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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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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无语 余新春 我们在阳光下徜徉,在微风中遐想。 读师专的时候,我们寝室在一楼的最头边,黑且挤。刚开学的时候,同学们都 找老乡玩儿,我在本城,因而常常独来独往。我把被子靠在床头,没完没了地看小 说。下午没课的时候,室友们三三两两地去逛街,而我则蒙头大睡,一觉醒来,就 该吃晚饭了,推开窗户,扑面而来的是初秋的凉爽气息,落叶飘零,心情却很愉快, 我不知有什么事比睡觉更甜美。 我的大学生活过得非常简单,除了上课就是睡觉,我总是处在一种对睡眠的强 烈需要之中。后来陆续地有同学出去约会,她们的男友在寝室里大宴宾客,买来水 果、点心,兴致好的时候,还要请我们出去嘬一顿。临睡前,是我们寝室的民间文 学时间,我们把那些先生逐一评点,嬉笑怒骂,热闹非凡。 我一点也不想涉足这个领域,我在初中的时候就想过,将来找一个什么样的男 友呢?我对自己说,要找一个像郭凯敏的。那时,我刚看了电影《小街》,我对那 些穿着雪白衬衣,将袖子挽上一截的男性青年都抱着亲切的好感。而我周围的男同 学基本上来自农村,个个黑得像泥鳅,很不符合我的趣味。 留守寝室的总是我和我的同学李林里,她看书,我睡觉。我不知她为什么如此 勤奋,她的床边排着长长一列书。我感到她简直在给我制造一种压力,特别是寝室 里只有我们两人时,这种感觉就更为明显。可我还是不想读书,我不知自己怎么像 一个叛逆少年,有着浓厚的厌学情绪。 我们很少讲话,好像没什么事要说。偶尔谈一谈衣服的款式啦,发型啦,怎么 治疗痛经啦。通常的情况下,我们都很安静。我喜欢这种相对无言却又无拘无束的 的氛围,我们同在一个空间,却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有些时候,语言是一种掩盖 紧张的工具,是人与人默契的障碍。当人们不说话时,就容易紧张不安,他们不知 道彼此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和李林里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非常轻松愉快,她 有一种令人宁静的魅力。 有一段时间,她好像对精神分析很有兴趣,她的床头摆满了弗洛依德、荣格、 阿黛勒的书。而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我将弗洛依德的《少女杜拉的故事》翻了翻, 发现了一个我还算熟悉的词汇――恋父情结,我问,恋父情结是一种不正常的心理 吗? 李林里说,任何事情都有它的积极意义。一个女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出于本能, 她会依恋她的父亲,她会在这种感受中确认自己的性别角色,当她长大后,同性恋 的机率就很小。其二,她要与她的母亲竞争她的父亲,她就要比她的母亲更为出色, 这会成为她发展自己的最初动力。 我不知道这个理论有多少科学根据,也许只是一种说法而已,说不定也不无道 理吧。 李林里身上有一种浓厚的书卷气,她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别具一格,因而对我具 有一定的吸引力。她从不说三道四,惹是生非,我们不知不觉成了朋友。 mpanel(1); 中午的时候,我们常常在一起吃饭。我们坐在林荫道的花坛边上,边吃边聊, 有时候,什么也不说,我们喜欢沉浸在个人的内心世界中。 寝室里的女孩子们都在学打毛衣,只有我们俩不学,也从不参与她们的讨论, 怎么起针啦,怎么挖领啦,怎么配色啦,我们对一切的热闹熟视无睹。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风儿吹在脸上,清冽、寒凉。“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 走在无人的旷野里,凄厉的北风吹过……”当我拿着稀饭、馒头,匆匆向寝室走去 的时候,齐秦的歌声在校园的每个角落里荡漾起伏。冬天到了,夜幕低垂,我总是 有一种莫明其妙的感伤。 晚上,我们通常呆在寝室,有的打毛衣,有的看书,也有聊天的,我则是练书 法,一本柳体字帖练破了,字也不见长进,这简直成了我们寝室的笑柄。