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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净耳 雪静 确切地说,这里原是一片菜地,一年四季色彩浓绿。王秀被人拐到这里以后, 就在菜地里打发日子。她种白菜、西红柿、黄瓜、茄子,成熟以后便有菜贩子贩走。 她落脚的这个地方没有一个人称赞她的菜好,但她种的菜贩子们就是喜欢要。跟她 一块种菜的是她的男人,也是她的看守。他几乎寸步不离王秀,要是王秀想停下活 计喝口水,男人就从一个水桶里拎出一只雪碧瓶,那是井里的凉水,男人说这比矿 泉水好喝。王秀就咕咚咕咚喝几口,喝完继续干活。一旦王秀想去厕所,男人左右 看看没人,就自己把上衣解下来,围一个弧度,王秀便蹲在他的弧度里解决问题。 如果王秀饿了,男人就打开从家里带来的饭菜,与王秀面对面坐下一块吃。男人边 吃边逗王秀,香吧?王秀要说香,男人就说香狗腚。王秀知道男人是个俗货,就尽 量避免与他说话,但现实她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的。 王秀有着深深的苦恼。 王秀原在南方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生活,那里有她的爸妈和姐妹。村里没有工 厂,王秀就跟一群年轻人到外省打工。她们一共出来四个姐妹,火车中途换车的时 候,王秀与她们走散了,然后王秀就被一个男人盯上了,男人说他是出来招工的, 他们那里的工厂一个月能拿一个整数,王秀看他手比划的数字是千元,心里就暗暗 动了一下,男人就这样把她带到了这个鬼地方,又跟这个叫棒棰的俗人成了家。 王秀不知道棒棰的真名叫啥,村里也没有人喊他的真名。王秀也不愿意看他, 他比王秀大了18岁,额上的皱纹就像地里的垄沟一样深。王秀乍来时又哭又闹,男 人就把她抱在怀里搂着,大白天也光着身,村里的男女就扒着窗子看景,一声一声 地喊棒棰,棒棰便越发把她搂得紧,王秀感到脸皮都被人扒光了。 王秀曾偷偷跑过,被棒棰抓回来,用铁链子拴在门框上,王秀便日夜拥着一盘 土炕,棒棰想啃就啃,想打就打。王秀知道这条路不通了,以后再也不敢跑,棒棰 这才把她放出屋,跟他到田里种菜。棒棰挖坑,王秀撒种;王秀育苗,棒棰浇水。 天长日久,王秀就适应了棒棰,只是夜里那野性的疯耍,让她无法忍受。她就在棒 棰疯过之后,躺在他的肚皮上说,你不能隔天疯一回吗?你天天这样疯耍,身子是 要吃不住的。棒棰说,这是男人的本事,吃不住还当什么男人。王秀再不敢多言, 她知道自己是很难说服棒棰的。日子就在白天种菜、晚上睡觉的悠闲中流走了,有 一天,王秀早晨起来忽然心里在翻个,口吐酸水,村里懂得行情的女人说,王秀怕 是有了。她们就让棒棰领王秀去镇卫生院检查,王秀回来时满脸是泪,她知道一旦 生下娃,她死活都是棒棰的鬼了。 棒棰从医院回来,把鸡窝里的一只母鸡杀了,放在锅里煮了半天,一锅香喷的 汤,他自己喝了两碗,然后就让王秀喝,王秀想到永远都是棒棰的人了,不认命也 得认命,就把锅里的汤喝去了大半。这一夜,棒棰疯到了点子上,他前前后后翻着 王秀,要把王秀肚里的娃看个究竟,王秀就一声又一声叫唤,她的叫声街坊四邻都 听见了,他们就在自己的家里骂棒棰不是个人,说媳妇肚里的娃都有了,折腾大了, 那娃是要丢命的。果然,王秀几天就屙了一堆血。棒棰看见了,搂着王秀哭了一夜, 仍是没停了疯耍,王秀的脸上就流起无边无际的眼泪,她想这辈子棒棰恐怕都是这 德性了。 王秀在家歇了几日,就跟棒棰下地种菜,天气已经冷了,种一季的菜能赚几个 零花钱。一天的活计下来,王秀累得腰酸背痛,饭都吃不下一口,棒棰却能吃能睡, 前半夜从不让王秀歇着,等他睡着了,王秀就捂在被子里哭,好像下辈子的黑暗都 摸到了。没过多久,王秀的嘴里又流了跟上次一模一样的酸水,她知道肚子里又有 娃了。她想立刻把这事告诉棒棰,可一想到棒棰夜里的疯耍,她的高兴劲就没了。 mpanel(1); 王秀有天中午在田里,还是把这事说给了棒棰。