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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有多长》 作者: 谭竹 1982年2月25日     妈妈在收拾行李,趁着屋里乱糟糟的,我溜出来坐在连着露台的石阶梯上。   这个用石头砌得高高的露台和长满青苔、有着好几个蚂蚁窝的台阶是我最喜欢的 地方。它正对着长江,从这里可以看见江上过往的船只,江岸盛开的黄花,在风中摇 头晃脑的桉树,映着夕阳金灿灿波光的江水,以及每到夜晚璀灿的灯火。露台上还有 一块光滑清凉的大青石,可以躺在上面看夏夜的星空,看这幢两层的旧楼石灰斑驳的 墙,雕花的八角窗,斜生在屋旁的黄角树如一把伞罩在头顶,伸手就可以摘下肥厚油 绿的叶子来玩。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一切了,因为父亲平反后调回城里,妈妈和我只得跟着一起 去。大我十几岁的哥哥说:爸爸倒霉时你没赶上,赶上风光的时候,可真命好!但是 我一点都不高兴,我倒希望象他那么大,已经上班了,不必跟着父母离开这里。我从 一生下来就住在这老屋里,已经住了九年了,我舍不得离开,而且也害怕将要面对的 新环境、新学校。   父亲将我转到百百小学,上个星期我去进行了摸底考试。百百小学是全市最好的 小学,一向不收插班生,我去考试时那些老师全都在一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猜测 我的来头,并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使我心神大乱。加上以前学校进度不一样,有些 内容我还没有学过,只勉强考了六十多分。恍惚间听得一位老师说:哼,其它学校的 好成绩到我们这里来算什么!   百百小学还是收下我了,因为父亲复职后调回市委,正是分管教育。可是多没面 子啊,我宁可就在这里,在这所不出名的小学校,做成绩优秀、老师同学喜欢的好学 生。   天阴沉沉的,光秃秃的树枝象一只只伸向天空无助的手。对岸的城市也一片雾朦 朦的灰色,那正是我将要去的地方。这是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一个没有阳光的阴 霾的下午,我心里很难受,我感到快乐与无忧如风中翻滚的落叶,正在一点点远去、 一点点消失。                1982年3月3日     因为父亲才调去,暂时没有分新房子,就把我们安排在一座废弃的修道院里。   修道院很大,住了好几家人,我们分到的是二楼上的一间屋,连着一个长十几米 的走廊。   一切都使我惊奇:厚厚的油漆剥落的大门,门上锈迹斑斑的铁环,高高的门槛是 旧电影里的那种。大厅里有圣母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通向圣像有几级台阶, 两旁雪白的柱子上雕着美丽的花纹。大厅空间很高,顶是半圆形的,顶上也有浮雕。 窗户也是半圆形的,安着彩色玻璃,深沉的红绿黄使屋子光线幽暗,有一种神密的阴 深。 mpanel(1);   后院里有两株很大的银杏树,有着美丽的半青半黄的扇形叶子。听妈妈说这种树 快绝种了,我急忙摘了许多叶子夹在书里做标本。院子里还有一群鸭子,一个土坡, 坡上长着稀疏的枯草。整个修道院陈旧、古朴、荒凉又神密。我们就在这里暂时安身 下来。                1982年3月6日     今天第一天上学,是爸爸送去的,他向站在办公室外的班主任王老师说:“以后 请多关照小女。”王老师四十多岁,圆脸短发,十分严肃。我想来了,上次来考试, 就是她说的“其它学校的好成绩到我们这里算什么”。此时她用威严的目光冷冷地看 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躲到爸爸身后去了。她将我一把拖出来,领到教室去,一边说: “以后自已要努力学习,不要拖全班的分呀!我们这个学校升学率可是百分之百的, 不然怎么叫百百小学呢!你可不要坏了我们的名声!”说着把我带到座位上,也不向 同学介绍,便丢下我走了。   于是所有的目光都聚了过来,我感到自己似一只猴子。好在这情景并没有持续多 久,大家便转头听课了。   我偷偷打量了一会数学老师,又偷眼瞧瞧同桌,是个瘦瘦弱的男孩,一幅调皮 相,书皮上的名字是:侯小亮。   “这位新同学,请把第五条定理背一下。”数学老师突然点我名。   我吓了一大跳,猛地站起来,大概用力过猛,椅子倒了,正砸在后排同学的脚 上。他大叫一声,我一惊,又向前一冲,手撑在桌上,推倒了文具盒、书、本子,稀 里哗啦掉一地。   数学老师走下来,拾起书放到桌上,对吃吃笑着的同学说:“别闹了!”又对涨 红脸不知所措的我说:“背吧!”   才开口,又引起了一笑,有人说:“怎么这么嗲声嗲气的呀!”   数学老师皱了皱眉,“请大家安静!你坐下吧!”   谁知先前弄倒的椅子没放好,我一下子坐到了地上,这一来全班同学再也忍不 住,大笑起来。   我低着头坐在那里,生怕再做错什么,直到下课也不敢动一动。有几个女同学来 约我去走廊上跳皮筋,我摇摇头拒绝了。其实这是我和同学搞好关系的良机,但当时 没意识到,也没想到因此会给人留下什么坏印象,我只是没有心思。我是那么的害 怕,自动地低着头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好似乡下老鼠进了城,惶惶不安又灰溜溜的。   第二节课是王老师的语文课,评讲作文。她选念的是一篇写失去心爱小猫后难过 心情的作文,名叫《我心爱的伙伴》。   “如今窗台上,再也看不到它的身影,我不能忘记它清澈的眼睛。当它从我眼前 消失的时候,我只捕捉到昔日欢乐的影子……在这个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最亲 密的伙伴离我而去了……”   作文写得情深意切,也很美,我暗暗猜测是谁写的。   王老师读完了,说:“现在请大家来说说这篇作文写得好不好。婉兰,你说。”   一个短发小姑娘站起来伶牙俐齿地说:“作文题目是要求写小伙伴,应该写人, 她却写了一只猫,偏题了。再说写猫也只写了猫怎么死的,没有突出中心。”   “嗯”王老师点点头,又问我:“摇摇,你说呢?”   不知为什么,她一看我我心里就发毛,只想转身就逃。   我犹豫了一下,仍鼓起勇气说:“我认为猫也可以算是伙伴,我就把小猫当作好 朋友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呢?”她的声音冷冷的,可怕极了。我的勇气刹那间烟消云 散,不敢再说什么。   “坐下!以后不知道就别乱说!”   是你叫我说的嘛,我委屈地想,可以各抒已见嘛,怎么叫乱说?好奇心起,转头 去问同桌侯小亮:“你知道这篇作文是谁写的吗?”   他偷偷看了看王老师,见没注意他,才小声说:“婷儿,就是斜对面靠窗的那 个。除了她不会有谁写这种作文。”   我扭头去看,见是一个皮肤微黑,扎着根辨子,很文静的女孩。她支着头,漫不 经心地看着远处,对众人的话似乎充耳不闻。   我又问:“她是不是常写动物?真的是心爱的猫死了吗?”   “摇摇!”突然王老师大喝一声:“站起来!你为什么讲话?”   “我……我想知道谁写的作文,就问了问。”   “好象你不认真听讲还有理!我不管你那么多,抄课语文两遍,明天交来!”   侯小亮同情地说:“王老师可凶了,动不动就罚抄书,全班同学都怕她!”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坏透了,才上一天课,就象过了一年似的。小学要毕业都 还有一年半,整整五百四十八天哪!我才九岁,要长大还有多么多么漫长的岁月啊!                1982年4月1日   我们每天第二节后要加餐,所以每月要交一次点心费。昨天生活委员收了钱放在 文具盒里,放学后他忘了把文具盒带回家,今天来一看钱不见了,急得大哭起来。 昨 天恰好是第五组做清洁,又恰好是候小亮倒垃圾,最后才走,便怀疑到他。 他干脆地说:“我没拿!”再问他就嚷:“拿了就是拿了,没拿就是没拿!叫我怎 么说才信呢?难道有胆子做还没胆子承认吗?”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气得王老师指 着他鼻子大骂:“别仗着你老子官大就不得了!”   因为马上还要上课,只好决定下午班会时再清理这事。   结果下午生活委员跑来说钱找到了,是他顺手将钱放在书包里带回家,却又稀里 糊涂地还记着在文具盒里。   一场虚惊。王老师却不冷不热地说什么要注意要小心,不要让心术不正的人有机 可乘。   候小亮鼻孔朝天,哼哼着说:“就是看我们这些干部子女不顺眼,老挑刺儿。 哼,我还看不惯她呢!”   当然,他也只能私底下哼哼,没胆子大声说出来。   我问:“为什么她那么恨干部子女?”   他说:“我们这个班是全校最好的,成绩没说的,不管什么比赛全拿第一,保送 重点中学的人又最多。大家都想到这个班来,干部子女有办法硬挤进来,一不对还常 去找校长告状,她怎么不恨我们呢!”   我一问,才知道候小亮的父亲是个更大的官,住在市委大院的小洋楼里。但我觉 得,候小亮并没有因此和别的同学有什么不一样,倒是王老师,时时在提醒他的“与 众不同”,而且带着明显的歧视,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呀!    1982年4月12日     我很想念以前的老师和同学,他们在记忆里一个个都显得那么和谒可亲,可惜我 没有机会回去看他们,也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我。   上体育课时有几个女同学在乒乓球桌旁聊天,说起将来会嫁给谁,有个同学还用 粉笔在乒乓球桌上写了大大的两个字“结婚”。大家好奇地围着这两个大字叽叽呱 呱。   我坐在一旁看着她们,心想如果我要嫁绝不嫁给这个班上的人,要嫁就嫁以前班 上的。以前班上的,哪一个比较好呢?我想了半决定嫁给何韦。   何韦是我的同桌,很机灵淘气的一个男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喜欢扮戏里的老 生。常常一手撩起假想中的长胡子,一手做剑指指向前方,瞪圆眼睛大喝一声:“ 呔!”我喜欢他这时的样子。   我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古装的人,假装他们是牛郎织女,然后在中间画了一条 河,象征他们的分离。我和他不也是隔着长江吗?看了一会儿,我又把“他”画成背 对着河的样子,因为他还不知道我决定嫁给他了呢!这样改来改去,画面变得一团 糟,我伸脚把它抹平,然后拍拍手走开了。                1982年4月16日   学校规定男生头发不许过耳,女生头发不许过肩,过肩必须辫成辫子。才开始的 时候管得挺严,每天都有人守在大门检查,发现不合格的男生就叫他去理发,女生马 上把头发辫起来。后来时间一长,渐渐就不那么认真了,每天也不再有人守在门口检 查了。   