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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和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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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山和六六 张学东 小市民的丑陋和庸俗能改变来自乡村的小山和六六吗? 一 就小山一个人守着店。这阵大约是上午10点钟。太阳已经白花花一大片。街道 人车熙攘,一切显得鲜活有致。 小山的身体被半截铝合金柜台阻隔着。 室内的墙壁上尽是花花绿绿的影碟图片。小山被那些夸张的彩色画面团团包围 着。柜台的玻璃面上有小山的影子。他手里攥着一本语文课本,大概翻得时间久了, 看去有一摞报纸那么厚。小山看得很仔细,脸快要贴到书上。看书的时候,小山通 常感到有一种无形而又无穷的力量正静静地压着他的后背上。小山尽量不去想别的 事情,只一门心思看书,边看嘴里还很含糊地默念着。小山一般没人的时候才看书 的,他怕被别人看见,尤其是女主人。有一次女主人在柜台上发现了他的旧课本, 就冷嘲热讽地说怎么你还想上学?你没听人说过连歌厅的坐台小姐都是大学文凭吗! 所以,小山就偷着看。有了那些书小山就觉得做什么都很踏实。 这段时间,小山一早刚把小孩送进学校回来以后,杨丽就被一帮男男女女叫走 了。走时杨丽嘱咐小山要照看好店,别忘了给老人家接屎接尿。之后,杨丽便同那 帮人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家。他们一伙人像是朝着某个预定的地方进发着。每个人的 脸上都绷得很紧,没有多余的表情。 小山觉得很奇怪。 小山是那天到菜市场遇见了和他一起来城里务工的六六。 小山以为再也见不到六六了。 六六问小山现在做什么活。 小山不好意思回答,想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在毛巾厂给人家做保安。其 实,小山还不知道毛巾厂的门是往哪里开的。他只知道女主人杨丽是毛巾厂的工人, 便顺嘴说了出来。小山也是没有办法才这么说。 六六笑了。 六六一笑特别好看,露出很特别的一只酒窝,就一只。 小山也跟着笑。 六六羡慕地说,还是你们男的好呀!像我只配给人家带孩子买菜烧饭,一点意 思都没有。 小山顿时不自在了。小山讪讪地支吾着,干啥还不都一样。 mpanel(1); 六六说倒也是。 六六说你都自个学会做饭吃了,真不简单呀! 小山慌乱地点头或者又摇头,并将手里的几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尽量往屁股后 面掩了掩,生怕六六看见了再问东问西的。 六六说那你可得好好吃饭,出门在外可别亏了肚子……对了,你还打不打算继 续念书了?小山心里暖融融的。小山犹豫说谁知道呢,以后看情况再说吧。 说这话的时候,小山特意地看了一眼六六。六六也许想说什么,但只是笑了一 下。这次六六笑得很浅,没有露出那只酒窝。 小山盯着六六看,觉得六六的身上光鲜鲜的。 六六就红着脸说我身上的衣服好看吧!是人家送给我的,有好几件呢!还有一 条连衣裙,式样可漂亮呢,我就是穿不出来,怕人家笑话……给你说我那个女主人 新衣服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可是她过两天就去街上买回一大包……要说还是城里人 享福想要啥就有啥! 小山只是听着脑子里空空的。小山不想去思考这类问题。小山只是发现六六穿 上城里人的衣裳同样受看。 那天临分手的时候,六六从菜贩子手里借来一支圆珠笔,她使劲哈了哈笔尖, 说我把电话号码留给你。 六六拉过小山的一只手,在掌心里歪歪斜斜地写下了几个号码。六六每写一笔 小山心里都痒痒得要死,他咬着牙像等待打针似的忍着。最后六六说千万别晚上打 ――白天他们都不在家。还有,礼拜六礼拜天也不能打!除非有急事。 说完六六冲着小山甜甜地笑了一下,笑得好像油菜开花一样灿烂。这次小山又 看到了那只唯一的酒窝出现在六六光洁的脸上。小山也跟着笑。 六六和小山是一村又是一个学校一个班的同学。和六六他们一起来城里务工有 十几个人,在长途车站他们才分的手。六六和另外两个女的走了,说能托熟人找上 保姆的事做。