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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青春小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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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青春小鸟 周民军 1 他叫钱程,是我十二年前的学生。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上课。他在教室门 口探了一下脑袋。我以为是学生的家长。走出门外,他在廊道的转弯处等我,冲着 我神秘兮兮地微笑,很亲热,带着心照不宣的味道。 我这人致命的弱点是记性差,记不住人。碰见有人意味深长地冲着我微笑,总 使我难堪,只能回以尴尬的一笑,然后匆匆擦肩而过。事后我总觉得躲躲闪闪,似 乎欠了人家什么似的。有时我贸然驻足,与人家聊上一两句,可马上露了马脚,不 是搞错人家的职业,就是把往事张冠李戴,弄得彼此狼狈。所以很多场合,与不知 姓名的旧相识碰面,我基本上都得保持沉默,脸上尽量展示出礼节性的微笑。尽管 这样,好几次我听到有人说我清高,说我摆臭架子。这些话令我寒心,也委屈极了, 因为骨子里我是个善良随和的人,最怕在人际关系上出现龃龉,怕被人误解和揶揄。 我十分注重社会上的口碑,尽管我的记忆世界是一团的糟。 所以当钱程对我微笑时,我拼命搜寻记忆:瘦削的脸,长鼻子,微翘的嘴唇… …我觉得似曾相识,似乎是我很久以前的学生,但我无法寻到打开记忆之门的密码, 想不起他叫什么,我和他之间发生过哪些事。我觉得我就像是一只衰老的蜘蛛在一 张尘封的蛛网中动弹不得。我只得遮遮掩掩,闪烁其词,避实就虚,尽量让对方多 说。 我请他到办公室坐一会儿。他说,王老师,我给您看张照片。他递给我一张照 片。照片上一群孩子,脸上都漾着傻乎乎的微笑。前排蹲着女生,第二排站着的大 都也是女生,后两排是男生,都站在长凳上。边上站着的是多年以前的我,戴着黑 边眼镜,穿着陈旧而且寒酸,身材颀长,眉宇间蕴着些为师者的矜持和忧愁,比如 今倒显得清秀得多。看着照片,往事如烟,扑面而来,我约略有了些激动。我终于 寻到了照片上的他,站在后排,理着个奇异的发型,在一群土孩子中间显出一份幼 稚的时髦。我用手一指说,这就是你。 他满意地笑笑。王老师,对我印象很深吧?我心里发虚,却硬着头皮说,那当 然。我在照片上找到几张熟悉的脸,甚至还叫出了一两个名字。他在边上热切地作 着补充,还能说出他们现在在什么单位,住在什么地方。 有了这样一段铺垫,我就不在乎我的健忘了。我指着几张陌生的脸,毫不掩饰 地问他:这是谁,我印象不深了。他随着我的手指,一一作着介绍,连他们的绰号 也端了出来。这是卞根余,我们叫他“老棉絮”……这是张静,是班级的文艺委员, 外号“百灵”……他是郝伟,有名的调皮大王,经常跟外语老师作对,你不会没印 象吧?他说。我记起来了,郝伟,从东北转来的一名学生,桀傲不驯,三天两头闯 祸,与外语老师关系紧张,有一次差点在课堂上跟外语老师打起架来。我问他郝伟 近况如何。他说,这小子靠着老子的福,在外面开了一家舞厅,前不久玩摩托车, 不知怎么的车子突然爆炸,浑身烧伤,一脸的红痂疙瘩,样子挺怕人的。是吗,真 没想到,水火无情啊!我说。 这时,他凑上来,用手指着前排蹲着的一位女生说,您还记得她吗?其实我已 经注意到了这个女孩,圆圆的脸盘,大眼睛,富有肉感的鼻子,两个酒窝清晰动人, 桔瓤似的嘴唇润泽多汁。