今天早自习,大家正在读课文,王老师进来了,目光象探照灯似的把每个人扫了 一遍,然后把一个女同学叫到讲台上,拿出一把剪刀,不等大家明白过来,已将她的 “马尾巴”剪了下来!我们全怔了,王老师拿着剪下来的头发说:“学校的规定不能 不遵守,虽然现在没有天天检查了,但这个规定并没有取消,你们就不放在眼里了! 你们还不过是小学生,就这么自由散漫,将来长大了怎么得了!所以今天我进行一次 突击检查,凡是不合格的男生一律上来剃成梯田,女生剪成短发!”说完将那个女同 学一推:“回你座位去!”   可怜那女同学涨红了脸不敢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披了一头七长八短的碎头 发奔回座位,伏在桌上低低地饮泣。   王老师又说:“哭什么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是头发重要还是良好的品质重 要?我这是为了你们好,良好的品质终身受益,不这样你们记得住吗?”   趁她说话的当儿,下面好几个女同学想悄悄把头发放下来辫好。可是老鼠怎么瞒 得过猫的眼睛呢?她立刻就发现了,大吼一声:“下面那些手爪子发痒的,趁早给我 收起来,不然看我给她剃个光头!”   几个女同学立刻吓得不敢动了,个个心惊胆颤,恨不得躲到桌子底下,别给她看 见。   她怒气冲冲地看了看,点到我:“摇摇,你上来!”   真不幸,我的头发也没有辫,在脑后扎成个马尾巴。因为我自已辫不好,一会儿 就松了,乱蓬蓬的。妈妈早上也忙,我只有自己把它束成一束。   我站起来,没有上去,说:“请您原谅我这一次,下次我一定把它辫好。”   “下次?哪还有下次!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卖!不然怎么能吸取教训呢?”   我心想,犯了罪的人政府都还要给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她见我迟迟不动,被激怒了,冲下来抓住我的手就往讲台上拉,一边说:“小小 年纪就目无尊长,犯了错还为自己开脱,我不信就压你不下来!”   她将我拖到讲台上,拿剪子要剪我的头发,我拚命挣扎,哭道:“让我自己去理 发店剪吧”   她累得气喘吁吁,“不行!我说过的话一定要兑现!凭什么要对你一个人特殊, 不要以为有个当官的老子就可以不同!”   又是这句话!难道父亲当官是我的错,就犯了天大的罪?难道要是乞丐的子女才 光荣?又不是文革时讲成份,这是八十年代了啊!以前父亲被打成右派,哥哥姐姐被 牵连,灰溜溜地抬不起头。想不到现在父亲复职了,我仍然……这是多么奇怪的事 啊!   王老师一把将我的头发拽住,冰凉的大铁剪咔嚓响着,黑色的发丝一缕缕散落在 地板上……   失落在地板上的,又岂止我的头发与泪水!   父亲得知后要找校长反映,我想起候小亮说过的,这样做的结果她会变本加厉地 打击报复,连忙喊:“不要不要!要是告了她,她更不会放过我了!求求您不要去反 映!”   “瞧这孩子,怕老师怕得这样!”妈妈也看不下去。   我能不怕吗?我只是一个小孩子,一举一动都在她管辖之下。在我的世界里,她 就是土皇帝,就是天,我如果得罪她,她总有法子治我的。而且,她是老师啊!老师 在我心目中,代表着神圣、庄严、真理……我从未想过要和老师作对,既使是象她这 样的老师。                1982年5月7日     相比之下我比较喜欢教数学的刘老师,她和王老师的年纪差不多,也是圆脸短 发。但是她从来不凶学生,说话轻言细语,细长的眼睛总是笑咪咪的,脸上一派慈 祥。   刘老师有几天没来上课了,听说她病了。我想去看看她,还特意向妈妈要钱买了 些苹果。   路上碰见婉兰和几个同学也去看刘老师,就一起走。婉兰看了看我手中的苹果, 忽然说:“摇摇,这是送给老师的苹果吗?我帮你提吧!”说着伸过手来。   我不好拒绝,就给了她。到了刘老师家里,她一边亲热地问侯,一边倒水削苹 果。刘老师笑嘻嘻地看着她说:“来坐坐老师就很高兴了,还买什么水果呢!”   婉兰说:“我希望老师吃了苹果病好得快呀!”说得刘老师心花怒放。   我一个人坐在角落,看她们吃我带来的苹果,没有人注意到我。不过也没有什 么,如果刘老师吃了苹果病真的好了,我也感到很高兴。   今天刘老师果然来上课了,我以为是苹果的功劳,暗暗高兴了一阵子。   下课的时候,刘老师拿了钱硬要塞给婉兰,说:“你们又没工作,有这份心就好 了,老师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婉兰坚决不收,一个劲说:“学生看望老师是应该的嘛,老师还不是为了我们才 累病的。”   两人推来推去,最后刘老师还是收回去了,婉兰很得意地走回座位。我目瞪口呆 地看着她,十分诧意她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   见我瞪着她,她居然哼了一声说;“开后门进来的差生,自己没本事,只会用苹 果巴结老师!”然后拿起书包,哼着歌儿出去了。   我气得朝门踢了一脚,没想到门上的玻璃“哗啦”一声碎了。   当然,打碎的玻璃也是该我赔的。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幸好晚上向爸爸要钱的时 候他没有问为什么。                1982年5月21日     下午上完三节课,正要放学,王老师来了,把全班留下来,然后说:“婷儿、摇 摇,你们俩给我站起来!”   我俩互相看一眼,怯生生地站起来,不知道哪里又惹恼了她。   她扬了扬手里的几张纸片,以一种沉重的语气说:“前几天班干部做清洁时发现 了这些纸,上面画的是各种各样的古装美人和外国贵妇人像。经过几天的调查,查到 是婷儿和摇摇画的,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   我才想起的确有这么回事。前几天看见婷儿画像,偷偷跟着画了几张。我觉得婷 儿画得很好看,或立或坐,或正或侧,画什么象什么,每个衣服折皱都细细致致画出 来,栩栩如生的。我为我那张蹩脚的模仿和婷儿的作品放在一起还有点惭愧。   王老师气势汹汹地问:“你们为什么要画美人头,是什么思想?婷儿,你说!”   婷儿小声说道:“我喜欢画画,觉得好看,随便画着玩……”   “好看?这种病歪歪的古代人有什么好看,怪不得学得这么阴思倒阳的!没一点 正确的审美观,喜欢画画为什么不画点花草,画画同学的像?还要画外国女人,喜欢 她们的服装怎么不到外国去呢?这说明思想不健康!摇摇,你呢,你画这些又是什么 思想?!”   我给她一席话说得昏头转向,愣愣地答:“思想?什么思想?我没有思想!”   她吃惊地瞪大眼睛:“嚯,你竟敢说你没有思想!你还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 性,回去给我写份检查,好好找找思想根源!要深刻检讨自己的思想,不得少于两千 字!”   天哪,两千字!   晚上我在灯下冥思苦想,拚命找些道理来检讨自己。但是,我的的确确不过是看 婷儿画得好看跟着随手乱涂了几张的呀!                1982年6月1日     有外宾来学校参观,学校选了些人做接待,其中也有我。   今天一早我就赶到学校去了,穿着妈妈给我新做的浅绿衬衣,还特地在头上扎了 一个蝴蝶结。可是没想到王老师一见就叫起来:“摇摇,你怎么穿这么老土的衣服? 让外宾见了多没面子!”   我吃了一惊,这是我的新衣服呢!这才看见其它同学果然打扮得很漂亮:有的衣 服上钉着亮片片,有的白裙子一层层的纱,有的穿着鲜艳的红皮鞋……我看一看自己 的老式衬衣,蓝布裤,黑布鞋,不禁有点儿自惭形愧。   王老师着急地说:“还不快回去换一件,早些时候在做什么!”   我急急忙忙跑回去换了一件小方格子的短袖上衣,平日我挺喜欢这件衣服的。谁 知她一见仍然说:“不行不行,都这么难看!去,把你的衣服多拿几件来我挑!”   我又飞跑回去,拿来了所有的外衣。她一件件地拎起来看看就丢到地上,冷笑 道:“真不知你爹妈那么多工资都用到哪里去了,养你一个还穿得这么寒酸,连件象 样的衣服都没有!”   同学们都围在一旁看着我,我瓜兮兮地站在那儿,站在一地的“丑衣”面前,眼 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从来,在装满星星月亮童话故事的心里,不觉得没有漂亮衣服穿 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在今天以前,我从来不觉得这些衣服有什么不好……   这一天,我没能参加欢迎仪式,没能和大家一起到大礼堂去。我抱着一堆“丑 衣”灰溜溜地走回家去。   就在这一天,在众人轻视的目光里,唤起了一个小女孩对衣服的虚荣……   回家后向妈妈要新衣,妈妈狠狠地教育了我一顿:“你的衣服不是挺好的吗?怎 么突然学得堕落了?艰苦朴素是我们国家的好传统,不要以为你爹平反复了职就学得 奢侈了……”   我哭着说:“我不管,我不要人家看不起我!”   妈妈生气了:“只要自己认为对的,怕别人做什么!这孩子,进城愈发学坏了, 成绩也不如以前,还爱慕虚荣起来……”   面对她的大道理,我不知如何表白自己。我就象课本里鲁迅写的那个闰土,心里 觉得苦,却说不出来。我只是更加伤心地哭了起来,但是妈妈已经走开去做饭了。   家里那只大黄猫走过来,我把它抱起来,它浅色的黄毛上有一道道深黄的花纹, 象老虎一样。虽然它只有这一件衣服,可是没人笑话它。树和草也只有黄绿两种颜 色,也没人说它什么。也许做动物和做植物还好些吧?不必换衣服,不必做作业,不 必害怕王老师。   风吹来,窗外的银杏树叶子哗哗地摇摆着,好象许多小扇子在一起跳舞,又象是 在呵呵地笑。我不再伤心了,到走廊的木地板上躺下来看天。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 一丝云。无论如何今天没有一大堆作业做,还是令人高兴的。   从木栅杆的缝隙可以看见下面大厅里的圣母像,还可以看见圆屋顶上彩色的玻璃 窗。以前幼儿园里也有这样的玻璃窗,每当午睡的时候,阴暗的屋子里只见彩花玻璃 深沉浓烈的红绿黄,不觉美丽却有些害怕。但是当陈旧的木楼地板传来老师的脚步 声,我心里又被另一种恐惧代替,因为老师发现谁没有睡着是要骂的。   我是一个多么胆小的孩子啊,生来就是。才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对送我来的妈妈 说:早些来接我啊!妈妈答应着没走两步,我又叫住她说:早些来接我啊!弄得她不 胜其烦。很奇怪从小我就不怕一个人独处,却怕置身人群中。一个人的时候,我总能 找到许多玩的,一片树叶,一朵花,一只蚂蚱……而在同学中,我象一只呆头鹅,玩 不好跳房子,跳不够皮筋的高度,也找不到许多话说。   我多么想回到老屋,回到长满狗尾草的山坡,看蝴蝶飞来飞去,看白云自由自在 地飘荡……那才是我的世界,在那里我才不会害怕。                1982年6月24日     王老师要我们每人写一份思想汇报给她,报告最近心里想的是些什么。