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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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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panel(1);                谁与你同在 作者:韩银梅 我赶到附属医院肿瘤科402 室的时候正是早晨7 点40分,父亲的病床上却已空 空无人,病房的其它病号看见我就说:你来晚了,你爸爸已进手术室了。我说怎么 这么早,不是说八点钟才进的吗?我一边打问着手术室的方向一边退了出来。 等候大厅里的气氛相当肃然,人们的脸上流露着自然的愁苦,我刚一加入他们 的行例就变得和他们一样了,我悄悄站在我姐姐的身边,想说什么,看到他们的嘴 闭得紧紧的,似乎我一开口就会破坏这里的严肃性,我姐姐程晓秋还白了我一眼, 以示对我来迟的不满。晓冬,到这儿来。一个挤在长条椅上的女人用最小的声音招 呼着我。我走过去,她就站起来非要我坐,因为旁边坐着的是我母亲,就算是对母 亲的安慰,我坐了下来。 母亲的脸色少有的寡淡,短短几天的时间,她的身体小了一圈儿,我握住她的 手,母亲的手是个一辈子不会受什么苦的小巧的女人手,不知她的手是不是因为没 有受过什么苦,反而在她整体状态较好的情况下衰老了。她的手弱小、冰凉,表皮 松弛,有着星星点点的老年斑。 进去快四十分钟了。母亲对我说。 给我让座的女人凑过来还是压低着声音说:你爸爸是自己走着进手术室的,他 不让手术车推他。 我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越过很多人在寻找着一个人,我看见了,他正站在我丈夫 的旁边,正巧我兄弟晓夏在给他点烟,他弯着腰接火的一瞬间也正将疑惑的目光从 远处投来,快速地瞥了一眼与我说话的女人。这时候我开始寻找另一个人,我妹妹 程晓春。 晓春正面朝窗外,背影有点孤单无援,还有一种不得不豁出去的样子。她面向 窗外,懒得跟任何人说话。只有我懂得,她那一直死命维护的“家庭面子”正被撕 去最后一层皮。 关于那位跟我说话的女人,她对我们一大家人来说是多年来的“熟人”。只有 对于阳一个人是陌生人,很陌生,从来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他肯定想问一 问,那个女人是谁,因为除了一家子直系亲属,就多了这么一个极陌生的局外人。 晓夏给他点着烟,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一个老乡。就搪塞过去了。 事情没像程晓春想象的那么难堪,她丈夫于阳并没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来问她 那女人究竟是谁,她也没有非心怀鬼胎地去解释,她暂时踏实了一些。 通向手术室的黑色门帘动了一下,大厅里的所有人都朝那个门口涌去。一辆手 术车出来了,半死的病人形容枯槁地昏迷在手术车上,是一位七旬男性老者。 大夫对他的家属们说:准备后事吧,癌细胞已全面扩散了。一片唏嘘和抽泣声 在大厅里响了起来。 母亲的手加剧了抖动,脸色更加惨白,她呼吸沉重地看看腕上的手表,计算着 父亲进去的时间。他既不能出来得早,也不能太迟,早了意味着也没救了,晚了就 是手术做失败了…… 又一位男青年被推了出来,也是打开又缝住了,没救了,他的母亲大哭了起来。 有人提醒她道:你想好呀,你要瞒住他就说他手术做得很成功,不久就好了……这 位母亲瞪着惊恐的泪眼嘎然而止……我母亲前所未有地虚弱。她拉住那个女人的手 说:我不行了,我得离开,这儿、就交给你。 那个女人一下子强大起来。她当家作主似的接过了我母亲撂给她的重担。她说 大姐你去吧,这儿有我呢。程晓春心有余悸地扶着母亲离开了等候大厅,临拐弯她 还看了我一眼。 那女人就招呼我们:都过来吧孩子们,咱们不看不吉利的事情。我们这一帮临 近中年的儿女们就真的像一群小孩子那样,从无救的手术车、从手术室的黑帘子外 乖顺地归到她的身边。 mpanel(1); 那女人对我耳语:昨天晚上你祷告了没有?我说:祷告了。她又对我姐姐程晓 秋说同样的话,我看见晓秋也点了点头。她说:好吧,现在我们一起来祈祷。 后来,我愿意相信是我们的祈祷起了很大的作用。午后两点,我父亲被推到了 监护室。我们没有看见他从手术室刚出来的样子(像我没有看见他走进去时的情景), 当时我们还守在那个大厅的门口,我们用心祈祷已到了非常投入的程度,我们没想 到父亲是从手术室里的电梯直接被送到病房走廊的。当医护人员将父亲推出电梯后 就大发起脾气:  “家属呢?这家人怎么这么浑蛋,都跑哪儿去啦?” 我们从深沉的祈祷中被震醒,接着我们就开始奔跑,我看见混乱的奔跑中那女 人始终跑在最前面。当一切危难都远离了之后,我母亲才有了一种说不出的不情愿, 她说:她怎么能第一个冲进监护室抢先扑到了他的身边还握住了他的一只手!他当 时正在昏迷中,大手术的虚弱使他的手苍白冰凉,我母亲站在那女人的旁边都不太 敢正视躺在那里的父亲。我们没有看见那个情景,医生把我们挡在了监护室门外。 但我能想象出她第一个冲进去的情景,她喘息着第一个扑到我父亲的床前,并紧紧 握住他的一只手,嘴里喃喃说着:没事了,老程,我在这儿……好了,我们在这儿 ……我甚至又看见她那双大大的噙着泪的眼睛是怎样看着我父亲的。 母亲的叙述颇有不满:她把她自己摆到了什么位置上?让人家医生怎么看,都 知道她只不过是帮着病人做个饭什么的亲戚,看看她的表现,比老婆还老婆,我还 要不要面子!那女人听说了之后主动找我母亲检讨:大姐,都是我不好,我当时什 么念头都没有,只一门心思想最快见到他,想告诉他让他别害怕,我的确什么都顾 不上了…… 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又或多或少的烦躁起来,特别是我妹妹程晓春:现在是非 常时期,收起个人的恩恩怨怨好不好? 大家轮流值班时程晓春明确提出:于阳值夜班的时候不让张送晚饭,最好她别 跟他碰面,你们知道我受不了! 张这个姓氏多年来在我们家里已成为一个有所指的固定名称被大家无奈地默认 着,每当提起这个字,它与百家姓的第一大姓早没有了任何关联,它成为我家特殊 的、独有的既厚颜无耻又不堪张扬的一个家丑。只要是在家里,张这个字从每一个 人口里不得不出来的时候,就带着它本能的别扭和含混不清,这个字被接纳又被否 定的矛盾情节就在每一个人的思维里不安地搔扰。 我真是受不了,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原谅这种事,我不会跟她说半句话的! 程晓春的这个态度,即使连我母亲都平和了很久之后,她也没有平和。她说这 辈子都不会化解了。即使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不不,程晓春谁的面子都不看,她 这人的处事思维是事情和事情之间是独立的,不存在连锁反应和因果关系,她在宣 传部门当科长也有几年了,凡是公事,与己关系不大的事她都表现得随和超脱,别 人都以为她是个宽容的人,可是在家里,在自己人面前,她那种不依不饶的天性丝 毫也不遮掩,她从小就那样。 我根本就忘不了那些非人的日子!晓春每每说起这些,总是脸一沉,一股深仇 大恨就从心底腾起。她使用“非人”这样的字眼,对于我,那种枝繁叶茂的复杂性 使我说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每到关键时刻,我这人就没有主张,变得沉默或是想办 法逃跑。我母亲一度都恨上我了,比如她在深夜给我们打电话的那些日子(那时候 电话刚刚普及),说:你现在再去一趟,看看你爸的自行车在不在那个走廊里。我 心里就一沉,也不吭气,举着电话那样听着。我母亲就急了说:快点去快点去,晓 春他们已经去了。说完她就挂了电话。我只好穿衣服,我丈夫不用我说就跟我一起 穿。他年少的时候曾是我母亲的学生,对于我们家的事情恰恰跟我姐夫于阳相反, 他从始至终都不是局外人,但又从来插不上手,到不了事件的中心而显得有点旁观, 但他不袖手。每当我们家有行动,他总是陪着我,如果事情不适合他露面,他就远 远地等着,就凭这一点,我也是相当感激他的。我曾经对晓春说:就是让于阳知道 了也没什么,反而坦然一些,想于阳的为人也没有那么尖刻,谁的家里没有一些 “家丑”呢!但晓春说不行,坚决不行,她说这种事跟别的事不一样,是家丑里最 丑的一种,再说于阳跟宗小河也不一样。 关于“家丑”,我好多次与我丈夫宗小河开诚布公地议论过,小河是个憨厚人, 作为曾是我母亲的学生,他总体上是向着她的,更何况在世俗的眼睛里她毕竟是个 受害者。而我父亲,他应该是个什么角色呢?是社会上公认的那种坏男人的角色? 弃旧喜新?另寻新欢?置道德与伦理而不顾的好色之徒?脚踩两只船的贪婪鬼、有 着人格缺陷的丈夫和一个没有责任心的父亲?宗小河就挠着头嘿嘿地笑了说:一个 男人要是被这样定了义,那就一点生存的价值也没有了,我倒觉得恰恰相反,我挺 喜欢老爷子的。 于阳比起另外的女婿,与父亲还多了一层亲密酒友的关系。从他这个角度看, 我父亲似乎给他留下了光明形象,那是刚正、耿直、善良且两袖清风的综合体。于 阳本来就是一个正直的年轻人,特别是社会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的时候,于阳作为 一位才智、能力,个人形象均出类拔萃的情况下,却在某种个人及家庭问题上保守、 认真到了认死理的程度,在这一点上,其实晓春和她丈夫有着极为相似的共同点, 可晓春却不愿承认:他属于迂腐,顽固那一类,我可不是。晓春就常背着他这样对 我们说。也因此,晓春对于阳完全封锁了关于父亲很多年来的另一面。 说封锁,实际上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维护,是为了维护父母在自己以外任何人心 中的形象吗?这种维护是多么势单力薄,晓春也真够可怜的,她一个人待在父亲曾 经战斗过的岗位,父亲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宣传工作,在他漫长的工作史中他一直辗 转在党委这块阵地上,现在,父亲离开了,带着比较完美的人民公仆的形象随着他 那种时代的结束顺利地回到家里。 程晓秋的同事们都知道她的父亲在这座城市里是位身兼要职的人物,母亲也是 某科研单位的一位副职领导。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早期,这个偏僻落后的西部 小城市还像熟睡在土坑上的一个婴儿,还非常纯净质朴,在普通百姓的眼里,领导 还是很值得尊敬的,那时候的领导,还缺乏各种向他们袭击的腐败因素,或者说在 他们的头脑里的确形成了一种极为顽固的观念,他们大部分的人就是在兢兢业业地 为百姓服务着的,而且真能做到严以律己,大公无私。