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的幸福 吴雯 我爱的人总是低头不语。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是否存在？ 我喜欢十月。 这是一年中最辉煌美好的季节。关于秋天的回忆饱满而没有缺憾。天空总是蓝 得像婴儿的眼睛，浅显纯净。大朵大朵洁白的云和疏狂的风玩着互相追逐的游戏， 阳光温和，像某个爱我的人远远地注视我的眼神。 我爱的人却总是低头不语。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是否存在？他会不会也像我 一样爱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散步；爱随身听瑞士斑得瑞乐队录制的自然音乐CD；爱看 迪士尼动画片，日本漫画；爱穿插在车水马龙的繁华街头，不动声色地观察城市里 各种人的表情、动作，揣想各种可能发生的故事；爱吃清补凉炖的西洋鸭汤，红烧 扣肉，却不爱吃青菜；他能不能容忍我的懒散和任性，能不能习惯我长时间的无表 情的沉默和突发性的情绪高涨；会不会在我哭泣的时候亲吻我充满泪水和无助的眼 睛；会不会在黑暗的夜里抚摸我干燥饥渴的皮肤，怜惜地紧紧拥抱我入温暖宽容的 怀里…… 他说，如果你是我爱的女人，为你，任何事。 我笑了起来，呵呵。假话总是比真话动听，教人心情舒畅。忽然明白为什么许 多人愿意自欺欺人，沉溺在虚拟的网络情感中。因为假的比真的让人快乐。因为说 过的话不必负责任。 他也笑，呵呵。你可以相信，我是个很负责任的男人。 但是我却是个很不爱负责任的女人。我很认真地说。你太敏感，不适合玩这种 虚拟的游戏。 是吗？ 你说呢？我反问他。 他答非所问，十二点了，我母亲来催促我睡觉了，晚安。 我微笑，晚安，乖宝宝。 下了线，已经是凌晨六点钟。 我走进卫生间漱口，打开热水器淋浴。从头到脚，温暖的热水恰到好处地安慰 我的肌肤。我没有告诉他，我是一个热爱洗澡的女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整个 人泡在滴了薄荷香精的浴缸里自慰。抹了沐浴露的皮肤娇嫩滑腻，弥漫水蒸气的大 镜子无法照清楚我脸上眼角的皱纹。顾影自怜，我可以幻想我仍然是正当花样年华 的女子，抚摸着身体的手是爱人的手，熟练而有技巧…… 不知道他会不会奇怪，一个常常在深夜留连于网络上的女人，为什么生活的作 息颠倒，异于常人。 mpanel(1); 白天，我在严密拉拢锦缎窗帘的房间里，拔掉电话，蜷在庞大无比的双人床上， 睡至脑部缺氧，天昏地暗。晚上七点钟后，才自觉地爬起来兴致勃勃地活动。我喜 欢睡觉，可是曾经长时间的失眠，让我痛苦得想自杀。睡觉的时候，可以沉浸在一 个又一个不间断的梦里人生，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理会任何人，可以忘记吃饭和喝水。 如此长期的饮食起居的不正常，让我越来越瘦。下巴越来越尖，大眼睛深陷，黑眼 圈严重，骤眼看来，仿佛吸毒的人，令人吃惊疑心。 他一本正经地说，这样很不好。你应该恢复正常的生活。 我笑，什么叫正常的生活？ 他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工作，交友，恋爱，结婚，一切按部就班，有规 律，有秩序。 像你一样吗？十二点就必须上床睡觉的乖宝宝？我笑。 这样的人生也许平凡，但平淡才是真正的幸福。他说。 我不清楚幸福的意义。我只知道，我寂寞，但不甘于寂寞。我冷冷地说。 他说，你为什么不工作？谁支持你的生活？ 我手上有用不完的钱。我是个非常高明的制造假钞的犯罪分子。我说。你可以 向公安局检举揭发我。这样，年底你可能入选本市十大杰出青年之一。我表情很认 真，但他看不见。 他笑了，呵呵，你真是个有趣的女人。 其实，我是个谋生手段非常低能的女人。厌恶因利益而被利用的公共关系。大 学毕业后，一度在律师事务所工作。但很快厌倦了。每天接触形形色色、心态不平 的当事人，无数复杂丑陋的案件内情，长期下去，我怕我会发疯。这是一个极富有 挑战性的工作，但不适合像我这样懒散任性的女人。