小山和其他几个男的就蹲在车站广场等活。 那时候刚过完春节,外来人口像山洪一样在广场上涌来涌去。小山和他们几个 一共蹲了三天。每天就近吃两顿牛肉拉面或啃两快干饼子。那几个同来的看上去都 要比小山的身板结实许多,而且高高大大的,唯独小山显得孱弱而清瘦,像得了黄 疸性肝炎似的。所以,三天里其他几个相继被包工头、装修队的人领走了,只剩下 小山一个人继续等。 小山本来打算来城里蹬黄包车的,可这里半年前就把黄包取缔掉了,说那种东 西只能使这个城市的交通越来越糟糕。捱到第五天黄昏,正当小山囊中空空饥肠辘 辘地在广场上空茫地游荡时,来了一个骑踏板摩托的家伙。那人先问小山识不识字。 小山茫然地点头。接着就问小山会不会照顾病人。小山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那 个骑摩托的左右看看,说就是你了,伺候人的活不用学就会。便把小山给兜走了。 地方一到,小山就傻了,是城里一家医院的神经内科。要小山照顾的几乎是个木头 一样的老人。病房里弥漫着浓烈的臊臭和青霉素味。当时摆在小山面前的第一件工 作就是替老人家擦洗裤裆和床单上的一摊大便。小山二话没说,扭头就想走。骑摩 托的一把将他抓住,说小子想溜没那么容易!把你大老远接来车费油钱没付就不用 说了,连句起码的谢谢都没有!说着,对方早就将小山老鹰捉小鸡似的摁在病床沿 上。我可把老人交给你了,照顾好了不会亏待你的。 小山只和老人在医院呆了两晚上。 小山本来是想跑掉的,可是那个骑摩托车的硬塞给他50元钱,说老人就托付你 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临了抛下一句,放心老人就算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不会怪你 的,你只管按大夫说的做就行了。 小山发呆的工夫那人已经扬长而去。 小山依稀听见那人正在走廊里跟人讲话,大概在说大夫我又新顾了个男的,这 回请你们放心。这时,小山发现老人还是有点生气的。老人的头发全白了杂乱着, 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老人的身上除了骨头就是一层泛着青亮的干瘪瘪的老皮。老 人也许想翻个身,可是他根本动不了的。看着看着,小山的眼睛就潮了,湿了,蒙 蒙的。 小山木偶般朝老人移过去。 第二天那个骑摩托的一整天也没露面。 到了第三天早晨,总算来了个相貌平常的女人,三十来岁,脸上有那么两块让 人看了不舒服的地方。打进门嘴里就骂骂咧咧的,好像小山做错了什么。不过小山 还是听出来她是在骂自己的男人。她说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躲得远远的,连他爹的 死活都不管!凡事都要让老娘来操心!进进出出间她就办好了出院手续,小山便在 女人的挥喝下将老人从病房里背了出来,然后他们钻进一辆红色面的车。 小山就跟着那个女人来到了这家丽宏VCD 出租店。店面是由临街的一间底层住 宅楼房改造的。后来,小山知道这个房子本来是属于老人的,是老人一辈子辛辛苦 苦挣下来的。小山的工作是照顾病人,店里没有人的时候他也帮忙看店。 陆续有三两个顾客走进店里,多半是还碟的,也有一些来租的,进门就问小山 有没有三级片或带颜色的东西。小山连忙摇头。女主人不在的时候,小山一般是低 调应付此类客人。女主人提醒过小山,问你就说没有的,万一是个便衣就惨了。而 小山知道,店里确实有那些不好的东西,它们就藏在里面屋子的一只抽屉里。男人 们进来都要问的。他们好像都挺喜欢那类的片子。连女主人有时也偷偷一个人躲在 屋里看。 这种时候通常是深夜,孩子早睡下了。小山一个人睡在店里的一只折叠床上看 店。杨丽就让小山将店里的那套试碟用的机子抱到她的卧室里。然后自己拉严窗帘, 作贼似的一看就是大半宿。她那个骑摩托的男人夜里好像很忙的样子,很少按时回 家,大多数时间不在家过夜,直到天亮以后才黑着脸进门,然后倒头就睡。他俩见 面的时间经常有吵不完的架,吵急了还动手动脚。男人骂女人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女人则骂对方下三滥酒鬼,趁早死到外面吧!女人管男人叫大宏,但小山一直不这 么叫,至少在心里上是这样的。小山暗暗地称他“没良心的”,这样叫小山觉得解 气。店里挂着一张经营许可证,业主是杨丽。所以,小山就叫女主人杨大姐。