比如说我父亲,他就要求自 己的每一个儿女都在各自单位的第一线工作,并且凭自己的能力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如果想凭借他的关系或让他给你调来换去的往上蹿,他那种不开口的态度简直到了 刻板的程度,他说:不行,一定要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要想入非非, 我手里的权绝不是给自家人办事用的。程晓春从部队复员回来那年赶上市委招考干 部,父亲就说:你去考试,差一分你都别想进这个单位。程晓春说她是赌着气考进 这个单位的,如果不是父亲的那句话,她还想试试别的什么单位,我们其他儿女至 今都还是战斗在各单位的一线中,而父亲当年的那种德行早就淹没在往昔的神话传 说中。 在那种情况下,一个什么样的亲戚的寻死非得把我们一家人都得搭上呢?特别 是在那种情况下,在整体风气都一派朴素的情况下,桃色传闻成了最要人命的事件, 它能抹杀一个人所有功绩,能把一家人搞得身败名裂,这对我们已经成年的儿女来 说,的确是一块重重的心病啊! 这些恶性事件在很多年里间间断断发生着,我们隐隐约约地预感,我们家迟早 要毁在这件事情上。现在,前不久,父亲咳出的痰中有着淡淡的粉红色。过了三天 那颜色更加清晰了,母亲说:要么上医院看看去吧?父亲说:不用,大概是肺炎犯 了,吃吃药就没事了。后来晓春知道了这事,晓春对于任何事情都不会马虎的,她 坚持让父亲去医院,并打电话通知了我。 这个六月的午后,我和晓春在晓秋曾供职(她后来调到别的医院去了)的这所 医院的门口碰面了,我们存好自行车,就站在马路边上等父母,晓春说:做个检查, 如果没有大毛病,我们也就放心了。是啊!他们已经退休了,一切都安宁了下来, 是该好好休息的时候了。街面上车来人往,初夏的小风淡淡吹着路边快速成长起来 的绿叶,我们站在那里,心里都有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总算善始善终,一切都 过去了。 父母亲终于从一辆出租车里出来了,在人车攒动的背景中,父亲母亲忽然显得 苍老了,父亲的气色明显不好,我们迎上前去,父亲轻轻甩掉我要搀扶他的手,说 :自己走。 经过了一系列检查,就等着片子出来看结果了,晓春说:你等着吧,我三点多 还有一个会要开。我说:你去吧,估计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她说:那最好,有什么 事情给我打电话。后来我就在X 光室的长廊里等待着片子的结果,母亲和父亲在另 一间结核医生的办公室里聊天,这位医生在本市很著名,也是他俩多年的老朋友。 我一边翻看散落在桌子上当天的晚报,一边听着医生叫病人的名字,我等了那 么久,似乎看见一份被送出的片子被搁至一边,又看见一老一少两个医生拿起那片 子交头接耳一阵,我继续看我的报纸,直到周围的病人被一一打发走了,老的那位 医生才喊:程光谱!哪一位是程光谱?我扔掉报纸跑上前说:我,是我!医生看了 看我说:是你本人吗?我说:不,是我父亲。医生又看了看我说:是以前那位市长 程光谱吗?我说:是,他的病情? 医生停了停说:是肺癌。医生紧接着说:最好不要让病人知道吧,对他没什么 好处。我忽然拉住医生的一只袖子,我说不不,不可能,不会的,医生不会弄错吧? 医生轻轻叹了口气说:事情往往就是这么残酷,没有办法,这是事实! 我拿着那堆片子一个人在X 光室的长廊里呆站了很久,那时刻仿佛一个千斤重 担落在了我的肩上。我该怎么办啊!既不能让他们看出来我惊慌的情绪,还要用一 种更轻松的样子告诉他们没事儿……我怎么才能做到啊!就在要走进那位结核医生 的办公室的刹那间我又向医院大厅跑去,我跑出大厅的门,跑到大街上,我在公用 电话亭给程晓春打电话,别人说她开会去了,我挂了电话,再也想不起给任何人打 电话。我在马路上举着那个装X 光片的袋子走来走去,满脑子闪着父亲去世后的每 一个悲哀的场面……但我还是擦去了两串眼泪,强迫自己去面对父母。 我走进去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全都看着我的脸,我表现得很好,一副若无其事 的样子。母亲说:怎么这么半天?我说:人太多啦。我将片子递到结核医生手里时 说:大夫说没事儿是肺部有点感染了,吃吃药就好了。一边在结核医生的手心里狠 狠地做了一下暗示。结核医生接过片子放在X 光灯底下照着,我的心却咚咚地跳, 我看见结核医生盯着光片的眼睛正在发生急剧的细微变化,然后,他也用一种若无 其事的样子放下光片对我父母说:唔,肺部有些感染,我开些药,先吃一吃,想住 院治疗一下最好。我父母亲都笑了说:还住什么院,吃吃药就行了。他们显得很轻 松,没有看出什么破绽。这时候结核医生开好了药方也笑着对父母说:老俩口自己 去取药吧,我要留晓冬交流一下写作方面的事情。 父母一走,结核医生立刻对我说:马上去北京手术,越快越好。我现在就开证 明,你尽快通知你的兄弟姐妹,让人去准备飞机票。我说可是不能让他知道是癌症, 去北京不等于告诉他了吗?结核医生说:应该让他知道,依你父亲的阅历,他是能 够承受得了这种事实的,他必须全力配合手术,你看,这个肿块的面积还是比较小 的,不到十厘米,应该说情况并不是很糟糕。结核医生用一把小尺量着片子上的阴 影对我说。 我的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固执的念头:不能让他知道!不能让他知道! 到了晚上,兄弟姐妹四人放下一切事情聚在一起了。晓夏抽着烟一直沉默着, 几个女儿都抹了眼泪,大家商量着要不要把这事告诉母亲。姐姐晓秋说不告诉是不 行的,妹妹晓春说告诉了母亲就等于告诉了父亲,母亲近年来变得越来越沉不住气, 父亲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会不会经不起这个打击。他们毕竟是六十几岁的人了啊!关 于父母的难题又一次摆在了我们兄弟姐妹的面前。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背着父亲用电话把母亲叫了出来,我们站在他们居住的那 栋楼的背面,一会儿母亲惊慌失措地向我们走来,她走到我们面前眼睛已经红了: 你爸的病严重了吧?她迫不及待地问。晓秋是大姐,又在医院工作,这件事情理当 由她亲自告诉母亲,我和晓春都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姐姐说:是肺癌,严重到什 么程度还不清楚,必须马上做手术。程晓秋极快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用很专业、 严肃的语气直截了当地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母亲。 父亲的罪过在他的这个灾难降临中自行赦免了,人们不再嫉恨他,包括受伤最 深的母亲。而父亲的好处在这个特殊的时刻翩翩飞至家人的心里。我想起童年被父 亲带在自行车前梁时的温暖。那个情景是夕阳斜下,自行车颠簸在郊外的土路上, 空气里有浓郁的炊烟味儿,有燕从头顶上掠过的欢喜,有大片稻田里的稻花香,有 父亲低沉而悠扬的小调声,我仰着脸看天空,快乐地笑着。那是父亲六十年代在一 个叫107 干校学习的情景。按时间算,那应该是文化大革命早期的情景,我时常跟 着父亲奔波在干校与家之间的路上。父亲那时最喜欢唱:马儿哟!你慢些走慢些走, 让我把那迷人的景色看个够……按现在的说法,父亲是马玉涛的歌迷,父亲的歌喉 从来没有张扬过,他总是用小调的形式唱这首歌,后来我也会唱了,我唱歌的样子 和父亲一模一样,声小,调却十分准确。 最近,这个只有我和父亲两人的情景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而且越来越清 晰,它和眼前的现实变换交替,把中间那一大段的不愉快变成了空白。从外表看, 我的兄弟姐妹及母亲大概都想起了他们自己与父亲的一段特殊经历,这个经历如我 一样被唤起了久违了的温柔。 父亲还是知道了他的病情。结核科医生说得对,以父亲的阅历他是能够承受得 住这突如袭来的打击的。其实父亲没有问过他的病情,他只是在不经意中捕捉到了 一种气氛。那种很怪的气氛已经暗示了不祥,是来自他自己身体的不祥。他不动声 色,继续浇他的花,蹲在鱼缸前喂他的鱼儿,他甚至根本不看任何人的脸,没有问 过一句,但他心里已经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当母亲最终不得不当面提出让他 住院的时候,他一边翻着花池的土,一边从从容容地说:住就住嘛。 不知是谁将这个消息告诉张的。那天她竟大模大样地坐在父母的家里,她面前 的茶几上摆着一杯茶,第一次成了我们家的座上客。看她的模样是很厉害地哭过一 场的,眼睛红肿,却装成没事的样子。现在,父亲要住医院了,他患了能夺去他性 命的疾病,谁还能在这个时候与她计较什么呢?包括母亲,我想通知张这件事的可 能就是母亲,在这以前我没有发现母亲在大事来临之前如此缺乏主张,她以往表面 的强悍,在这一次的行为上却像一栋被拆毁的楼房,唏里哗啦的,还带着束手就擒 的悲壮。我在这种特殊的时候对母亲的同情超过了对父亲的悲哀,我想象着她那慌 不择路的样子,她肯定是背着父亲拨通张的电话的,她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自行 消解了她们之间恒久的仇恨。 我也想象到张的样子了,她猛然接到我母亲的电话,事实上她们很久不通电话 了,她们剑拔弩张的硝烟早就停息了,她们各自生活各自的,表面上仿佛对方从来 没有存在过似的。母亲有时候说:我累了,我早就不想管他们的事了,其实你父亲 他也不是那样的人。母亲说这些话是近年来的事,多少年来没人能开导通她,是漫 长的岁月渐渐将她疏导成一副通泰的模样。 张从电话里听到了我母亲的声音,她立刻条件反射,先是心跳,然后是沉默。 在我母亲面前,她一直自居罪人,她对我说过她这一生也许就是给我母亲请罪来的, 她和我父亲是我母亲面前的一对罪人,我甚至不堪回首他们曾经作为罪人的一副经 典形象。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夜里,是晓夏出过一次车祸的那个阶段,程晓夏的生 命都差一点保不住了,他被架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体的剧痛使他日夜难眠,不断呻 吟。围在他身边的家人全都束手无策,那个阶段,父亲和母亲的战火暂告停止,程 晓夏出事的那天,父亲对母亲发过誓,母亲当时哭喊着说:看看,看看,我早就说 过,我们家的这种样子就是要出事的样子,就是要出人命的样子,看吧,你造的孽, 报应到儿子身上了,你这个混蛋,畜性!赔我儿子赔我儿子呀! 前面说过,我母亲当时正是某科研单位的一位副职领导,谁都不会想到,这位 气质超然、气势凛人的市长夫人那时竟如一位撒泼的无知村妇。