后来，我离开事务所，又拒绝 回家乡进入法院，我的父母又气又担忧。二十七岁的女人，独自在这个陌生的城市 里，没有固定工作收入，没有恋爱，没有婚姻，许多人看我像看一头怪物。我漠然 地，一意孤行。定居在这个城市后，我用仅有的一点积蓄买了一部兼容机电脑，开 始写作，上网，靠着时有时无的稿费和我父母定期的汇款维持懒散奢侈、醉生梦死 的生活。 他是我在网上BBS 跟帖子最紧的一个网友。有一个可爱的昵称“自以为是的猪”。 几乎我的每一个帖子他都认真地看，认真地回。一次又一次，耐心地请求我通过他 的验证，成为我QQ上为数不多的聊天好友。我知道他和我在这个都市里共同生活着。 但是，我们谁都没有提出过见面。也许，保持距离才是我们关系长久的唯一方法。 我是个生活没有计划没有目的的女子。我告诉他。飘来飘去，随风而逝。不相 信爱情，不企求永远，不关心明天。会在一个晚上花完辛苦写作一个月的稿费。买 昂贵的衣服和香水，享受高级的美容服务。跟随陌生的英俊男子去地下赌场。一掷 千金，只押大小。输赢的机会同等，享受开注一瞬间心跳剧烈精神兴奋的刺激。那 种快感，胜于自慰。 他显然有些不安。他说，你这样子仿佛堕落。你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我不想回答。 收到汇款单的那天，我强迫自己从床上爬起来，淋浴后，套上白色的松身连衣 裙，走路去市中心的邮政局领钱。 白天外出，我必须在脸上架一副墨镜。太久没有在阳光下活动，剌眼的光线令 人晕眩。这一季流行什么了？我打量路上行色匆忙的时尚女子，百货橱窗里琳琅满 目的商品，铺天盖地张挂的广告。可是关卿何事？我自嘲地笑。我根本与这个时代 脱离。 迎面走过冷漠英俊的男子。干净、健康，气质高尚。他们是这个城市炫目的另 一帧风景。我不动声色地透过墨镜观察他们。不知道是否是与我在网上约会的一个？ 我猜测。我想他也是其中的一个。典型的城市新新好男人，日剧里面的主角。 领到钱后，我决定请几个女朋友吃饭。她们是这个城市可爱的半边天。我常常 从她们那里获悉这个城市的流行信息。谁爱谁，谁又不爱谁了，谁做了些什么，谁 又变化了什么，一切，无所不晓。 莎很会挑地方。指定阳光城。本市星级酒店的空中花园食坊。 这个地方的食物又贵又不好吃，阳嘀咕。但莎振振有词，我们吃的是情调！ 我闲闲地笑。还不是因为不是你大小姐出的血汗钱。吃完了这一餐，我这个月 的伙食赖在你家了。 她也笑。哎呀，难得大家一聚么，当然不能委屈。 咖啡上来的时候，阳努嘴，示意我们往后面看。 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在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陪同下，走进花园一角。男人殷勤 地拉开桌椅，女子娇矜地坐下。 我认得，那女人是某富商的小妾。真实年龄应该是十九，二十岁？可惜对自己 的青春不自信，非要用昂贵的化妆品将自己打扮得像我们这个年龄的老女人。 这女人色胆包天，也敢在白天公开带小白脸亮相了。阳撇嘴。 老男人包她，她包小男人，心里平衡了。莎暧昧地笑。 不服气么？你也找一个。阳揶揄莎。 莎吐口水，呸。狗嘴。我要你泡的那一个，你肯么？ 阳笑容黯然下来。他始终不理睬我。 我得知阳公司新来一个工程师，是典型的新新好男人一类。三十岁了，单身， 且无不良嗜好。阳非常地喜欢他。 阳悻悻地说，每次约他出来玩，他都说晚上出来不方便，必须在家里陪母亲。 我说，你可以从他母亲身上下功夫。他不是孝子么？你讨老太太欢心，他便会 讨你欢心。 阳说，我连他家门都不懂上，怎么下？ 算了，我看你也不过是三分钟热度。你感情太泛滥，谁也说不准哪个是你的真 命天子。莎讽刺阳。 你呢？阳不甘示弱。 我可是专一的。莎笑嘻嘻地。 对，专一地爱一个不专一的男人。阳触痛莎的短处了，莎脸色沉下来。 我赶紧叉开话题，看，那个女人的衣服很漂亮，呆会陪我逛梦之岛，我也想试 试。 你？两个女人一齐攻击我，省省吧，那个款式的衣服，穿在你身上，真是应了 你自己写的话――脸上的沧桑，身上的娃娃装。 我作状晕倒。交友不慎，吃我的还要损我的，气死我了。 分手的时候，我问，回家干嘛？这么早，我可是难得出家门一趟。 