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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婚 郎缳游 既然玲玲已不被理解,阳界的婚姻还有意义吗? 女孩玲玲静静地坐在街北的树下,一袭雪白的连衣裙令街道别开生面,她手里 拿着一册课本,专注而乏力地读着。老槐树的阴影有弹性地随日头的走动而伸缩。 如一柄饭勺,牢牢地把她扣在里面。她尽量放松着自己,让思想蒲公英绒毛般四处 流浪,瘦弱纤细的身体散发着纸人一样呆板的气息。 玲玲的身后就是她的家。宅院里那座堂屋至少已有悠悠百年历史了,被四周红 砖瓦房排挤迫害得像只癞蛤蟆趴在那里,墙壁上蓝砖经历岁月的风剥雨蚀,留下许 多鸟巢一样的窝窝。据玲玲的母亲讲,她婆婆十六岁被花轿抬进家门时,那老屋就 早已经很破了。 玲玲的全家都住在西厢房里,老屋里仅供着一些祖宗的牌位。玲玲从小就对这 座老屋有种莫名的恐惧,继而这种恐惧弥漫到整个宅院,她就是在这种恐惧的氛围 浸蚀里慢慢长大。她从不肯跨进老屋一步,也不肯在家里多呆一会儿,很多时候她 都觉得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家的概念在她的脑海里只是一个恐惧的代名词。 玲玲原本在乡中学读初中,年初生病进了一次医院后,父母就不让她上学了,连家 里最起码的家务也不让她做。每当父母顶着夏日轰轰作响的阳光去自家玉米地里劳 作时,玲玲都会带着凳子羊羔似的从家里逃出来,坐在老槐树的阴影里。整个夏季, 人们都会在那里看到这个瘦若剪纸的女孩。 夏日的街道是安静的,鸡们猪们也躲在阴凉的角落里避暑,只有蝉鸣夏天暴雨 般的响在炎热里。焚烧的阳光蒸起一道道热浪,水一样涌着她冰凉的身体,让她感 到十分温暖。中午满头大汗收工的人们,扛着锄头灰鼠般匆匆走过时,总是惊诧暑 热中她的那份恬静。 男孩加路中午时分如期出现在街南,衣冠齐整得像个迂腐穷酸的书呆子,尽管 脑门上趴着许多汗珠。街北的玲玲立即发现了他,身体瞬间有了生气,眼睛涂了明 油般发亮。她立起身,举手冲他喊,哎――。绿豆芽般脆细的声音响在空空的街筒 里。加路马上羞涩地涨红了脸,额上的汗珠滚落下来。他迈着迟疑的步子,向她讪 讪走去。 玲玲和加路是很熟的。他们在那条通往乡中学的路上结伴走了两年,两年的时 间他们几乎无话不说了。玲玲坐在老槐树下,有时整天不想说一句话,可一见到加 路就有了说话的欲望。他俩结伴上学,是双方父母不谋而合的主意。平日里两个孩 子的胆子都很小,连夜路都不敢走。去乡中学要走三里多路程,村里只有他俩在乡 中学就读,冬天里起床上学,外面还是满天星斗瑟缩,如果不结伴而行怕是两人都 要辍学了。开始加路怎么也不肯,他想男孩和女孩绝对不能一块走,那样班里的男 生会耻笑他的,男生们说男孩和女孩在一起,时间长了就要长白头发,白毛女一样。 玲玲的母亲说,怕啥,论辈分玲玲还是你姑姑呢。加路到底还是答应了,但从不喊 玲玲姑姑。自从玲玲不上学后,加路走在那条黄土扑鼻的路上,便感到格外的孤独 和陌生,时常会生出一些浪漫而恐惧的想法。 玲玲说,加路,你是不是烦我了,这两天怎么不见你的影子?加路感到很委屈, 哪有的事,地里的活忙,回家还要做暑假作业。玲玲亲昵地看着他,内心开放着许 多柔软的花朵。她丢下凳子拉住加路的手说:走,去我家,有好几个课本上的问题 我看不明白。加路慌忙甩开她的手,向四周看看,拉拉扯扯的不好,加路小声嘟哝 着。玲玲咯咯地笑起来,笑完像破烂不堪的风箱似的在原地喘了很久。 mpanel(1); 媒婆麻婶来的时候,玲玲的父母已经从田里归来,坐在屋里喝凉水消暑,咕咚 咕咚的声音脚步一样沉闷。玲玲坐在院里的荫凉下,听加路讲课本上难题,安详的 脸上挂着白色月季花盛开时的微笑。麻婶走近他们时,满世界聒噪的蝉声突然刀切 似的嘎然止住。玲玲感到眼前的光线猛地暗了下来,回过头就看到一双肉墩墩的老 眼,犹如深藏在鸟窝里的两粒蛋卵。那里面的光芒冰凉地扎进她的体内,她感到有 只虫子在血管里焦躁地爬来爬去,爬得通体痛苦难奈。 