父亲傻眼了,面对 儿子的出事,他也丧失了他一贯的沉稳作风,他甚至在那一瞬间相信了母亲的话, 他的身心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悔悟,那时他像个无助的小孩靠在墙上。母亲逼视在 他的面前,要他发誓。父亲就举起了右手,但是他不知道怎样说,母亲就像一个庄 严的领誓人那样带着他:我发誓……父亲就像被实行了催眠术跟着说:我发誓…… 就在他发过誓的第二天晚上他就去了张那里。在此之前他们也确实有约在先,这个 阶段不能再见面了,儿子处在生命攸关的当口,没有什么事情是在这个情况下放不 下的。 张却安捺不住了,她知道我父亲的生活中发生了大事情,程晓夏是我父亲唯一 的儿子,他出了车祸,生命攸关,几天了,她没有得到父亲的消息,没有我父亲的 消息,张就会心急如焚,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她从单位到家再从家到单位 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除了给两个孩子凑合着弄熟饭,大部分时间都在发呆, 这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她把电话打到父亲的办公室。 父亲这一阶段正处在内外交困的时节,但他坐在办公室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 父亲坐在办公室的模样是端庄的,有几分威严,但大多是和蔼可亲的。如果某个遇 难的平民恰巧在父亲的办公室找着了他,那个人会很快就消失了紧张感,父亲对这 一类人的慈祥给了他们莫大的鼓励。我们做儿女的如果有什么事要找他也宁愿去他 的办公室,因为在他的办公室能够享受到一种官对民的以礼相待,父亲对所有找上 门来的人是一律平等的,比如说我去他的办公室,父亲的脸上会先有很好的笑容, 接着他就从他的办公桌前站起来说:坐、坐。我要是个男的,父亲肯定是要让烟的, 但他从茶盘里拿印有市政府字样的白磁杯给我沏茶,我挡住了,我端他的杯子,我 从小就喜欢端他的杯子喝水,父亲就自己点了烟,看着我喝他杯子里的茶水,样子 相当的慈爱。其实这种时刻并不多,我们去父亲的办公室是非常有限的,而且也不 是因为什么事情去找他,有的时候只是路过进去看看他,去体会一下特殊环境下的 父女情感吧。那是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中期的那个阶段。那个阶段世风的躁动 正以比较快的速度向前发展,可在父亲的办公室里感受到的却是一派简约、宁静的 格调。 张忍无可忍地拨通了父亲办公室的电话,从父亲接电话的声音中她感受到了他 的疲倦和伤感,于是她就急了,她在电话里就嚷开了:光说不让我打电话,你总得 给我个消息吧?晓夏那儿究竟怎么样了?我不打电话,我不打电话我就踏实得了? 不打电话事情难道能好一些吗?其实父亲一听到张的声音胸腔里的那种郁闷之气就 已散去了一半,他温和地对她说:你着急你帮得上忙吗?你好好上你的班,多吃一 点儿,保重好身体。不行,我没法好好上班,也吃不进东西,我要见你,晚饭我给 你做清蒸鱼,你回来吃。张在电话里这样说,父亲犹豫了片刻,他把发过誓的事已 忘到了脑后,他在寻思他能找到什么样的借口才能去吃她的清蒸鱼。他说:我尽力 吧。张说:不能尽力,一定要来。 父亲那个晚上想尽办法去了张那里。她的两个孩子那时都已睡着了,张把那盘 给父亲留下的鱼又蒸了一遍端了上来。张的家里有父亲的专用酒杯和茶杯。张就在 他自己的酒杯里给他斟了一小杯酒,父亲在张那里喝酒,他俩也是有约定的,酒不 过三,再好的酒不能超过三小杯,第三杯一过,张就收走酒杯,父亲有时候赖酒, 握着酒杯不给,还往怀里藏,或者往高里举,张就东一气西一气地抢,末了还是妥 协了,说:加半杯。父亲说:一杯。张说:一小杯。父亲就笑眯眯地点着头说:一 小杯一小杯。 但这天晚上情景就不一样了,父亲非常沉闷,对张说:收掉吧,我吃过了。张 说:少吃一点儿。父亲说:我吃不下。张停了一下,就要倒酒。父亲又说:我不喝 了。张看看父亲的脸,极其温柔地说:少喝一点儿?父亲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了。 张就站在父亲的面前,她怎么看父亲都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于是她就将父亲的 头揽进自己的怀里,而且是大包大揽的那一种。父亲的脸不由分说扑进了她的胸膛 里,热乎乎的,还夹着女人特有的丝丝缕缕的奶香味儿,那一瞬间他的眼泪都出来 了,他真想像个小孩子那样放声大哭,但他忍住了,他不仅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 他还是别人的丈夫,高堂的儿子,一群大儿大女的父亲,一个小城市里的父母官, 他多么像一架饱含能源的机器呀,他不停地转呀转呀,哪里是他的歇脚点呢? 父亲伏在张那棉絮一般的怀里,真想那样睡去,把什么都抛到九霄云外去,可 他哪里就有这样的自由呢?他的儿子还在医院里生命攸关,虽然市里已帮着他给晓 夏安排了最好的医生,但命似乎是天定的,这几天,他大部分时间是跟家人守在医 院的,除了那些不得不阅的文件,不得不参加的会议,事情一完,他马上赶往医院, 就那样守着,没用也守着。 张的下巴壳挨在他的头顶尖上,两行眼泪先下来了,她说:傻子呀,难道我俩 不见面不通音讯可以救晓夏的命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就永生永世不见你的面。张 觉得她的身体一紧,气都快透不出来了,那是父亲的紧张,他一紧张就会抱紧她, 不敢松手,害怕松手后她就不见了,张舒缓地出了一口气,觉得这一辈子他俩就这 样了,谁也离不了谁了。 母亲就在这时赶了来,母亲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昨天,就在昨天,他是发了 誓的,他这个人是不发誓的,依他的个性,他一般不会随便给人许什么诺言,一旦 许了,他会百分之百认真,母亲就以他这个弱点要挟他,这大概是母亲想出的最后 一招了,这最后一招也将失去它的灵性。母亲当时想出来就有了不好的预感,这使 她使用起这一招的时候就更苛毒,不讲人情味儿,不妥协,丝毫余地也没有。现在 可好了,预感这东西又在做祟了,它搅得她一刻也不能安宁,它像个精灵一般在她 耳边不停地说着:快去,快去,他又去张那儿了。其实在多年的警戒和与父亲的争 斗中,母亲早就累了,她真想停战了,都是预感这东西,它像是要挑起是非好看热 闹似的,母亲偏偏经不起这样的挑逗,预感一旦降临,她立刻手脚发凉,一股燥热 从体内蹿到脸上,喘息变得粗重,心跳加快,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她将她的这种 感受一度传染给过我们,比如夜里接到她的一个这类电话,或是上班的时候传来这 样的消息,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在一刹那间变成和她一模一样的情形。 那情景一定是母亲放下一切奔那儿去了,她在张家那个黑黑的楼道里果然摸到 了父亲的自行车,她几乎站不住了,昨天的那个誓言对她来说,牵强也罢,算是她 精神上最后的一根支撑了,那时,支撑大约断了,但母亲天生不是软弱可欺的女人, 她只停留了一分钟,就飞速地向楼上冲去。 在那个晚上之前,我一直没有见过张,虽说父亲与张的瓜葛似乎隐隐约约好些 年了,好些年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母亲的猜测中过来的,那时候母亲分别对几个女儿 说过她的疑心,比如说父亲一度喜欢晚饭后出去散散步,常因散步碰上了某老同学 老朋友之类被拉到家里去叙旧因此就回来晚了等等。后来父亲就直接说与某个人约 了什么事情或是去开什么什么会,那个时候父亲还没有当市长,还是市委办公室的 一位副主任。那个年代家里都还没有电话,跟踪追击没那么容易,母亲悄悄地侦察 过两次,一次父亲说是开会,等母亲在那个时间赶到开会地点却是静悄悄一片漆黑。 还有一次父亲一出门她就跟了出去,为了不惊动他,她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但是 跟着跟着就跟没了,父亲拐到一个奇怪的方向去了,等母亲追到那个路口,已全无 了父亲的踪影。疑点最重的是父亲因胃病住院的那一次,那一次母亲与张第一次碰 了个正着,母亲进门张出门,在门口两人对视了一眼。母亲后来是这样给我和晓春 晓秋讲述她特殊感受的:我一进门,正好一个女人往外出,她长什么样我没看清, 她裹着一条大围巾就露出两只大眼睛,说不认识我吧?她好像专门看了我一眼,后 来她就匆忙走了,你爸爸的茶几上放着一大堆营养品,他说是几位同事刚来看过他, 见我向门外张望,就说出去那女人是邻床的家属,其实我已经明白了,你爸爸这人 最大的弱点是他撒不了谎,他撒谎的时候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是一个谎言。从那以后 我们都被母亲赋予了特殊使命,就是监视父亲。 不知又过了多久,母亲的艰辛取证大获成功,她终于在张的楼道里发现了父亲 的自行车。母亲顺藤摸瓜敲响了张的门。是张自己开的门,母亲站在她面前说:果 然是你?母亲一眼就从张的眼睛上认出了她,那双露在围巾外面的眼睛,很大,很 漂亮。 张顺从地让开了,母亲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父亲正像一个神仙一样坐在那里。 父亲的面前摆着两碟小菜,一杯酒,母亲踱着步子在不大的房间里环顾了一圈然后 停了下来看看父亲说:不错呀,你的小日子过得可真美呀?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过 起这种小日子的?你早点告诉你的结发妻子我好和你一块分享呀!你不是早就说过 今生与我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吗?你怎么说的和做的不一样呢?你有难的时候我和你 同当过,如今你有福了怎么就独享去了呢?父亲站了起来,弹了弹衣裳对母亲说: 走,我跟你回家去。母亲说:回家?你说得多轻松?你想让我放过你是不是?你想 保护你这个小家是不是?做梦吧你!于是母亲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第一次把一 腔的闷气发泄了出来,她把张的那间小屋砸了个稀巴烂,那是一个简朴明净、散发 着让人妒忌的温馨的房间。但那个晚上,它第一次破碎了。 那个晚上我丈夫宗小河替我在医院守护弟弟程晓夏,我给才一岁多的儿子小豹 洗完了澡就哄他睡了,这时候我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我做梦都没想到是我父母 在这个夏季的深夜突然光临。他们到我家来是母亲的用心,她没法在他们居住的机 关家属楼里大渲其恨。没等我醒过神儿来,母亲已经“啪”的一声关上了门。