阳说，我回家等一个不会打来的电话。 莎说，我回家等一个不爱回家的男人。 我想想，我回家只能继续睡觉。没有趣。 好吧，走吧，祝心想事成。三个女人挥手道别了。 我告诉他今天我出门的事情，他很愉快。他说，这样多好啊，你应该经常出来 走走，呼吸新鲜的空气。 我诧异，本市还有新鲜的空气吗？新鲜的废气差不多。我出一趟门回来，白裙 子变成灰裙子。 但是白雪公主仍然是白雪公主，不是容易被打回原形的灰姑娘。他笑。我喜欢 白雪公主，我理想中的爱人必须是一个真正的公主。他充满憧憬地。 我大笑。有趣。今时今日，仍然有男子天真地相信这个童话。可爱。 他不乐意了，他说，你把我当一个小男孩看待。不要故作老气横秋，我比你成 熟。 是吗？我仍然在乐。二十五岁后，我便不认识准时听母亲的话，十二点钟便上 床睡觉的乖男孩。 他沉静了一会儿。你也应该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不健康的生活会催人迅速 衰老。你何必这么任性地挥霍生命呢？我感觉你的身体已经很差。 我呆了一会。关掉了QQ，起来找药，就着冰水吞下。 他猜测对了。我的身体很不健康，从小多病，长期依赖各式各样的药物。严重 的缺铁性贫血和先天性心脏病，让我的眼睛像婴儿般的显现浅蓝的颜色。不知情的 人却称赞我的眼睛漂亮。他们不懂，只要我在猛烈的阳光下站一会儿，我便头晕眼 花，天旋地转。刷牙的时候，牙龈经常出血，满嘴的咸腥味，使人整天的胃口作呕。 我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女人像我这么的倒霉？初潮起，一个月来两次月经。十几 年了，最近更加不规则的出血。我去看医生，说是子宫出血，如不及时割掉，有可 能生癌。但动手术需要大笔的钱，我不想浪费。我这样的生命，活着是一种浪费。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父母。我静静地离开医院，回家照常过随心所欲的生 活。我还有多少天好活呢？人生，只要活得尽兴，不必惋惜短暂。 我冷冷地笑起来，但心口酸痛，一抹脸，手心里全是泪水。 我想告诉他，其实，我是多么的恐惧。死亡，是一个充满狰狞的黑暗的空间。 也许，死亡，是另一种没有寂寞的深度的睡眠。我这样安慰自己。所以，我越来越 喜欢睡眠。我要自己习惯永远的睡眠。 只是，我还来不及好好地爱人和被爱一场呵！我在浴缸里放满热水，把自己全 部浸入，放肆地哭泣起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拒绝正常的生活。当我很早便懂 得自己的病，注定是一个不完善的女人。我不能生育，不能做爱，不能太激动…… 好多好多不能，是医生和父母担忧地吩咐的。我不听话，我从小便是不听话的孩子。 我要一个人随心所欲地生活。 我的父母担忧地宠爱着我。也许，因为他们也明白，我是一个没有多少明天的 孩子，只要不过分，随我心意高兴吧？我想着遥远地方头发花白，心力交瘁的二老， 天天打电话来叮咛我按时吃药，按时吃饭，担心我会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去。 我想着我活了二十多年，没有做过什么让他们宽慰的事情。越想越难过，大声地哭 起来，几乎没断气。 我想尝试正常的生活。你是否可以帮助我。一天晚上，我这样对他说。 好啊。他答应。你早就应该这么想。 我没有爱人。我说。 我也没有。他说。 那么，你愿意和我恋爱吗？只是在网上。我们尝试纯粹的精神恋爱。我说。 只是在网上吗？他失望地说，其实我一直爱着你。在网上，我以为，我们已经 是精神恋人。我希望我们能走出网络，真实地相爱。 是吗？我笑。 不是吗？他说，我每天晚上开着QQ等你，风雨不改。你在，我欣喜万分，你不 在，我失落忧虑。这难道不是恋爱吗？我们无话不谈，你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你一样。 没有人，再像你一样牢牢地占据我的思想和心灵。我有感觉，我们在阳光下一定生 活得很快乐。 好听的语言啊！我赞叹。我爱听，求你，再说。我的心在颤抖，但我的手打出 来的却不是我的心里话。