麻婶进了屋,里面响起阳光下豆角噼哩叭啦炸开似的说话声,后来声音小了下 来,低沉得夜风阵阵掠过柴草。玲玲侧耳细听,隐约听到麻婶在说,那人没了脑袋, 后来又说钱呀钱的,再后来又听麻婶说:甭管咋的,先为活人想想。最后是她父母 两声沉重如秤砣的叹息。那些声音如一颗颗石子慢慢在玲玲心里堆积。 麻婶出来时脸上洋溢着夏日阳光般的自信,走到加路面前,在他的左脸上轻轻 捏了一把,说:这小子模样长得还不赖,得空儿麻婶给你说一房好媳妇。加路立即 羞红了脸,手不停地在左脸上搓,好像麻婶往他脸上抹了一块灰。玲玲很讨厌麻婶 这个动作,心里有一丝酸酸的妒意冰一样融化,待麻婶走出家门后,她忿忿地朝麻 婶的背影啐了一口。 那天夜里,玲玲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有人乐此不疲地敲打一口破烂不堪的 钟,又像一位疲倦的老人不停地嘶哑乱语。玲玲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仔细分辨那声 音的源头,像是在房顶,又像是院内的柴草垛里,或者是从街上那棵老槐树冠上传 来的,最后她断定那声音是从老屋里发出的。那近似不祥的呼唤,沙纸一样砥砺着 她脆弱的神经,让她几乎彻夜不眠。天快亮时,玲玲才迷迷糊糊地睡去,那声音就 一直追进她的梦里。梦境是个漆黑坚硬的夜晚,有个无头的中年男人沿着声音追赶 她,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在前面拚命奔跑,每一步都似要跌进无底的深渊。那男人步 步向她逼近,眼看就要伸手抓住她时,她凄厉地尖叫一声,就醒了。 睁开眼睛,她发现母亲坐在床头,丝丝缕缕的晨光黄绒线似的飞进来。才四十 几岁的母亲已是满头花发了,憔悴的面容犹如一朵凋谢后又经雨打的残花。母亲抚 摸着她冰凉而又布满冷汗的身体,似一件落满露珠的白瓷器。母亲声音嘶哑地说: 又做恶梦了。就起身倒水,从撕去标签的药瓶里倒出花花绿绿的药片,让她吃。每 次恶梦醒来都是这样,似乎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能帮助她摆脱恶梦。母亲看着她吃 药,虔诚而专注的目光,似要在她吃药的同时从她的体内取出某种东西。玲玲最讨 厌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对它们有着一种天然的敌意和恐惧。她感到这些东西吃到 肚里就会变成一个个小精灵,一点点地吞噬她的躯体,犹如腐蚀树木的小虫,最后 把她的五脏六腑全吃空,但她无法拒绝母亲希冀的目光。 玲玲把梦境告诉母亲。母亲因惊恐面孔变得狰狞如豹,嘴里不停地叫:这就来 缠,他这就来缠,还没订下哩,畜牲,真是个畜牲!卧在床角的黑猫闪着两道蓝光, 突然怪叫一声,竖起旗杆似的尾巴逃往外间。两人都大吃一惊。 母亲拿着香和纸钱忄西忄西惶惶地去了老屋,太阳一竿子高时,才从里面蹒跚 走出,布满灰尘的脸上写满倦意,犹如一块久经风吹日晒的破布。 来自老屋的声音不绝如缕,夜夜在玲玲心里绞紧,可恶的无头男人总是沿着声 音的曲线在梦里追赶她。玲玲的神经被折磨得鲜血淋漓,她想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 发疯的。玲玲的面容日见憔悴。白日里坐在老槐树的阴影下,路人都感到这个女孩 如玉米花粉一样在迅速枯萎,知道属于她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玲玲开始拒绝服用那些花花绿绿的药片,父母让她吃药时,她就把那些能变成 小精灵的东西偷偷藏起来,然后像在菜园里播种菜籽一样把它们种在院内的土里, 做这些事时她兴趣盎然的神情似一只热衷捕鼠的猫。没有花花绿绿的侵蚀,玲玲的 夜晚变得安静而平稳,不再有声音和恶梦纠缠,她因此断定夜晚的作祟全是药片的 罪恶。 