顿时, 一股气急败坏的氛围一下子笼罩了我的房间,母亲看来是要跟父亲算总帐了。非常 奇怪,作为女儿,应该不管什么时刻都是站在母亲这一边的,更何况是父亲对母亲 犯下了滔天罪过的,我这时候应该跟母亲联合起整治一番父亲才对,可我却没有, 不但没有,我竟强烈地为父亲担忧起来。这时候,我的门再一次被敲响。我忙去开 门,急忙走进来的肯定是多年来扰得我家不得安宁的幕后人了,这位张。这位“庐 山真面貌”真让我吃惊不小,在我开门的一瞬间,她先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像是我 的一位老朋友似的,她看上去比我想像的还年轻,眼睛的确很大,五官也算漂亮, 但却是通体朴素的,非常的简捷利落。她对我像老熟人那样招呼了一声就径直走进 了里间。我追了过去,她却在我们的众目之中朝我母亲跪了下来。那时候我真是傻 了眼,我都结婚生子了除了电影里我还从没有在现实中见过谁下跪的场面。张却朝 我母亲端端地跪了下去,说:大姐,我是罪人,你惩罚我吧,都是我的错,今晚上 不怪他,是我,都是我……我们、给您赔罪…… 母亲的怒火因此燃烧到了极点,她冲上前去给了张一个响亮的耳光,是我扑上 去阻拦着母亲继续的行为,我死死抱住她向她喊:妈,你这是干什么?你冷静点儿, 你坐下,消消气儿……你……母亲像不认识我似的对我喊:你不帮我打你还挡着我? 母亲的力气相当大,我好不容易将她按在了沙发上,她又一个蹦子跳起来:罪人, 口口声声说你们,你们是谁?好!是你,你过来,像她一样给我跪下!母亲指着父 亲。我的心竟紧缩一下,一缕对母亲的怨恨悄悄升起。母亲大喊:快点,跪下!和 这种贱人!我又看见父亲深藏在骨头里的懦弱,他对我母亲的胆怯像一个幼儿面对 一位粗暴的成人,那种无奈,是叫人恨铁不成钢的,是他尊严扫地狼狈不堪的时刻。 我怨恨,怨恨父亲也怨恨母亲,你们,我的父母,曾经是我们的自豪,我们的温暖, 是我们至高无上的敬爱!从什么时候起?你们开始撕去那美好的羽衣?破坏着以往 在我们心里早已固定了的完善形象? 我母亲不依不饶,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指着父亲发疯一般地喊着,如果父亲不 跪,她今天就死在我们的面前。张开始拽父亲,她跪在那里伸出一只手拽住父亲的 衣角,她说你跪吧,跪下来我们好赎罪,母亲突然又转向张:你闭嘴,什么我们, 我们是轮得着你说的?你!跪呀。母亲指着父亲。父亲还站在那里,我内心的怨恨 开始增强,我的父母亲,你们的这种场面不要再继续了吧,不要展示在我的眼睛里 吧,如果我看见,母亲因受伤而暴发出另一种伤害,父亲因失足而被置于死地的话, 如果我不能阻拦,眼看着我不该看到的情景之后,我想,有一种损失是无法挽回的, 那就是对父母亲的爱呀,会像一条流动着的河,从心底里流出,从身体里流出,不 知流向哪里,再也唤不回来。 我一直都不愿回想那一幕,那个晚上,母亲是一副要决一死战的形象,这个形 象在我的心里有着天崩地裂式的倒塌,父亲也一样,他被母亲污水般的咒骂淹得微 不足道,猪狗不如,畜牲不如。我亲爱的父母亲,你们是多么自私呀,为着你们自 己的私欲,为着你们自己的愤懑,你们可以不在乎我们的存在,把你们从来也没有 过的丑陋向我们展示吧,你们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后来,我扔下他们,抱着我的孩 子飞奔出门,我在那个夏季的夜晚急速行走在马路上,匆匆地行走,我的脸上爬满 了哀伤的泪水。我恨呀,那软弱的恨,那对准父母亲的恨,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恨… …父亲最终还是跪了,在母亲的以死相挟之下,在祸水女人张的哀求之下,我和父 亲的眼神接触了,他的眼神儿好似对我说:怎么办呀!我跪还是不跪?我真是不愿 看他,我真想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你不跪今晚的烂摊子无法收拾,你要跪了大概 你在我的心里从此再也没有美好可言了,你把这么难的难题摆在我的面前你要我说 什么好呢?母亲一刻都不能等了,她抓起了我茶几下面的一个水果刀对着自己的喉 咙,我和那个女人一起扑上去按下父亲,我记得他是单腿跪下的。后来,我就抱着 睡梦中的孩子跑了出去。 现在,事情似乎过去了很多年,其实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没有结束,只不过像当 年那种轰轰烈烈的战争没有了,是因为大家都累了?还是事情最初的那种激情消退 了?总之,我们的父母不知从什么时候平静了,好像是在退休之后,他们都闲了下 来,母亲忽然变得宽容了,有时候母亲竟说:想想以前那样死去活来的真不值得, 现在我们都老了,只要身体好,大家都多活几年比什么都强。母亲能这样想,我们 做儿女的当然都松了口气,关于父亲的这档子事,到了现在这个年代,似乎更加被 淡化了,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这件事被偶尔提起,父亲终于有点理直气壮的意思说 :那不过就是一个异性朋友罢了,早先就没有什么事情,现在更没有什么事了。 父亲退休以后几乎再不跟什么人来往,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张的家,张在父亲 退休一年以后也提前退了休,然后她就找了几个退休老干部,在家里摆起了麻将桌 子。每到午休之后,父亲就骑着他的自行车去那个据点,然后爬上五楼加入到那个 麻将战中。父亲他们的麻将打的特别小,也就是五角一块,主要是为了娱乐,消磨 个时间。起初父亲和张盛情邀请母亲参加,母亲却不屑地说:我才不去呢,你们打 那点小钱出得又慢还那么计较,没劲。其实事到如今,再怎么糊涂也不能糊涂到当 了他们的俘虏吧。母亲另有个去处,也是个麻将桌子,他们打得大,一块两块,有 时还来五块的,母亲常常赢钱,倒也不亦乐乎。到了傍晚,老两口都颠儿颠儿地按 时回家,父亲大多是吃过饭了的,张总是精心精意给他做他爱吃的晚饭,简单,却 特别可口。母亲不再较劲,有时对我们说:倒好,我省了多少心呢,用不着惦记着 给他做饭,到点他就按时回来了。说起来父母亲都是快要进入晚年的人了,能把事 情这样看得开,也算是图个皆大安宁。可就在这时,父亲病了。一病竟是个绝症。 人是个多么奇怪的东西?不幸降临时,母亲竟第一个打电话告诉了张这个消息, 父亲的忽然倒塌使她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她连口吻都有些虚弱,简直像求 救。她说:他得了肺癌……张也懵了一下,早先的条件反射一扫而过,我能想像出 她拿着电话无比震惊的样子。 报应是迟早要来的。这是母亲当年喊过不止一次的话,现在应验了,父亲却比 任何人都坦然,他说如果真有报应,就让报应落在我的头上吧,老天爷说你限数到 了,跟着去就是了,迟早不是都有这么一天嘛! 但事情来了,全家人还是有点扛不住,特别是程晓秋和程晓春,动不动就抹眼 泪,到父亲面前虽说止住了,可一看就知道哭过了,为此我背着父亲说过她们,她 们也保证过要注意,其实父亲迄今为止从没有问过他究竟得的什么病,大家也从没 有捅破过,在父亲面前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癌症”这类的字眼。父亲不问, 是他早就心知肚明,在抉择他究竟住哪家医院的时候,他声明:哪家医院都成,就 是不去北京,不去外地。 他不去北京,无非是不愿有大的花销,父亲一生节俭惯了,在位的时候也从没 有奢侈过,他那个时代领导干部的工资也不高,从来也不得什么外快,家底薄厚他 心里有数。 其实知道他病情的第二天家里就通知了他的原单位,市政府的同志说:请你们 放心,我们会尽一切力量救助老领导的。可父亲不答应,他说:就在本地治疗,一 方面不能让单位花太多的钱,二来不让儿女为我负债,我就能够安心治病。 按照父亲的意愿,他在当地附属医院肿瘤科的某间八人大病房里住了下来。单 位和家里的人都说:你不去外地开个单间病房总是可以的,安静一些,卫生一点总 不过分吧? 父亲说:不用不用,现在这个大病房也干净多了,再说,人总是要生活在人群 里的,人和人呆在一起,心里踏实。 说起父亲与张的关系,在我的童年里有一个记忆,对于这个记忆,它差不多是 我个人多年来心里埋藏的一个秘密。在父母亲关系最紧张的那些年里,我曾悄悄问 过晓春和晓秋。我说你们还记不记得文化大革命“武斗”的那个夜里我们从奶奶家 偷偷跑回家里的情景?晓秋说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晓春却浑然不知,她还问我:什 么?武斗的晚上我们从奶奶家跑回爸妈家?没有大人带着?肯定是你出的馊点子, 听说那个晚上吓人极了。我只好又问晓秋,我说:你记不记得回家后的情景?晓秋 想了想说回家后我就不太清楚了,没有印象了,然后她俩一起追问我回家后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糟就糟在我自己的记忆也不是很清楚才向她俩去核实的,那时候 我五岁多,晓秋六岁多,晓春才三岁。如果放在现在这个年代,孩子们的小脑瓜都 像摄像机,什么事情都会被清晰地记录下来,可那个年代的孩子都小木头人儿似的, 经历过的事情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更别说过了这么多年。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是父亲和一个陌生女子在家里。那个女人也许就 是张吧。但这个话在没有得到证实之前,我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我的姐妹们既然 都没有任何的记忆,我怎么能够往父辈身上泼污水呢?那个时候,如果算一算,张 还不到二十岁,父亲也还不满三十岁,那个年代,不满三十岁的父亲已是四个孩子 的爸爸了,在人们眼里,他大概是个中年男人了,他生活在那个格外严肃的时代里, 如果他和张的确是那时期就建立了关系的话,可见他们这俩人也真不是个等闲之辈。 关于父亲不是个等闲之辈的评价还来源于我成长过程中断断续续听到的传说, 比如他少年时期个头极瘦小,却顽劣不驯,若有大块头的想欺负他,最终非被他制 服不可,后来他上了师范学校,竟文文雅雅地成了个小有名气的诗人,还常常被老 师请到台上给同学们讲课,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时候他被誉为“黑笔杆”,那时候谁 都知道他有一部长篇小说快要写完了,后来形势逼得他弃文从武,那个武大概就是 武斗时期吧。但是听说他在武斗打响的那个夜里当了逃兵,后来又过了近一年的逃 亡生涯,不知是听人们说的还是我曾经看见过,父亲在一个严寒凛冽的晚上戴着墨 镜、大口罩穿一件老羊皮大衣,坐在一辆双斗摩托车上,像化了妆的列宁一样,钻 进了无边的黑暗里。