我说当然记得,她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她的作文我经常 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宣读,她叫……哎呀,就在嘴边,可一下子叫不上来。 mpanel(1); 他兴奋的眼神闪过一丝失望。王老师,您的高徒呀,她叫苏月。我一拍脑门叫 起来,对对对,苏月,我记得她是戴眼镜的,照片上怎么没戴呢?这时,钱程竟然 有些腼腆,他说,拍毕业照那天上体育课,陶瑞军拿着篮球故意撞了她一下,眼镜 掉在水泥地上,镜片没碎,可架子断了,还是我用橡皮胶帮她粘好的,拍照就不能 戴了。好在她眼睛大,照片上看不出她是近视眼。王老师,她手上不是拿着眼镜吗? 我仔细一看,苏月的右手的确握着眼镜,搁在膝上,只是左手搭在上面,不容 易发现。现在看来,她的目光是有些迷离,幽邃地望着我和钱程,像一匹富有灵性 的猫儿倾听着我们对她的回忆。 2 她刚从医科大学毕业,最近才分配到一家医院的三产――天梦房地产开发公司 做职员。我今天来,也是她的意思。我们打算搞一次老同学聚会。她让我先来征求 一下您的意见。钱程亲昵地望着我,使我有点受宠若惊。十几年前的学生,竟然还 惦念着他们的老师和同学,这在日益讲究实际的今天,显得有点诗意和浪漫。我有 些激动地说,好啊,没问题,大家聚一聚,这是很有意思的。 钱程说由他负责去通知和召集,那些同学的联系地址他基本都有。我只要到时 参加,一齐叙叙旧。我说没问题。我一定参加。然后我和钱程商定了时间和地点, 拟定了请柬的措辞。 钱程将那张照片放回皮夹,准备告辞。这时,他似乎不经意地乜了我一眼,轻 声问道,王老师,您还记得十二年前我和苏月之间发生的事吗?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什么事?钱程脸上有些发讪。当时我给苏月写了一 封信,信被人窃取后送到您手里,您好几次找我和苏月谈心,劝我们不要过早恋爱, 我苦闷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和苏月疏远了。我故作镇静,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 着说有这事,你不怪王老师吧?他说您没做错,是我当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现 在想想当时挺傻的……那时校园里闹得沸沸扬扬,我和苏月成了新闻人物…… 钱程告辞以后,我才意识到那天我还没有记起他的姓名,可我的脑海中逐渐浮 现出一个少年的模样:瘦削、长鼻、翘唇,郁郁寡欢,背着书包站在我的办公桌前。 对,就是他。但我一时想不起,十二年前他给苏月的那封信究竟写了些什么话,我 又是如何劝导他的。就连他的姓名,也是几天以后在苏月打给我的电话中得知的。 我真不明白,我的记性怎么会如此的孱弱,就像一片病入膏肓的土地,播下的种子 就是不能生根发芽,我的记忆世界水土流失严重…… 3 苏月是在晚上八点左右打来电话的。她的声音甜脆,鼻音略重,与十二年前没 有太大变化。此时的苏月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才算比较完整了。一个人的声音其实最 经得住时间的磨砺,也最能唤醒大脑中沉睡的细胞。当然,它也最虚缈,在人的记 忆中最难储存和回想。现在,苏月的声音在我耳边流淌,音容笑貌汇成了一个生动 的整体,在我的记忆中呼之欲出。 苏月在电话中询问钱程是否已经来过。我说他来过了,我差点认不出他。然后 我把关于同学聚会的事跟她说了一下。我说这是你的主意吧?她说是的,这也是钱 程的主意。