棒棰一喜,抱住王秀就要疯耍, 王秀拦住他说,这回说啥也不能耍了,再耍就又要娃的命了。棒棰想想,真听了王 秀一回,他躲进塑料大棚里,找个草垫就睡了一觉,中午的大棚,阳光温暖,这样 的温度适合各类蔬菜的生长,也适合各类小虫的生长,棒棰睡得正香,就有一条小 虫悄悄地爬进他的耳朵,一会儿,棒棰就痛得跳了起来。他用小拇指拚命往耳朵里 捅,任他怎么捅,小虫就是不听召唤,王秀见棒棰痛苦的样子,一时也想不出什么 办法,就在她跟棒棰一起着急的时候,她的手无意间碰到了头发上的卡子,王秀灵 机一动拽了下来,王秀握着卡子,就像握着一件战胜虫子的武器,她让棒棰躺在她 的怀里,棒棰老老实实听从着命令,王秀就抱着他的头、扯着他的耳朵掏挖起来, 棒棰从来也没有这么安静过,他耳朵里的虫子和王秀手里的掏耳勺,使他不得不有 这么安静的一个姿式,这姿式让王秀很是着迷,她想棒棰每天都有这样安静的姿式 她也就认了。不知过了多久,虫子终于被王秀掏出来了,棒棰打着哈欠说,真舒服 啊!这夜,棒棰也没疯耍,老老实实睡了一觉,那脸就像孩子一样安静。一旁的王 秀弄不明白棒棰何以这般老实,她想了半夜,终于想起小时候一到傍晚母亲就给她 掏耳朵,掏过之后,她一夜安睡,再不闹人。 王秀又想,这一招说不定也能治棒棰的疯耍吧。 这以后,王秀就用掏耳的办法试了棒棰几回,果然灵验。一年以后,王秀为棒 棰生了一个胖小子,下生就八斤重。棒棰有了儿子,过日子也踏实了。反正媳妇这 回是跑不了了,他就一心在地里种菜,有时王秀去看看,帮他干点杂活。想起儿子, 又赶快跑回家喂奶。棒棰干完活回来,还是要在炕上疯耍。王秀发现,棒棰只要一 疯耍,她的奶水就不旺了。王秀就把这事讲给棒棰听,棒棰说,你占我这个窝,总 要屙些屎吧?至于娃嘛,饿不着就行了,吃那么胖,还得减肥呢。王秀一听,心就 气了。可她又改变不了棒棰,她只好每天晚上睡觉前把那只掏耳勺放在枕边,看棒 棰脱光了衣服,她就把他的一只耳朵拽住,棒棰乱动,她便迅速将掏耳勺伸进那深 深的命门里,棒棰再也不敢动了,唯有这个时候,王秀才能显示自己的威风。一会 儿,王秀就听到了他酣睡的呼噜声。天长日久,王秀真练就了掏耳的本领,这本领 有天被棒棰说出去了,王秀就成了村里的人物。先是女人们来找她,来时不说明目 的,像是来逗孩子玩,手里带一只苹果、几粒红枣、一把瓜籽,彼此聊热乎了,女 人就喊王秀一声姐或嫂子,求王秀给自己掏掏耳屎,王秀不好拒绝,只好依了人家。 没过几天,王秀几乎都给村里女人的耳朵掏了一遍,她的家里较之从前也着实热闹 了几分。后来,村里的男人也来找王秀,王秀大都不理睬。掏耳这动作是要盘腿坐 在炕上,被掏的人脑袋要仰躺在她的膝盖上,如果是个女人,王秀还不太在意,是 个男人,她就觉得这姿式别扭了,她会不知不觉把自己身上的奶味、汗味、腥味传 递给男人,男人是见着骚味就要扑的。王秀害怕惹是生非。于是,棒棰就把村里的 老少爷们都得罪了,要是棒棰地里有活想求谁帮个忙,男人们都躲得远远的,看他 的热闹。棒棰眼看着城里运菜的车就要走了,便央求说,甩了这两麻袋菜,我这一 季就白干了,我给你们钱还不行吗?一旁的男人们都说,我们不要钱,要舒服。棒 棰说,那你们说,咋个舒服?男人们说,要你老婆给我们也掏掏耳朵。棒棰知道老 婆是拒绝给男人掏耳朵的,但他想了想,还是咬牙同意了,掏耳朵算啥?又不是掏 洞。他冲着男人们嚷,男人们一哄而上,三下两下就把他的菜装到车上。然后他们 就排着队到棒棰家掏耳朵。王秀一见这场面,心就慌了。她给他们掏耳朵可以,他 们的老婆找上门来咋办?她就私下跟棒棰商量,让棒棰挨门挨户去通知,棒棰便一 家一家地敲门说,你们当家的让王秀掏耳了啊,他帮我家干活,是我报答他的。女 人们脸上的表情虽不好看,可也不敢多说,这个村里的女人大多都怕男人。 男人们躺在王秀的膝盖上,也就等于躺在了她的怀里,他们浮想联翩,体味着 王秀跟自己屋里的女人不一样的味道,这味道是陌生的,因为陌生,便显得新鲜而 诱人。他们看王秀的脚,那脚纤长秀气,就像古装戏里女人的纤足;他们再看王秀 的手,她的手指犹如葱白,就连手指肚都是水灵的。