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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坍塌 胡炎 矗立在地上的大厦坍塌也许并不太可怕,而最可怕的是矗立在心中的大厦坍塌 了。 “干这行最好,白天上课,夜里上岗,两不误,还有得赚。” 晓洁说这话时是三个小时之前。 我思虑良久,点头默许。 “阿琪,就这么定了。” 晓洁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她的苦心没白费。 我想我欠晓洁一个人情。 “回头我请你客。”我说。 “免了。”晓洁拍我一下肩膀,“还是多敲诈敲诈那些臭男人吧。” 我俩都笑。晓洁笑得开心,我笑得古怪而神秘。 三个小时之后,也就是现在,我已经站在了红莺歌舞厅的门前,灯影光色令人 心旌飘摇。 晓洁说:“进去吧,腰包圆不圆全靠你的了。” “女人的本能:无师自通。”我挤挤眼,尽力让表情显得轻松。 “那好,拜拜。” 晓洁走了。她所在的金凤歌舞厅与我要去的这所红莺比邻而立。我与晓洁班上 是同桌,宿舍里睡上下铺,而今又是同道,何谓缘?我想这就是。 大厅里还没多少人。光线不甚明亮,蛮好。一些眉目不清的姐妹(感情上我已 经和她们靠得很近了)随着舞曲跳着,随意、悠闲,甚至有些惬意。我也融入其中, 翩然而舞。 音乐很美,如月光,似清风,夹着糖果和檀香的气味。这是我对音乐的理解, 似乎有点卓尔不群。难怪姐妹们都跳得这样轻松,沉醉。音乐永远是一种难以企及 的境界。 “阿琪,有人请你喝酒。”身穿燕尾服的男服务员过来唤我,又低声加了句, “逗逗他们,其实天下男人最傻。” 我一笑。东北姑娘别的不说,有的是笑脸和热情。我很自信。再说,我是大四 的学生,素质超群。 mpanel(1); 当我面对数位“客人”的时候,还是有了点紧张。毕竟平生第一次,类似于首 次吃螃蟹的感觉。 但我很快平静了,有这个心理准备。心一横什么都有了。 客人们看样子是这儿的常客,随随便便,瞳孔发亮。谦让一番,“同心同德” 地让我坐到一位长者身边。说是长者,其实还不到六十岁,比我父亲稍长,气质很 好,有风度。 我觉得有一种安全感。 吃东西,喝饮料,每个人都在劝,长者也劝。但长者不勉强,神色和蔼。 “你很漂亮。”他说。 “谢谢。” “妆可以画淡些,自然比雕饰更美。” 我点点头。 借着酒兴,长者请我跳舞。“月亮代表我的心”,这曲子缠绵。滑入舞池,心 中有种酥软的感觉,长者高我一头,我想他年轻时一定帅呆了。他的舞姿非常优雅, 带着我飞起来。后来,我像别的姐妹那样把头靠在长者胸前,他抱紧了我。我有点 喘不过气,但我没有反感。 曲终时,长者搂着我回到桌旁,适才的人都带了小姐,我的位子没了。长者轻 轻地拉我坐到他的腿上,大家笑起来。我的脸一下子热了,心也怦怦直跳。长者无 语,只温存地抱着我。我突然有了种被父亲抱着的感觉,那已是十分久远的记忆了。 “他们介绍你是第一次来这儿上班。”长者说,像询问又像自语。 “是的。” “慢慢会习惯的。” “……” 长老顿了一下,抚摸着我的长发,末了,说: “你像我的女儿。” 我定定地凝视着他。那一刻,我几乎预见到了我和长者的以后。 就在这时,有人匆匆走来,冲他打个手势。他放下我,脸色一下子严肃了。 “你要走吗?”我问。 “有点事――我会再来的。”长者说着取出一叠钱塞在我手里,对领班附耳几 句,便阔步而去。 我感到怅然若失,无端地。 “你走运了。”领班说,“以后好好待他,请好吧。” 我似懂非懂。 走进卫生间,我数了数那叠票子:1000元!