徐柳坐在 我身边打毛衣,好像是为了打破我们之间的静寂,她突然伏在我耳边说,张险峰是 你的高中同学吧。 我说是啊。我不知她为什么要制造这种神秘的气氛。 徐柳接着说,他的英文日记被人看了。 我心中一惊,该不是他的英语日记与我有什么关系吧。但我马上镇定下来,我 确信自己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我们甚至连话都没有讲过。 徐柳说,你猜他日记中写什么?他有那种男孩子在青春期常犯的毛病――手淫。 几个女同学在旁边吃吃地笑了起来,我当然也跟着笑。 张险峰的怪在我们班是出了名的,他从不和女同学讲话,也从不正眼瞧一瞧, 他整天把头支在桌子上,了无生气。寝室里有一个同学想跟他开个玩笑,偷偷将一 女明星的照片贴在他床顶的天花板上。晚上睡觉的时候,张险峰辗转反侧,心烦意 乱,终于将那照片撕了下去。这个故事成了男生寝室的一大幽默。 徐柳的话让我震惊,她将别人生理上的隐私用这种明白无误的语言表达出来, 使我猝不及防。我说,他怎么这么恶心?我那时总是很清高,在那种年龄,我喜欢 表现自己在性方面的洁癖,我认为那是道德纯洁的象征。 可李林里不这么看,她说,你怎么这样说呢?男孩子一般都会有这种经历。国 外的社会学家都鼓励青少年的自慰行为,这没有什么不好,还可以避免性犯罪。 她的话让我瞠目结舌,惊诧不已,我不知她的理论从何而来,它有悖于我以前 所接受的道德教育。八十年代末,女孩子们还远远没有现在这么开放,况且是在我 们这样的小城。我记得有一次,一个男同学写了一篇作文,背景是某一山村,一个 男子半夜起来小解,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他的皮绊家里。这对野鸳鸯陈仓暗渡,翻 云覆雨,度过了一个无比欢娱的夜晚。他的作文在我们女生寝室里传看了几天,看 得我们忍俊不禁,都说,他怎么写得这么像呢?女生们欲言又止,然后又哈哈大笑。 后来,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总是容易对他产生许多联想,他怎么写得这样像呢? 那个年龄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而且我那时好像还有某种清教徒思想, 常常以柏拉图者自居,所以,李林里的那些话给我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 很多年以后,当我历尽了很多沧桑,渐渐变得沉默的时候,我常常想起那一天 的李林里,她敢于站在大部分人的对立面,她有一种超越她年龄的悲天悯人的情怀。 也许这就是我不能忘记她的原因。 我是一个在校园里长大的孩子,我遵守纪律,循规蹈矩,总是一副中学女生的 模样。而李林里,却散发着一种成熟女性的气息,这使我对她有某种仰慕和模仿。 她的抽屉里摆满了磁带,贝多芬、巴赫、柏辽兹、莫扎特,她对这些音乐大师 耳熟能详。她说,音乐,是人生的伴侣。她总是向我推荐莫扎特的音乐,她说莫扎 特的音乐使人快乐、聪明。 李林里,一个来自小县城的女孩,居然会喜欢古典音乐,使我非常吃惊,我曾 怀疑她是不是在附庸风雅,但我很快否定了自己。每天早晨,当我醒来的时候,就 看见她戴着耳机。她是那么专注,有时还跟着机子小声哼哼,音乐把她带到了哪里 呢? 有一次,我们听到了《我爱你,中国》,这是一首老掉牙的、某部电影的插曲。 我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看了那部电影。在我的整个少年时代,它广为传唱,一直 在我耳边回响。李林里听它的时候非常专注,我突然发现她泪盈满眶。 许多天以后,当我说起这件事,李林里说,她想起了她的中学时代。一位老师 曾在校园里的路上引吭高歌,那是一个月夜,她站在寝室的阳台上,他的歌声在安 静的夜晚起伏,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屏息倾听,那是她的音乐老师。他常常从她的宿 舍楼前经过,她就常常奔到阳台上看他。 她曾经跟随着他,学过一段时间的小提琴。有一次,她在寝室里为我们表演了 《梁祝》,悠扬的乐曲把我们带到了那个忧伤、哀怨的故事里,她的音乐素养让我 们所有的人都羡慕不已。 她后来又屡次对我提起那位音乐老师,她说她很想去看看他。我说那就去呗。 然而她又犹豫了。我疑心她曾暗恋过他,或者对他有一种隐秘的、模糊的感情。否 则,事隔这么多年,她还记着他,还突发奇想,要去看他? 李林里只是笑笑。她把他的电话号码写在本子上,一次也没有用过。天知道, 她是怎么知道他的电话号码,他离开那个小县城已有很多年了。 