我说你们两个倒挺合拍的。她在电话里笑了几声,然后说,钱程告诉过 您他现在在做什么吗?我说没有。他养鸟,现在就是养鸟,养了卖掉,在小学读书 时他就有养鸟的爱好。您还记得吗,当时他上学,身后总跟着一只小鸟,有时还躲 到他的肩膀上呢。上课了,他就让那鸟儿躲到教室窗外的一棵树上,下课后又飞到 他的肩上或手掌上。当时可把我们羡慕死了。 我说好像有这么回事,有一回我在上课,突然有只小鸟从窗外飞进来,在教室 里东冲西撞,搅得教室里像一锅煮开了的粥,大家大呼小叫的,课也没法上,最后 还是钱程吹一声口哨,那鸟儿落到他的掌心,然后由他放出窗外。我记得没错吧? 那鸟儿就是钱程养的吧,当时我却没想到这点。 没错,就是他养的鸟,苏月说。现在他养了许多鸟,种类很多,有观赏的,也 有菜鸟。听他说有几只鸟在市面上挺值钱的呢! 是吗,他没跟我说起过,您怎么这样熟悉他的情况呢? 我最近见过他几次。其实我们十多年没联系了,一个多月前才碰巧遇上。他还 是那样,不务正业,随心所欲的。不过活得是挺潇洒的。 你好像很欣赏他嘛。我说,苏月,十二年前王老师干涉了你们俩的感情。你是 不是责怪王老师呢? 苏月在电话里沉吟片刻。她说王老师,说实话,当初挺恨你的。我记得很清楚, 您当时找我谈话,铁板着脸,眼睛里闪着鹰一样的凶光,令我不寒而栗。你当时说 了这么一句话:“女孩子要懂得自重,别作贱自己。”我当时很难过,也很委屈, 我哪里不自重啦,我一直是个心气很高的女孩,我怎么会作贱自己呢?当时我真想 与你辩解,可嗓子眼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那天,我回到家,钻进被窝痛哭一 场…… 我说,我真的说过那样的话? 那时,您就是这样说的,我怎么会忘记呢?过了几天,我冷静地想了想,觉得 您也是出于对我的关爱……后来您也没有作过多的追究,一如既往地信任我,器重 我,让我重新找到了光亮的出口……这些事好像就在眼前……十二年了,我总也忘 不了,每次回想起来我都有种激动。不过,更多的是遗憾,我们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了。 我不禁也感慨起来。我说苏月,当年你可是我的得意门生啊,你的文章多愁善 感,与众不同,总让老师和同学感受到你心灵的跳动。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你是 我十二年里教过的学生中最有资质和才情的。你和钱程的事我很抱歉。但愿你们能 理解老师的苦衷。 苏月说王老师,我不怪您。有时我想,如果没有您当时的开导和劝阻,我可能 考不上大学,只可惜了钱程,他当初不该那样消沉,放任自流。好在他现在混得也 不错。 在钱程来访的那天,我其实就心存了一份猜测,现在就更加强烈了。我终于忍 不住说,苏月,恕老师冒昧,目前你和钱程之间想维持一种怎样的关系呢?要说心 里话! 苏月在电话里又笑了起来,音质如同单簧管一般,明朗而婉转。她说,这我也 说不清楚,顺其自然吧,走一步看一步,反正一个人不能被感情所累,活得开心是 最重要的。 这时,我才觉得苏月已经不是十二年前的苏月了。搁下电话,我深思良久。我 想不起来,十二年前钱程和苏月的关系发展到何种程度,也很后悔没有保存钱程写 给苏月的那封信,但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十二年后,我对钱程和苏月的感情关 系已没有资格去管束了。我最多只能是个旁观者,或是个见证人。 4 与同学聚会的前两天,钱程又到我办公室来了一次。他带来了一大箱炒货和水 果,以备聚会用。然后他拉我到“旺旺”火锅城吃火锅。话题还是从他养鸟的事儿 开始。 我在读小学的时候就喜欢养鸟。