在他 看来,这个女人跟那个美丽的“丽”字一点也不沾边,甚至有点丑,尤其是命令小 山把影碟机搬进她卧室的片刻。不过,小山又具体说不出这个女人究竟哪个地方丑。 而每当这个时候,小山总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六六。想起六六,小山就想给六六 打个电话。可又不知道该在电话里跟六六说些什么好。 想起六六看书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小山想,如果杨丽在12点之前没有回来,他就得去附近的那家小学接杨丽的孩 子。 二 刚到杨丽家,有一段时间小山实在忍不下去了,小山想找机会离开这。 小山感到在这个家庭里有一股很不好的气息让人烦躁不安,就像蹲在伏天的麦 地里收割令人又热又闷透不过气来,转头小山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比喻根本不恰当。 杨大姐家的气氛根本就是难以琢磨的,小山只是暗自忍受这种他想象不到也从来未 曾体验到的痛苦。 开始,杨丽几乎不怎么跟小山说话,整天绷着脸,很少笑。好像在她眼里小山 只是一只被她上紧发条的钟按时按点做着那些琐碎的事情。 有一天杨丽在外面跟一伙子同事喝了一肚子闷酒,喝了酒的杨丽显得有些古怪。 进门就钻进卫生间哇哇地呕,吐完了便歪歪斜斜地倒在沙发上,舌头直直的,说起 话来颠三倒四。 杨丽说小山,你不知道你杨大姐命有多苦呦!他每天在外头喝酒瞎混搞女人, 连家门都不沾,他妈的他根本不顾我的死活呦…… 杨丽说小山你给我倒杯水吧,我的喉咙像着了火!小山我给你说,你是从山里 来的,还是你们山里人好呀!啥他妈的也不用想的……可我呢!我活着一点意思也 没有!我真他妈的不想活了……我给你说要不是看在孩子的分上,我早就离开这个 破家了。小山你知不知道一贯女人活着图个啥――你不会知道的!我那个男人是个 混蛋,他什么不操心就知道吃喝嫖赌,连他爹快要死了他也不回这个家。 杨丽说小山你给我倒的水呢?我快要渴死了!你怎么老笨手笨脚的,倒水要用 这么长时间吗?……要说还是你们山里人好,你们不用担心开不出工资,一拖好几 个月……这也不能全怪厂里,谁让我们生产的毛巾销不出去呢!毛巾卖不掉就没有 钱发工资……可不怪厂子又能怪谁呢?我们去找领导,可小山你猜那帮狗东西是怎 么打发我们的……让大家到仓库每人领两箱积压下来的毛巾来顶工资。你说说,他 妈的哪有这种道理!……小山你听我说,我不骗你我们厂真的就要完蛋了……哈哈 ……破产了好呀!我们都去喝西北风算了。 小山把茶杯递给杨丽。杨丽稀稀拉拉灌下几口,肚子就跟着叽里咕噜响了一通, 随即她便又虾米般弓着腰呕起来,浑身都是秽物,惨不忍睹。 小山只好拿来毛巾皱着鼻子一下一下地给杨丽擦着。 小山刚擦了这边杨丽又吐到那边。 小山觉得女人喝醉了酒的样子很滑稽。 小山想不通一个女人为什么会喝酒,而且会醉成这个样子。 小山由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独自面对一个女人,一个醉了酒的女人。 那些秽浊的东西多半都秽黏在女人的脖项和胸脯上,这使小山的每一个擦拭动作都 变得极其笨拙僵硬。小山的手指好几次都无意间碰到了女人胸前的那个软软的地方。 小山的脸皮红透了。小山的心前所未有地狂跳着。小山忽然感到鼻子一酸,他觉得 眼眶里热热的。 小山急忙转身钻进卫生间里,他在水池里一遍又一遍地刷洗着那块沾染了秽物 的毛巾。就在那一刻,他看到毛巾有一行斑驳红色印字:国营××毛巾厂。小山发 觉很刺眼。 那次杨丽足足折腾了大半天。最后,小山已经筋疲力尽。还是小山把杨丽搬回 床上的。在搬送杨丽的过程中,小山几乎是用尽了平生的力气,他觉得这个女人像 一具死牛的尸体一样沉重。后来,杨丽终于停止了混乱无序醉话,取而代之的是倒 头昏睡。在那一瞬间,小山猛然萌生了一走了之的念头。可只那么短暂的一下,小 山就放弃了这个有些险恶的念头。当小山扭头看到另一间小屋的床上那个仰面而卧 的老人和老人苍白憔悴的面容时,小山的喘息就变得强烈起来。小山觉得这个老人 是需要他的,至少现在是。虽然老人一句话也不曾对小山说过,甚至他们之间连最 起码眼神交流也没有过,但小山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种令他欲罢不能的责任。 那天小山很想找个人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可他知道没有人愿意听他的。