我无法克制自己对那位音乐老师的好奇。有一次,我们在操场散步的时候,她 突然对我谈起了她的过去。 如果能穿越时间的隧道,回到七年前的那个小城,十三岁的少女李林里就常常 走在那些狭长、干净的街道上,她扎着两根细小的辫子,瘦弱而忧郁。她不知自己 为什么要忧郁,就像所有的少年时光,只有感觉,无法表达。她穿着一件碎花圆领 衫,走在夏季的街道上,太阳明晃晃的,令她昏昏欲睡。然而秋季很快就来了,她 换了一件粉红的确良衬衣,风儿吹起她的衣角,秋天的夕阳里,她觉得自己很美。 她已经是初中生了,那时,每个年级都成立了各种课外小组。她的作文写得很 好,老师说,你参加语文小组吧。可她说,不,我要参加音乐小组,我要学拉琴。 她的音乐天赋并不好,但她很用心。她将那些枯燥的练习曲拉了一遍又一遍, 不断地体会老师讲过的技巧,她对着镜子反复纠正姿势,力图尽善尽美。 什么时候,这个可怜的小人儿开始牵挂她的异性老师呢?我想李林里自己恐怕 也不清楚。有一次,他从上海出差回来,她在日记中写道,“M 老师终于回来了。” 她用了一个表示时间的副词,曲折地表达了她的心情。她混沌未开,蒙昧不察,她 一定并未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直到有一天,他离开了那所学校。 就像所有从事艺术的人一样,他喜怒无常,脾气暴躁,他时而蹙着眉,时而放 声大笑。他也许早就对这帮孩子厌倦了,他们耗费着他的青春,使他像浮尘一样无 足轻重。他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他们。许多年后,他的身影依然固执地浮现在她的记 忆里,她度过了一个艰难的少年时代。 这样看来,李林里当初还是一个问题少女。读高中的时候,她还给他写过一封 信。那封信逻辑混乱,语无伦次,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当然没有给她 回信,他大约已经不太记得她了,她只是他众多学生的一个,而且,她也不见得很 优秀,值得他长久地记住。我猜测这封措辞模糊的信让那位音乐老师很不愉快,因 为一个异性学生的信总是让人有一些不好的联想,这不是给他的清白抹黑么?但是, 我认为也不能苛求我的朋友李林里,我们不能要求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有那么成熟的 心智。在那种年龄,这不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没有谁知道她的烦恼,包括她的 父母,他们不明白,她为什么毫无理由地哭泣,为什么日复一日地失眠。一个孤僻 内向的少女,有谁曾给她援手,帮助她渡过那条烦恼的河流? 我向一个学心理学的朋友说起了李林里,我说,为什么一个聪明的女孩会深陷 在一段模糊的、虚幻的情感里。这个女孩是不是需要做心理治疗?那位朋友笑而不 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世界这么大,什么样的人没有呢?你怎么随意地给人 贴标签? 李林里决定去见一见那位M 先生,而且,她请我同去。我也正想见识一下那位 大约已经人到中年的老师。 我们很快到达了他所在的城市。然而她又有些畏缩,她说,还不知他在不在呢? 要不在,我们回去算了。 李林里拿起话筒的时候,好像有点儿紧张。她一直想见一见他,可是她一直找 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这件事悬而未决,成了她生活中的一个问题。其实,见一见 他,或者不见他,有什么意义呢?找不到丝毫的意义。可是这个愿望却无法消失。 对于她,这是一个不可解脱的内心需要。 我想起了一句小说的对白:时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这里。M 先生在哪里呢? 他总是那么遥不可及,好像是无楫可渡的彼岸。现在,通过这根细小的电话线,她 听到了他的声音。 M 先生在电话里很勉强,他不明白这个奇怪的女生找他有什么事。他正忙着呢。 他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不耐烦,最后,他终于还是说,有空,你来坐坐吧。 她终于可以见到他了,但她没有丝毫的激动,相反,她非常悲伤,为了见到M 老师,她付出了自尊的代价。 M 先生依然非常年轻,甚至英俊。他像尘世中一件弥足珍贵的瓷器,依然闪着 过去的光芒。 李林里有些拘促不安,她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他们没有共同的话题。