专程来做牙齿,是来确认行程……”   “气象报告有没有看? 京都最近天气很不稳,樱花要是碰到雨,花期特别短。”   “比爱情还短吗? ”   “你又在说什么! ”   “好吧,我说最后一句――我会在老地方等你。”   他不再理会,拿起倒满灰浆的铝制槽架,朝她半开的嘴里强行塞入,用力顶住 上颚。碧茵挣扎着,那黏糊糊的模具仿佛大过她的脸颊,以至她在猝然被撑胀的刹 那间同时放大了惊恐的眼瞳,再也没有机会说出话来。   因此,他终于可以训话了――要维护爱情,总不能光靠一张嘴巴说着玩的,这 个你不知道吗? 贪图出国玩几天,回来后又会出现什么后果,这个难道你想都没想 过? 他甚至把“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原封不动搬出口,看见她终于安安静静听 着,听着听着慢慢潮濡着眼瞳,慢慢地慢慢地流下愧疚的泪水是吧? 趁这感人的氛 围总算凝聚了,于是他吭出了完美的收尾:“如果你还是坚持要去,我们就永远别 见面。”   张斯林像个紧盯画面的电视检查员,从过去的影像逐段审查到这里时,女儿突 然推开门,吵着要他下楼陪她练琴。他关掉了电视,很快站了起来。他想,无风无 雨平平静静的这几天,不就已经印证他略带威胁的语气是奏效了。   然而,他按错了键。当他掀开琴盖开始试音,歪着脸朝他女儿微笑时,那轻拂 而去的指尖突然着魔似的黏在尾键,并且发出了重音。因为,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他害怕了大约一万年的电话声,终于像只土拨鼠,从即将深锁的铁墙缝隙钻了进来, 惊狂、尖叫、颤栗。   他听见美虹在茶几旁推辞着对方,最后不得不把话筒搁在桌上,朝他嚷道:“ 你自己来听,已经这么晚了……”   他小心翼翼拿起话筒,像握着枪管对准自己的耳膜。对方说:“张医师,对不 起,我姐姐急着要用的牙齿……”   “什么牙齿? 你姐姐是谁? ”   “李碧茵。”对方用力挤着嘶哑的声音:“我是她弟弟,在诊所门口。”   仿如休克醒来后猝然腾空的脑门内,张斯林恍惚听见自己咽着口水的声音压过 了孱弱的语气:“我――去――开门。”   起初开门只开出一条缝,外面的少年穿着皱黄的运动服,稀疏的胡髭散露在苍 白的半张脸下。唯恐对方是来勒索或谈判的恶煞,张斯林两手挺在门把上,正在戒 备着,没想到对方简短吐露的来意,竟突然像一卷黑夜潮浪,一下子将门边两人全 都冲刷了进来。   “还在日本等待货机的班次,遗体最快后天可以运回来,”少年低着头,但镇 定地说,“解冻一天后,很快就要入殓,时间很紧。”   张斯林勉强撑住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   “有留下……遗书,交代她在这里新做的牙齿要装上去。母亲说,这件事要拜 托张医师做做好事,看看能不能让我姐姐完整地带走? ”少年这时终于掩起脸,呜 咽着,“张医师你――如果忌讳,母亲还交代说,一定要给你磕头! ”   少年没说完,突然往前折弯一只腿,就要跪下时,张斯林赶紧拉住了。他说了 一串安慰的话,不断拍着少年的肩膀,同时一口答应下来,只要入殓的时刻确定, 他必定准时前往。   少年感激地离去后,剩下来的张斯林呆立在诊所正中央,天花板上头仿佛出现 着数不尽的白光灯盏强压而下,霎时将他埋入无涯无边的灰茫。当他听见他的太太 从楼梯下来的脚步声时,想不起来刚刚空白的那段时间有多久。他走到木头架旁, 取出前几天技工所送来的瓷牙。两颗瓷牙还套在那天塞入她嘴里的模印上,模浆早 已干硬,空空的牙床很像一个叫李碧茵的女子常常被他强行撑开的画面,挣扎地重 复说着爱情、爱情、爱情……那样的嘴形。   女儿拉着妈妈站在三步距离外静静看着。张斯林在诊治台旁边的圆椅上坐了下 来,想着要不要先把瓷牙稍做车磨粉饰,或是回到楼上乖乖地弹琴,然而转念之间 总是觉得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时,只好开始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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