店里没 有人的时候,小山就跟自己说。小山说小山你在家从来没有干过这些活的!你以为 来城里就能享上福了,可你要给人家端屎端尿,你伺候了人家的老的还要接送人家 的小的!小山越说越难受。小山说这都不算啥,可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呀?小山。 小山越说越委屈。 说着说着,小山蓦地发现屋里有些不对劲,他急忙跑进老人的屋里,掀开被子, 一股剧烈的湿臭味直刺眼鼻。 等把老人的床单和裤子收拾干净,小山感到自己的肠胃里竟一阵翻江倒海。小 山慌忙跑到店外面的马路边透气。 小山并没有吐。 小山只是站在那里发着呆。 小山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六六。想起了六六小山的身体就有一丝微小而奇妙的 颤栗。 小山站在路旁的公共电话亭里给六六打电话。 六六听出了小山的声音。 六六抱怨小山怎么一直不打个电话来呢!我以为你回家去了。 小山沉默。事实上,小山还没有想好该对六六说些什么。 六六问小山你的工作还好吧!当保安是不是很危险,不过也很神气吧!小山你 是不是也穿那种很威风的工作服? 六六说小山你不说我也知道,电视里的保安都穿那样的衣服……对了,小山你 经常看不看电视?给你说小山我这家的电视机可大呢像一扇窗户那么大!他们不在 家的时候我就拼命看,节目多得数也数不过来……还有,小山你信不信我都学会用 他们家的VCD 了,我的那个男主人经常从外面带回来一大摞影碟让我做完活看,什 么样的片子都有……小山你在听我说话吗?给你说我这两天正在看最新的一个片子 好像叫《花样年华》,可好看了……那个女主角穿过的旗袍都多得数不过来。 小山无言。 六六问小山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小山也许想自己该对六六说点什么的。 最终,小山只说了句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放下电话以后,小山觉得自己 真的有一肚子想说却没说的话。 三 小山在出门前必须做完一件事情。 小山一只手拿着尿壶,他轻轻地揭开老人的被子,然后另一只手就去掏老人的 下面。小山把老人的下面小心地塞进尿壶嘴里。小山说你快尿吧,尿完了我还得出 去。老人尿的时间一般很长,沥沥啦啦地,像从石缝一点一滴渗出来似的。 小山就屏着气。有时,小山也轻松地吹着口哨。小山发现这实在是一个好办法, 一吹就灵。有时吹着吹着,连小山自己也有点憋不住的架势。 今天小山没有吹。 小山像喝醉了酒似的同老人说话。 小山说老叔叔你就快尿吧!你看时间快来不及了,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万 一我去晚了你孙子从学校被人领走该怎么办? 小山说尿出一点了,再加把劲。要不,你弄到裤子和床单上又得要我给你洗了, 我每天都要给你洗一大堆的东西。洗东西我不怕就怕你儿媳那张脸,好像要把我生 吃了似的。老叔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吗!哎,给你说也是白说,你什么也不会明白… …要说你也够可怜的,摊上那么个不是东西的儿子,你儿媳倒是不坏,就是那张脸 怪吓人的。所以,我是看着你可怜才留下的,要不我可能早就跑了……你就再多尿 一点吧……人活成你这个样子还不如早早走了呢,省得活受罪!老叔我这可不是咒 你,你看看连你儿子都不想管你,他们成天就知道忙自己的事情,我要是你就不把 这个房子留给他们,留给他们你啥也得不到!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病成这样也不 能怪旁人,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不小心,给人添了多少麻烦。谁让你不好好呆在家里 享福,偏偏要跑出去接你的孙子呢?你要不接孙子你也不会摔倒,你要不摔倒也就 不会病成这个样子! 小山说我不跟你多说了,现在你该老老实实睡觉,我得帮你去把你的孙子接回 来。 说话的时候,小山突然发现老人的脸上有一道亮闪闪的东西正慢慢逶迤着,像 一道曲曲折折的小溪。小山有些激动起来,他仔仔细细地盯着老人那只流出清亮液 体的眼睛。那只眼睛是老人两只眼睛中最大的一只,另一只几乎萎缩不见。此刻, 那只大些的显得明亮起来,也许因为泪水的滋润,泛着一丝慈蔼的光芒。 