这个数字在我的青春之门上叩出了 铿锵之声。 翌日。 “怎么样?”上课的路上,晓洁问。 我故作失望。 “没关系,万事开头难。主动点,很快就会上路。” 我笑出了声。我想我的笑很灿烂。 “噢,你骗我!”晓洁擂我一拳,“傍上大款了?赚多少?” “你猜猜。” “二百。” “不对。” “五百,上天了。”晓洁断言。 “乘二。”我说。 “不是开玩笑吧?”晓洁的眼成了两个叹号,“第一次,你能一箭穿三环?” “没错。” “操!出师了!”晓洁拐了我的脖子,“我跟人出台最多才闹个800 ,你天生 是个狐狸精。” “这叫开市大吉。” “不行,不能饶了你。中午请客,王八汤,烧羊尾,吃定你了。” “行。” “说说那个泡你的主,猪八戒还是神经病?逮个机会介绍给师姐,不能独吞。” 我敛起笑: “他……像我的父亲。” 晓洁撇撇嘴: “一个糟老头子,到你嘴里就神圣了……哪天带我也去敲一回这老家伙的骨髓 油。” 我无言,我的视野里游移着父亲的身影…… 直到20年后,我依然对依在父亲怀中的情景记忆犹新。当然,那时我还是个孩 子。阳光雪亮,刀子般的父亲的脸切割得棱角分明。我喜欢父亲的脸,到后来我开 始欣赏它,知道这张脸上有永远洗不去的硝烟。我更欣赏父亲的眼神,有种威慑力, 邻家的狗见人就吠,可遇上他摇尾便逃。 父亲有一个小木箱,小木箱里一串军功章灿灿发光。 父亲是我心中的英雄。 我曾在无数个梦里,看到一尊铜像,伟岸、庄严、光芒四射。那光芒逼人的眼。 我试图靠近,但每次都功败垂成。 我明白我不可能真正地走近父亲,他在圣坛上,我在尘嚣中。 但父亲是个落魄的英雄。 我第一次注意到了父亲眼神中的忧郁。这忧郁使他过早花白的鬓发显得忧伤。 父亲粗糙的手捧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抖碎了初秋的阳光。 “爸爸……我不上了!”我的泪水潮涌了满眶。我看到青春在一团水雾中洇开, 模糊而暗淡。 “为什么?” “我不愿让你为难。” “傻孩子。”父亲果决地一挥手,“没钱,爸爸借。大学一定要上!” “爸爸――” “记住,你是爸爸的骄傲。” …… 临行,父亲送我。他嘴上起了一圈火泡,我的心被烙得隐隐作痛。那时父亲的 眼神很亮,几乎点燃了我。列车启动,父亲追车而行,双腿一拐一拐,那里面有几 块无法剔除的弹片,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我知道,那几块弹片跟另一个人有关…… 歌厅里仍然空落落的,也就是说,我赶在客人到来的高峰期之前。我有些茫然, 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我此时的心思。但我还想见到那位长者,这一点毋庸置疑。除了 他的阔绰,还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情愫在其中。 我意识到,也许我情窦初开了。 我忽略了这个场所,也忽略了那些光顾这里的男人。 长者来得很早,这点出乎意料。我抑制不住一阵惊喜。长者是冲我来的,气色 看起来比昨天更好。 “我们去包间。”他说。 这个包间是最豪华的,墙角边放着一台大屏幕彩电,中央放着一个高级玻璃茶 几,占空间二分之一的地方是一排高档皮沙发,可以一眼看出它的价值不菲。 服务员送上饮料,丢给我一个诡谲的笑,飘然而去。 宁静。这宁静属于我们,心跳的声音、稍急的呼吸侧耳可闻。 “坐。”他说。 长者已斜躺在沙发上,我心领神会,索性把半个身子依入其怀。真像父亲与女 儿的拥偎,这想法似乎有些荒谬,但很真实。 “咱们聊聊。”他说。 “好的。” “家在哪儿?” “东北。” “姊妹几个?” “就我一人。” “噢……有点孤独,对吧?” “不,惯了。” “父母好吗?” “母亲不在了,父亲有残疾――是他把我养大的,他很疼我。” “你父亲不容易。”长者的语气有几分沉重。 我很感动。 “家里条件不太好吧?” “是的。” “你该是个懂事的孩子。” “逼上梁山。”我说。 事后我想,涉足此道有客观因素,也有主观原因,我是个比较开放的女孩。性 格如此。当然,我跟晓洁不同。“利用男人,服务自己。”这是她的自觉。她看破 红尘了,很超然,权作游戏。“发展市场经济嘛,无非是猫捉老鼠,再说,只要能 创造价值,管他呢!”这是她开导我的话。 “青春有几何?” 长者忽然喃喃而语,神色有些严峻。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神里有些什么一闪而 逝。 “没错,豆蔻梢头二月初,明朝秋风凋黄花。”我说。 长者刮目相视: “谈吐不俗嘛。什么文化?” “大四在读。” “是吗?!”他直起身来,盯着我。 “不像吗?”我莞尔一笑。 “这的确有些意外。”他也笑了,这笑里有许多欣赏的成分,好像我一下子从 “小姐”变成了“公主”。 “没想到是吧?”我叹口气,“哎,天涯沦落,奈何?” 好像有句潜台词:“幸在他乡遇知音。”长者是我的知音吗?我宁愿他是,而 不愿作其他的联想。他跟别人不同。这想法很固执,统摄了我。也许我骨子里就喜 欢长者,有种可资依靠的感觉。 “我会照顾你。”长者沉默一下,说。诚恳可鉴。 我想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 我环住了他的脖子,几乎是无意识的冲动。 长者显然激动起来,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探进了我的衣领,轻轻揉搓着。我 感到燥热,像被烧着、烫着,那感觉陌生、奇异而美妙。我闭上眼,听任他抚摸。 我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但我不愿多想。他的唇含住了我的唇,我体会到他口 腔中一股清凉的甜味。我被融化了,听得见心中流泉的叮咚之音。 末了,他的手放在我的腿上,徐徐滑向那个最敏感的部位,而后收了回去。 “我们去另外一个地方。”长老说,帮我整理零乱的衣襟。 我觉得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也无意抗拒。 长者向领班交待了几句,便带我走出歌厅。一辆豪华小车在外面。我第一次坐 小车,而且是高级的,很兴奋,很舒服。车在一所堂皇的大酒店前停下,司机也不 说什么,顾自走了进去。不久,他匆匆下来,告诉我们: “205 房间。” 这是个少言寡语的司机。我想。后来我才明白,他们的默契无须太多的语言表 达。心照不宣,就这样。 接下来的事情不言而喻。只是长者体魄强健,他的身板显然没有他的年龄走得 快,而我父亲恰恰相反。 我结束了自己的少女生涯,在天旋地转之中,浑然不知所如。 “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长者平静地抽着烟,说。 我想我是属于他了。 “不要跟第二个男人。”他又说。 “放心,为你守节。” “这个房间往后就留给你了,什么也别管,你只管住。” “太好了,谢谢!” 我吻了他一下,挺重。宿舍太挤、太吵,而且不方便,这下正中下怀。 “我是不是还不算老?”长者双目灼灼。 “一点也不,你很年轻。”我说的是实话。 “是你焕发了我的青春。”长者意味深长。 “那你可要好好谢我。”我的语气有点嗲。 “没问题。” 午夜后长者才离去,留下5000元现金。他没让我送他,像躺在草地上沐浴阳光 的感觉,倦慵而舒展。 我捧着那叠钱,它的分量让我幸福。我想我发了。我又想到了父亲,除了性爱, 长者与我父亲有许多相似之处,只不过更轩昂些。 我打算过一段把钱寄回去,我幻想着父亲铲平债台后的轻松,这更让我幸福。 父亲该有另一种活法,哪怕挥金如土,是的,他值。 我睡着了。梦很长,阳光雪亮,我又看到了父亲的跛腿,还有那些嵌在骨头里 的弹片…… 我感到疼痛。 那些弹片本来不该属于父亲,或者不该都属于父亲。 那是一次战斗,在中国的南部。炮弹来了,父亲机警地推开了那个人,然后就 应声倒下。一个瞬间,造就英雄,也造就命运。 父亲成了英雄。 多年后,这个英雄已被淡忘了。 父亲说那时他是个班长,那个人是排长。他佩服排长,他说排长是拎着脑袋上 战场的,处处冲在前面,是条汉子。 父亲伤残回地方时,这条汉子为他落了两行泪。 我想排长的眼睛一定鲜红欲滴,像南国的红豆。 我崇拜英雄。这种心理几乎与生俱来。父亲为自己不能再与战友并肩作战感到 遗憾。而那个排长一定会化悲痛为力量,英姿飒爽地驰骋在以后的战场上。 漫长的日子里父亲常重复着一句话:为这样的人死了也值。直到他在的企业垮 台以后,仍不改初衷。我想换了我也会。 在父亲心中,排长才是真正的英雄。 人海茫茫,世事如烟,不知昔日的排长今在何处?也许很辉煌,也许像父亲一 样,也许已经捐躯沙场…… 父亲说他想排长。我想那些弹片与其说是金属的碎片,毋宁说是一种战友情结, 深入骨髓。 我像父亲一样,对那位排长充满渴慕。 我幻想有一天能见到那位排长。 第二天下午我躲在图书馆里给父亲写信。我说我找了份好工作,总算学有用武 之地。工作很专业,且行情看涨,收入可观。这样写可以避免父亲的猜忌。 如果让父亲知道真相,他会打断我的腿。他瘸,我坐轮椅。这个结局不难想象。 但父亲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他太信任女儿,他不知道我从来就没有走进过他 的英雄光环。母亲走进去了,心甘情愿,却在生下我不久便撒手人寰。我命硬。 也许冥冥中注定,我是个叛逆者,尽管我一直对英雄顶礼相待。 再攒些钱一并寄回,我写道,您先把债还了,剩下的钱好好善待自己,享受一 下生活。我的眼前浮现出了父亲嘴上的火泡,真实得逼人。父亲太苦,为我。我丢 下笔,落了好一阵泪。我觉得我必须承担一份责任,回报?补偿?尽孝?是,也不 是,我说不清。 快要毕业了,我得活动工作,最好留在这座大城市。我拭干泪,接着写下去, 钱我不愁,只看关系疏通得如何。不过您放心,我有把握。您不必再为我操劳了, 等我的好消息。谢谢您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养育之恩,爸爸! 我又落了一次泪。 走出校园,心中倒一下子轻松了。 只盼父亲收到我的信会有一个好心情。没准父亲会笑,我能感应得到。我坚信。 晓洁这蹄子贼一样跟着我,我竟毫无察觉。直到走进酒店的大厅,她才鬼里鬼 气地从身后扑上来,蒙住我的眼,害我吓了一跳。 “好呵,你跟踪我!” “怎么样,够不够特工水平?”她笑得机灵诡诈。 “老实交待,是何居心?” 晓洁挤挤眼: “来分享你钓的大鱼呀。” “那不成,他是我的专利。” 心里瞬间冒出一个念头:此公已“物”有所属,不可能慷慨相赠。意识到这一 点时,我知道在长者占有我的同时,我也有一种潜在的渴望:占有他。彼此的占有 意味着什么? 我爱上他了。我不得不承认。 “操,你惨了!”晓洁酷起脸。 “为什么?” “想做当代杜十娘啊?