但她 马上平静下来,她又恢复了平常的那个自己,这可见人的内心蕴藏着无穷的潜力。 他是一个健谈的人。他说起了他的单位,他说他的单位非常有钱,然后又从各 个方面加以佐证,说他们经常坐飞机,住宾馆,周游各地云云。他们那一届的同学 至少都是处级领导,是这个社会各个领域的精英人物,他当然也说到了他自己。 李林里相当沉默,她坐在窗口边的椅子上,仿佛失去了所有说话的欲望,她是 一个耐心的倾听者。然而,在她将头转到了窗外的那一瞬间,我分明看到了她的眼 睛里盈满了泪水。窗外,暖风轻拂,落英缤纷,这是一个明媚的春天的傍晚,它像 一幅宁静的古画,而这个多愁善感的少女却为它增添了某种伤感的情调。 这个对许多世俗话题津津乐道的男子,是他曾光芒四射,令这个聪明的少女愁 肠百结?这倒要让我想起英国作家毛姆的一句话,爱情是一种疾病,它使一个人对 另一个人陷入了奇特的迷惑之中。李林里对M 先生的这种模糊的、不可言说的情感 就更是如此。没有人值得我们念念不忘。 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李林里一直沉默不语。我毫不客气地 抨击了那位自负的M 先生,我看不出他有什么魅力。 很多天了,她一直不能平静,她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毫无理由地潸 然泪下。 李林里的思想仿佛经历了一次小小的旅行,她又回来了。我们依旧像过去一样, 看书,练字。在她的建议下,我们还买了两把廉价的二胡,准备拜师学艺。 学校后面就是黄冈有名的龙王山,我们常去那儿散步。有时候也拿两本时下流 行的诗集,坐在亭子的长椅上翻阅。我照例要靠在椅子上小睡一会儿,书成了我的 枕头。微风拂面,送来一缕缕林间的清香,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鸟,在树梢上卖弄 它们脆亮的嗓子。 龙王山上,有一个游泳池。午休的时候,我们就去游泳。在碧波荡漾的水中, 我们像两条真正的鱼,回到了许多年前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由天地。我们在阳光下徜 徉,在微风中遐想。这是我们大学时代最美的时光。 然而,没过多久,又传出了惊人的消息。寝室的同学对我说,李林里和张险峰 好了。我说不会吧,那怎么可能呢?她们言之凿凿地说,是真的呢,看到他们在一 起散步。后来,我又多次听到了相同的说法。我想,既然李林里没对我说起这件事, 我还是不问的好。 我发现李林里外出的时间多了,还常常回来得很晚。而且,她开始写日记了。 她长时间地坐在桌前,若有所思。我想,她是真的恋爱了。可是,她怎么会和张险 峰呢?张险峰长相土气,长年一副苦瓜脸,还变态,有社交恐惧症。一个男同学对 我们说,张险峰那小子,恐怕是以前和哪个小姑娘有了一手,遭了恐吓,所以一见 到女孩子,他就怕。有人说,怕是你和别人有一手吧,可是你脸皮厚,硬是恐吓不 倒。几个男孩子越说越有劲,渐渐有些离谱了。 我还是忍不住,向李林里说起了这件事。我说,听说你和张险峰很好啊。李林 里敏感地看了我一眼,她说,你怎么也这样看呢?后来,她跟我说起了她和张险峰 的事儿。 李林里和张险峰的接近,要从一次野炊说起。四个人一组,张险峰就在李林里 的组里。张险峰还和过去一样,低着头,很少说话,叫做什么做什么。李林里说, 张险峰,你就不能把头抬起来呀,谁还能吃了你?李林里的本意是想激一激张险峰, 一个男孩子,怎么这么没出息?张险峰仍然是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们看到张 险峰哭了,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流进了他手上的碗里,他的碗在轻微地颤抖,好像 一个深受委屈的孩子。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李林里连忙赔礼道歉, 说决不是故意的,说着玩儿呢。另外两个同学也为李林里帮腔,还说被女孩子责怪 一下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我们还想让她说说啦,可她总是对我们视而不见。 野炊的气氛总是显得不太自然,都觉得没有尽兴。事后,两个同伴都怪李林里 多事,弄得饭也没有吃饱,还生出一些尴尬。 回家的时候,那两个同学迫不及待地先走了,留下李林里和张险峰两人。天色 向晚,江堤又是那么长,不一会儿,天就黑透了。黑暗中的男女总有某种隐秘的暗 示意味。两个异性同学走在一起,心里都有些紧张。