小山半晌没有出声,他静静地注视着老人。看着那道溪流渐渐地在老人的瘦削 的脸颊上涌泄、分流、断裂和消失,最后老人的脸完全像一片干涸的河床,老人的 眼皮又耷下来,一切归复原样。这时,小山还看见老人的一只手上的指骨在床沿边 微微颤动着,手背上蒙着一层斑斑驳驳的皱皮,皮下的血管像土地上的一道道埂一 样凸显出来,那些血管也是弯弯曲曲的,扎过的针眼依旧明晰可辨,仿佛有一粒粒 黄豆钻在里面,泛着青黄的光晕。 老人的手试图摸向什么地方,却只是在床沿上颤巍了几下,再就不动了。 小山看了看墙上的表,差一刻十二点。 接下来小山准备将店门从里面反锁。这是杨丽叫他这么做的。这个楼的楼梯道 在后面。杨丽说你从前面锁了门出去别人就会猜到这个家里没有人。万一是小偷, 他就会乘机破门而入然后将屋子里的东西全部偷走。 去锁门的功夫,小山透过玻璃看见一男一女正朝他的眼前走来。小山本来想迎 出去告诉他们现在要下班了,可那两个人已经推门进来。小山只好用焦急的目光打 量对方。 那一男一女进来后就在墙上的那些图片上看来看去,看得很专心。女的边看边 对男的说要这盘这盘还有那盘……我都没看过。男的一副不屑的样子,说那些全是 港台片一点也不刺激!男的样子坏兮兮地对小山说,喂!有没有进新一点的片子呀! 墙上那些都没有意思,你给我找找看有没有好的!我最爱看那些带点颜色的片子。 小山看着男的。男的表情怪怪的,很不正经。 小山就猜出他的心思。 小山说就外面这些,再没有了。 这时女的也从一旁走过来答腔。她的双手紧紧地搂在胸前。小山看到两只半圆 形的东西被那双手臂搂得很高,像随时要从很低的领口里挤出来。小山就不敢再看。 女的说就是嘛,哪有给钱不赚的!再说我们是两口子,看看那种片子又不犯法! 小山说你们到底租不租?我还要急着出去呢! 男的狠狠剜了小山一眼,怎么?想撵我们走是不是!他妈的又不是不给你钱! 说着,从西装兜里掏出100 元钱奋力摔在柜台上。 小山一怔。 小山心里着实着急。 小山犹豫着。 小山想若放在老家那边100 块足够他读完中学了。 小山欣喜地捡起柜台上的100 块钱。 小山说你们稍等一等,就转身跑进里面的屋子。那些东西果然放在那只抽屉里, 有三四十盘呢。小山就连同抽屉盒一起搬了出来。说你们快点挑,我还要赶着去学 校接小孩呢! 男的就反手给了小山脑袋上一巴掌,说我就知道你狗日的不说实话! 小山的脑子嗡隆一声。 那一男一女就径直闯进屋去了,翻箱倒柜折腾了一通,临了要回了小山手里的 100 块钱,便将抽屉里的那些碟连同挂在墙上的营业执照一并拿走了。只给小山留 下一句话,明天上午带够2000块钱到稽查大队缴罚款去! 小山这回全懵了。 到那所学校有两条路。一条穿过一片菜市场可以到达学校的后门,另一条是走 大路,过了红绿灯往左拐,再走十分钟便是那所小学的正门。学校门前的马路斜对 过去是市委大院,有一幢高高的大楼气派地矗立在那里。 小山赶到学校,那里已经看不见几个学生。 太阳光直射在小山的身体上。小山觉得脑袋快要爆炸了,嗡嗡直响。小山看见 自己的一圈影子萎缩瑟缩在脚下,马路火辣辣地,好像要把小山从地上蒸发起来。 小山颓废地又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小山没有看见他要接的人。 小山沮丧地离开。小山往前作两步就猛地回过身一次,身后的自行车流鱼一般 涌过来,然后与小山擦肩而过。 小山的脸上水水的,厚厚的嘴唇被他反反复复地咬紧、松开、又咬紧。那些水 咸咸地滑过小山的嘴唇,小山用舌头无味地舔着它们。添着舔着,小山就原地站立, 一动不动地朝着远方望着。这样毫无目标的停留了一会,小山更加沮丧地在路旁的 道牙砖上坐下来。小山用手背轮番摸弄着脸上的那些咸涩的水。小山发觉那些水也 是滚烫的。 小山想起六六那回在电话里给他说过的话。 六六说城里的孩子太娇惯了,又不听大人的话,和我们对门那家又是做生意的, 专门雇个保姆照看孩子。有一天保姆去接孩子,孩子非要保姆给他买蛋卷冰激凌, 保姆不同意说身上没带钱,孩子生气了掉头就跑,保姆紧跟在后面撵,眼看着就没 撵着,后来小山你猜怎么了……就丢了,家里又是报案又是登电视,结果真是被人 绑架了,硬要这家拿出10万块来赎! ……想着,小山就放声大哭起来。 小山想自己这回可闯下大祸了。 小山越哭越伤心。 小山越是伤心就越是哭得厉害。 路人陆续围过来。 快看这孩子怎么了? 外地来的吧!怪可怜的…… 八成是钱包给小偷扒走了,现在的贼越来越猖狂。 兴许是离家出走,父母离了婚没人要了……这种事见怪不怪…… 小山只是哭。 小山一句话也不想说。 路人又陆续离开了。 