他们的心态有点不平衡了,在 他们眼里,棒棰是村里最差的男人,却买了个最水灵的女人,而他们屋里的女人虽 也是买的,却个个比不得王秀。于是他们的胆子大起来,悄悄地摸王秀的手或脚。 逢到这样的场合,王秀就有数地将他们命门里的掏耳勺用劲地转动几下,男人们的 动作立刻停止了。掏完两耳,男人们舒服地回到家,总要把王秀在他们耳朵上的动 作回忆几遍,尽管他们没能在王秀那里纵情,但耳朵上的温情却是缠绕不去。女人 们问起来,男人就把王秀的动作学个一二,末了神秘地添上一句,看人家那女人, 真让人心里舒服。女人就不服气地说,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个掏耳屎嘛。于是她 们也买了掏耳勺给男人掏耳,男人被迫让自己的女人掏了一次,又痛又不舒服,没 过几天耳朵就肿了起来。男人便又打又骂自己屋里的女人。这样,王秀的掏耳竟成 了一门技术。村里的女人虽然暗里嫉妒王秀,但又不得不服人家的功夫,让她们放 心的是,王秀只掏耳,不干其它。 忽然有一天,城里来了一拨人,说是要把村里的这片菜地变成公路。他们说干 就干,每家的菜地大致折了点钱,就被铲土机给铲平了。 棒棰用卖菜的钱买了一辆拖拉机,他到附近的窑场给人运砖,收入不比种菜低。 没过多久,公路就正式建成了。又没过多久,村里许多人家都在公路两侧搭建了简 易棚。里面有酒有烟,还有一些平时用得着的小摆货,来来往往的司机经常在这里 停下来,喝一杯水、买一包香烟。后来,村里有一些有经济实力的人家又开起了小 餐馆,饭菜经济实惠,很适合过路司机的口味。公路两侧就经常有车辆停下来,村 里年轻的女人们便都到这个地方做生意来了。 王秀仍是在家里带孩子,给棒棰烧饭,村里人都到公路边做生意去了,她的门 庭自然冷落了不少,孩子睡着的时候,她就想起了母亲,一晃她已经出来两年了, 自己是死是活家里人带个影子也不知啊。她就把要回家看看的想法告诉了棒棰,棒 棰一惊,以为王秀要跑,便几天没敢出车。王秀说,我还能往哪里跑呢,我跟你连 娃都生了,我跑到哪里也是娃的妈,打断骨头都连着筋啊。棒棰一听也对,就打点 行装,送娘俩上火车。王秀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回到家,一家人顿时泣作一团。她 和母亲叙了两夜,这两夜眼睛都没眨。到了第三夜,母亲困得眼睛睁不开了,王秀 忽然想起了掏耳朵的事,她就把自己怎样给棒棰掏耳朵、棒棰掏耳朵的时候怎样安 静、全村的男人怎样找她掏耳朵的事都跟母亲讲了,母亲听罢精神头就来了,她从 床上爬起来,从一堆破破烂烂的旧家具里找出一个箩筐,那里塞了一把大大小小造 型不一的掏耳勺,母亲摊在王秀面前说,这都是妈年轻时候用过的,早年妈掏耳的 技术前后几个村的人都竖大拇指。王秀用手摸着这些掏耳勺,有红木的、铁的、铝 的、铜的、银的,最后还有一只金的,母亲说这是她用自己的一副金耳环打成的, 是家里人的专用品。王秀就把金的掏耳勺留给了母亲,其余的都带走了。 王秀按时回来了,棒棰心里自然十分高兴。他拖拉机开得更起劲了,每天天不 亮就走,天黑才归。王秀就在这无聊的日子里,抱着孩子到公路边转悠。眼看着村 里人发财,便暗自揣摸让掏耳勺也派上用场,大钱赚不着,小钱赚几个也是好的。 她就在这个屋里走走,那个屋里转转。一天,有个吃饭的司机饱了肚子想睡上一觉, 姑娘们总算找到了赚钱的机会,便一哄而上,司机说我可不要荤的,我耳朵痒痒掏 一掏就行了。姑娘们立刻笑说,这回你算找对地方了,我们这真有一位会掏耳朵的。 她们就去喊王秀,王秀把孩子交给别人,便跑来给司机掏耳朵,她坐在那盘放热的 土炕上,将袋子里的掏耳勺一一摊开,对司机说,师傅你要用哪一种?司机看了看 那些掏耳勺,敢情还真专业呢,光家伙就一大堆。王秀说,是不是专业那要掏完了 以后再说。说罢王秀就让司机躺在她的膝盖上,一股男人的气味立刻包围了她,这 是汗味汽油味的混合,这股味蛮横地冲呛着她的鼻子,她忽然想男人的气味都这么 呛鼻子,女人的气味更没有什么好闻的了。