药片在玲玲的一天天播种中减少,终于在一天早饭时,玲玲宣布药片吃光了, 正在吃饭的父母的面孔突然像断气老人似的猛烈抽搐了一下,五官被打得东倒西歪。 晚上躺在床上,玲玲听到了隔壁父母沉闷和焦急的叹息。母亲说:不能再借借。父 亲说:借屁吧,欠下万把块钱的债,谁还敢借?母亲说:总不能等死吧。父亲说: 难哪,夏粮征购就要开始了,听说这税那税的每人要一百多块呢,咱拿啥给?母亲 说:不行找村长讲讲情。父亲说:唉,再说吧,走哪算哪。母亲说:村里要修个娘 娘庙,要每家都摊一份子哩……玲玲在近似玉米地潇潇雨声的话语中,很幸福地睡 熟了。 一连几天,天气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太阳似乎把天空中铁块样的云层冶炼 了,形成个一丝不透的巨大组合体,整天下的人们都有一种闷在蒸笼里的感觉。摆 脱药片和恶梦困扰的玲玲却是无比轻松,心情如大雨过后的晴空般明朗。 玉米棵绿莹莹地窜出一人多高,到了锄挂钩的季节,田里没有多少活计了,加 路几乎天天过来帮助她做功课。玲玲的日子过得很愉快,吃空的躯体正在一天天充 实,她想这样下去,不久就可以去乡中学读书了。 中午玲玲从老槐树下回来,伴着眩晕如梦的轻飘走进昏暗的屋里,惊愕地发现 床上有一摊殷红的鲜血,恐惧令她风吹树叶般一阵颤抖,低头仔细分辨,是一件崭 新的红包袱,打开来里面有几件红红绿绿的衣服。父母坐在椅子上漠然地看着她, 平静如一汪春水的神色里,有种深不可测的忧伤。玲玲抓起一件抖开,感觉那红红 的衣服怪怪地,似有一种死亡的气息附在上面。玲玲慌乱地丢开衣服惊叫:不,我 不穿,这是死人的衣服!父母的脸骤然变色,母亲慌忙解释说:别,别说傻话,这 是娘给你买的。你骗人,你骗人!玲玲大睁着可怕的眼睛,歇斯底里地喊:一定是 那臭媒婆送的。 母亲走过去,把她搂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她,等她平静下来,轻声说,是娘 托麻婶买的,你麻婶会买东西,懂货。母亲拿起红上衣,慢慢地给她穿上,艳丽的 红上衣如玫瑰在她身上开放。玲玲突然想起了那恶梦,梦里无头男人有双血淋淋的 大手,她感到红上衣就是那双血手,她被抓住了,血手正在用力的攥紧,她血管里 的虫子突然增加了许多,疯狂地拱动着要钻出来。玲玲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玲玲的病情村人几乎无人不晓,加路的父母不让他再去玲玲家,每天只准他闷 在家里做功课。没有加路的日子玲玲被孤独的硬壳紧紧包裹着,家里又有了许多瓶 花花绿绿的药片,每顿母亲都看着她吃下去,她再不能到院里播种了。玲玲觉得自 己的病不会好了,身体像咚咚作响的树洞一样,被药片吞噬空虚了。 一天玲玲去找加路,才走到门口就被加路的母亲堵住了,阴沉着脸说加路不在 家。可玲玲分明听到了加路的说话声。回走时玲玲无限伤感,两条腿面条似的柔软 无骨,她预感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 夏天很快就要结束了,加路终于出现在老槐树下,面对怀抱黑猫喘息的玲玲, 他垂下了毛茸茸的头颅,不敢去看玲玲的眼睛。他告诉玲玲,明天就要开学了,以 后不能帮你做功课了。玲玲无力地摆摆手,不用了,昨夜梦见那无头男人抓住了我, 把我撕成碎片,我不行了,我知道。加路心里泛起一阵绝望的绞痛,泪水汪满双眼。 他仰望着天空,压抑的梨黄色天空突然暗了,乌云如一群黑猪奔跑过来,转眼雨点 就蝗虫似的趴满全身。雨的气息使人的呼吸有一种透彻的湿润感,玲玲瞬间有了精 神,她丢下怀中的黑猫,抓住加路的手向家里跑去。 玲玲的父母不在家。在昏暗的西厢房里,玲玲双手抓住加路。加路看到玲玲的 脸上奇迹般出现了两团红云,眼睛照射出一脉月光,温柔而梦幻。答应我一件事。 玲玲喃喃地像是梦语。她抓起一条床单,拉着加路穿过厚厚的雨帘来到老屋,老屋 里散发出的霉味新鲜大粪一样浓郁呛人,加路浸泡在里面有种飘浮的感觉。玲玲把 床单铺在地上,我想做一次女人,玲玲说,最后想尝尝做女人的滋味。