她十分严 历地说不得隐瞒,不得编造,要是谁不老实交待她是有办法知道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犀利的目光象剑一样刺向我,就在我们目光相交的刹那,我的脑 子里突然蹦出一件往事。那是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我和另一个女孩、一个男孩一起 玩。男孩突然说让我们来扮大人过日子,我以为是象往常一样玩过家家,谁知他说不 是这样的。他叫那个女孩脱掉衣服趴在床上,他用手抚摸她的背,摸完了又用嘴亲。 然后他让我也去,我的背被他弄得痒痒的,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不高兴地说:不同你 玩了!又叫那个女孩仰躺在床上,他把红药水涂在她的大腿上,假装是在生孩子。他 说:叫呀,你叫呀,生孩子都是要叫的!   这件事一想起来就固执地存留在脑子里,以至不能想别的事,这使我很是羞愧。 又吓得不得了,该不该写在思想汇报里呢?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老老实实地交待了。我是这样写的:最近我想起一件令人羞 耻的事,就是三四岁时一个小男孩要我做流氓动作,我是非不分,跟着做了。现在想 起来很不应该。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不去想别的,争取考出 好成绩。   思想汇报交上去后,我又害怕起来,王老师看了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认为我从小 思想就不健康?要是她在班上念我的思想汇报怎么办?同学会怎么看我?   我天天提心吊胆,等着她说:摇摇,你到办公室来一下。或是:同学们,现在我 们谈一谈思想汇报中存在的问题。   但是一天天过去了,她象忘了这回事一样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今天班会时她给一些同学发奖,有最热爱劳动奖,最守纪律奖,奖励进步最大的 等等。我也得到一个笔记本,上面写着:“最诚实的同学”。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她 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我这才大大松了口气。                1982年8月4日     放暑假了。前几天心情很不好,又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天气热,也许是家 里人来人往有点心烦,也许什么也不是,就是莫名其妙的不高兴。没地方出气,就把 家里那只黄猫狠狠踢了一脚,它恼怒地瞪着我,喉间发出威胁的嚯嚯声。我无名火 起,扑过去逮着它的尾巴把它倒着拎起来,从楼梯上往下使劲一甩,它惨叫一声摔了 下去,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接连几天它都躲着我走,我也没在意。今天我想去抱它,它正好缩在屋角,没处 可躲,就用大眼睛瞪着我,眼里充满了无奈、哀怨、防备,那么怯生生又楚楚可怜。 我一下子后悔了,我怎么能这么欺负它呢,它现在的样子,多么象我在人前的孤立无 助啊!而我,竟然因为它比我更弱小就伤害它,太不应该了!   可见谁都会欺善怕恶,简直不用学。我想亲近它,可它再也不信任我了。它躲着 我就象我躲着王老师……噢,我太难过了!                1982年9月5日     暑假过得很无聊,以前的朋友生疏了,现在又没有新朋友。就是这样我也不想开 学,不想见到王老师。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只能想,好歹过了一学期,还有一年就毕业了。   一开学,学校为了加强学生的思想品德教育,要求我们每天都争取做一件好事。   这几天我都诚心诚意地想去做好事。昨天在路边站了半天,才看见一个妇女吃力 地提着一大篮菜走过来,我立刻满怀热情地对她说:“阿姨,我帮您提吧!”   她诧意地打量我,眼里满是怀疑,然后冷冷地说:“不用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来了个拄着拐杖的老爷爷,慢慢地费力地爬上台阶。我跑过去 对他说:“老爷爷,我扶您上去吧!”   老爷爷笑了:“小姑娘,我还没老得走不动呢!”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再去做什么才好。现在的人并不需要些这微小的帮 助,他们需要的,又岂是小小的小学生能给予的?但是那个中年妇女为什么要不信任 我呢?我不过是个小孩子,能骗她什么?   记得才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拿四分钱去买冰棍,卖冰棍的是一个老婆 婆,她拿来一数只有三分钱,那一分不知到哪里去了。我胀红脸不知如何解释,以为 她一定不卖给我了。谁知她仔细收好三分钱,拿冰棍给我,还笑咪咪地说:“我知道 小姑娘不会骗我的!”   为着她对一个小孩子的信任,我想,以后我也一定要信任别人。但是现在,没有 人相信我真的只是想去做一件小小的好事。   今天王老师问我这几天做好事没有,做了些什么,我老老实实地说:“我做了, 可没做成。”   她十分不解:“怎么会做不成?”   我委屈地说:“他们都不要我帮助,还不信任我。我就不敢再问了。”   她更加不明白,“做好事还怕什么,别人怎么会拒绝呢?你是不是找借口?回去 写份思想汇报,这几天一定要做件好事!”   我决定回去帮妈妈拖地板。                1982年9月23日     这学期英语教得更深了,我更跟不走了。我不明白别的小学都不学为什么我们要 学。如果我一直在这个学校就好了,偏偏转学过来没学过,怎么怒力也赶不上。   英语老师对我已经放弃了,倒是王老师不肯放弃。她虽然不懂英语,也一样要我 去她那里背课文、听写。我知道她是怕我拉全班的总分,她把分数看做是检验她工作 成绩的标准。对于我,用她的话说是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为了过她这一关,我只得把汉字读音写在单词下面死记硬背。这是学英语的大 忌,但是没有办法,其它学科已占去大部份时间,实在没有精力再去慢慢补习。反正 升学考试不考这一科,我们学校开设这一科,我想不外乎是想证明是最好的学校罢 了。   课堂上老师念得太快我记不住,回家又没人会,就是想写汉语读音都不行。我每 天都要为去找谁问伤脑筋。   今天隔壁家来了一位大学生客人,我鼓了半天劲才畏畏缩缩走去请教他。他是一 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爽快地拿过我的书在上面写起来。写完我一看傻眼了,他注的全 是音标,我不识得音标啊!他见我踌躇,问:“怎么啦,写得不清楚?”面对他亮晶 晶的眼睛,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请他标注的是汉语读音。   我抱着课本落荒而逃,心里沉甸甸的,愁苦得不得了。我该怎么办啊!我觉得这 日子没法过下去了,我觉得我要崩溃了!                1982年10月15日     婷儿突然写了篇赞扬王老师的作文,说她如何照顾生病的同学,给他们补课等 等。词句夸张做作,令我十分惊讶。这就是那个以真挚感情写小猫的婷儿么?   王老师对于有这么一篇作文大赞自己甚是得意,不仅在课堂上拖长声音念了一 遍,还把它贴到墙上,要大家观摩观摩,学习学习,借鉴借鉴……   候小亮悄悄对我说:“哼,拍马屁!王老师从来没有去看过生病的同学,补课都 是叫课代表去的。”   闻言我大惊,婷儿怎么能这样编造呢?她在我心目中,是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啊, 我喜欢她的文静,她忧郁的目光,粗黑的大辫子……她怎么能这么做呢?!   王老师又怎么能这么若无其事,这么坦然呢?!   课间的时候,婷儿独自坐在夹竹桃树下的石椅上,身后地上有条手绢,我走过去 捡起来说“是你掉的手绢吗?”   她接过去,笑一笑,“是我的,谢谢你。”   我忍不住说“你写的小猫真可爱……可是你为什么要那样写王老师呢?”   她静静地望着天说:“我想总有一天我会长大,那时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写我喜爱的花草动物,写心里真正的想法……”   可是长大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一生还那么长那么长。                1982年11月17日     功课越来越重了,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作业和罚不完的抄书,如果哪一天能在十点 钟上床,那么这一天就算是我的节日了。   就是这么忙我们班还参加了广播体操比赛,飞机模型比赛等,并全得了第一。这 自然是王老师的功劳,大家怕她怕到骨子里,敢不拿第一吗?   我觉得王老师象一片乌云,沉甸甸地笼罩在我头上。她的目光象刀子一样,让人 大气不敢出,一上她的课,教室静得能听见针掉地上的声音。自从到她班上之后,我 就再也没有笑过,我几乎忘了高兴是怎样一种情绪。每天我都颤颤惊惊,如履薄冰。   而且最令我难过的是因为她讨厌我,同学们也不敢和我接触,没有朋友我很寂 寞。每天做课间操和放学的时候,别的同学都是三三两两的相伴而行,只有我形单影 只。本来我是不怕一个人玩的,可是大家都有伴,使我象水中的孤岛,鸡群中的一只 鸭,一个不协和的音符,我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女伴啊!                1982年12月21日     今天我满十岁了,妈妈请了些她的朋友来吃饭,说是为我庆祝。看着他们喝酒聊 天,我觉得仿佛不关我的事,只是他们的一次聚会。   悄悄溜出门去,没有人留意到我。走在河岸软软的沙滩上,心情开朗起来。一堆 堆的鹅卵石那么圆又那么硬,每一个都是一块大石头最坚硬的芯,不知经受了多少年 浪花的冲击才得以露出来。我要象它就好了,常经风雨便什么也不怕。   风很大,吹得人轻飘飘的,仿佛随时都可以离地而去。突然有一种渴望,渴望象 一匹马那样奔跑跳跃;渴望化一棵挺立的树,在风中摇头晃脑地呤唱;渴望做一株小 小的花,在一年又一年重复的岁月中明媚地微笑;渴望变一朵浮云,在无限的天空中 永远洁白自由简单……   静静地坐在水边,默默低着头的,不是花,不是云,也不是小鸟,仍是忧忧愁愁 的自己。十岁的年龄不该有烦恼,不该去想那些不明白的事,可是在十岁的时候,我 真的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好,十岁啊!   多奇怪呀,我都十岁了!从一个小不点儿,长到这么大,看我的手脚都这么长 了,看我都会想那么多事情,甚至会悲伤了。唉,我真不知道长大好还是不好。   