四 电话终于有人接了,是个女的,却不是六六。 小山急切地说我找六六。 话筒里先是几秒的沉默,便传来女人不满的声音,说这里没有什么五五六六的, 神经病!线就断了。小山茫然地想着那串电话号码。 小山又重拨新号。小山拨得很仔细。 这次响铃的时间要长一些,依旧是那个凶巴巴的女人。 小山说求你给我找找保姆六六吧!六六说她在这里做保姆…… 这回电话里的声音终于有了质的飞跃,女人几乎歇斯底里地谩骂起来。女人愤 然地说那个不要脸的小狐狸精早就滚蛋了,以后再不准你打电话到我家来!哼! 小山的心猛然抽搐起来。他有点不知所措的迟钝和惶恐。小山觉得自己已经走 到绝路上了,这个城市惟一的熟人也不知去向。眼前的橱窗、柏油马路、钢筋混凝 土建筑、夸张艳丽的广告牌、熙攘的人群完全失去了原有的色彩,黑压压或白茫茫 一片。小山的身体在黑白相间的漩涡中颤栗着。 太阳光从上面逼刺下来,小山无处躲闪。 小山想起六六。 小山想把自己的境况全部告诉六六。 小山知道自己撒过谎,骗过六六。小山不想再瞒着六六了。 小山想六六看了那么多电视,一定学会了不少东西,他们都说电视能让人越来 越聪明。六六兴许能给他拿个主意。六六是他们班里最漂亮的姑娘,六六心眼好, 六六学习成绩一直是班上的前几名,可六六的命不好。六六她爸快六十了,还跟一 伙人在深山里采石头。六六家一共有七个姑娘,老大、老二、老三和老四都先后嫁 人了,出嫁时的平均年龄没有超过20岁。那天,六六她爸被炸开的山石砸折了一条 腿。六六她妈成天忧忧郁郁的,没多久,人就变得疯癫癫的不理家事了。六六就不 想再念书了。六六决定到城里挣点钱。 想起这些,小山便黯然神伤。 小山始终没有想明白,像六六这样的姑娘怎么跟狐狸精、不要脸之类的东西联 系起来呢! 小山觉得那个女人的嘴着实太毒了。小山讨厌甚至憎恨那样的女人。 不过,小山隐约想起了杨丽同大宏的一次互不相让的争执。他们的争吵目标起 先好像是冲着小山来的。有一次大宏乘杨丽不在家的时候突然跑回来向小山要当天 的营业款,小山说杨大姐叮嘱我不能把钱交给你,她说哪怕是一分钱也不行。大宏 就抬手给小山一拳,说你个乡巴佬算她妈个老几?她的钱就是老子的钱!随后就威 胁小山把钱拿出来。小山死活不肯,结果给大宏一拳打落了一颗牙,手里的二百多 元租金全让大宏抢去赌了。大宏把那些钱输个精光。事后杨丽破口大骂小山是蠢猪, 说你也是个男人你难道没有长手吗!所以,杨丽同大宏的争吵即变成彼此大打出手, 在小山看来完全是因为自己才引发的。那天夜里大宏说我明天就让他滚蛋!杨丽不 甘示弱,她说你一抬屁股我就知道你屙什么屎,你不就是想换个漂亮的女保姆来家 里么!你那点心思――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了,这辈子休想! 那次,小山依稀联想到了什么,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六六。因为小山知道,六 六正是在那家干保姆。 六六是女的。 离开电话亭,小山显得更加落魄。 小山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小山无味地吞食着自己的唾液,此刻连唾液这种东 西也变得稀薄了。 小山一直在想六六会去哪里。 小山回忆起他们几个人刚从家出来的情景,在长途汽车上,六六就坐在他的身 旁。六六临窗坐着。六六的眼神始终抛向窗外,看着外面连绵不绝的山峦和沟壑。 汽车吭哧吭哧地爬了多半日山路才抵达宽阔的平原。六六身体终于从颠簸中平缓下 来。在平原的公路上,车速明显地加快了一倍,六六的心情似乎也欢畅了许多。六 六的话就多了。 六六问小山等到了城里你最想做啥?小山就想,小山小声说撒尿呗。六六没好 气地冲着他翻翻了眼睛。六六生气的样子很严肃。小山连忙改口说睡觉。六六还是 不理睬他。六六看着窗外,外面的树绿绿的,颜色深深的,远处的田野平展展的像 湖面一般泛着绿光。六六说平原真美啊!六六像是在自言自语。六六说我要好好转 一转,看看城市究竟是个啥样子。车到站时天黑了六六没有转。六六和小山一人吃 了一碗牛肉面。吃饱了肚子,六六就跟着其他两个女人走了,临走,六六蓦地回过 头看了小山一眼。六六还抿着嘴笑了一下。小山依稀分辨出六六脸上的那只酒窝。 那时街灯已经亮了,六六的样子疲倦而又激动,六六甩甩自己的两只黑黑的辫子, 辫子在六六的胸前蝴蝶一样扑棱着,六六的眼睛里闪着一抹憧憬的火焰。 小山不敢再想下去。 小山忽然觉得自己几乎害了六六,小山想自己本来不该骗六六的,那样六六现 在起码可以找到他的。