逃亡中人们传说他被人打死了,还有人说亲眼看见了他的尸体, 后来从“牛棚”里传来了他活着的消息,挨整、被批斗,像那个年代的许多人一样 他也受尽了磨难。 在父亲的传奇色彩中,只有一样是人们有意回避的,那就是他和女人张的关系。 我经常在想,不到二十岁的张当时应该还没有来到此地,即使来了,也应该是 直奔农村,她没有可能那个时代就跟我父亲搅和到一块儿?张的身世挺奇特的,后 来随着我家矛盾的日益激烈,我和她的关系简直就是豆腐掉进灰堆里,怎么都不是 个办法。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一些,是她自己跟我讲的,说是她母亲怀着她的那一年, 也就是一九四八年末,快过春节了,忽然解放的炮声在天津这座城市的四周惊天动 地的响起,她父亲当时带着身怀六甲的她母亲跟在逃往台湾的队伍里,可是他们却 没能走了,就在他们要登上飞机的一瞬间,一个非常紧急的任务又落到了她父亲的 头上,她听她母亲讲那个通知她父亲的使者简直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在人群里摔 了两跤才一把抓住她的父亲。当时她父亲的一个挚交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他从机窗 里探出身子皱了皱眉对她父亲说:寇侠,你一定要坐下一趟飞机,我在那边等你。 这大概就是命运吧,她父亲后来被解放军枪毙了!她算是个遗腹子,三岁时母 亲嫁了人,和继父关系一直不好,她说她十七岁就随着支边的人们来到了西北。 得知她有这样一个身世后,我甚至都想讨好她了,我多么想找到一个奇特的小 说素材,但我又不能因为自己的利益而不顾水深火热的大局,张还是看出了我的心 思,有一天她拿给我一张纸,这张纸上清楚地写着这样一些文字:    张冠侠 :祖籍河南禹县人,出身一个大官宦家庭,他是三代单传的独苗,于一九四四年毕 业于黄埔军校,同年被送到重庆中美合作所受训深造,是当时军统头目戴笠的得意 门生。后被分配到天津任职,先后任警署署长和宪兵队长等;在后来的判决书上还 得知年仅28岁的张冠侠在当时的党、政、军、特均有官衔。 张递给我这张纸时脸上的表情非常漠然,她说:那些年,这张简历,就是要我 命的证据。现在无所谓了,你可以拿去当素材,以后,你想要知道什么,还可以问 我,我想我是能够提供你一些东西的。 我真想趁机再问问“武斗”之夜的情景,但是不能盲目啊,谁知道真相是怎么 回事呢? 也许很多人都知道他在武斗的夜晚逃跑是跟他所谓的“女助手”幽会去了,或 者是他带着“女助手”临阵逃跑压根他就是个胆小鬼、怕死鬼。父亲也正是因此付 出了很大的代价。在多年中每每提及往事的时候,事件到此便嘎然而止了,早先父 亲也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申辩,说他根本不是临阵逃跑,是战斗打响的时间与他们预 定的时刻整整提前了十二个小时。事实上的确是提前了十二个小时,可他在那个阶 段干什么去了呢?那个阶段成为空白,父亲和别的人都回避了那个空白。所以说父 亲他只能承担“怕死鬼”的名声,他只能选择真正的逃跑。 对于那片空白,只有我有个模糊的记忆,并对那个记忆制造了某些特定的设想。 无论如何父亲没有想到那场注定要发生的战斗是在憋到极限的时候提前爆发了。 已经将死置之度外的父亲和他的女助手在那之前的宁静时刻悄悄地潜回了家里,他 知道,妻子此刻正在另一个战斗团里气势昂扬的坚守着阵地。他当时想:“这大概 是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夜了,明天;明天将是一个嚣张的、血肉纷飞的日子,也许会 成为后来的一个著名的纪念日。自己和眼前的这些剑拔弩张的勇士们将像初冬的芦 花那样,沸沸扬扬地向黄泉的路上飞去。 女助手已经无数次暗示过他,其实是明示,她那双固执的大眼睛里除了视死如 归的超然劲头,还有一种美目盼兮的幽怨神情,只不过后一种是她把目光对着父亲 时才流露出来的。她在提示什么呢?是要求?是临死前的一个愿望?当然只有父亲 才能够意会,更何况他和女助手有着同样的焦虑,是啊!人为什么在临死前不能了 却心愿呢?人为什么连死都不怕了还要怕什么名节呢?总之他们在一种不为外人所 知的默契中悄悄离开了。 我们也正是那个晚上逃回家里的,在那些特殊的日子里,我们被寄放在奶奶家 里,武斗已经开始的时候我们正过着好日子,那个晚上奶奶将煮好的芋头捞进一只 大碗里,旁边还有蘸芋头吃的一盘子红糖,房间里弥漫着使人垂涎欲滴的气味,也 就是在这时候响起一阵恐慌的敲门声。我们姐弟几人的眼珠子都快掉进冒着热气的 熟芋头里了,只恨这敲门人来的不是时候。奶奶说:先不许动。就挪着肥鹅似地身 体去开门。门一打开,我们都被吓住了,跌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陌生男人。水…… 水呀。地下这个血人发出了可怜的低哀声。 我们看见,奶奶身体上那些过剩的脂肪在发抖,她踉跄着她的粽子脚本能地挡 住了我们这些孩子,但很快,她就稳住了自己,她捋了一下她那苍桑的白发就去把 我们喝水的大茶杯端来,一手扶起那人的脖子给他喂起水来。 那人喝足了水之后便昏迷了过去。快……快救人呀!救命、救命呀…… 奶奶根本不知道,这个夜晚是刀枪失控的夜晚,是血光飞溅的夜晚,是人类成 批死亡的夜晚。她气喘吁吁地喊人去了,她呼救的声音在异变的夜空中显得孤单无 援。我们就趁这个机会溜了出来。 我们手拉着手在充满疯狂的大街上奔跑着,那闻所未闻的、群体的、似人非人 的呐喊声此起彼伏,我们从耸立在这座城市中古老的建筑之一“黑塔”的围墙外磕 磕绊绊奔跑着,四处乱飞的子弹从厚实的围墙里蹿出,在我们的头顶上方炸开,那 股浓郁的弹药味呛得我们涕泪横流。 除了子弹,还有钢鞭、绳索的骤响和骇人的惨叫。 我们被震耳欲聋的血腥空气吓得魂飞魄散,然而我们却奇迹般地穿越了死亡毫 发未损地溜回了那属于父母和我们自己的家里。 在那个堆着煤饼、煤球、铁炉子、黑黢黢的楼道里有着浓郁的煤烟味儿,我们 战战兢兢地不知从谁的脖子上取下了钥匙。晓秋说是她,她的脖子上整天挂着钥匙, 我说:我们就打开了门。晓春和晓秋同时睁大了眼睛像听一个与己丝毫关系也没有 的别人的故事:打开门你看见什么了?难道是爸和张在屋子里吗?她们俩问我的神 态除了好奇还有一些轻蔑,或者说是否定,特别是晓春,我已经看出来她非常不希 望我杜撰打开门以后的场面了,可晓秋却追问:打开门你到底看见什么啦?我说: 我看见了灯光。程晓春似乎松了口气,说:好了,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晓秋, 你不是让我给你参谋那件藏青色的羊绒大衣吗?我这会儿刚好有点空。 很显然,我的记忆到此就核实完了,她们没有给我提供任何的线索,我有很多 次差不多要亲自问父亲了,但话题一接近那里,我就开始不忍心,父亲很敏感,他 总是很快就把话题引向了别处。在我跟张单独来往的那些日子,她断断续续给我讲 了她和我父亲多年来的一些事情,但她也没有提起过那个“源头”,她说她是在最 落魄的时候遇见我父亲的,也就是她无数次为回城的事奔波在市委机关里的那些日 子,在她的语言里,我父亲就是她的恩人。是我父亲拯救了她,也就是说,他俩的 关系应该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的。但是,在我的脑海里,为什么“武斗”之夜那样 顽固地纠缠我呢?每当我面对她而又陷入那个情景的沉思后,她都会淡淡地笑笑, 内疚地说:给你们做儿女的添麻烦了! “武斗”那个晚上的情节始终在我的思绪中沸沸扬扬,一开门我最先看见的真 是灯光,它是闪耀在里间屋那扇高高的小窗子上的,那是比较微弱、暗黄色的一线 光明,是父母亲身上特有的一种温暖的光照,多么开心呀,爸爸妈妈竟然在家里。 我们高兴地喊叫起来,但是并没有声音回答我们,里屋小窗口的那束灯光却突然熄 灭了,晓春那时正要开口大哭,是我一把将她拉进我的怀里,大概是我强烈的心跳 声吓住了她,她竟悄悄地伏在我怀里不动了,这时候父亲幽灵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 爸爸――我们重新雀跃了起来,妈妈――我们抢着往里屋冲去。等等――父亲挡在 了那个门口,父亲说:你妈妈还没有回来。我们在父亲的执意安排下乖乖地爬上了 外屋那张属于我们的大床。 没有人能给我对这一幕做一个证实,从那以后它便沉入了我心的最底层,多年 中家事里只要不涉及张的时候,我从来都不会想起我童年的那一幕,只有矛盾指涉 到父亲和张最激烈的时候,那个情景才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昨天晚上我以为我是最后一个从父亲病房离开的人,我跟父亲约好第二天早上 要亲自送他进手术室并给他鼓勇气的,父亲笑着挥挥手说:好好好,没什么事情了, 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跟宗小河看看其它病床已经陆续躺下了的病人说:我们走 吧,病人们也该休息了。然后我拿了我的手提包,冲着父亲悄悄地做了一个“胜利” 的手势,父亲意会地笑着点点头,我们就向门口走去。张却在这个时候从门口走了 进来。 从父亲得病这个阶段,我们和张几乎是天天见面的,甚至在不觉中已把她视为 我们家里的一名成员了(程晓春夫妇除外),特别是刚刚得知父亲病情的时候,一 家子人背着父亲在决定是否去北京做手术的时候,母亲脸色苍白地说:去北京,我 一个人怎么行呀!张抢了一句似地说:大姐,有我呢,我跟你一起去。后来母亲也 坦诚地跟我们说过,张的那句话当时的确给她增加了不少勇气,她心里一下子踏实 多了。其实在场的我们无一例外都得到了她那句话的安慰,我想晓春也不例外,只 不过她永远也不会承认罢了。多年来我们被卷在父母亲潮起潮落的“风云”中,张 这个坏女人从早期的恶劣形象渐渐脱变成一个特别能干且非常热心的人,这对于我 的家人来说,从我们的心态上来讲已进入了一种不伦不类的境地,可以说抛开道德 伦理这个范畴的时候我们很想用亲朋好友的方式接纳她,尤其是我,我非常希望人 们都能在有限的生命中宽容美好地生活着,但这种话是不能说出口的,那种苗头只 要表现出一点点,就会立刻遭到道德这条准绳的扼制,家里的每一个人都会立刻掐 死那种不正常的念头然后反问一句:这件事并不是出在你自己头上,试问?如果是 出在自己头上,你能够讲宽容吗?社会和别人能宽容吗?所以,张大概要永远处在 被动的位置上了。 从她在最晚的时候又来到父亲的病床前就可以得知,她早就不把“位置”这东 西当回事了,或者如她本人所说她从来没有想要把自己摆在“正位置”上。她曾经 跟我母亲做无数次交涉的时候(其实是我母亲每一次找到她头上的时候),一直口 口声声地说她没有一点要破坏我们家庭的想法,她也曾无数次向我母亲做过保证, 说再也不和我父亲来往了,但保证全成了谎言,后来我母亲大骂她骗子、厚颜无耻 和更多难以入耳的脏话时,她也摊牌了,她说实话跟你说吧,我今生今世与他根本 分不了手,就是我要与他分他也不会与我分的,就像他同样离不开你们那个温暖的 大家庭似的,对于你们家的家底儿,你知道的有多少,我就知道的有多少,也许我 比你知道得更详细,比如他对我说起你们家里任何一个成员的时候,他眼睛里流露 出来的温情是让人羡慕的,温暖的,他深爱你们家里的每一个人,可他从来没有当 你们的面说过,他是一个把自己的爱深埋在心里不说出口的人,你难道不了解他吗? 