何韦,你知道我要嫁给你吗?虽然我都十岁了,但是离能够嫁给你还有那么多 年。我想至少得二十岁吧?我能够活到那么大吗?现在你一定已经忘记我了,忘记我 们曾经在一起玩得多么开心,更不用说等到二十岁了。但是除了你,我能够嫁给谁 呢?谁能来带走我啊!   十岁,我有了那么多可以回忆的事。最初的记忆大约是在一岁时,在江边的老屋 里,(我想是个中午,因为很安静。)我一个人在大床上睡醒了,看见没有人,就下 床通过一个过道出去找人。黑暗的过道在记忆里又长又黑,我的鞋也大得象船,但是 我一点不害怕,(那时还不知道害怕。)我拖着大得象船的鞋子踢踢哒哒地走了出 去。在过道的尽头我看到姐姐的大辫子一甩,藕色的裙子一闪,然后是她惊喜的叫 声:奶奶,快看!妹妹会走路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最初的记忆,我很喜欢姐姐那条藕色的裙子。在我三岁时我 一天缠着她说:姐姐等我长大了,等你不喜欢这条裙子了,就给我穿吧!   现在我长大了,但是裙子已经旧得不能穿了。即使能够穿上那条裙子,我也不会 高兴了。   几只水鸟从水面掠过,远处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回响。多少次和哥哥在这江中游 泳,当夜色降临,也是这样坐在水边,看对岸的灯火倒映水中,悠悠地晃荡。眯了眼 使劲摇头,那些灯火就会模糊起来,变成千千万万颗拖着尾巴的彩色星星。   于是哥哥总要指着河水,讲赵巧儿送灯台的故事。赵巧儿送灯台没有再回来,那 些有萤火飘浮的夜晚,也永不会再回来。   十岁,童年过去了。                1983年3月12日     开学了,仍然是一样的同学,一样的老师,一样的校园,一样的教室,一样的蜗 牛般的日子。   唯一不同的是,不用再学英语了,因为其它学校不设这科,升学考试不考。我松 了很大一口气。   全年级师生立刻投入了为升学考试作准备的紧张的复习中,每天加一节自习,作 业也加倍。如果运气不好被王老师罚抄书的话,就更应接不暇了。人人不多久就头昏 眼花,一天只想睡觉。老师比我们更加紧张,科科老师都拚命回去翻辅导书,出一大 堆卷子要我们做,每天发卷子的时候就象下大雪似的。各班的班主任更是较上劲了, 谁不想自己班上多几个考上重点中学呢!既为学校争了光,也体现了自己的能力,得 到学校的器重,家长的尊敬。现在都还有家长想把孩子转到王老师这个班,因为这个 班升学率最高。大家都认为一个好老师就是能够尽可能多的把学生送到重点中学去。 唉,可怜我们个个疲惫不堪,面露黑气,只认得课本作业和回家的路,其它什么也不 知道,什么也不想。   偏偏这时候学校开春季运动会,其它年级的同学高兴得不得了,只有我们年级的 老师叫苦不迭,我们也高兴不到哪里去,因为虽然不上课,作业却仍是一样要做的。   我和几个没报项目的同学当后勤人员,端茶递水拿毛巾,还要兼写广播稿,维持 秩序,做教室清洁。一天下来累得不得了,回家可别想睡觉,还没写作业呢!   今天交作业,交了一大堆题单,又交思想汇报。正要走,不防王老师问道:“作 文呢?”天哪,我竟然忘了写运动会的作文!我吓得心都要停止跳动了!   王老师头也不抬地说:“一天做什么去了?作业都忘了做。去,给我写十篇交 来!”   十篇?!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其它作业还要不要做呢!   晚上,我咬着笔杆,把纸撕了一张又一张,绞尽脑汁发挥想象,努力编造,再搜 肠刮肚地找词来形容描写,将一张纸涂得乱七八糟。   渐渐的眼皮越来越重,字迹也渐渐模糊起来,一个个在眼前晃来晃去。但是我知 道我会把它写完的,没人可以违背王老师的旨意。我想即使一个将死的人,听到她的 一声怒吼,也会立刻跳起来站得笔直。   我又要睡着了,朦胧中只是想:为什么以前那么喜欢的作文,现在只想把它扔到 太平洋去?我累了让我睡吧,但愿明天也不要起来!让我永远的睡过去吧,我再也不 想醒来!   每一篇作文,都如一座大山,呼啸着向我压来……                1983年4月6日     我的眼睛本来挺好的,渐渐的看一切都模糊起来,黑板上的字成了白茫茫的一 片,只得去配了一幅黑框眼镜,愈发显得呆头呆脑。   不仅仅是我,班上有一半的同学也都戴上了眼镜。这引起了学校的注意,于是发 了一张调查表,让填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妈妈如实填一是作业本来就多,二是因为王 老师动不动就罚抄书,更加重了我们的负担。   今天上语文课,过了好半天王老师都还没来。大家正在猜测,“砰”的一声大 响,王老师怒气冲冲地走进教室,拿起讲台上的粉笔刷使劲一拍,惊天动地的一声, 粉笔头蹦起老高,“啪”地摔成几段。   大家都被她这一幅怒气冲天的样子吓住了,个个屏住气不敢出声。一时教室里静 极了,别说一根针掉地上,就是一根头发掉地上都听得见。   她背着手走来走去,好一会儿才稍稍稳定了情绪,走到候小亮面前问:“你说, 我罚你们作业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我们做错事,不过……”他迟疑了一下,小声说:“罚抄书是强制手 段……”   “是吗?”她冷冷的、傲慢地问。   显然候小亮很不自在,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才好。想装出平日那幅满不 在乎的神气,也没有成功,倒象是在挤眉弄眼。   她将手在桌子上敲着,又转向婉兰问:“你说呢?”   婉兰站起来,口齿伶俐地回答:“老师罚作业是为了我们好!”   我突然明白了,一定是我的那份调查表惹的祸,一定是她被校长训了,一腔怒气 冲着我发来了。果然,只听她说道:“我是你们的老师,你们是我的学生,哪个老师 不想自己的学生好?再说我罚作业,要求也不高,象作文虽然罚某些人写了十篇,但 那些文理不通的,别字连篇的,乱七八糟的,我都收了……”她突然转向我,厉声问 道:“摇摇,你说是不是?!”   难道,我能说不么?她又说道:“你还说你的眼睛是因为作业多了才坏的,怎么 别人没坏?自己不注意用眼卫生,写字凑那么近,又不认真做眼保健操,怎么会不坏 呢?“   是么,全班一半的眼镜难道都是自己不注意造成的?这么短的时间视力就下降这 么多,难道都只是没有认真做眼保健操?难道可以不拚命写作业来保护眼睛?那么, 我又能说什么!   她逼到我面前,厉声说:“说,眼睛是你自己弄坏的!”   我哭了,眼泪一滴滴落下来,雾气蒙住了镜片,白茫茫的一片。一切都模糊起 来,从此我再也不能清楚地看这个世界……   我哭了,哭我不再清澈的眼睛,哭我不再无邪的心……                1983年4月18日     爸爸把奶奶从老家接来和我们一起住了,今天放学回家,远远的就看见她站在木 楼上向我招手。我小时候她和我们住了几年,我很喜欢她的老皮袄,常常爬到她的床 上去。   奶奶八十多岁了,牙掉光了,手上的皮肤一层层地搭在骨头上,头发不仅白了, 而且稀稀拉拉的露出苍白的头皮。我从未见过比她更老的人。   屋里又搭了张床,更加拥挤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我喜欢奶奶。   奶奶在狭窄的厨房里用大木盆洗澡,我去帮她搓背。这是我第一次仔细地看一个 老女人的身体,她的脸上和手臂上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松驰的肌肉吊在骨头上,手 上青筋毕露,背驼得象一只簸箕,颈子上的皮肤垮得一层层的,双乳空空如也,象两 只汽球皮垂在胸前,缠过的小脚象棕子一样……   听妈妈说,奶奶年轻时是乡里最漂亮的姑娘,既使在出嫁后,附近的人家嫁女都 还要请她去做伴娘。可惜那时候没有照片,我不能一睹奶奶年轻时的风采。在我的记 忆里,奶奶从来都是一个老人的形象,我简直无法想象她也曾经象我这么大,曾经是 一个美丽的女人。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老得象她一样,感觉非常恐怖。   在这一刹那,我决定决不活到她那么老的年龄。                1983年5月20日     随着升学考试的接近,空气越来越紧张,学校还专门请了老师,让全年级在大的 阶梯教室上大课。我们每天早上睡眼朦胧地出家门,天黑了才疲惫不堪地回来,吃过 饭还要挑灯奋战到深夜。真累啊!我全心盼望的,只是好好睡一觉,但是连星期天都 要上课。   老师比我们还要辛苦,我们做那么多题他们还不是得一道道批改,还要到处打听 范围,找资料,同样忙得天昏地暗。唉,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今天正抄例题,王老师坐在讲台上突然说:“怎么有的同学忙得头都不梳了?”   我抬起头正看见她盯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头发松了。昨天妈妈把我的头发辫 得很紧,今天早上起来晚了,觉得还可以将就,就没有重梳,慌慌张张地赶到学校 了。这时给她这么一说,我挺不好意思的,急忙把头埋了下去。   也许该把头发剪了,可以省下梳头时间。只要能多睡一会儿,我宁愿不吃饭,不 洗脸,不脱衣服--如果可能的话。   下课时王老师的儿子来了,他已经上高中了,长得人高马大,手里抱着一个蓝 球,大咧咧地对王老师说:晚上我不回来!王老师问了他一句上哪儿去,他十分不耐 烦地凶她: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王老师立刻说:好好好,你去吧,小心点儿!   我十分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竟可以凶她!而她竟然没有生气!   顿时我好生羡慕她儿子,要是她也用这种温柔的语气对我们说话该多好啊!                1983年6月1日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学校放假,让我们去看了场动画片《大闹天宫》。孙悟空那 么神通广大都还有紧箍咒约束,何况缈小如我。   坐在一排排同学中,她们穿得花花绿绿,叽叽喳喳,兴高彩烈。我苍白着脸,穿 着不合身的灰暗的衬衣,戴着笨重的眼镜,显得那么不合群。我觉得她们还是儿童, 而我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不用再过儿童节。   看完电影还不到中午,同学们一群群的互相约着到公园或某人家里玩。她们象潮 水一样从我身边涌过,转瞬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慢慢地走回家去。通向修道院有一条长长的青石板小路,路边有一段石护栏, 从栏上可以望见长江,我最喜欢走这段路了。   江对岸有我以前的家,以前的学校。以前的家里有我度过的快乐时光,以前的学 校里有我决定要嫁的人,我的同桌何韦。可是我已经回不到以前了,他也永远不知道 我要嫁给他。