他说,那时我上学放学都有鸟儿在头顶上跟着, 我只要一拍手,它们就会落到我的手掌上,一吹唿哨,它们就落到我的肩上。这些 鸟都是窝雏,是我从村子的老榆树上的鸟窝里掏来的。它们是还没有离巢的雏鸟, 经过人工喂育长大,容易适应环境,特别听话,与主人有感情。我记得当时养过一 只画眉鸟,黄褐色的羽毛,腹部是烟灰色的。白色的眼圈,向后延伸成一道优美的 眉纹。它的鸣叫尤其动听,悠扬婉转,缠绵不断,就像是一位青春偶像派的女歌手。 我是从窝雏养起,两个多月,那鸟就换了一身新的羽毛,体形也和成鸟完全一样。 在鸟的生长发育过程中,这叫做“齐毛”。画眉胆大,不怕人,它跟我到学校,就 栖在校园的那棵雪松上,有时还跟我一起进教室,教室里一片喧闹。上课铃声一响, 我就把它赶到窗外的一棵冬青树上。我那时总挨您的批评,说我上课思想不集中, 其实我是惦记着那只画眉呢。苏月特别喜欢这鸟,我就送给了她,还专门给她做了 一只腰鼓形的画眉笼。我记得苏月当时接过鸟笼时的眼神,淡青色的虹膜水光粼粼, 乌亮的眸子笑意盈盈,眼光一闪一闪的,就像有许多云雀从瞳仁里扑腾出来……这 种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真过瘾!如果苏月愿意接受,我当时真想把我那只最宠 爱的鹩哥也送给她。那可是只威风凛凛、灵性十足的鸟儿,浑身黑色,闪着金属的 光泽,是椋鸟科中的“大将军”,我已经教会它说“爷叔,饭吃过了吗?”但我想, 送女孩子还是送画眉、百灵、红嘴相思鸟这样的鸟儿比较合适,毛色漂亮,体态娇 小玲珑,叫声轻柔婉转,挺合小姑娘的口味。 我问钱程,“画眉”这一美称总有个来历吧? 钱程喝了口酒,用筷子指着我说,王老师,想考考我吧。读书我给您丢份儿, 可养鸟方面,你的学生可算是个行家里手。画眉鸟那一道细长的白眉的确漂亮,流 线形的,使这鸟儿多了一份妩媚。它的美名据说与中国的大美人西施有点关系。有 一次西施去溪边浣纱,有许多美丽的鸟儿围在她身边尽情地鸣唱。西施的情人范蠡 问西施这是什么鸟儿,西施浅浅一笑回答:“你看它们都有一双美丽的白眉,就像 用眉笔画上去似的,就叫它们为画眉吧。”于是,这美称一直流传至今。十二年前, 我送给苏月画眉时,就跟她讲了这个传说。苏月听完,用她的嫩手指轻轻划一下我 的双眉说:“把你的眉毛染染白,就跟鹞鹰差不多。”没想到,我也成了一只鸟, 一只又丑又凶的鸟。当时我又气又恼,张开双臂,来了个饿鹰扑食,揪住苏月朝她 的脸蛋“啄”去,急得她“喳喳”乱叫…… 钱程抬起惺忪的眼,端详着我说,王老师,您又要说这是少儿不宜了吧?十二 年前您曾这样对我说过。我一愣,马上挥挥手说,我不干预鸟类之间的事,可我不 明白,你们当时究竟亲热到怎样的程度? 王老师,说实话,我们当时的关系是很纯的,并不像你们所想的那样有什么出 轨的行为。有一次,苏月硬缠着要跟我一起去捕鸟。放学后,我就带她到山上的树 林里。我随身带了一张小挂网,把它悬挂在树丛的空隙间。这网不能张得太紧,否 则,入网的鸟儿就不能被网丝缠住。我和苏月就在附近隐蔽起来。她紧贴着我,就 像您以前说的什么“小鸟依人”,就那样儿,我用手搂住她的肩膀,闻着她身上散 发出的一股非常好闻的味道,跟我家自留地里种的芹菜是一个味儿。我们非常安静 地看守着小挂网那儿的动静。真的非常安静,好像我搂着的不是一个女孩子,而是 一棵芹菜。我也纳闷,当时我怎么会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放到现在,我是无论如 何也做不到的……终于有一只不走运的鸟儿飞入挂网,头部先撞入网眼,它越挣扎, 鸟翅和脚趾被网丝缠得越紧。这时,我马上跑过去把鸟儿从网上摘下来,以免惊动 其他的鸟儿。那是只黑枕黄鹂,全身金黄,从额头到枕部有一条宽阔的黑纹,很漂 亮。