想到六六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个无亲无靠的地方,小山就 越发不安了。小山想六六也许真的回到那个毛巾厂去找他。六六也许同样会像旁人 问想找小山,他说他就在这里做保安。旁人大概也会像那个女的一样恶毒地回答她, 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大山小山的,你找错地方了。 这样想着,小山就感到无比懊悔。小山仿佛看见六六瘦小的身体在街道上踌躇 移动着。小山觉得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小山实在没有勇气回去。事实上小山现在才发现自己的错误所在,中午从家里 出来的时候,小山一心惦记着接孩子晚了,再加上执照和那些碟被他们没收了。小 山竟没有将钥匙带在身上。现在,小山看看自己的口袋里只装着五十多块租金。小 山的肚子很饿,可他并不打算用这些钱来吃碗面什么的,他觉得那不是他自己的钱。 小山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实际小山并没有走多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他只是在那所学校周 围走来走去。 下午两点刚过,学校斜对面的市委门前早就聚集了一大帮人,他们打着一条横 幅,白底黑字,上面写着:“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活,我们要上班!”的大字。 到两点半以后,市委的大门完全被嘈杂的人群封锁了,人们的表情看上去极其 愤然的。过往的行人纷纷驻足观望,人越聚越多,黑压压一片,连马路也堵塞了, 汽车的喇叭嘀嘀地叫个不停。市委门前有两个站岗的,他们雕塑似的站在原地,一 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小山也不由自主地挤在人群当中,他的脸上也是那种愁苦的模样。小山的两只 手紧紧的塞在裤兜里,像拼命攥着什么。小山也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想干些什么。小 山也不明白自己站在他们中间的真正理由。小山也许只是想找一个地方把自己隐藏 起来。这样,小山觉得事情好像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严重,甚至在这种喧嚣的人潮当 中,小山的情绪获得了某种暂时的释放。在无数张陌生面孔里,小山感受到整个人 完全被什么东西阻隔着,他觉得自己已从那些烦心的事情当中跳了出来。 小山嗅到了一股来自这个城市本身的气息,浓烈、隐蔽、虚妄、无法言说又刻 骨铭心。小山的身体随着人流无休止的晃动,他知道他的脚已经离开地面了,从离 开家的那天起,他的脚就离开了土地。柏油路面滚烫,小山软绵绵地踩着。小山感 觉前途虚无飘渺。那些人相互推推搡搡,不时叫嚣着。小山听不请他们究竟在嚷什 么。 天实在太热了,人们的脸上身上都水洗了一样,浑身发着潮湿的汗腥味。前面 好像有个人突然就倒了下来,人们一片哗然。接着,那人大概是被武警战士给抬上 了一辆白色的救护车,之后那车呜呜哇哇地开走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人们的 情绪依旧高涨。又过了一阵,有几个武警摸样的人每人抱着一箱矿泉水挨个给那些 人发放。小山也莫名其妙地得到一瓶。小山顾不了三七二十一,拧开盖子就饮起来。 小山觉得那水实在好喝极了,和家乡山涧的泉水一样清凉甘甜。 五 天色什么时候悄然昏暗下来,小山一点也没有留意。 这座西北的边塞城市在喧闹与燥热中终于捱完了漫长的白天。这天最高温度30 ℃,最低温度22℃,偏北风一到二级。这是小山早晨在广播里依稀听到的。 天色一暗,灯火就鬼魅般纠缠这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钢筋混凝土和柏油马路正 挥发出白天吸收进去的所有温度,夜晚依旧燥热不堪。一切景物在若隐若现之间呈 露着某种印象派画家的粗犷笔调,闪烁的霓虹灯使得这座城市正绽放出假模假样的 骨架和笑脸,人们的脸上身上没有汗了没有泪了,一切都悄然隐匿在灯火给世界涂 抹上的奶油蛋糕般考究的甜腻色彩和幻觉之中。 小山难民一样疲惫地行走着,身上一直湿漉漉的。 