我想说，好，让我们牵手在阳光下散步。但，我不敢，我 害怕欢乐的时光转瞬即逝。 他生气了。你不是认真的。你以为我是和你玩笑吗？我从来不在感情上开玩笑。 我久久地沉默。 他不安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生气了吗？对不起，我无意伤害你。 我不出声。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忽然屏幕上出现数不清的我爱你。他疯 了，整版的刷屏。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银紫色的键盘上。 明天。明天晚上我们一起散步。没有月亮，可能会下雨。十二点钟的时候，他 发过来请求。我在世纪大厦门口等你。我穿蓝色的衬衫，平头。 你不像是喜欢剃平头的男子。我以为，你应该是梳整齐光滑的西装头的乖男孩。 见面的时候，我笑他。这个剃平头的男子，眼神温和，笑容灿烂，微胖，十个手指 修得很短，很干净。握手的时候，感觉很厚实，有力，温暖。 我眯起眼睛，在墨镜后打量他。蓝色的衬衫，银灰色的西裤，老人头皮鞋。走 近他身边，闻到淡淡的柠檬清香的剃须水味道。 他很幽默。天下的母亲都致力把自己的孩子喂得又高又壮。我是典范。可幸， 这一肚子里面全是干净的下水，不是坏水。 我哈哈大笑。愉快。我点点头。我瘦，不是我父母喂养失败，是我自己刻苦追 求所致。 他说，女孩子没有一个恨自己苗条的。你很好啊，随便十五块钱的T 恤套在你 身上，也穿出模特的味道。 如果不是我父母反对，十七岁的那一年，我已经入了模特行。我说。南方的女 孩子很少像我长到一米七五这么高。我笑眯眯地，踢踢我穿着黑色牛仔裤的长腿。 那年我读高二，偷偷地跑到省城参加模特儿选拔大赛，已经入了围。结果被我老爸 出动了单位的车子上来把我抓回去，狠狠地批了一顿。 可惜。他摇头晃脑地。刚刚升上天空的一颗新星就这么被射击坠毁了。 我很高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开心了。我们不停地说，不停地笑。好像 来不及地争着把自己从小到大的趣事全盘托出。有些事我们在电脑上已经说过了， 可是我们仍然谈得津津有味。 世纪大厦是市中心，我们绕着城区走了一大圈。 累吗？他不断地问我。 我笑眯眯地摇头。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有星点小雨飘落。我们都没有打 伞的习惯。 路上，他给我买了一盒天使冰王，巧克力加花生，美味极了。有人拿着一大团 氢气球在路边叫卖。我停下，说，喜欢那一只小猪样子的气球。他给我全买下来了。 我很快乐。原来被一个喜欢的人宠爱着是这么的快乐。他把汽球递给我的时候，轻 轻地握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挣脱，反手过来轻轻地抓紧了他的手。就这样手拉着手 在路上走。五彩缤纷的气球在我们的手中间欢快地飘扬。因为感觉太幸福，我眼睛 湿润了。 我们是不是在恋爱？他忽然傻傻地问我。 你说呢？我说。 电脑上，我统计过，这三个字你说了数百次。你永远不肯正面回答我的重要问 题。当你不想回答的时候，你就反问我：你说呢？他无奈地说。 我微笑。是吗？ 一辆银灰色的凌志车子在我们身边缓缓地停下。车窗摇下来，我看见阳吃惊的 脸。 嗨。我用另一只手向阳打招呼。我笑得很愉快。他向阳点点头。 阳神色很古怪。她说：“兴致不错啊，二个人牵手散步。晚上不用陪你的母亲 吗？” 我忽然醒悟，阳是在向他说话。他原来是阳心仪的那个男子。 他大方地微笑说：“家母听说我在恋爱，特地支持。” 阳目光落到我身上，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她不发一言地把车窗摇下，吩咐她 的同伴把车子飞快地开走了。 我对他说，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她很喜欢你。 他诧异地，是吗？我的眼里只有你。 我笑了起来。你会唱的流行歌曲可真不少。 我心里坦然。让阳生气吧，她最后会原谅我的自私的。