已经是暮春时节吧,江堤里边, 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花朵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芬芳,使人陶醉。江堤上,微风拂 面,杨柳依依,无疑,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它消解了下午的尴尬和不快。 回到学校,他们看了两场电影,一次是在电影院,一次就在学校的操场上。在 学校的那次,张险峰早早地占了位置,等着李林里。他们边看边小声聊天,李林里 说,你看,这位女主角好看吗?张险峰沉吟半天,说,可是……可是,也不见得比 你好看吧。 一来二去的,李林里和张险峰的故事就在系里传开了。我对李林里说,友谊也 有个度的问题,你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我还特意观察了张险峰,他可真是旧貌换了新颜。一头蓬乱的长发不见了,理 着短短的平头,衣服也是新添的,而且,他的脸上竟有了笑意。 张险峰还报名参加了系里的演讲比赛。这个消息石破天惊,在系里掀起了轩然 大波。那一天,比赛大厅里聚满了人,这次活动因为张险峰的参加,显得扣人心弦。 我们都为张险峰捏一把汗,生怕他丢丑失态。让我们所有人吃惊的是,张险峰拿了 二等奖。他的稿子旁征博引,气势恢宏,他演讲的时候,镇定自若,表达流畅。我 身边的男同学一个劲地说,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化腐朽为神奇。 张险峰长时间地和我们的班花在一起,还有不动心的?我们猜测,他真是动了 心。我们读师专的时候,学制是两年。不一会儿,就要实习了。我和李林里分到了 浠水的菜河中学,张险峰分到了鄂州。出发前的一天晚上,张险峰到女生寝室来了。 如今的大学校园,男女生不能互相串门,我们那时候似乎没有这样的规定。张险峰 这次到我们寝室来,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几个女孩子轮番着打趣他,她们问,你找 李林里吧。张险峰很窘迫地站在寝室里,他说,我找她有事呢,我想看看她试讲的 教案。有人说,你不要说看教案吧,你就不能光明正大一些?女孩子们大笑,还有 人说,你该请我们的客才是!他越发紧张起来,额头上有了细密的汗珠。 因为和他是老同学,还是我替他解了围。我说,张险峰,你就在李林里床上坐 一下吧,她一会儿不就回了?和所有女孩子的床一样,李林里的床整洁干净,散发 着特有的少女的气息。张险峰似乎有些慌乱,他仍然站在床边,好一会儿才坐下。 好在李林里很快就回来了。 看着他们双双外出,几个同学在背后窃笑,我真是被李林里弄糊涂了。那天晚 上,李林里回来得很晚,寝室里都熄了灯。我故意咳嗽一声,几个女同学见我整古 做怪,都笑了起来。她们要她谈谈晚上的经历。 那天晚上,张险峰请李林里吃了晚饭。晚饭过后,两人就到龙王山去了。在我 们黄冈,情侣的去处很是有限,大抵只有江堤和龙王山,再加上一个体育场。但我 敢说,它们都是很美的地方。从学校的后门出来,过一条街道,就是体育场,沿着 体育场的山坡拾级而上,就是龙王山了。像往常一样,他们边走边聊,试讲啊,实 习啊,分配啊,都是一些很迫近的话题。但是,再长的话也有说完的时候。接着就 是沉默。林子里非常安静,树叶在风中发出簌簌的低吟,像心中的叹息。张险峰说, 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不知你生不生气?李林里说,什么事嘛?张险峰说,我 是想,能不能……吻你一下?说完,他就站住了,非常严肃地看着她。 李林里说,你别这样。张险峰顿时面红耳赤,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他说,我早就知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是在同情我,你其实不必这样,你让我很 难过。李林里说,我只是想,通过我,让你走出你自己的世界。我以为你会明白的, 你一直那么聪明。他们默默地走着,她看到了这个腼腆的男孩子流泪的脸。男人和 女人之间的感情多么微妙啊,它不是爱情,也不是友谊,它无以言说。 毕业分配的时候,李林里回到了家乡。都说她分到了县一中,拿派遣证的时候, 才知道她分到了一所乡镇中学,她被人顶替了。那几天,她特别伤心,迟迟不去报 到,然而又能和谁赌气呢?她还是去了。 她在那所中学里干得非常出色,她不可能将她的委屈发泄在那些无辜的孩子身 上。有一年,我出差顺道去看她。她和另一个女孩合住一间平房,生活非常简单。 