这些日子以来,每当很烦恼的时候我就想象他会突然变作一个勇敢的骑 士来把我带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回来。可是实际上我已经渐渐淡忘他的面容 了,他只是作为一个幻想存在我的心里。我知道不会有人来带走我,不会有人愿意娶 我,我是那么丑,那么孤僻,那么不可爱。   已经是初夏了,河岸的黄花开得有点残了,绿色更浓,树和草都很繁盛。河水有 点枯,露出宽阔的沙滩。江上有几只木船闲闲地停在那里,一只拖煤的小驳船突突突 地驶过,还嘟地叫了一声,反而显得更寂静。   这条僻静的小路很少有人走,我在石护栏上坐了很久。石栏下面是一个很陡的钭 坡,要是摔下去一定会一溜烟滚下河去。不知为什么,我很想纵身一跃,意识里感觉 不是坠落,而是飞升起来。是的,我一定会飞起来的,你看风多么大啊,它吹啊吹 啊,已经要把我吹走了。   我闭上眼睛,心咚咚地跳起来。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跳下石栏往家跑。待看到 那扇油漆剥落的裂着大口子的大木门,看到木门的台阶缝隙里长着的野草,不知为什 么,无边无际的绝望突然决堤而来。   我想起三岁时,有一天我怔怔地望着老屋雕花的八角窗,望着窗外的绿树,居然 说了句:一点都不好玩,活着没意思。让妈妈大吃一惊,很多年后都还在念叨:这孩 子,从小就怪头怪脑。   是啊,我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我从来都不想被生下来。上天啊,你把我收 回去吧!   回到家,忍不住问父亲:“都说我们是祖国的未来,幸福的花朵,怎么我不觉得 呢?”   父亲大为惊奇,“你竟然感到不幸福?你怎么会觉得不幸福?你有那么好的学习 条件和环境,又不用操心家里,这还不幸福?学习嘛,当然是很艰苦的,不能因此就 否定一切,想当年我们……”   噢,摇摇,你真傻,你怎么可以向人说不幸福不快乐!幸福不幸福,快乐不快 乐,都只有你自己知道,自己承受!你记清楚了,永远不要再说,永远!                1983年6月7日     我觉得奶奶在家里活得有点小心奕奕的,那么大岁数了还每天给我们做饭,不要 她做她就惶惶不安,仿佛是寄人篱下白吃饭。   不知为什么我也有这种感觉,我觉得父母是白养我了,我这个样子……人老了真 可怜啊,人小的时候……也很可怜。   我长高了一头,实在是没有衣服穿了。妈妈想给我做条裙子,可又拿不出钱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总是这么穷,家里没有一件好家俱,尽是破烂,我和奶奶的床是 一张搁在椅子上的竹凉板,桌子破旧而沉重,土头土脑的。几个散发着旧时代气息的 大木箱就是全家的衣柜。因为没有地方,几个箱子重在一起,要拿衣服就得拖来拖 去,使得本已快散架的老木箱愈发朽了。   没想到奶奶会拿钱给我做衣服,她小心地从枕头下摸出手绢包着的钱,打开一层 又一层……她没有工作,这一点点钱,不外是儿女偶尔给的,已不知攒了多久,这是 她唯一的防身钱啊!   她一层层打开手绢的动作使我颤栗,我跑到走廊上,心里又充满了那种无边无际 的绝望。   新衣服做好了,是一件鹅黄的纱衬衣,短袖,领子配着细细的一线红边。还有一 条背带裙,青草似的嫩绿上铺满了一朵朵白花,裙边也饰有白色的花边。   镜子前我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它们是多么美丽啊!娇嫩的颜色配着我细 白的皮肤,使我象一株清新的饱含液汁的水草,呵我都认不出自己了!   小时候我是一个美丽的孩子,皮肤雪白,穿着小小的白纱短裙,人人都叫我白雪 公主。父亲牵着我走在街上,无比自豪。其实那白纱裙子是用最便宜的类似纹帐的纱 布做的,可爱的,大概是我的天真吧!   什么时候我变得这么灰暗这么黯淡的呢?我想并不仅仅是衣服的原因吧?   父亲也不再牵着我的手一起散步了,他变得很忙,因为他现在是“部长”。可是 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好起来,我们还是那么穷,住得比以前更挤,我还是没有衣服 穿,不仅不再美丽,也不再快乐。我甚至觉得这是一场灾难,一场恶梦。   只有这娇黄嫩绿,是一片灰暗中的一抹亮色。                1983年6月15日     马上就要升学考试了,王老师在课堂上反反复复地强调:这是你们人生的第一个 十字路口,一定要走好,不然会影响今后的一生,那时候后悔就晚了!   我本来懵懵懂懂地没意识到有这么严重,听她这么一说,顿时紧张了起来,把什 么“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步错步步错”之类的话都记了起来。我几乎已经肯定自 己是走不好的了。   晚上做梦,老是梦见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中央,周围的人都迈着坚定的步子奔向 各个方向,只有我茫然不知所措。空中有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说:不要走错了,不要 走错了!   我整天恍恍惚惚的,有一种在题海里窒息的感觉。这才小学啊,考初中都这个样 子,考大学不知怎么得了。   天气已经很热了,我们搬到旧楼的底楼复习。教室宽大阴凉,窗外是美丽的梧桐 树叶子,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树叶上,清新的绿色与暗褐色的窗棂形成强烈对比。不 知怎的望着树叶我心里充满了忧伤,我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后的又一个夏天。我感到时 光在这一刻凝固,生命是如此无趣又是如此漫长。此刻的景象是那么深刻地存留在脑 海里,我想它会象年年盛开又凋零的花朵一样在夏天时重现。只是正如今年的花已不 是去年那一朵了一样,它们中间将隔着许许多多的光阴。   放学了,我走在一排排粉红与白色的夹竹桃间,迎面碰见王老师,她温和地说: “还有两天就考试了,不要太紧张,晚上早点睡吧!”语气竟是出奇的温柔。我大为 惊讶,原来她也有很温柔的一面呀,可惜快毕业了,才看到短暂的流露。我立刻被这 刹那的温情流露感动了,几乎忘了以前她对我的种种不好。                1983年7月10日     考完了,分数也下来了。我考得不错,科科都是九十多分,却仍然离最好的光华 中学录取线差0.5分,只能进稍逊一点的其它市重点。   能考上其它市重点也不容易,因此父母对我挺满意。也许他们还认为当初把我转 到王老师的班上是正确的了。   不错,经过这一年多,我的成绩是上去了,这无疑有王老师的功劳。她也如愿以 偿,使我们班成为考上重点中学最多的班。她很得意,因为事实又一次证明她信奉的 “黄金棍下出好汉”的教学方法是有效的。不是么,在她的高压下,我们班真的是样 样第一,年年评为优秀集体。学生是辛苦一点,可也是有报酬的,不是这么多人考上 重点吗?   但是我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呢?我失去了一双好眼睛,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快 乐……我成了一个自卑的孤僻的、心中充满了厌倦与沮丧的、不讨人喜欢的孩子。   暑假里我哪儿也没有去,窝在家里看书,突然看到一本书里说:五百年后,那些 那些测验,那些及格与不及格,没有人在乎……   我很为这句话震惊,是呀,为什么没有人对我说不必在意那些罚的抄书,不必把 老师的话当圣旨,那些作业,那些题单没有一双好眼睛重要?   就算有人对我说,我会听吗?我有胆子违抗吗?   不管怎样,都已经晚了,来不及了。我望着镜子里戴着笨重的黑框眼镜,呆头呆 脑的自己,只觉万念俱灰,无限悲哀。                1983年8月3日     我们搬家了,从修道院搬到市委大院。新家是一幢蓝色的四面方的木楼。这幢楼 一共有四层,我们分在三楼,有两个房间。四面的结构都是一样的,东西南北各往一 家。房间外面全是打通的又长又宽的走廊,房间里面有废弃不用的欧式壁炉,门是大 块的玻璃门,镶着蓝色的细木条,天花板上也有白色的浮雕。   我称它为“蓝楼”,因为它通体都是一种古朴典雅的蓝色。我觉得自己和这样的 老房子很有缘,以前江边的老屋,修道院,现在的蓝楼,都是年代悠久,结构独特的 老房子。它们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美丽。   市委大院很大也很漂亮,房子大多是旧的,却很有气派。黄色的墙上多爬满了爬 山虎,到处种有花草,还有水池,石雕,树木也特别多,显得十分幽静。   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一处草坪,草坪周围种有许多竹子,风一吹竹叶会瑟瑟地响。 竹林掩映下有一个红色的木头亭子,就象古装片里的那种,古色古香的。整个院 子 就象是一个大公园,我很高兴能够住在这样美丽的地方。             1983年9月1日     开学了,没想到这所中学竟然要分班,分为好班、中班、差班。更没想到的是我 被分到中班!   真不知道是以什么做为分班标准的,按理说凭我的成绩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分到中 班,我离光华中学的分数线都只差半分,算是高分了呀!   是谁发明这种可恶的制度,进校差不多的学生,一来就被人为地分成了几个等 级。好班的学生是贵族,中班的是平民,差班的简直是被学校抛弃的人。派来的老师 也是教学水平最差的,什么活动都没差班的份,作业不做也没有人管,因为老师每天 只改一组的作业。老师被分到差班也觉挺没劲,只求学生不出事。好班的学生可神气 了,处处流露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太不公平了,这样的学校竟然还是市重点!   婷儿也考到这所中学,与我分在一个班。班主任是教语文的丁老师,戴着眼镜, 三十多岁,对人总是一幅冷冰冰的面孔,也不大管事。对我来说,只要不再是那种猫 和老鼠型的师生关系,已经觉得轻松多了。   我被选为语文科代表,其实我的语文成绩并不出众,人又内向,没什么组织能 力,不知怎的被选上了。推脱不得,只好勉强担任。   上中学后小学的一些同学约好去看王老师,我也去了。我觉得我是应该恨她的, 但不知为什么恨不起来,我还是恭恭敬敬地去看她了。毕了业她对我们和气多了,得 知我当了语文科代表后她说:你还怪我罚你写十个作文,不是那样训练,你作文能写 好,能当上语文科代表吗?   我隐隐感到这话表面堂皇,实际上是不正确的。但我一贯找不到话来反驳她,一 贯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更何况心里本来就迷迷糊糊的不清楚。我只是唯唯诺诺地点 点头,规规举举地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1983年10月30日     今天上学,刚走到门口,忽然从楼上撒下一把沙来落在头上和手中的馒头上。