女人，可以在别的事情 上大方，唯独在恋爱这件事情上是最小气不过的。 我温柔地对他说，好吧，我累了。请送我回去休息。我指指腕上的浪琴表，笑， 还有两刻钟就快十二点了。乖宝宝要回家向母后报到了。 他笑起来，你是不是害怕十二点钟声敲过，我便被打回原形，成为一只青蛙？ 我羞他，咦，前面我说过你是王子吗？ 当然。他温柔地看着我。只要你吻一下。 我们相对凝视，安静地。 总觉得意犹未尽。他依依不舍地说。 是。我玩笑。按理说，月黑风高，我们俩应当激烈亲吻做爱至天亮。 他哈哈大笑。你很风趣。不是你没有吸引力，实在是我没有心理准备。他幽默 地，我必须请示家母是否可行。 我也笑得合不拢嘴。这是一个教训。女人切记不可主动诱惑男士。尤其对方未 成年，尚须家长监护。 他兴奋地搓手。我已经肯定，我深深地爱上你。 荣幸。我欠欠身。 我们说笑着，已经走回我住处小区门口。 他说，我可不可以请求你，把墨镜拿下来？我想好好地看看你。 我笑得很羞涩。害怕你被一只大恐龙吓晕。说着，我还是听话地取下墨镜。 他仔细地看我。你很漂亮。 我幽默地，是吗？真有些怀疑你的审美观。 你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很美。他忽然轻轻地低下头，吻在我的眼睛上面。 我感到天旋地转。幸福的眩晕。 他的气息，健康的，强壮的男人的气息。我贪婪地吸吮他。如果时间能够停滞 不前，神啊，我请求你。让我们永远凝固在这幸福的一刻。 放开他，我们怔怔地。我想哭。恋爱的人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我们已经没有时 间来得及完成。我忍着泪水，对他说，再见。谢谢你给我一个愉快的夜晚。 他说，你忘记问我的名字。他微笑，记住，我叫宋家明。我们宋家因为有我而 充满光明。 我也微笑。很好的名字。我记住了。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因为你，也有了光 明。 我轻轻地说，再见，宋家明。我叫艾媚。 再见。妹妹，我爱你。他愉快地说。 我再看他一眼，走进我居住的小区。转身的时候，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簌簌 地掉了下来。 这天晚上，我凌晨二点上网。他居然在。胖胖的企鹅摇晃着大脑袋。我给他写 信。 宋家明，记得以前，我向你说过一只自以为是的小猪的笑话吗？一只不幸福的 猪。有一天，它在路上捡到一大笔钱。它很高兴，快乐地大叫大嚷：“我有钱了， 我有钱了，我成了大富翁！”可是，过了一会儿，它的脑门冒出恐怕的冷汗。它扑 在这一堆钱上，愁眉苦脸地叫喊：“钱被偷了怎么办？钱被偷了怎么办？钱被偷了 怎么办？啊，好担心！”你说这只小猪好不好笑？ 宋家明，现在我再对你说这只不幸福的小猪的第二个笑话。小猪恋爱了，它很 欢喜，到处告诉别人：“我有女朋友了！我有女朋友了！我恋爱了！”但是到了晚 上，它却总是睡不着。它非常担心，愁眉苦脸地：“万一被女朋友甩了怎么办？万 一被女朋友甩了怎么办？啊，好难过！”好不好笑？好不好笑？你有没有发觉，有 时候，我们都会变成这只不幸福的小猪？ 宋家明迅速地给我回信。他说，我呀，既不喜欢自己鼻子的形状，又对自己肥 胖的身材及容貌感到不满意。所以在内心深处对自己没有信心，也无法喜欢自己。 但是我想自己一定具有别人所没有的魅力，而且还很迷人。我一直期盼别人能发现 这样的魅力。 然而，在与朋友相处得不顺利的时候，对自己又没信心了。可是内心总觉得不 是这样的，我应该是很可爱的……就这样，内心里一直不断地纠葛、挣扎。 但是，在感到自己应该还是很可爱时，又会不知为什么开始讨厌起自己来了。 就这样反复地钻牛角尖，苦苦地折磨自己。 有时候，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但又会忽然有个念头：“你呀，普通就好了！” 当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在无病呻吟。这样一想，内心一下子变 得轻松多了，也快乐起来了。 于是，在与朋友交往中，相处关系也变好了。 这是自以为是的猪的若有所悟。他说。 