玲玲神色平 静如冬季阳光照耀着麦田。她缓缓巡视了一遍老屋,做最后的告别。她觉得她战胜 了老屋,老屋不再恐惧。两人对视着,闪烁着清晨露珠似的莹光的眼睛里,有一种 烟水的迷茫。心里有一种东西经过漫长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开始缓缓地生长,犹如 一粒埋在土里多年的种子突然萌发了。 玲玲仿佛从高处往一个黑暗深谷坠落,疼痛、晕眩伴随着轻松的感觉。世界似 静得不复存在了,只有一丝如歌的呻吟和水泡的清脆的碎裂声纠缠在一起,敲打着 摇摇欲坠的老屋。她又进入了梦境,梦见了去乡中学的土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麦 田或玉米青纱帐,在她和加路的笑声中土路向远方的黎明逃逸……突然一个无头的 男人向她扑来,张开血淋淋的双手,恶狠狠地压在她身上,她惊叫一声,奋力推开 身上的加路。 我要走了,到那无边的黑夜里去了。 玲玲是在雨后第二天黎明时分死去的,弥留之际,反复说这句令人感到神秘而 恐惧的话,仿佛她的身体已变成了一朵云团,行走在无月的黑夜,她的脸上带着满 足的微笑。那时加路正走在上学的土路上,突然被绊了一跤,扑倒在积水里。他知 道玲玲已经死了,趴在地上呜呜地痛哭起来,两边的玉米为他的悲伤落泪不止。 很快,玲玲家里就来了一班吹鼓手,嘀嘀哒哒的曲调充满了欢快和喜悦。媒婆 麻婶在玲玲家出出进进像一只饥饿难奈的狗,忙碌着这既是葬礼又是婚礼的一切事 宜。筹办丧事的人们表情平静而从容,并没有多少伤悲,仿佛玲玲的死只是一片叶 子的坠落。 下午,来了几辆披红戴花的小轿车,从车上下来一个怀抱母鸡的童子,在玲玲 家捉了一只大红公鸡后,丢下母鸡抱着公鸡回到车上。忙碌的人们看到一道黑色闪 电从人群的腿间射出,一口叼住母鸡的脖子,瞬间就把母鸡撕咬成一团血肉,然后 一路哀嚎地逃出家门。身着红色婚妆的玲玲被缓缓抬上最后一辆轿车,面容平静的 她在红色衬托下格外美丽。 车队一路吹吹打打向史庄村缓缓行进。一路围观的村人惊叹那个出车祸没了脑 袋的包工头家里的财大气粗,同时也惊叹玲玲婚礼的隆重,如此隆重的婚礼在村里 的婚史上是空前的。玲玲的母亲抹着眼泪说:玲玲这辈子有这样排场的婚礼,九泉 之下也该知足了。 人们是在整理遗物时发现那条带血床单的,那团暗红犹如一道晚霞刺疼了人们 的眼睛。消息像被雨水打落的树叶,落满了村子的角角落落。人们的猜疑很快被转 移到加路身上。加路的父母听到此事时,正在家里侍候高烧三天三夜不退的加路, 好心邻居告诉他们,不要只求医生了,快请神汉驱鬼吧。加路父母诚惶诚恐地花钱 请来神汉,家里到处贴满纸符。神汉在家里折腾了一天一夜,加路的高烧终于退了。 退了烧的加路好像一夜之间成熟了,唇下钻出了许多茸茸如鲜绿草芽的胡须。走在 街筒里,总有许多人在用惊奇而复杂的目光追踪他,随时可以伸手抓到一把,加路 知道自己也在劫难逃了。 怪事接连发生。就在加路病好的第二天黎明将来之际,史庄村有个早起拾粪的 老头,在玲玲和包工头合葬的坟上发现了鬼。当时老头看到一团鬼火在黑暗里红狐 一样跳动,朦胧里还有少年鬼站在那里。老头丢下箩头和铁锨,兔子一样仓皇逃窜 了。天亮后再去观看,晨风里飘着许多黑蝴蝶,坟上果然有些尚存余热的纸灰。这 消息在村里瘟疫一样流行,更加剧了人们对鬼神的恐惧。 也就是在这一天,加路神秘地失踪了,无声无息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好像从 未到过这世上一样。加路的父母哭得死去活来,被宰杀的母牛般垂死挣扎地哀嚎搅 得村人恐慌不安,村里许多准备让儿女去乡中学读书的父母,纷纷打消了念头。加 路的父母把所有的纸符撕下,扔到院里。秋风乍起,将纸符吹得哗啦哗啦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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