抬 头看时,几个影子一晃就不见了,只留下几声开心的笑声。不用说,又是差班的几个 捣蛋鬼在恶作剧,他们仇恨一切高于他们的同学。   我叹口气,走到教室,座位上却不见了椅子,便问桌杜英浩:“你看见我的椅子 了吗?”   他翻翻白眼,漫不经心地说:“你的椅子不见了问我要,真奇怪!”   “你是我同桌,不问你问谁呀?”   “关我什么事,你自己找呀!你又没叫我替你照看!”   这时铃声响了,今天是语文早自习,我要上讲台领读,于是暂时把这事丢开。待 下了自习回来,却见椅子倒在桌子底下,杜英浩抬起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心知是他捣鬼,也不说破,拿起椅子坐下。还没坐稳,他便大叫起来:“你超过 了三八线!把手拿过去!”   “还没上课呢,别太欺负人!”   “没上课也不许超过!”他拿起钢尺在我手上使劲一敲,痛得我一哆嗦,便也恼 了,劈手将钢尺夺过,用力扔了出去。他一声不响,抓起我的书本丢到地上,我扑过 去要丢他的,他挡住我,我们拧打了起来。   周围的人当然不会不凑这个热闹,一涌而上,齐声喝彩乱叫:“杜英浩,把你的 少林拳拿出来!”他很快做了一个马步,一拳冲出,打到我太阳穴上,我眼前一黑, 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撞在后面的桌子上。没等我站稳,他已敏捷地跳过几张椅子,向 我冲过来。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低头又冲了上去,然而还没有挨到他身边,他已 经灵活地侧过身子,一让一带,我便如火车头般向前撞去,立刻被围观的男生推了回 来,带倒一大片桌子,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我没有觉得痛,只是不住地颤抖着,感到意识离开了自己,脑中一片空白……                  1983年11月24日     和杜英浩打过架之后,我突然很想学武术。当然,不是想再和他的打架。不过至 少以后别人不敢再随便欺负我。而且现在正开始流行武打片,什么《少林寺》、《铁 桥三》之类,里面的人个个好本事,满天飞来飞去,什么都不怕,叫人看了羡慕得要 命。我买了一大堆拳谱剑谱来照着练,还天天早上起来跑步。   我跑步的路线是从家里出来,先在市委大院里跑一圈,然后沿着马路跑到嘉陵江 大桥,跑过桥后原路返回。全程大约有三四公里。   天气很冷,早上往往有雾,冰凉而清新的空气里我感到自己无比清沏明净,象随 时都可以幻化成一朵圣洁的云飘走。空中充满了空灵的气息,柔和街灯照耀下的树叶 呈现出一种晶莹的颜色,绿玉似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街灯象一只只温柔的大眼睛, 整个城市在雾中似醒非醒。  跑到大桥上,我往往停下来伏在冰凉的栏杆上看一会儿江水和两岸的城市。此处水 面狭窄,岸边怪石嶙嶙,水流颇急,凝视久了令人头昏目眩。江上的风很大,把我吹 得空空荡荡的,象一只千疮百孔的布口袋。每当这时,一种忧伤便随风浸入我的每一 个毛孔。   隔壁新搬来了户人家,其中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我看见他也每天早上练 功,有时拿一个三节棍,有时提着两把明晃晃的长剑,怪神气的,叫我好生羡慕。也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竟然去对他说想跟着他学剑。说完才吓着了,脸涨得通红。幸 好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也去买了两把长剑,带着桔黄的穗子,刺出去剑尖会不住的颤动,发出嗦嗦的 轻响。我每天跟着他去小树林学《少林盘龙剑》,这套剑法动作颇为优美,我很喜 欢,不多时便学会了,跟着他双双起舞,心里生出一种豪迈的感觉来。   只有这时候,我才会暂时忘记考不完的试,忘记好班同学鄙视的目光,忘记父母 焦急的面孔,忘记我是一个不爱学习的坏孩子……   也许我并不是真的热爱武术,只不过是下意识的想借助一样东西逃避现实的压 力,获得一点点的信心罢了。                1984年1月23日     期未考试糟透了,数学和英语不及格,上中学后我的成绩越来越差,有老师不认 真,学习风气差的原因,也有我自己的原因。不知为什么我听不进去数学,那些抽象 的公式数字使我头痛,即使听懂了某一类题型,稍一变化就不会做了。英语因为小学 时养成了用汉字注音的坏习惯,造成读音不正,读音不准又影响记忆,铺天盖地的单 词压下来,为赶进度又只好用汉字注音,造成恶性循环。   我天天晚上捧着课本背呀背呀,怎么也记不住脑子象突然酱住了,塞不进任何东 西。相比之下班上其它同学轻松多了,大部分都自暴自弃地玩。考试时一张卷子从头 传到尾地抄。女同学结成一个个小圈子,男同学甚至去偷附近肥皂厂的肥皂来卖。只 有我哪一帮哪一派都不是,象好班同学那样刻苦却象差班学生成绩那么差,多么讽 刺。   这又使我陷入孤立的处境,成绩好的不认,成绩差的也不认,我成了一个独来独 往的独行侠,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这样。婷儿虽然和我由同一小学升上来,比较接 近,有时在一起玩,但她在班上还有几个好朋友,我觉得她和她们更要好些。   我对自己彻底失望了,我是多么失败呀!成绩不好,又不会交际,什么都没用。 以前还可以找借口说是因为转学不适应,现在可是从头学起,我再也不能成为一个好 学生,一个有用的人了!   没有用的人是不应该存在之个世界上的,可是我已经生下来了,总不能去死吧? 我没有这样的勇气,只好幻想自己没有出生多好,真不明白妈妈在四十多岁的高龄在 有了哥哥姐姐之后为什么还要生我。   我去问妈妈:“您为什么要生下我呢?”她颇为惊异,“你怎么会有这么怪头怪 脑的思想?”唠唠叨叨地教育了我半天,使我更加沮丧。   唉,问她干嘛呢,反正已经即成事实,又不能重新选择,倒讨得一顿教训。                1984年3月29日     又开学了,每天早上走到学校门口,远远的看见教学楼,我都很希望它突然沉到 地下去,或者是老师突然全都有事不能来。我越来越惧怕上学了,我怕老师看我时的 那种无可救药的目光,怕做不出作业,怕考试不及格,怕在一群群勾肩搭背的女同学 中显得形单影只……有这么多惧怕的事,我还怎么喜欢上学呢?   学校门口有个小食店,课间要好的女同学常三三俩俩去买东西吃。这个时候既使 偶尔有同学约我去,我也坐在座位上不敢出去。因为我没有零用钱,不好意思看别人 吃也不好意思让人家请我。有一次一个女同学要我陪她去买饼,买了后她小心地撕下 一小半给我。她分饼的样子使我难过极了,那块雪白的炊饼被我捏黑了也没能吃下去。   第一次我渴望有钱,只为它能赢得友谊。我并不馋那些零食,我的心里充满了各 种各样的悲伤,它们使我吃任何东西都如同嚼蜡。每天我一捧起饭碗就愁眉苦脸地 叹:唉,又吃饭了!妈妈最痛恨我说这句话了,后来我就不说了。我觉得悲伤好象也 是有营养的,我在它的滋养下长成一个面色苍白的、神情恍惚的女孩,瘦弱而坚韧, 垂而不死。   当然我不会因此向父母要钱的,我已学会了不向他们要任何东西,说任何想法, 以免自讨没趣,换来大篇堂皇的大道理。              1984年3月22日     已是春天了,天气仍很冷,不能在厨房烧水洗澡,只能去公共澡堂洗。   每次去洗澡我都要鼓很大的勇气,澡堂里那些女人的身体象一头头雪白的奶牛, 我在一旁象一根细面条。喷头住住不够用,我又不好意思去和别人合洗,只得手足无 措地站在雾气迷漫的屋子里,任污水漫过我的脚背。赤裸的身体使我簌簌发抖,更使 我尴尬。没有私人浴室而被迫到公共澡堂洗澡是一件多么令人难堪的事。   我很希望有个伴一起去,就去约了婷儿。她答应得好好的,可等了几天老不见她 提起,我忍不住问她,她不耐烦地站起来指指头发说:“没看见我已经洗过了吗?”   泪水一下子冲进眼眶,我知道她是和另一个女孩去的,这种举动对我来说尤如背 叛,要知道如果说在这里有谁可以算朋友的话,那就是她了,可她……我非常非常难 过,以至为了掩饰伤心,急忙转身走了。   也许我不该这么小心眼,可是我真的很在乎,我哭了。                1984年4月17日     期中考试了,今天要考的是我最怕的数学。走出门去,天正下着瓢泼大雨,街上 水流满地,两旁的水似小河,漫到脚弯,行人全都卷起裤脚涉水而行。   我背着书包,一手打伞,一手拿一张写满公式的小纸片边走边看。看了几遍,随 手一扔,没想到一下子竟将肩上挎着的书包扔了下来,刚好掉到街道两旁的水流里。 我一着急把伞一丢就去抓书包,书包倒是抓住了,可人也整个跌坐在水里,压断了伞 骨,刺得背隐隐作痛。   顿时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过来,我咬咬牙爬起来,湿淋淋的往家跑。跑了几步意 识到回家换衣服已经来不及,又急忙倒回去。   待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考场,考试已经开始了。我全身都在滴水,坐在那里不住 发抖,椅子底下积一滩水,脑中似乎什么也没有,只是望着试卷发愣。那些题目都似 曾相识,又似乎都全然陌生。望着老师铁青的面孔,同学们埋头疾书的样子,空中似 乎响起父母责骂的声音……我坐在那里,心中充满了绝望,教学大楼怎么不突然沉没 到地下,世界为什么不突然灭亡呢?   大片空白的试卷瞪着我,我紧紧的闭上双眼,握紧拳头--让我死掉吧,让我死 掉算了!                1984年5月24日     期中考试数学只考了十七分,这个分数把父母吓坏了,一致决定下学期把我转到 光华中学去。他们很后悔当初以为这所学校也是重点就没有让我直接上光华中学。当 时只差0.5分,以父亲的能力,不是不可以去的。   只有我明白,无论转到什么学校去,我都是学不好的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间厌 倦了学习,虽然表面上是在努力地学,实际上脑子是关闭的,潜意识里充满了拒绝和 厌恶。   我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深夜里我一遍遍喃喃说:“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 对不起所有的人……”   婷儿也要转学,不过她的原因有点特别。她小学上得晚,又因生病休学过一年, 这时已有十四岁,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甜美,很讨人喜欢,不少学校高年 级的学生在放学路上拦着她要和她“耍朋友”,弄得她上学放学都不敢一个人走。她 父母认为是这所学校校风不好的原因,决定替她转校。最好的学校是光华中学,于是 也准备替她转到那里。   这使我略觉安慰,至少有一个认识的人。