宋家明，你真的可爱。我笑。我害怕自己已经爱上你了。 什么？难道，你不是早就已经爱上我了吗？他在电脑那一端作出晕头转向的表 情。 我给他一个夸张的鬼脸。你不乖了。这么晚，为什么还不睡？ 他笑。恋爱中的人需要睡眠吗？我太快乐，太兴奋。他说，我在想，下次约会， 你或许愿意穿裙子。我们可以去跳舞。我会跳很标准的交谊舞。 好。我温柔地答应。我告诉他，我有许多漂亮的丝缎料子镶蕾丝花边的跳舞裙 子。可是没有机会穿。以前，我总是随心所欲地花钱。看见漂亮的喜欢的东西都想 买下来。我害怕美丽的东西来不及去享受。我拥有一大柜子美丽却寂寞的衣裳。没 有爱人的赞美，我穿给谁看呢？深夜里，我抚摸它们作响的花边。脆弱而美丽的衣 裳啊，它们和我一样，寂寞了太久太久。 以后，你永远不会寂寞。他说。再不允许你不快乐。因为我在你身边。 我愿意在你动听的语言中死去。哪怕是假的。我相信它，它就是真的。我说。 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我呀，以前总是认为在自己的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恋爱了。 在恋爱的时候，对于很多事情，都是兴致勃勃、跃跃欲试；但是当恋爱发生争 吵时，想做很多事情的欲望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因为没有恋人很痛苦，因此一直想要有个恋人。我以前总认为没有对象是很没 有面子的事，也觉得没有对象的人，一定是人格上有问题。所以一旦有了恋人，就 会牢牢地黏住他，也似乎造成了对方很大的负担。 然而，失恋之后，才开始明了人生不是只有恋爱而已。 没错，恋爱是愉快的，但也有痛苦的事情。 我现在认为，在进行恋爱之前，应该先去好好享受一下人生。恋爱已经变成不 是最重要的事情了，朋友也很重要，兴趣也很重要。开始慢慢可以享受很多乐趣， 我也变得不那么急躁了。 于是，心态转变后，我相信，恋爱也变得顺利了。“ 这是开始有所觉察的小猪的话。我补充说。 我给他发出最后一封伊妹儿。我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好。衣服送人，家具打折处 理，电脑托运回父母家。十五平米的单间现在已经变得空荡荡。曾经，我是这么憎 恨这个黑暗的房间。无边无际的寂寞淹没我过顶，几乎窒息。现在要离开了，却产 生依依不舍的感情。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呀！开心的时候，笑，不开心的时候， 哭。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完成了许多由我控制结果的爱情故事。我黯然地抚摸洁 白的墙壁。上面有许多朋友们的电话号码。可是，我很少和他们联系。现在，更加 不必要了吧？离开，原本是不必说再见的。 再见。宋家明。祝你成为一只幸福的猪。我给他打了一条短消息。 我回到我的父母家里。两个老人欢喜得老泪纵横。我不再写作、上网。电脑放 在我的房间里，沉默不语。我的母亲每天给我煲清补凉西洋鸭汤。每天夜里十二时 前上楼催促我睡觉。早上八点做好早餐唤我起床。我的饮食起居已经正常无比。 我的脸色开始红润，身体慢慢地发胖。也许是水肿。我定时吃的西药有多种副 作用。但我已经不在乎。我的头发越来越少。冬天的阳光下，我戴着妈妈织的红帽 子，坐在园子里晒太阳。我想起，从我十六岁开始初解风情，就盼望着老了的时候， 有一个相爱的男人陪我坐在园子里晒太阳。这一天，似乎对我太遥远了。我黯然地 低下头。 天空蓝得像一个人的衬衫。像我的眼睛。 在我最寂寞的时候，有个人陪我谈了一个晚上的恋爱。他亲吻我的眼睛。他说， 你很漂亮。你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他叫宋家明。 我叫艾媚。 在网上，他一直喜欢唤我妹妹。 再见。妹妹，我爱你。他愉快地说。 再见。宋家明。 死亡是另一场没有寂寞的深度的睡眠。我慢慢地闭上眼睛，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