下次一定搞搞自己的卫生,给人一个好 的感觉。这时,男人的脸已经贴在王秀的膝盖上了,王秀让他转左脸,他就把左脸 转了过来,王秀说,师傅到底用哪一种掏耳勺,司机说哪一种舒服就用哪一种吧。 王秀就拣了那只红木的,刚回来时她曾用这红木的掏耳勺给棒棰掏过,棒棰直嚷舒 服。现在,她在公路边借着别人的地点做第一笔生意,她一定让客人称心。红木掏 耳勺在王秀有分寸的掌握下慢慢旋转,它就像一茎草叶搔得司机痒痒的,内心热热 的。等王秀将那一堆褐黄的耳屎拿给司机看时,司机用手抖抖耳朵说,好舒服好舒 服,说着就扔给了王秀两块钱,王秀揣在口袋里,就抱着孩子回家去了。她在回家 的路上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想到自己靠掏耳挣到的钱,她高兴得忽然唱起歌来, 这是家乡古老的民歌,她唱着,旁若无人地唱着,她对生活似乎有了新的设计,完 全是她自己的设计。快到村口时,有一推车的老汉正在卖杂货,王秀就给孩子买了 一只汽球,汽球擎在一支茎秆上,又圆又大,孩子咯咯笑着。王秀想这是多么充实 的日子啊! 这以后,王秀天天抱孩子到公路边的小店去,她去那里等生意,等掏耳朵的生 意。每次出发前,她都将自己的卫生打扫一遍,手指洗干净,下身洗干净,两只脚 洗干净,她想只要她坐在那里,就会发出喷香的气息,有了这样的气息,男人们再 躺在她膝盖上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不会恐慌了。她甚至准备了小瓶装的六神花露水, 假如遇到城里来的司机,人家又分外地讲究,她的身上势必要有一点花露水味,这 样人家才不会从心里感到她脏。 王秀掏耳朵没有固定的地点,只好在几家小店里转悠。她用的是人家的地盘、 人家的炕头,赚点钱便要给人家留一些散碎的银两。天气越来越寒冷了,过路歇息 的司机也就越来越多,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到这里找女人,过一夜露水夫妻的生活。 也有不找女人的,吃过饭干坐一会儿,又觉得不过瘾,便找王秀掏耳。王秀在这帮 司机中已经小有名气,有人甚至说掏耳比睡觉还舒服呢。掏耳干净,睡觉不干净, 这年头艾滋病这么多,难免沾上。王秀的生意就日渐好起来,到后来司机们只要在 这里歇脚,个个都要王秀掏耳。王秀要价不高,一般只收3 元,用银掏耳勺的4 元, 用红木掏耳勺的5 元。凡是用红木掏耳勺的司机,王秀都要事先躲出去往身上洒点 花露水,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有派头的男人,生意是靠天长日久的信誉做的, 王秀一定要在自己的客户面前显得体面。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几家房东就不愿意 了,他们发现一些司机来这里的目的纯粹是找王秀掏耳,他们再也不屑柜台里的香 烟和饮料,再也不热衷这里的姑娘,他们掏掏耳朵就走,扔给王秀的是钱,扔给他 们的是失望。 他们就去找棒棰,让棒棰管管他的女人,喧宾夺主抢他们的生意。棒棰再不让 王秀出去掏耳,但他发现他已经管不住王秀了,王秀理直气壮跟棒棰说,我是靠我 的手艺吃饭啊,我一不丢人二不偷人,你难道愿意让我像路边的女人一样用屁股挣 饭吗?棒棰再也没话好说了,他每天看着王秀出去,回来装了一口袋零钱。后来, 王秀没地方可去了,棒棰就给她做了一只木椅,木椅带靠背,客人可以躺在上面, 再不用将头枕在王秀的膝盖上了。 又过了一年,王秀也在路边盖了一间小房子,砖瓦石料全是棒棰运来的,小房 子不大,却比一般人家干净。明亮的窗玻璃上写着醒目的红字:专业掏耳,每客三 元。房子里又新来了一个女孩,据说是王秀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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