婷儿高兴得不得了,忍不住对我说: “我的男朋友就在光华中学,不知道能不能和他一个班。不过就算不在一个班,在同 一所学校,又是住读,也有很多机会见面。这下可趁了我的心愿!”   我大吃一惊:“什么,你有男朋友?你不是很讨厌那些人的追求吗?”   “是呀,就是因为我认识了他,他对我很好,所以我才不理这些人的呀!”   有这种事!可怜她父母做梦也想不到反而会成全她!我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才 好。她警惕起来,“喂,我当你是好朋友才告诉你的,你可不能去对我父母说呀!”   我连忙安慰她:“不会不会,你放心,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其实只要你不影响 学习,把成绩搞上去,也就对得起他们这一片苦心了。对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叫徐天天,可有才华了,精通诗词歌赋,会武术,一手吉它弹得棒极了!任 何歌曲他只要听上几遍,就能在吉它上弹出来,还有……”   她本来说得涛涛不绝,眉飞色舞,却突然黯然,低下头问:“你是不是也有点儿 瞧不起我?因为他,好些朋友都和我生分了。”   “你这么信任我,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不过,我觉得你还 这么小,是有点儿不大好……”   她叹一气,“我也知道不大好,可是和他在一起那么快乐,令人身不由已。至少 他不会押着我做数学,不会天天对着我讲大道理,他只是说,勉强自己做不爱做的事 是很痛苦,但有时候不能不做。他自己成绩很好,却从来不轻视我……”   我在这一刹那理解了她,我真心地对她说:“只要你觉得开心就好,真的!”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容灿若春花。她是多么美丽啊!而我呢?我看着自己肥大 的衣服,土黄的大头鞋,笨重的黑框眼镜以及土里土气的辫子,呆呆地想:大概不会 有人爱我的,我这么土气,成绩又不好,又怕见人,做不好任何一件事,从里到外都 灰透了……如果我有漂亮合身的衣服,良好的成绩,又能说会道,不再在人前畏首畏 尾,那么我也会是一个自信而快乐的女孩……                1984年7月13日     放暑假了,为了到新学校能跟得上,父母找了个当老师的朋友给我补课。这是个 中年女老师,教学很有经验,态度也很好,总想了解我的内心。但是我已将她当作父 母搬来的救兵,逆反心理发作,只是在无奈中勉强作题,不同她多说什么。   她看见我在写日记,就问我可不可以看看。我警惕地说不行。她又说那你挑一篇 你认为可以给我看的吧,我还是不同意。我怎么会那么笨呢,她看了一定会同父母说 的,我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我想是不是父母也看出来我思想有点不对头,才找了这 么个善于攻心的帮手来。   她们是很想帮我,但我知道她们帮不了我。妈妈见她不行,亲自上阵,三天两头 的找我谈心,每次都以我的嚎啕大哭结束。她苦恼得不得了,说想跟我做朋友怎么就 不行呢。可是她不想想,我无论说什么都换来她的指责,还敢再说什么?有些问题也 说不清楚,比如我厌倦学习,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就一口咬定是我怕苦怕累, 大篇的教导差点把我淹死。要是我对她说我心里充满了绝望,那还不把她吓死。   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两个代沟,谁叫她四十多岁才生我呢。妈妈,不能做朋友,就 做一个好妈妈吧!但她也没怎么关心过我的生活,我没有衣服穿,在同学中灰头土脸 的,没有零用钱,不能去租书看,只得陪着小心去向同学借。也没有一件玩具, 无聊的时候一个人到河边捡垃圾,那是一个玻璃厂倒下的废料,里面有许多奇形怪状 的各色玻璃。我顶着烈日在里面刨来刨去,专找那种小巧细碎清澈的,找出来后把它 们洗洗干净,用一个透明的盒子装起来。它们是我的宝贝,阳光好的时候拿出来照 照,五彩斑斓的晶莹的颜色看着真美丽。   好了,不写了,还有一大堆数学题没有做呢。                1984年8月4日     妈妈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把我送到哥哥那里去补习。哥哥也是老师,教英语, 这下就更惨了,除了数学还得补英语。更倒霉的是他也放暑假,天天守着我做题,一 点别想偷懒。   做呀做呀,那些题象永远也做不完,我要被它们淹死了,我一定会被它们淹死 的!我怎么那么笨啊,无论哥哥讲多少遍,稍有变化我又不会做了。还有那些单词, 我无论如何也记不住,那些时态变化,怎么也不会应用。气得哥哥天天拍着桌子大骂 我“蠢材”“木瓜”“朽木不可雕”,后来实在不知怎么表示他的愤怒了,就说: “要是我的孩子象你这么笨,我真是不要活了!”   上帝保佑,但愿他的孩子不要象我这样。不过他这么聪明,孩子一定不会笨。可 我是他妹妹,一个爹妈生的,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一定是聪明全被他占去了。   昨天他的钢笔不见了,到处找也没找到,他很惋惜,说偏偏丢了最好写的笔。今 天我无意中在一堆卷子中发现了,本想还给他,正逢他又大骂了我一顿,一时不高 兴,就没还给他,趁他不注意,偷偷丢到了柜子底下。这下他再也找不到了,这样恶 作剧之后,心情稍稍好了一点,他再骂我我就心平气和的了。   我真坏是吗?坏就坏吧,反正也好不起来了。                1984年8月10日     跟着哥哥也有好处,他有许许多多的书,不做题的时候我就捧着书猛看。我最喜 欢他那本海涅的诗集,很老的版本,里面的插画美极了。还有普希金的诗,我也很喜 欢。我找了个本子,抄了许多在上面。   有一首写眼泪的诗说:它有过许多明亮的姐妹,带着我的欢意和悲痛,在夜影和 风声中消溶。还有一首诗说:哎,沉重而忧郁的琴弦啊,你可还记得那首古歌?天使 把它称为天国之乐,魔鬼把它称为地狱之苦,人类把它称为--爱情!   傍晚的时候我们往往一起去江中游泳,我从六岁就在长江游泳了,那时候也是哥 哥带着我,游不动了就伏在他背上拖一段。他喜欢从趸船上把我丢下水去,大叫:往 外游,往江心游!我却往往急忙转身往回游,一幅没出息样。    游完泳,我们就坐在沙滩上唱歌,他教我唱许多俄罗斯民歌,《三套车》、 《红梅花儿开》、《田野静悄悄》。还有许多外国歌曲,《老黑奴》、《洛累莱》、 《可爱的家》……歌声轻轻飘荡在黄昏的水面上,朦胧的暮色中我深深的体会到了什 么叫做美,什么叫做惆怅。                1984年8月17日     做呀做呀,那些题做得我快要疯了!这个暑假怎么那么长啊,可是就算开学了, 不也是一样的日子吗?   闷啊,我要闷死了!天天除了哥哥,见不到一个别的人,我真想大叫两声!   今天天气不太好,傍晚我们还是去游泳。哥哥最喜欢这种阴阴的天气,说水是冰 凉的,游起来很痛快,最好下点雨,在雨中游泳才显得豪迈。我是胆小鬼,不喜欢大 风大浪,不过在屋里闷了一天,还是跟着他去了。   江边果然没有几个人,昨天才下了暴雨,水面涨了许多,江水很昏浊。昏黄的水 与淹没一半在水中的绿草,加上阴沉沉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荒凉的景象。   我换好衣服扑进水里,冷得一哆嗦。水有点急,一下子把我斜冲出老远,费了很 大劲才游回来,下巴上已挂了一层水胡子。一艘大轮船轰轰地开过,浪来了,我乘着 浪一次次升起来又一次次落下去,好象在一只巨大的摇篮里,一点不用费力。真的是 随波逐流呀!   我躺在波浪上,看一江浊水翻滚着向东流去。要是江水能把烦恼和那些令人头痛 的功课都带走就好了。我仰躺在水面,任波涛轻轻拍着身体,好象被一只温柔的大手 轻轻抚摸。   一松劲,水流就将我带到江心。天色暗了下来,哥哥也不知游到哪里去了,四周 一片昏黄与死寂。天空显得那么低,象是要压了下来,水面是那么辽阔,浩浩荡荡, 河岸是那么遥远,模模糊糊。在这广阔里,我如一片小小的树叶,如此孤寂与无助。 风来了,狂浪涛涛,每一下都似乎要将我吞没……   力气在一点点消失,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旋涡在身边回旋,发出咕咕的声响。我大 声叫起来:“哥哥,快来救我,我游不动了!”声音消失在水面上,不留一点痕迹。   “就这样死了罢,就这样死去罢!反正活着也没意思!”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地冒 了出来,我放弃了挣扎与努力,沉入水中,呛了一口昏浊的黄水。当头又一次露出水 水面时,生的念头又强烈地抓住了我:死是多么可怕呀,我就这样变成一具肿胀的尸 体么?我才十一岁啊,不,我不能死!   我开始奋力向岸边游去,由蛙游改为自由游,划开江水,奋勇前进。啊,对岸的 灯亮了,在暮色中一点、二点、三点……一盏盏亮了起来,闪烁着迷人而绚丽的光 芒……   我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大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袭上心头。我跪倒在沙滩上, 嚎啕大哭起来,但是心里感到无比的坚定--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1984年8月25日     快开学了,我从哥哥那里回到家里。补了一个暑假的数学和英语,并没有什么进 步,只是使我对它更加厌恶。   回家我第一句话说的是:猫咪呢?妈妈为此大发脾气,说我离开这么久,回来不 先问候父母,最关心的竟然是一只猫!可见父母在我心目中一点份量都没有。接连几 天都为这事念唠,把我说成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没心没肺的、冷漠自私的冷血动物。   今天她好象气消了,提出给我买段布来做衣服。也许是看到我又长了一头,衣服 短了吧。我很高兴地和她出门了。   到了商店,她看中了一段红黄花的料子,我却喜欢另一段湖绿碎花的。她说: “小孩子正该穿鲜艳的,这个绿花的颜色暗淡,老气横秋,你怎么会喜欢呢?”   任她好说歹说,我还是执意要绿花的,她火了:“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年纪轻轻 的这么老气,思想不对头!”   我也很不高兴,给我买衣服,为什么非要买她喜欢的呢?她最后说:“要么买红 黄花的,要么不买!”不买拉倒!我的犟脾气发作,扭头就走。   一路上她唠唠叨叨地鬼念,我默不作声。也许她说得有道理,我思想灰暗,才不 喜欢鲜艳的东西。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下意识的拒绝那鲜亮。   走到天桥上,遇到一个失去双臂的人在乞讨,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神情萎 顿。