听我一句话,赶快洗脑,戴上面具,时犹未晚。” 我默然。 进了房间,晓洁大呼小叫: “哇,真是金屋藏娇呵!” 那样子恨不得多长两颗眼珠,一脸的溢彩流光。 “我怎么就没你这么好的福气?”她有些自怨自艾,这让我的自尊心小有满足。 “命。”我故意气她。 晓洁撇撇嘴: “前路未卜,别得意得太早。”接着话锋一转: “怎么样,作租赁妇人的滋味如何?” “什么租赁妇人!”我对晓洁的尖刻颇为不满,“两情相守,他待我很好。” “你惨了!”晓洁把这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不知是否出于嫉妒?),“没治 了!” 我看到她的目光里射出四个褐色的字:无可救药。 我摇摇头,未置可否。 其实晓洁来此并无他图,只想见见那位青睐我这个“雏”的老朽。她对男人怀 有天生的好奇心,就像进了动物园,狼虫虎豹都想见识一下。在她的亲密男伴中, 多有“骆驼”、“黄毛狼”、“公鹿”、“瘦熊”、“机灵猴”之类的雅号。 长者健步而至,气宇不凡。晓洁将他上上下下扫荡一番,翘手搭了他的肩。长 者处之泰然,目光落在我身上,让我如沐春风。 “这是我的朋友,晓洁。”我为他介绍。 “你好。”长者握了握晓洁的手,很有分寸。 晓洁狡黠地飞给我一个笑,看得出有几分嘉许,我说嘛,长者的风度足以征服 芳心,我的眼光也没那么差。 “行了,不当二位的灯泡了,拜拜。” 一个飞吻,晓洁款步而去,钉子似的鞋跟节奏有致地敲击地板,极是优雅。 我想晓洁倒也知趣。 长者目送晓洁出门,解颐一笑。 “怎么,有兴趣了?”我投石问路。 “你说呢?” 真够狡猾的。我看着他,目光锋利如剑: “男人的鬼心思,我怎么知道?” 长者的手轻轻地落在我的肩上,又是一笑: “太媚,太俗。” “真话还是假话?” “你说呢?” “我当然希望它不是假话……” “这是毫无疑问的,”他郑重其事,“其实男人并不喜欢轻佻的女人。” 我差点没说出“谢谢”,我能真切感受到他的话拨动我心弦的铮铮之音。我为 此感动而坦然。接下来呢?沉默。这是一种浸洇灵魂的宁静。我自觉地投入长者怀 里,小鸟依人,多少的梦境与遐想之中,这不仅是一种情景,更是一种境界。 我心醉神迷。 半小时之后,我们共进晚餐。酒店老总竟来作陪,这一点出乎意料。席间他与 长者耳语几番,虽细微如丝,却也依稀可闻。 “放心,绝对安全。” 仿佛一种承诺,长者颔首,二人碰杯,看得出碰出了许多情致。 我佯装不知。 离席后,跳舞,唱歌,很开心。长者面前,我已很随便,如情侣如夫妻。回到 房间,几番翻云覆雨,销魂得淋漓尽致。 我沉浸于斯,不想也不愿去想别的什么。 青春如蝶,飞得漫无边际。 长者去后,我的手里捧了一个沉甸甸的纸包,纸包里藏着一个天文数字:五万 元! 我几乎眩晕。 晓洁失踪了,这是一周后的事。 学校舆论大哗,教室、食堂、厕所、宿舍几乎全都在谈论这条爆炸新闻,猜测 种种,且玄秘日增,颇吊人的胃口。 这是个想象力丰富的时代。 唯我对此淡然一笑,也许,我是唯一的知情者。 晓洁跟一个大款跑了,她说那个大款风度翩翩,善解人意,对她爱得死去活来。 “这么说,你也想做杜十娘了?”我劝她。 “绝对不会。”她很肯定。那时她满脸飞霞,尤物般的可人。 “你可是拿了自己的矛刺了自己的盾。”我依旧不依不饶。 “换了你也无法抗拒,这次我真的认真了。”她说,接着得意地晃晃脑袋, “比你那个老头子强多了。本小姐如今时来运转,孔雀东南飞,嘻嘻!” 陶醉得春水荡漾。 无论怎样,晓洁是远走他乡了,跟一个我没见过的“白马大款”。我是个凡事 喜欢作美好想象的人,对晓洁唯有祝福。只是到手文凭不拿,也只有晓洁做得出, 我不会,绝对。 