小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长。 小山觉得这个白天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和一场情节纷繁的电影一样。当小 山和那些嘈杂的人群站在一起的时候,小山无暇顾及这些。小山只是一味地被他们 推搡前行,他感到自己像一头拉磨的驴,被一块青布蒙住了眼睛,然后就那样盲目 地走下去。前面的路漫长而诡秘。小山只是走着,什么也不想。小山或许这样思想 过:他们发给了小山一瓶水或两瓶,小山就想起一句老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所以, 小山就跟着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进发。 小山偶然听到走在他旁边的两个女人的谈话。一个无不羡慕地说你比我好,看 你多年青呀!人又长得这么漂亮。另一个叹息着,说年轻漂亮有个屁用,还不一样 的下岗回家。那一个就说你下岗了怕什么,随便到哪家歌舞厅夜总会陪陪酒唱唱歌, 轻轻松松就把票子挣了!可像我们这些老帮子的就是脱光了摆在那,谁会要咱呀! 旁边一个老男人就坏坏地笑着,说你要真脱我就要,这叫路边的野花不采白不采! 可是,那个女的就气气地冲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小山立刻听见老男人发出一记 嗷嗷怪叫。 小山就是在他们的调笑与喧嚣声中来到了城外的一段铁轨上。 那时,小山的大脑里依旧一片空白。小山不去想那些人来这里想做些什么。小 山和多数人一样,站在铁轨和枕木之间,有种恍若隔世的迷惑。人们议论纷纷,有 的说我家里可是有老有小的,我他妈这算是豁出去了。有的说上头一天不答应咱们 的要求就一天不回去。也有的犹豫着说这样做恐怕不太好吧!万一人家不买帐…… 而这个人的说法和态度立刻遭到了大家的一致批判,都骂你他妈胆子比女人还小! 有什么好怕的!那人顿时哑然了。 不过,小山很快就听出他们此行的目的了。小山吓得几乎快要从地上跳了起来。 小山急忙逃避蛇蝎似的往铁轨旁的空地上后退着,越退越远。小山的目光怯怯地落 在前面一截轨道上,铁轨在星空底下散发着清冷而神秘的光泽,那些光像镀在轨道 上的一层水银,幽幽闪耀着,通向远方,悠悠的。 于是,在小山的眼里,所有站在铁路上的人都变得狰狞起来,他们每个人都暗 藏着不可告人的企图。就在那一瞬间,小山知道自己和那些人完全是两种人,或者 说是两个世界的人。而正是这一突发性的觉察使得小山忽地一下又从迷茫中挣脱出 来。小山回想着发生在这一天的每一件事情,想着想着,小山就不由自主打个激灵。 小山像是从梦中惊醒。 小山只能往回走了。 小山头也不回。他依稀听到火车像一群奔腾的马正从远方轰然逼近。 当小山再次将手伸进裤兜的时候,他紧张得无可名状,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了。 在回来的路上,小山一路找寻着丢失的钱。小山的样子很像一条四处觅食的狗, 可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偶尔会看见一两只喝空的矿泉水瓶子躺在脚下静谧着一丝白 光。 小山两手空空地站在楼前的过道上。 他踟躇地凝视着透射出橘黄色灯光的店铺,内心忐忑不宁。店门前有四级台阶, 上面坐着个黑影子,此刻那黑影正抱着一只电动玩具枪,枪口连续闪射出绚烂的红 光,一种模拟机枪的电子声响正在夜空中回响。 小山整个人就愣在那里。 小山几乎欣喜若狂。 小山知道那只玩具枪正是杨丽的孩子最喜爱的东西。 小山每天晚上都要陪孩子出来坐在那些水泥台阶上玩一阵的。 孩子有一天说小山叔叔你永远不要回去了好不好呀?我要让你天天都陪我玩手 枪。孩子说话的时候,两只小手正幸福地抱着那只枪。小山摸摸孩子的头,说叔叔 不回去,叔叔要看着爷爷的病好起来呢! 小山就像个孩子似的在黑暗中笑了,笑得没边没沿,后来就笑出了泪。在泪光 中他觉得自己既是轻松的又犹豫的,仿佛这一天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情突然被眼前的 这个孩子和这场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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