苏月惊喜地捧过鸟儿,不住地抚摸它,嘴里还念着“乖,别怕,别怕。”我对 她说玩够了就放了它吧。她惊讶地问为什么。我说这鸟儿很难喂养,性子刚烈,经 常抠食,甚至撞笼寻死。她说你不养我养,我一定能养活它。我当时只好笑笑,随 她去了。那天,我们一直呆到傍晚,网到了十几只鸟儿,苏月说要回去了。她捏住 我的手,眼中流淌出无限的温情。我忽然觉得有点激动……王老师,请您注意,我 说的是激动,而不是冲动――我攥住她的手,然后想抱住她,她往后一退,被什么 东西绊了一下,倒在草地上,我也顺势倒了下去,压在她的身上……王老师,您别 紧张,您听我说――我压在她的身上,她一动也不动,用眼睛盯住我,那眼神变得 如此冷静,像是望着一位陌生人。我问她为什么这样望着我。您猜她怎么说?她说, 你压疼我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王老师,您说我该怎么办? 我很尴尬,呷一口酒,脑海中呈现出一幅凝固的画面:一个男孩莫名其妙地压 着一个女孩,四周还粘贴着标本一般的许多鸟儿。我说,还能怎么办,赶快爬起来, 把那些鸟儿都放了。 钱程用指节一叩桌面说,您说着了,我当时就是马上爬起,把苏月从地上拉了 起来,拿着装着鸟的网兜下山去了。这是我与苏月彼此贴得最近的一次,也是我觉 得苏月离我最远的一次。您说得一点没错,我当时的确网住了苏月,可我又心甘情 愿地将她放了。我和苏月就像两只小鸟,很轻盈,很自由地从山林中飞了回去。隔 了一天,我才写了那封信,结果被人发现。这一切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们怎么都记得很清楚?我喃喃低语。 您说什么?钱程疑惑地望着我。 我摆摆手说,没什么,我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王老师,想问个不该问的问题,您是否还记得,那封信是谁交给您的呢?钱程 用鹰一样锐利的目光望着我,让我有些胆怯和羞愧。 我说我不记得了。尽管我的神情有些躲闪,可苍天作证,我真的把窃信的人给 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纤尘不留。 5 聚会那天晚上,我站在校门口迎接十二年前的学生。我对我的健忘深感羞愧。 面对一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我只能报之以空洞的笑。直到钱程开着摩托过来, 气氛才融洽得多。苏月就坐在后面,一袭黑色风衣,显得婀娜多姿。她一下车,就 朝我微笑,亲热地叫了声王老师。音色纯净,仍是明朗的婉转。 大家围坐在一起,谈起十二年前的往事,都带着试探性的虚幻语气。我感到是 随他们一起行走在一片松软潮湿的沼泽地里,每跨一步都显得小心翼翼。他们谈论 的事情就像林中小鸟,闪闪烁烁,捉摸不定。一旦捕捉到一个确定实在的话题,每 个人的脸上都会洋溢出近似幸福的微笑。他们的热情渐渐感染了我,使我抛下了许 多的顾虑。我的记忆也开始扑动翅膀,啁啾几声,与其他的小鸟应和起来。 钱程和苏月却保持着一份沉静。他们用眼睛凝视着每一个说话的人,或彼此对 视,脸上的表情矜持而暧昧。等聚会散了,我有意留下他俩帮我收拾收拾。 我说二位,王老师心中存了一个难解的疙瘩,十二年前我可能做了一件很愚蠢 的事,好像是我破坏了你们之间的美好感情。现在想想,我或许没有那种权利。 王老师,您别这么说,您完全有这样的资格。苏月捋着秀发,边说边瞥了一下 钱程。 钱程略作停顿,递一支烟给我。王老师,其实十二年前您并没有完全中止我和 苏月的感情,只不过使我们懂得了回避,一种有意的回避,让我们在回避中等待。 