我给父亲汇了一笔款子,并信告一切都好。爸爸,你该享福了,女儿的福。我 想。 是的,是时候了。 一个月的时候稍纵即逝,尤其是那些让人留恋的时光,更是白驹过隙。与长者 早已超越了肉的关系,相信长者亦有此感受。长者目光中的温情十分真实,以致让 我觉得,那份真实是不容玷污的。 有几次我都忍不住想问长者,诸如名姓与家事之类,但每每欲言又止。长者不 说,我不问,这是“游戏”规则。 水到渠成,长者自会坦言相告。我相信。 应该说,我为我与长者做过许多幻想,瑰丽、浪漫而且动人。有时想得很经典, 像童话,像诗,让你不由不心向往之。 世上总有些事让人匪夷所思,超常、偶然、不合逻辑,因此,我的幻想也并非 全无可能。 我反复玩味着两个过去看来一直很俗的字:永恒。现在才明白,这两个字不仅 充满诱惑,而且高洁神圣。我对最初那个创造了这个词的人充满敬意。 但好梦难圆,这才是真理。现实总攥着铁拳,随时都会打碎你的虚妄。 后来我想我太天真了,可归结于此让我自惭。其实天真何尝不是虚妄的代名词 呢?一种自找台阶的掩饰而已。 女人走进我的房间是在一个下午,那时我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看书。门被敲响 了,我想是长者。结果我错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岁月的风尘并未 吞噬她的风韵。我以为她找错人了,但她说没错,找的就是你。 女人盯着我,神色温和,这让我消除了紧张。然而我刚一坐下,她便猛地揪住 了我的头发,那种撕裂般的剧痛使我叫出了声。接踵而至的是四个耳光,噼噼啪啪, 炸出了满天金星。 “婊子!” 我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这时,长者来了。 我求助地看着他,泪水哗一下夺眶而出。 “你来得正好。”女人向长者说。 长者呆若木鸡。 “过来,看着我。”女人的口气是命令式的。 长者趋步上前,垂下头,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不,像一个罪人。 “无耻!”女人说。 “下流!”女人说。 “咱们离婚!”女人说。 扑通一声,长者跪下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不好,”长者已经涕泪满面,“不要为一个贱女子破坏了咱们夫妻几十 年的感情,原谅我。” 女人缓缓俯下身,捧住了长者的下巴,哽咽道: “也是我不好,不,都怪我,都怪我!这些年,我只顾工作,陪你太少了……” 女人的肩膀抽动起来,泪雨纷飞。 长者也泪流满面。 后来,长者站起身,扶着女人悄然而去,竟没有看我一眼,哪怕是用眼角的余 光! 我一下明白了,在他眼中,我只不过是一个玩物,一个贱货。也许一开始我就 错了,把一宗赤裸裸的交易美化入诗,何异于痴人说梦? 我扑进卫生间,发狠地用凉水洗脸。泪洗去了,但洗不去一种弥漫身心的痛楚。 末了,我对着壁镜,看一个长发蓬乱的女孩,那两片苍白的面颊上,血红的指印赫 然在目…… 我累了,累极了。俯在床上,哭了睡,醒了哭,直到第二天下午。世界已经混 沌一团。 一切都该结束了。我想,到画句号的时候了。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阿Q ,他临 终没有把那个圈画圆,而我呢?同样,因为那个句号是残缺的。 但长者又来了,蹑手蹑脚,意犹未尽。我怔怔地,对着他毫无反应。 “她是我的靠山……” “我还不想退休,我还想再为国家做点贡献……” 这是他的解释,于我则全无意义。 “回你老婆身边吧。”我说,虚弱而喑哑。 他拿出一万元钱,递给我。 “不做买卖,受之有愧。”我拒绝。 “留着……以后用。”他有些吞吐。 我们沉默了好久。长者似乎没有离去的意思。终于,他鼓了鼓勇气: “咱们……能不能……最后……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 我听之任之。 这是交易。他买,我卖。 事毕,他凝视着我,有些忧怨,有些依恋,有些无奈,还有些别的什么。然后, 他起身离去。 死寂。 服务员来了,脸色冷峻: “小姐,房租到期了,要不要续住?” 我惨然一笑,摇摇头。草草梳洗一下,卷铺盖走人。 我已欲哭无泪。 父亲的信使我颇感意外。换言之,这封信使我在无尽的颓靡中,获得了一种救 赎。我感谢父亲,只有父爱才是永恒的。 父亲的语气显得喜出望外。我打听到老排长的下落了,他说,昨天一个老战友 找到了我,费尽周折。他告诉我,老排长就在你上学的那个城市,他已经作了军区 的首长! 我也喜出望外。是的,没理由不这样。 父亲说他近日要来,带我去见首长,顺便也谈谈我的就业问题。真是太好了! 他最后说。我能体会到他的心情。通红的脸和灼人的目光,在此刻,塑造了父亲也 升华了父亲。 父亲的梦要圆了。 我的梦会圆吗? …… 现在,父亲真实地站在了我的面前,两腮凹陷下去,而满头浓发却过早地进入 了冬季,枯干,灰白。只是目光却像流火的夏季,生命的光芒已臻极致。 “你瘦了。”父亲说。 我鼻子发涩: “爸爸,我很好。可你……” 我说不下去。 父亲一笑: “好了,不说这些。咱们去见老排长。” 他跛着腿,频率很快。他恨不能一步来到老排长跟前,我知道。这一步将跨越 二十年。 我叫了的士。父亲有些犹豫: “坐公共汽车就行,不要浪费。” “我有钱。” 我感到“钱”字在我心上狠狠地刺了一下。 军区大院肃穆威严,让人有几分忐忑。……终于进入了首长的办公室。父亲在 前,我随后。 “老排长!”父亲的呼唤里有了哭音。 “老战友!”对方的回应也充满深情。 他们紧紧拥抱。这样的镜头曾在影视画面中多次出现,今天却真真切切,震撼 人心。 首长转过脸来,开始打量我。 我也端详首长。 我呆了。 他也呆了。 但首长很快意识过来,从容自若,落落大方。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想逃,想哭, 想叫,这些欲望交织在一起,使我茫然无措。 我终于想到了父亲的存在,只能演一场戏,别无选择。 父亲的话题很快切入了当年,激昂慷慨。对他而言,他的生命一直留在过去的 岁月里,那是他的永恒,永不磨灭。 我黯然坐着,闭着眼。视野里一片暗红。老战友的重逢,英雄的团聚,于今却 别具意味。父亲不知道,到死也不会知道,他的这位老战友,也是女儿的“老战友” 了…… 父亲谈到了那枚炮弹,那该是他的故事的高潮。“轰隆――”一声爆响,震耳 欲聋。父亲倒下了,老排长泪洒疆场……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都重新开始…… 我想逃避这种声音,彻头彻尾地逃避。那不是我所能承受的。但这隆隆之音却 在我的耳边延续,无休无止。后来,我终于明白,那其实并不是炮弹炸的巨响,而 是一种来自我心灵深处的坍塌声…… 我掏出手绢,拭干眼角,然后―― 我真想大笑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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