你不是真的懂他吧! 张的这一番说辞我母亲岂止不懂,母亲给他生了四个儿女,之所以如今与他成 仇,就是因为太懂他了,她根本无法接受他的移情别恋,她不能想象失去他的温情, 她除了用一种自我毁灭的方式同他斗争,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现在,在父亲生病的时候,张已在大部分时间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她往医院跑 的次数显然多于我们其他人,她抢着把早餐和午饭都包了,理由是她现在也退休了 有得是时间,二来她很会做饭,饭菜非常适合我父亲的口味儿,再者她身体好能跑 能颠儿的来回坐公共汽车送几趟饭没有一点问题。对此,我们家的所有人都似乎没 什么话可说,谁要反对,就意味着谁来承担张所要付出的这一切,当然,我们这么 多儿女加起来未必不能比张一个人做的更好,可是父亲的意愿呢?父亲处在非常时 期,连母亲都退让七分了,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呢?就算是一份临终关怀吧, 对于一个可能不久于人世的人,有谁还会红赤白脸地非要搞清他的是非功过呢? 在白天我已见过两次张了,但此刻见到她心里还是暗暗地吃了一惊,她选择最 晚的时候两手空空又一次来到父亲的病房显然与白天的意义大不相同。我看见,张 刻意收拾了一下,换了一件颜色不错的衬衣,脸上着了淡妆,有一丝淡淡的香水味 儿。张也是五十岁出头的女人了,除了比当年丰满,人倒不显老,脸上甚至比当年 更光泽红润,那双眼睛不仅仅是大,而且是会说话的。人们大多对长有会说话眼睛 的女人有成见,嘴里赞扬着心里却是起着妒忌的。她看见我们,也明显地不好意思 了一下。我父亲却说话了:不早一点在家休息,又跑来做什么?他口气虽然严厉, 态度却是十分温和的,我和宗小河趁机溜了出来,我们踏进电梯还在窃笑的时候, 张喘着气追进来了,她也像个年轻人那样笑着说:唉!老头儿把我撵出来了!那一 刻,我忽然觉是她更有点像个小孩子了,她的笑和她说话的神态,其实多年前那个 夏天的晚上在我家里见过她之后,我就没有再讨厌过她,虽然那一幕是她给我留下 的最下贱的一幕。 对于我母亲来说,她也许不知道,我是第一个背叛她的人。在我们兄弟姐妹多 人当中,我好像是最得父母偏爱的一个,不知什么原因,这种偏爱超过了我们唯一 的兄弟。据我母亲说,我从小是最“各涩”的那种孩子,软硬不吃,最大的嗜好是 哭,哭起来天王老子都没辙,因此父母的注意力只好放到我身上了,因此我也最依 恋我的父母亲。对他俩的爱是不分高低的,自从家里因张而有了激烈矛盾后,我本 应该毫无理由地站在母亲这一边,可我不但没做到,而且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她的叛 徒。 多年来我一直陷入在一种非常矛盾的境地当中,母亲霸道地认为我是她的人, 把一个残酷的任务不加丝毫想法地交给我,要我帮助她置父亲和张于死地。可在父 亲这一边,他把我当做是跟他最亲近的女儿是有原因的,除了我,其它三位儿女全 都是嫉恶如仇的那种人,他们当中以程晓春为盛,不管你是谁,只要犯了错全都要 一棍子打死,如果不是这回父亲得了重病,父亲的罪过大概永不能赦免。 我们三人从电梯里出来,一同走到大街上,张朝我们挥了挥手说:你们先走吧, 我去前面车站坐公车,五分钟一趟,挺方便的。我跨在宗小河的摩托车后座上,心 里涌动着特别想跟她说一些感激话的欲望,但却说不出口,多年来已经养成了这习 惯,每当我面对张到了感动的程度,母亲的气息就降临在我身边,我是我母亲的女 儿啊!怎么能对她恨之入骨的情敌报以怜悯之心呢?于是我只能看着她穿过马路, 踽踽地朝车站那个方向走去。尽管这个阶段因父亲的病情家庭矛盾看似消解了,大 家与张的接触频繁而又和平,从外表看,这是多么富有凝聚力的大家庭啊!这真是 人与人之间最为理想的关系了,却是用一个“中心人物”的“不久于人世”为代价 换来的。 我看出宗小河也生出了怜悯之心,他和我一同望着那个女人的背影,但最终和 我一样什么也无法评说。 我直接跟张开始打交道是从那个夏天的晚上在我家里“闹事”之后,我算是见 过其人之面了。我母亲从那以后开始给我布置任务,围追堵截说劝怒骂,她最恨不 得我能撕抓煽咬以解她心头之恨。可后面这些她知道指望不上,为了不让母亲太失 望,我开始履行围追堵截说劝怒骂的任务。 我在一个冬天的下午照母亲说的方向找到张家的时候,心跳的非常可怕,那是 一处寻常人家普通住宅楼的最顶一层。最先闯入我视线的是顺着楼顶口流下来的雨 水痕迹,那是隔了一个季节的,虽说早就干了,但很容易让人感到下大雨的时候水 是怎样从这个封闭不好的天窗口里流进来又顺着楼梯流下去的。道里有腌菜的大缸 和盛过水果的旧纸箱子之类的东西,我在左边的门上断定了我没找错,门上有孩子 在上面刻写的字迹:张蓓,小宝的家。我早就听说过张的这两个孩子,我开始敲门, 起先是胆怯的,小声的,在我认为房间里根本没有人的时候,手上就用起力来,声 音也就大了起来。那个下午楼道里格外的寂静使我离开了,我没有任何收获。 第二次上门是当天晚上,我直截了当敲响了张家的门。宗小河在楼下等着,我 对他说要不要一起上去,宗小河缩了缩身子,裹了裹身上的大衣说:你先上,有什 么情况你再喊我。我就一个人蹬蹬蹬地上去了。开门的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后来 又跑出来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紧紧挨在他姐姐的身边,两个孩子都胆怯地望着我。 唉!我是个生来心比水都软的人,母亲你派谁来做这种事都比我强,干嘛左一次右 一次地让我来呢?而且还闹得不做出点成绩无法给你个交待的样子!不用问,这就 是蓓蓓和小宝了。我说:你妈妈呢?口气异常的温柔。两个孩子一起说:不在,没 回来。我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女孩儿说:不知道。男孩儿看了看他姐姐补充说: 妈妈晚上不回来。我就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但我一想就这样走了还是给不 了母亲一个交待,加上两个孩子死死堵在门口使我不甘心,于是我就侧着身子小心 地往里挤,我进去之后大屋小屋寻查一遍,张确实不在,更别说我父亲的影子。我 看着那么简朴的两间小屋子是没有地方藏住两个大人的,更何况我那一刻的心生出 一种强烈的难过来,究竟为什么难过我是分也分不清了呀! 回去后我给母亲汇报情况时说出口的竟是另外一种情景,我说我是多么理直气 壮地叫门,宗小河也很生气一直跟在我身边,然后我们是多么气势汹汹地推开孩子 们进屋搜查了一番,确实没人。我们只好虎视眈眈在她家等了很久,最后觉得她确 实不可能回来了我们才只好走了。母亲频频在点头,看样子对我这次行动比较满意。 最后她说:好,就这样,对他们那种人不能客气,最近,你们有空就去给我堵,堵 着了晓冬你就给我狠狠地教训她,最好能让她死了心,别再缠着你爸爸!母亲的信 任让我与宗小河面面相觑。为此我同样又生出了那些非常强烈的难过来。 事实上又过了不久,张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那是她给我打的第一个电话。她在 电话里约我去她家,她的口气也是小心的、非常不安的。吃不准我是去还是不去。 我则是沉默的,沉默了片刻,我答应了她。 这一次我来到张家的时候,依然忐忑不安。在楼下我就看见了父亲的自行车。 关于父亲的自行车,它多次出现在我所讲述的这个故事里,在此我觉得有必要对它 作一个顺便的说明。届时父亲已经是这座城市里的市长了,他的工作已空前的繁忙, 他除了在办公室和会议室里大部分时间是乘着专车来回奔波的,从乡下到县城,从 西到东,真是踪影无定。可是只要回到市政府,再不会有其它事情的情况下,他通 常要司机先走,他差不多成为那时最晚离开机关的人,他推上他的“老永久”跟看 门房的老头打着招呼,就走了,马上就混进普通人流中成为普通人了。也许那个年 代做官还能够有这些洒脱自由,也许“老永久”是父亲隐私的一个籍口,总之,无 论在他任市长之前或之间自行车在他的私人空间里的确是占着很重要的位置的。 但是不管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我看见父亲的东西就像看见他本人一样,一种 温情立刻会袭上心头,简直把母亲赋予我的使命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又一次敲响张 家的门,其实我每一次的敲门都是节制而又礼貌的。张很快给我开了门,她虽然脸 上对我微笑着但还是流露出了明显的紧张气息,我也很紧张,而且气息也一定流露 了出来,我极力做出坦荡的样子向屋里走去。像我母亲曾经描述过的情景那样,父 亲正像个神仙那样坐在那里。很显然,这次约我来是他俩商量好了的,父亲看我进 来就像在他的办公室见到我一样显出一种特殊的态度,高兴中掺了很浓的温情,父 亲忙说:坐坐,外面冷吧?我像一个陌生人那样客客气气地坐下了。张从厨房里替 我拿了筷子和小碟摆在这个有着酒菜的小桌子上。父亲说:来,尝尝这鱼,你肯定 喜欢,还有这道腐乳排骨,你可以学学怎样做的。张问我你要不要喝一小杯酒?父 亲对张说,添个小酒杯来。平时在家碰上父亲闲自独饮,我会陪他喝一小杯,边喝 边聊聊文学方面的事,父亲一直对文学很感慨,他是个从青年时期立志当作家的人, 却顺着命运的河流卷到政治的旋涡里。现在父亲让张给我倒酒,我天真的父亲呀, 你把我放在这么个特殊的环境里,要我跟你高高兴兴地吃肉喝酒,忘记我们大家所 共同承担的包袱,表现出无忧无虑的样子,我怎么能做到?又怎么能去做?其实父 亲的放松也是装出来的,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公然让我面对他情人的时刻。我即使再 怎么善解人意,我的性格虽说比其他儿女随和比他们更接近他,可我也已经是个有 了孩子的母亲,我已经很难做到随遇而安,见机行事,特别是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 前! 我还是吃了那一顿饭,在那个非常简朴却格外温馨(前面说过好多次)的小房 子里,我和我的父亲、他的情妇非常友好的共进了一次晚餐。我喝了不少白酒,变 成了彻头彻尾的我母亲的叛徒。我对张说:抛开他们俩、抛开你们俩、抛开很多很 多的条条框框、我愿意、愿意和你做朋友,愿意和你做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朋友。 