您不是教过我们一首古诗吗,有这么两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苏月现在不是飞回来了吗? 我笑着说,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有这份灵气,可能这句诗与鸟有关吧! 苏月嗔道,他呀就这么点本事,养鸟养得把我也当作了鸟…… 我对苏月说,只可惜我忘了当时的许多细节,找你们谈话后,还做了哪些傻事, 钱程写的那封信,它的内容我也不记得了,也不知怎么处理它的。更可悲的是,我 居然想不起当时把信交给我的是谁。 苏月说,这已经不很重要了。当时的情形我们也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我当时像 一个被抓了的小偷,被您教育了一番,然后又放了。 钱程说我觉得当时就像只山鸡,受了惊吓,赶紧隐蔽在草堆中,还把脑袋藏在 覆羽下面。 现在我只能说声对不起,我说,当时我可能很紧张,怕出什么事。想想也是的, 你们的老师当时还不知道恋爱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学生倒捷足先登了,能不急吗? 对了,中学毕业后你们各奔东西,断了联系,后来怎么又重逢了呢? 钱程说:这事可真巧。有一天我开了摩托,把网来的鸟儿送到市区的花鸟市场 去卖。市场里的鸟儿那天叫得特别欢,像是在举行狂欢节似的,叽叽喳喳,高低应 和,唱成一片,听得人都快心花怒放了。我在交货时,一只画眉鸟趁买主不慎,哧 溜一下飞走了,我赶紧跑出店门去追,结果就在门口撞上了苏月。当时我抬头一瞧, 心猛地停止了跳动,全身血液好像也停止了流动,一种很深很深的哀伤一下子从心 底泛滥起来。真的,我当时真的想哭泣,可我最终笑了出来,站在鸟店门口冲着苏 月傻傻地笑着,直到苏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轻轻“嗨”了一声,我才颤颤地叫道 :“苏月!” 6 等钱程和苏月离开学校,夜已经很深了。摩托声显得温柔而多情,弹性十足, 一路唱着,渐弱渐弱,最后终于融进了泱泱夜色之中。我站在校门口,望着摩托车 的红色尾灯,心中感慨万千。我觉得就在朦朦胧胧夜色中,有一只大鸟伸展一对长 长的翅膀,像披着一件乌亮的大氅,悄悄地滑翔在钱程和苏月的后面…… 在离开会议室之前,钱程与我作了一段简短的对话。苏月去了洗手间。钱程当 时的神情有些恍惚。这一点我记得特别清楚,就是那种灵魂从躯体中飞出去后的神 情,也像猫头鹰在打瞌睡。请原谅我又用鸟儿来作比喻,但我很庆幸,因为我从来 没有记得像现在这样清晰。 钱程说,王老师,我现在进退两难,心中万分的矛盾。我说怎么了? 王老师,我一直没告诉您,我已经……结婚了,老婆在一家合资厂做质量检验 员,儿子都快3 岁了。说完,他留意我的反应。我当时着实愣了一下,极其困惑地 望着他。 我知道您心里肯定在责怪我。我也是情出无奈啊!如果我没有与苏月重逢,我 的生活肯定依然风平浪静。可是我还是遇到了苏月,我控制不住自己,尽管我时刻 提醒自己,可我仍旧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这一步。 我说苏月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吗? 我想她大概不知道,我还没机会,也没有勇气告诉她这一切,我怕又会失去她。 王老师,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我点了一支烟,慎重地说,我想你应该把这一切都告诉苏月,不然,对她就很 不公平! 钱程点点头,仍显得忧心忡忡。我是想告诉她,他说,可我真的没有那份勇气。 