她教初二的语文,还兼了班主任。她很晚才睡,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台灯还 亮着。静寂的夜里,只有书本偶尔翻动的声音,以及不知哪个角落隐藏的老鼠的吱 吱声,它们间或倏地一声,从床头飞奔而过,让我触目惊心。我有些不明白,初二 年级的语文课,用得着这样用心地准备?又不是上公开课。以她的水平,对付这些 孩子是绰绰有余。实习的时候,她的讲课总是最棒,教态好,语言清晰、流畅,能 恰到好处地把握课堂的节奏,她还屡屡被推荐为同事们作示范。我想她真是未免太 认真了。 第二天天不亮就起了床,她要去寝室督促几个爱迟到的孩子,然后带学生出操, 上自习。她一改往日的沉默,变得婆婆妈妈,甚至有些唠叨了。她不止一次地叮嘱 孩子们加衣服,喝板蓝根,以防流感;叮嘱他们按时交作业,及时打扫卫生。此外, 还要去家访,几个交不起学费的孩子情绪不稳,课堂上常常走神,这也是李林里烦 恼的根源,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催促那些孩子。 班上有一个叫张新的男生,次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可就是他,每学期都要拖欠 学费。他的父亲找到她,说家里太困难了,老奶奶常年病在床上,常常是旧债没完, 又生新债,能不能将学费减免一些?这孩子,书怕是读不下去了。 这件事让李林里非常难过,跟校长反映几次了,可校长说没有先例,不能随便 开口子。 我在李林里的宿舍里看到了张新,个子不高,也还结实,一张圆圆的脸,腼腆 羞怯,仿佛眼睛不知往哪儿望,只是盯着他的球鞋,偶尔抬起头,看着他的老师。 他的球鞋已经很破了,眼看脚趾头就要露了出来,他仿佛已经习惯了,并不介意。 李林里像母亲一样看着她的学生,她的眼光里蓄着一种疼爱和忧伤。 周末,她陪我一起去逛了商场,她的眼光从琳琅满目的商品上一扫而过。她一 直都过得很拮据,工资很少,还常常被拖欠。除了吃饭和买书,就没有什么零钱。 我说,你真不该回来,我们班的夏志和王力兵都去了深圳,不都混得很好,就你, 死脑筋。她很伤感地笑笑,说,我们的心境不一样。我知道她的心思,她离不开那 些学生。虽然,她并不是没有为自己的前途考虑,但她不知道怎样面对那些承受着 生活的重负而望子成龙的人们。她像山谷中的一株幽兰,孤独地散发着自己的芬芳。 她一直没有谈朋友,她说没有时间,也没有遇到,过两年再说吧。我说女孩子 还是早一点谈好,花中挑花,越挑越差。她笑我急功近利,拔苗助长。我忍不住又 打趣她,想不想再去见一见你的音乐老师?她说,不见了,相见不如怀念。 每个周末,她都要骑车去县城做家教。有一天晚上,她还碰到了狼。这个县是 山区,黑夜的小路上,说不准会有狼出现,村民将它们称为豺狗。晚上睡觉的时候, 还经常可以听到对面山上狼的嚎叫,像一阵强劲的旋风吹过。如果你在路上遇到狼, 对付它的办法是赶快点火,或者打上电筒,因为狼怕亮光。那一天,李林里回来晚 了,突然发现前方有一只狼,它悠闲地散着步,眼睛里发着可怕的绿光。那一瞬间, 李林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与她对峙的是一个强大的敌人,她用了很大的心力才 镇定自己,她摸出了手电,迅速地朝前方照去,狼扭头跑了。 她将做家教挣来的钱为张新交了学费。她一直默默地资助他,直到他考上了高 中,离开了这所学校。 我毕业后,阴差阳错地进了银行。许多同学都很羡慕我,他们说,银行的福利 好,过年的东西吃不完。只有李林里说,你应该成为一个作家。我想李林里实在是 高估了我,但是被人高估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如果有一天我开始了写作,我一定 要写一写我的朋友李林里。写一写这个女孩子腼腆的爱情,她母亲般慈悲的心怀。 现在,我正是这样做了。我还想向我的读者说的是,李林里终于结了婚,她的 丈夫是她同事。在她的婚宴上,我见到了张险峰,他现在是某县土管局的局长,可 谓是少年得志。有同学说,张险峰,你现在人模狗样的,是领导了,以前整天一副 苦瓜脸,像是苦大仇深的长工。张险峰嘿嘿地笑了起来。我们看见他喝得醉醺醺的, 都互相挤眉弄眼地坏笑。回到宾馆,有人说,张险峰,你今天有什么感受哇?心里 有点酸酸的吧。张险峰说,你们这些鸟人,总是在我伤口上撒盐。不过……他突然 又严肃起来,李林里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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