张没有想到我这么容易就被“俘虏”了,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为我倒茶、拿毛 巾对我的关怀无微不至,跑前跑后,我也感动呀!甚至差点说出来你就是比我母亲 强呀我爸爸遇上你是多么的幸福啊!但是我的心底是清醒的,说这种浑蛋话的错误 是绝不能犯的呀! 后来我和张还是翻过很多次脸,那都是母亲又“布置任务”之后。有一天,是 个下着雨的晚上,我都洗漱过了正躺在床上看书,晓春打来电话说母亲让我和她一 起去张那里看看父亲是不是在那里,而且不容考虑地约定我俩就在张家的那个路口 碰头。其实除了我,晓春晓秋都担负着母亲的使命,她俩也都与张进行着较量,也 都单独很多次摸到这个“据点”里来。但她们的意志是不容腐化的,她们是很纯粹 的敌对态度。我别无选择,只得匆匆穿上雨披,宗小河装作关心地问我:是不是我 ……我说算了你留下来照看孩子吧。我早就知道他其实对我们家的这档子事是尽量 远之的。 在那个路口,我看见先我而来的程晓春,她穿着雨衣推着自行车站在那个夏天 的雨夜里等着我。 你说张这个人多可恶,说过多少次要断要断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害得我们什 么也别干了,整天为这事儿烦心,妈刚安心了几天,今天又找不见爸了,今天下午 她自己来了几趟,门锁着没人,我们俩只有现在上去看看了。程晓春看见我就气忿 忿地说。 我俩在那个黑洞般地楼道里摸到了父亲的自行车,湿淋淋的,一看就是刚来不 久。晓春二话不说蹬蹬蹬地就往楼上走,我只好跟在后面。晓春敲门的气势很壮, 像母亲,没有情意可讲。张开了门,普通电灯的光亮一下子呈现出来,立时驱走了 几分雨夜的寒意。 张就站在灯光里面,她以为是我母亲,她的气息里有着明显的条件反射的紧张, 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如果是我一个人,她一定会很热情地先把我让进屋,倒热茶 拿毛巾让我擦去脸上的雨水,像对我父亲那样对我,可此刻我躲在晓春的身后,脸 色和晓春一样阴沉。 张收敛了紧张和对我的热情说:请进吧,你爸爸刚来。父亲的雨衣搭在一把木 凳子上还滴着水,他正用一种点燃香烟的姿态等着和我们见面。程晓春跨进屋里的 脚步很有些大义凛然的样子,她看都不看张一眼,人家当然正义,人家在根本上拒 腐蚀永不沾,忐忑不安的只能是我,但我必须做出和她不相上下的样子。晓春径直 走到父亲面前,一点不客气地夺掉他手里的香烟质问: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你说过 的话怎么就不算数呢?父亲摊了摊手,脸色也沉了沉说:我怎么回事?我就这么回 事!我看见父亲很像一个玩游戏玩输了还耍赖的小男孩儿。张就走过来对父亲说: 跟孩子们回家去吧,早点休息,千万别吵了,她说什么你都别还口,啊?我看见晓 春狠狠翻张一眼,鼻腔里发出极为不满的一声“哼”。 父亲被我们“押”着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候雨已经停了,我们三人都将雨衣 卷起挟在自行车椅架上,谁也没有要急于回到家里的意思,大约谁都明白回到家无 非又是一场暴风雨式的吵闹。大家早就厌倦了,可却无法停止,很显然这个无法停 止的因素是要归咎到父亲身上的。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在水淋淋、悄无声音的马路上, 脚步都有意放慢了,晓春与我和父亲拉开了一段距离,突然父亲望着路边的行道树 说:哎,晓冬,你看这些丁香花,下过雨的丁香花开得多好呀,你闻到香味了吧? ……夜来雨,赖倩得东风吹住。海棠正妖娆处,且留取。俏庭户……这一树一树的 紫丁香真是赛过海棠的妖娆了!我回头望了望晓春,她也正有些惊诧地望着我,唉! 我们的、这位不可救药的父亲啊! 又过了不久,我们家里爆出了一条吓人的新消息,母亲迅速把我们姐妹几个召 集到身边,母亲依然是关上窗户,打开电视机,把音量放大,这一次还拉上窗帘。 我们几个人心跳开始加快,彼此用眼神儿寻问着,母亲忙完了转过身像在单位召开 紧急会议上的发言那样对我们说:你们父亲祸闯大了,张的那个男孩小宝是你父亲 的孩子。什么?我们几个人惊得目瞪口呆,这太荒唐了,这简直是污蔑,是谄害, 是造谣是栽赃呀!别人怎么说我们不能信母亲你不能信呀!可是母亲却说:不是别 人造谣,是他自己说的,是你父亲他亲口跟我说的。我们面面相觑之后陷入了短暂 的绝望境地,我们谁也没话可说了,只有电视机在哇啦哇啦吵着。忽然被激怒了的 晓春大喊了一声:不对,他不像我们家的人,我们家的人是有明显特征的,如果从 遗传学角度讲,一个有明显特征的家庭是有共同点的。无论是身体内部,或疾病, 还有外在形体,这个共同特点是牢不可破的!比如某个遗传学的书上说,就算一个 大家族上百号的人没有一个长相类似的,但如果要他们脱掉鞋子看那一双双的脚, 无论老少没有一个能脱离那种型状的,他们那种顽固的特征是在脚上,是脱了鞋才 能看到的。而我们,我们的特征是长在脑袋上的,你们看看,看看自己的前额,想 想我们的祖辈,看看我们的下一代?哪有一个不是大脑门儿的,这就是我们的特征, 是我们家族的特征,无论你长得美丑,无论你对家族做怎样的叛离,这一特征是无 法摆脱的,是到死也无法消除的,可你们看看他,看看那个小男孩的前额,他哪里 有一点点我们特征的痕迹?更不要说现在做个亲子鉴定的技术那样先进,想要戮穿 一个谎言是很容易的! 母亲说:我现在担心的并不是这男孩儿真是你父亲的孩子,那孩子肯定不是, 我见过那孩子的父亲,他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张是怀上他的孩子跟他离婚的,好像 是个工人。我们全都不解地望着母亲,母亲片刻后又说:难道你们没有感觉到你父 亲这样做的动机和危险吗?他是什么人?他还是一位市长啊!他怎么可以不顾他的 名声、你们的名声来承担那种莫须有的荒唐呢!我们说我们坚决不能容忍这件事, 我们要去质问他,批判他,惩罚他,我们一定要让他否认这件事,母亲却伤心地说 :可能没有用呵!他已写好了辞职报告…… 这天下午是我单独寻找父亲的时候,我去过两趟他的办公室,上过两次张家的 楼(没有人),堵过两个会场,长时间守在电话机旁(呼机、手机还没问世),我 今天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到!我就是个再怎么善解人意的人也不能容他这么胡 来,口口声声说爱我们,就给我们这样的爱吗?好好,你辞职,带着你心爱的女人 你所谓的孩子过你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潇洒日子,让我们来承担遭人耻笑羞辱的苦难? 我不答应,绝不答应!还有你,你这个祸水女人!你总是装出一副悱恻缠绵的样子 来蛊惑人心,我母亲说得对,你图我父亲什么呢?还不因为他是市长,你本来已再 次嫁人,你无法安分守已地过日子还不是嫌弃你丈夫是个普通工人?如果我父亲现 在什么都不是了,他又老又病你还会在他身边吗?你真是恬不知耻呀!当我的面你 说得多么动听呀!现在却将你自己与那个工人的孩子嫁祸到我父亲的头上,以此达 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你这种伎俩太天真、太可笑了,今天让我见到你我不会再客气, 我要彻底揭穿你的真面目,把我父亲从迷雾中解救出来。 但是这个下午我跑得精疲力尽,我跑遍了所有可能找到父亲的地方,父亲就像 专门跟我摆迷魂阵,不是他刚刚离开,就是听别人说已取消要到这里的计划。后来 我不找了,我守在电话机旁不停地往他办公室打电话。电话始终没人接。凭感觉, 他还在辛勤地工作着,他对母亲说他已写好了辞职报告,他如果说了,那么就是真 的,他这个人我们太了解了,凡重大事情根本不轻易说的,既然说出了口就是一定 要做的。看他忙碌成这个样子难道他这是在站好最后一班岗吗?父亲呀!你难道自 私自利到这种程度吗?我们这些在各个岗位上工作的平凡儿女们不指望从你所拥有 的权力中得到什么,但我们希望你能在你任职期间当好这个城市的父母官,我们为 此而荣耀,以你为榜样,我们会在你这段路程的终点站用儿女的浓厚情份迎接你并 关怀终生……我们真怕那臭名昭著的议论响遍大街小巷,从战场上回来的败将也是 英雄,但父亲呀!你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方式败退回来究竟算什么呀! 深夜时分我见到了父亲,不知母亲把他从什么地方弄了回来,母亲即刻给我打 了电话,我穿上衣服就来了。 父亲仰靠在沙发上,明显地瘦了,眼睛布了血丝,用沉默表示对抗,他只看了 我一眼就将眼睛闭住。母亲还是那样,关闭了所有窗子拉上窗帘,一副要决一死战 的架式,她依然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地上走,走来走去,过度的愤怒使她很男性化, 她的鼻孔和口腔喷出的气息有着很高的热量,她的举动和语言都呈现出精神病人般 的失控,她的形象因此而丑陋了不少,唉!母亲呀,聪明女人征服一个男人哪里靠 的是这般模样,在他迷失行为的时刻你怎么还能用自己的丑和武力去强制他呢?那 无疑于火上浇油的驱逐呀!可母亲听不进去了,她早就听不进去任何人对她的劝说, 她一意孤行就认一个死理:都是他逼的! 母亲见我来了,指着父亲说:从明天起,你不要上班了,你不是辞职吗?你不 是说那个孩子是你的吗?你现在当着晓冬的面说说清楚!有本事从此你不要出门, 我也不出门,我们一起死在这屋里!本来我心急火燎地要见到父亲是要他讲真话, 是要劝导他,挽救他,我需要与他单独谈话。可母亲却依然使用恶性循环的老办法 来破坏我的计划。父亲说是,他就是要辞职,那个小宝就是他的孩子,既然是要死 在这屋子里的,你说的,我陪你,陪你死在这屋子里,你甘心了吧!父亲的语气强 硬了不少,他的眼睛更红了,像鲜血在里面奔流。从他那充血的眼睛里滚出两串绝 望的泪水。我是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我知道,事态真是到了最严重的时候,怎么 办呢?眼前一种僵局,我要打破这种僵局,把父亲带出去,我要了解事情的真相, 我要化解一场就要到来的悲剧事件,此刻,我已不是他们的晚辈他们的某一个女儿 了,我要充当一个化解高手,拿出浑身的解数来,拯救我们的家庭,我们的名誉以 及我们的生命。 后半夜我如愿以偿,将父亲从他们的房间里带了出来。那时已是深秋季节,我 们像那次雨后的夜晚走在街上一样,静默覆盖了大街,一切都到了梦深时刻,我听 到父亲长出了一口气。 父亲被我安排在我的小书房里“养病”,为了让他心平气和下来,一进门我就 说:你给张打个电话吧,告诉她你在我这儿休息。然后我就退出来并把门带上。 第二天早上我处理了许多事,给父亲请假给我自己请假,到公用电话处给母亲 打了电话然后带了早点回来。这时宗小河已把儿子送走自己也上班去了。我跟父亲 在餐桌上开始正式谈话:她为什么说小宝是你的孩子?为了把这次谈话非常顺利地 进行下去,我用了交心的方式。 