要不,请您――向她说明……您是我们的老师,您告诉她也许更合乎情理。 我说这样合适吗?最好还是你亲自告诉她。 反正您已经做过一次评判官了,我求您就再做一次吧!这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我真的求您了。 我犹豫片刻说,好吧,我可以找个机会向苏月说明你的情况,至于苏月知道以 后作出怎样的抉择,我就爱莫能助了。 钱程有些激动,说了声谢谢。这时,苏月回到了会议室,我们就结束了谈话。 苏月仍然兴致勃勃,意犹未尽,可我已经隐隐感到一缕的忧伤。我尽量避开苏月的 视线,脸上硬撑着热情的微笑,送他俩一直出了校门。然后独自一人伫立在夜色中, 感觉到有一只翅膀乌亮的大鸟在半空中诡谲地盘旋,时隐时现…… 7 一年以后,我调离了原来的学校,通过朋友的朋友帮助,在一所职业学校担任 语文教师。一周三节语文课,工作量比原来轻松了许多,各方面的待遇却优厚得多。 教育与市场经济接轨,使职业学校变得吃香起来,规模越办越大,档次也不断提高。 不过半年,我所在的职校挂靠了某所大学,摇身一变,成了高等职业技术学校,所 有教师的工资和福利都提升了一级。我有时暗暗庆幸自己跳到了一只大米缸里。 有了时间,也有了金钱,人就想方设法找些乐子来填补空虚的生活。目前,我 最大的嗜好是养鸟,虽是刚刚入门,可充满了新鲜感。我知道了我国饲养的玩赏鸟 类总计100 种左右,其中多数是雀形目鸟类,其余是鹦形目、佛法僧目、隼形目和 鸽形目鸟类。我也晓得玩赏鸟分体态羽色华丽型、鸣唱型和技艺表演型三种类型。 我现在所养的翠鸟和牡丹鹦鹉是属于体态羽色华丽型鸟类,属于普通的笼养观赏鸟, 好养,不费很多心思。我也知道钱程以前谈起的鹩哥是属于技艺表演型鸟类,档次 比较高,原来只生活于我国云南南部、广西的西南部和海南岛等地,后经人工繁殖, 才传养到了江南一带。我想,钱程养的那只鹩哥肯定是人工繁殖的品种了,不是一 般的人所能养好的。我专门查了有关书籍,了解一下鹩哥的生活习性。书上说它的 鸣叫声富有优美的旋律,时高时低,而且善于模仿其他鸟的鸣叫和人的语言;雄鸟 发情时,活泼好动,鸣声增多,而雌鸟则抖动下垂的翅膀,发出响声,然后鸣叫着 追逐雄鸟,当情投意合后,就进行交配……虽然现在我喜欢上了养鸟,却还从未真 正见识过鹩哥,只是很可怜地在一些书籍上欣赏过它的插图。反正我很清楚它是一 种名贵的玩赏鸟,我是没有本事去养它的,也就死了这条心。 一年之前,也就在我调离原来学校的时候,曾想到钱程那里去识一下他养的鹩 哥,可由于某些原因而打消了这个念头。说穿了,其实是我有些胆怯,我不知该如 何在面对钱程的鸟儿们的同时,怎样来面对他和苏月之间的事。自从在那个夜晚和 他们分手,我再也没有与他们见面,只是几天以后我给苏月写了封信,信中向她说 明了钱程的婚姻和家庭情况,望她慎重考虑。苏月的地址我并不十分清楚(老毛病 又犯了)。在信封上我就写了她的工作单位――一家医院的三产(天梦房地产开发 公司),所以我就很担心苏月是否会收到这封信。即使收到这封信,苏月又会怎样 处理她和钱程的关系,这一切都只能看天意了。我,作为他们十二年前的老师,对 于他们十二年后的情事已无能为力,听之任之了。有时我曾责备自己的冷漠和软弱, 可我很快就原谅了自己:对于这种事情,热情等同于鲁莽,强硬无异于刚愎自用。 明白了这一点,我于是就心安理得地继续养我的鸟。我想:再过十年八年的,钱程 和苏月的故事,我也会渐渐淡忘的。我对自己极其不满,甚至到了痛恨的地步,但 又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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