父亲就叹了口气说:哪里是她说的,是我说的,这是我自己的主意!我的心立 刻就敞亮起来,我说我就知道这不会是真的,是你为了把要对张的责任进行到底而 想出的一个办法?让这样一个办法挟迫我母亲做出让步?让大家都妥协一下?放你 们一马?父亲无奈地笑了一下,做了一个无法说清的手势。然后我说,你们太天真 了,别说你用你们有一个孩子的说法来争取人们对你们的承认,就算那孩子是真的, 除了罪加一等还会获得什么呢?别说一个孩子,我母亲不是生了四个孩子么?四个 孩子的恩情都不算什么,一个又会怎样呢?我意识到我的这番说话开始愚蠢了,我 很快话锋一转,我说:可也是,不这样做你们又能怎么办呢?父亲停止了慢慢的咀 嚼,把他这一向一直暗淡无光的眼睛对准了我。说实在的,我真有点受不了他的那 种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他这个年龄他这个地位所应有的深刻、尖锐、一锤定音的果 断。我常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对父亲的评价,说父亲这个人虽说长相并不高大,可却 非常有男人气概,做事情从来都雷厉风行拿得起放得下,非常坦荡的这么个人。可 自从我们成年以来,我们家庭发生了内部矛盾以后,别人的这番评述首先从我这里 就不能信服,我父亲哪里是那种钢铁打就的好汉呢? 父亲看着我说:是啊!你说说看,我究竟该怎么办呢?我一下子就气馁了,又 是这一套!你自己该怎么办你难到真的不清楚吗?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分手,永远分 手,说了多少年了,就是做不到,还让我们说该怎么办,除非我们说成全你们,还 有什么话你能听着顺耳呢!这些话我当然不能说出来,我只是也不吃东西了,呆呆 的盯着窗子外面的蓝天。 父亲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淡笑了一下说:看,大家都挺难的,谁都没有办法, 我自己要能拿出个好的办法也不会有那些荒唐的念头了,也不会让你帮我想办法了, 人啊。真是渺小,无能透顶呀!有时候,真是想一了百了算了! 下午单位的业务学习取消了,我找了两篇我近期发表的短篇小说来到医院看父 亲。今天是父亲手术的第四天,他的情况非常好,此刻他正按照医生的嘱托在大声 地咳着痰,医生说不能怕痛,一定要把肺部的积液咳出来,这是手术后一项艰难又 重要的任务,不做要坏事的。对父亲来说他亲历了一次死里逃生的体验,这次体验 不像以往那些不着皮毛浅尝辄止,而是有着天壤之别的。我想那天他不让人推他进 手术室,坚持要自己走进去,那长长的走廊和等候大厅之间挂着一个宽大的黑色门 帘,我在那天的等候中仔细观察过那个门帘,依我这个喜欢跟小说为伍的人来看, 黑色门帘有着生死两种色彩。凡是被推进去的人进去之后,帘子就沉重地落了下来, 画上神秘的警叹号。外面的人什么也看不见了,被推进去的人呢?丧失了所有的能 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或许真的就再也不能站着出来了。所以父亲一定要自己 走着进去,他做此决定的时候大概也收起了唯物主义的信仰,或许他多少受了一些 天主教的影响,是张对他的耳濡目染,张不是一个纯粹的教徒,但她特别喜欢《圣 经》,父亲也喜欢《圣经》,却是从文学角度去喜欢的。他非常忌讳躺着被推进去, 因此,父亲就有了那种不欲的举动。他甩掉别人想要搀扶他的手,拒绝护士的手术 推车,他说:我自己走!然后他就在那么多眼睛的注视下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不知道父亲是否为我的不在场而略感遗憾,我想他其实也是在乎的,只不过他 的外表总给人一种胸怀坦荡不计小事的印象,但针头线脑那样的小事有时候也是全 装在他心里的,何况我的不在场与在场并非针头线脑那样事小。也许,那是一场生 死诀别呢? 当时他的身后站满了他的家人,大家的眼睛都无比复杂地看着他,当他沉着地 掀开那面黑帘子时,通道里一股森然和冷峻的气氛扑面而来,他一定在那一刻有些 害怕了。我父亲一直是一个宋词的热爱者,每到他陷入一种两难境地的时候,宋词 的某些句子会像远处飞来的白蝴蝶,姗姗从他的心头掠过,再从口中吟出,仿佛一 贴安慰剂,使他在某种缓解中等待新的出路。 那一刻苏东坡为悼念王夫人而作的“江城子”里的头一句蓦然跳进他的脑海里 :十年生死两茫茫……这让他在掀帘子的时候有了短暂的停顿,他其实是在改词, 改成一朝生死两茫茫。对他来说这样比较贴切,是啊!他这一步跨进去不啻于幽明 相隔,也许再也无法生还了呢!所以我的在场与不在场一定是重要的。如果那天有 了什么不测,最后悔的一定是我,当然,这都是事后才渐渐生出的想法。 现在,父亲一个人在偌大的病房里正背对着我坐在床沿上,他仰着头,努力按 照医生的嘱咐在练习咳痰,听有人进来,他转过了脸。 我说:不错嘛,这么认真,气色也挺好的。父亲淡笑了一下,我才看清他的整 体还是呈现着一种大手术之后的虚弱。其他病人呢?我问。出院的出院,回家的回 家,还有可以出去散步的散步去了。 午后的阳光非常好地从窗外穿进来,把洁白的病房烘托得如此祥和,安宁。父 亲除了虚弱,还有一种大劫难之后的平静,那种平静似把一位老人变成了孩童,一 切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正像张说过的一样,我们家四个孩子当中我最像父亲,其实不止是她说,是生 来就有的,我和父亲骨头里的那种相似是没法用语言去说的,而且一说就破相,就 变得他是他我是我了。 我递给父亲我的小说:这下可真是赋闲了,最无所事事的时候是读我小说的最 佳时候,父亲说谁说我现在无所事事,我从早到晚的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他嘴里 说着却有些迫不及待地接过了杂志。他笑眯眯的,某种程度上我承接和实现了他青 年时期的志愿,尽管我做得不是太好,总停留在小打小闹的阶段上。但父亲很欣慰, 他端着两本杂志那种敬重的样子一下子又让他和我变得一模一样了。 多么亲近呀!现在,我跟父亲想说什么都是可以的,我多想问一问他的过去呀。 我说:武斗是哪一年?父亲的注意力还在杂志上,他想都没想就说:1966年以后的 一些年当中经常发生,68年最为严重。然后他才抬起头问:怎么想起问这个?我说 我的某篇小说里涉及了这个情节。父亲说:唔。历史是惨烈的!我趁机说:那以前 人们说你曾在一次武斗的夜里当了“逃兵”,有这回事吗?父亲不屑地笑了一下, 他继续翻着杂志,我又说,你不可能是个当逃兵的人呀!父亲说:怎么不可能?一 个人最有可能当逃兵,不管他的外表有多不像!父亲把两本杂志叠在一起,整整齐 齐放到枕头上。我忽然诡秘地说:张那个时候是你的助手?父亲笑着一摆手:胡说, 怎么能扯得上呢。我说那些说法里不是有个女助手吗?父亲说是啊,有不少女将、 女兵之类的人,你妈也是那一种。我忙说不不,不是她们,是跟张一样的那个女子? 父亲的眼光一瞬间非常警惕,紧接着它在我与遥远之间做着迅速的跳跃。良久,才 恢复到对往事的淡然之中。 我勿需再核对什么了,我捕到了,他那跳跃的眼光在遥远的地方流露出了情感 ;忧伤,悔悟,痛惜,或者爱情。这些东西,凝聚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诀别图! 好吧!“武斗”之夜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它只埋在我的心底,就让它在我的某 个深处继续延展吧。总之,女助手死了。父亲逃跑之后,女助手被两个“战斗队” 团团围住,她被五花大绑,蓬头血面。那时候,满大街除了疯子就是死人,女助手 的尸体夹在无数死者里,头发盖住了整张脸,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昨晚还美目盼兮 的大眼睛从浓密的黑发中穿过来,是那样凄艳,却又十分担忧! 父亲在我家里“养病”的那个短暂的阶段里,张来过两次,第一次她在我家做 了饭,她自己却说吃过了,隔着那张书桌,张就看着父亲吃饭,时不时她就要立起 身子给他往碗里添一些东西,父亲说:行了行了,我又不是挨着饿了。然后张就坐 下来,那一双眼睛看着看着就淌下泪来了。父亲停下来吃惊地望着张说:怎么啦? 张掏出一块手帕抹着眼泪说:事情弄成这样……你本来工作已经够辛苦、现在却成 了有家不能回……父亲笑了,放下筷子说:挺好,如果不是这样我也没有机会住在 晓冬这里,也没有机会安安静静在这个小书房里看看书,休息休息。父亲那时又恢 复了以往的生机,仿佛那些惆怅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体里滞留过似的。父亲自信的时 候给人以很强的感染力,他能莫名其妙地让他以外的许多人在某种时刻发出一种信 心来,一种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战胜的信心。张之所以这么多年对他崇爱有加不知道 是不是受了这种蛊惑,她看见父亲这种样子就欣喜起来,她也是个容易忘掉愁苦的 女人,这导致了他俩从第一次的相遇就注定了这一辈子要磨缠不休了。 张第二次来我家父亲不在,他还是被一个比较重要的会议召走了。那天下午我 正巧闲着,我非常热情地把张请进我的小书房里。我一直想找个机会了解一下她与 我父亲的来龙去脉,我觉得这个下午在我的书房里是个非常好的机会。我不得不承 认,我也被张的那双眼睛多次的诱惑过。有一种事实是:美是一种磁场,比如张的 眼睛,我至今都搞不清楚第一次降服我的是这个胆子够大的女人呢还是她那双极富 磁力的眼睛。更何况我父亲呢? 我给张沏了一杯如诗如画的绿茶,然后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你和我父亲是怎么 认识的呢?还有、还有小宝是怎么回事呢?张一直盯着那只晶莹剔透的水杯,看着 鲜绿的茶叶在舞蹈,她盯着茶杯非常入神,嘴里却说: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见 到了你父亲。 一九八O 年的早春还非常寒冷,张穿着一件很旧的棉大衣拖着刚会走路的蓓蓓 游走在乡村到城市的道路上。那时她已结束了她的第一次婚姻,和她一起插队的年 轻人都走光了,蓓蓓的爸爸自己找到出路就像那个时代的好多人一样弃她们而去。 举目无亲的张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出发了。 好多天来她一直在市委大院子里转悠,那时的世风里有一种要改头换面的新气 象,很多灰头土脸上访的各种人在市委大院焦急地踱着步子,等待着消息。 张端着旧搪瓷杯子在大院那只为来访者准备的保温桶里接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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