面前放一个破烂的盆子,里面是些零碎的分币。妈妈心肠一向好,丢了好几块钱 进去。   我在一旁喃喃说:要是我象这个样子,决不再活了!哪知被她听见,顿时大惊失 色:“你怎么会有这种思想?最近我发现你越来越悲观,越来越厌世了,这是怎么回 事?”   我还敢说什么?说我好手好脚的都还不想活了?那她不把我训到半夜才怪,就这 样都一路念到家。唉,谁叫我多嘴来着。   今天真倒霉,衣服没买成,还被教训了个饱。                1984年9月2日     到新学校我和婷儿仍在一个班,原因很简单,这个班是全年级最好的,家长好人 做到底,索性全塞进去。婷儿终于如愿以偿和徐天天在一个班,高兴得不得了。   这个班里还有婉兰和候小亮,老同学全凑一块啦!不过婉兰是自己考进来的,侯 小亮是一毕业就被他爹弄进来的。看来他爹还是有远见一些,侯小亮到这里后成绩好 了许多,如果以他当时的成绩分在差班,现在八成和一群半大小子混在一起打架偷东 西。可见环境影响多么重要。   今天报到,因为是住读,有许多行李,爸爸本想用小车送我,后来怕在同学中影 响不好,怕大家看我特殊不和我亲近,就亲自扛着行李挤公共汽车送我。但班主任李 老师仍格外热情地跑来迎接。她是一个个头不高的中年妇女,和爸爸说话得费力地仰 起头,胖胖的脸上堆满笑。她扛着行李直将我送到寝室,特意安排我住下铺,怕我晚 上翻身掉下来。然后又忙着去打开水,买饭菜票……   我有点手足无措,已经有人白眼了。是呀,同一个班的学生,这么明显的厚此薄 彼,叫我以后怎么相处呢?我抢着去挂好帐子,她看看没什么事做了才罢手。却又拉 过我来悄悄说:“你这个寝室六个同学,婷儿你认得就不说了。舒欣小小年纪就闹恋 爱,别跟她裹坏了。谢云雁是私生子,许琳琳家庭很复杂,都不要跟她们太近,免得 受影响。婉兰是班长,成绩又好,有什么事找她,没事也可多亲近亲近……   多么奇怪的介绍,哪象老师说的话。偏偏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婉兰。我悄悄打量几 个室友:舒欣一头长发,穿一件粉红裙子,小巧秀气,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盯着我, 一点不怕生。胖乎乎的许琳琳哼着半生不熟的粤语歌,正忙着整理行李。高大的谢云 雁穿一身蓝色的球衣,向我“嘿”了一声算是打招呼。婉兰仍是那幅高傲的样子,顶 着厚厚的一头短发,紧抿着嘴唇,非常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决定不去理她,井水不犯 河水,大家各做各的事。   这个学校很大很漂亮,一时没能走遍,不过来日方长,也不急这一时。晚上躺在 白色的帐子里,感觉很新奇也很……快乐。是的,快乐,因为远离了父母。噢,要是 他们看见这句话,不知多伤心。可这是真的,我从未感到这样自由,仿佛一个新天地 呈现在面前。                1984年9月5日     我对于三顿饭吃食堂感觉很新鲜,对于食堂的大锅菜也不嫌弃,就是中午打饭有 点拥挤,因为大家都是同一时间下课。   班上的学生已经习已为常,一打下课铃就抓起饭盒,口中嚷着“抢饭罗!”一窝 蜂地冲向食堂。大家挤做一团,尖叫的,踩了脚的,掉了眼镜的,撒了饭菜的都有。 但人人都很兴奋,挤得有滋有味,不以为苦反以为乐。   我的一双白球鞋接连被踩了几天,变成了黑球鞋,无论如何不能再穿。晚上我打 算把它洗一下,发现没带刷子,向婷儿借,她也没有,就对婉兰说:“把你的刷子借 给她吧!”   婉兰从帐子中伸出头来,笑嘻嘻地说:“哟,怎么我们的公主连刷子都没有啊, 那些围着你转的人怎么不想得更周到一点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依然歪了头,笑嘻嘻地道:“你还没来,班主任就早早打了招呼,要我们好好 款待你,你说是什么意思?”   “你…你……”我一时不知何言以对。班主任事先关照我,有这种事?   “我,我怎么啦?”她索性跳起来,一手撑在门框,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本人不是硬塞进来的,也不用谁来拍马屁!”   “你让开!”我大叫,这么当众欺辱我,太过分了!   她并不收回手,反倒示威似的扬起了头。   我忍耐不住,抓住她往旁边一推,半边帐子塌了下来,谁的水瓶砰的一声炸了, 水流了一地。   她大为光火,一低头冲将过来,圆圆的头象颗炮弹直向我射来。我被撞得退到窗 边,并排在桌上的饭盒、杯子、肥皂盒等东西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不往乱滚。   周围的人忙七手八脚地将她拉住,劝开了:“算了,人家才来,也没怎么样嘛 !”“拿我的刷子去用吧,犯不着为了一点小事伤了和气。”   我气得头上冒烟,她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怎么可以!这又不是我的错!                1984年9月21日     因是插班生,我本来和婷儿同桌,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李老师看我眼睛近视, 热心地把我调到前排和一个男生同桌,并介绍说:“这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何韦,成绩 很好,学习上有什么不懂可以问他。”   何韦?我看着他依稀熟悉的大头、眉清目秀的面容、狡黠的微笑,目瞪口呆地 说:“你……你是不是那个何韦?”   这话问得奇怪,他却不以为意,似笑非笑地答:“你不就是那个被我打哭过的摇 摇嘛!”   呀,真的是他,我小学转学前的同桌!他长得高大多了,皮肤也黑了许多,一时 没认出来。   他颇有微词,“你一来我就认出你了,可你这么久都没认出我来。可能当初一转 学就把以前的同学忘了吧!”   唉,我怎么能对他说在我九岁时就决定嫁给他了呢?我怎么能对他说这些年我心 里一直把他当做一个幻想,以至现实的他怎么样反倒不重要了。   当然,现在我知道了那是我自己瞎想,当不得真、做不得数的。但是有这一层, 使我很不好意思。我胀红了脸,心砰砰乱跳,一整天都云里雾里。以至忘了今天是中 秋节,直到晚自习后同寝室的说开个晚会,才想起来。   我们把桌子拖到中间,摆上月饼和茶水,关了灯,点起蜡烛,小小的寝室顿时变 得十分温馨。我感到很新鲜,没有老师,没有家长,只有同龄的女孩。她们又待我这 么亲切,见我没有月饼,个个拿出来给我吃。我第一次置身在集体中而不是孤零零一 个人,感到无比温暖。   她们一起轻轻唱起了一首歌:念故乡、念故乡,故乡真可爱,天甚清、风甚凉, 乡愁阵阵来……简单挚朴的歌词,清新优美的曲调,加上女孩子们稚嫩的声音,真是 动人极了。可惜我不会唱,可能是她们上学期音乐课教的吧。就是在一旁听着也很 美。听着听着我突然感动了,这一切多么美好啊!这一切和以前的学校是多么不同 啊!我感到十分亲切,心里的一点点恐惧也没有了。                1984年10月13日     秋天到了,天气真好呀,天空清澄无比,风凉爽怡人,不冷不热的。这正是出游 的好天气,同学们都很想出去玩,学校便组织了一次秋游。   分组的时候我有点担心没有组要我,在以前学校里我和谁都不好,每次自由组合 都没我。最后往往是每个组都不要的人组成一组,这一组人人都显得灰头土脸的。   这次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按寝室分组,我们寝室七个人为一组。婉兰是班长,组 长也理所当然是她。   我们准备爬山,然后在山上野餐。大家都不大会做菜,山上又不方便,于是一致 决定包饺子。   晚上大家都很兴奋,晚自习上叽叽喳喳一片。下了课快乐地说笑着回寝室,李老 师却突然叫住我,趁人不备塞给我两个煮鸡蛋,说怕我明天吃不饱。我不想要,又推 脱不得。要是让同学看到会怎么想呢?多奇怪呀,以前王老师对我特别歧视,现在李 老师对我又格外照顾,都是出于同一个原因。我都不希望,因为这样都会使我在同学 中孤立。   我拿着两个蛋,带回去不是,偷偷吃掉也不是,尴尬极了。                 1984年10月14日     一大早大家就出发了,坐车到山脚下。一下车就听到舒欣大叫:“看,快看那马 儿!挂着铃铛,披着红绸,多好玩!”果然,一匹小马叮叮铛铛地走来。   “是出租的呢,我们去骑好吗?”婷儿高兴地说,拔腿便想跑过去。   婉兰忙叫:“婷儿,别乱跑!怎么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呢?老师叫排队了!”   集合完毕,大家便分组爬山,到山顶再集合。   爬至半山,雾气更浓了,一丝丝一缕缕萦绕在林间,弥漫在空中,使一切都朦朦 胧胧的。不远处有条小路,隐没在两旁的花草树木之间,又敞露在风与雾中,弯弯曲 曲地通向云雾深处,显得神密而幽深。一时大家寂然无声,都怔怔地瞧着这美景。   我想起有一首诗说:绝代有佳人,世遗而独立,白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于是 说:“真美!好象随时都会在云雾深处走出一位着冰绡之衣的仙女,她赤着脚,头上 戴着花环,超尘脱俗地微笑着,指给我们一条光辉的路……”   舒欣说:“她一个人住在这深林中,一定很寂寞……不过她是仙人啊,不知道仙 人有没有烦恼?”   “仙人都睡着啦,才不指点我们迷津呢!”谢云雁抄起两手说。   “走不走啊,我都快冻死了!”婉兰拖长声音,不耐烦地催促道:“个个发神 经,再不走我们这组是最后一名了!”   没人睬她,许琳琳两臂一张,漫声呤道:“ 望山谷的渺小,把梦幻的玉杯摔 破,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她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圆脸上一扫平日懒洋洋的神 气,流露出慷慨豪迈,当真潇洒极了!   我们不约而同,一起鼓起掌来。一旁婉兰气得脸发青,又不好发作。   各组在山顶一片空地上会和后,李老师便吩咐一些人去山上人家找水,一些人捡 柴,一些人打作料,一些人包饺子。婷儿被分去找人家讨水,(因为她讨人喜欢), 徐天天分去捡柴,但他自告奋勇说自己力气大,可以提两桶水,要求也去提水。(他 是怕婷儿提不动)。婷儿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他们两人在一起真是鲜明的对比, 一个高壮,一个娇弱。不过现在我能理解婷儿为什么会喜欢这个貌不出众的徐天天, 别的不说,对她这么百般呵护,哪个女孩不感动呢?   何韦和侯小亮去捡柴,我跟过去帮忙,他说:“你才几两力气,待会儿划破了手 倒多出些事来。不如去跟她们包饺子。”见他不愿和我在一起,我颇感失望。   几个包饺子的同学都包得又快又好。就我笨手笨脚,半天弄不好一个。婉兰悄悄 对别人说:“瞧她笨的,成绩又不好,又不会做家务,这种人有什么用呢!”   偏给我听见了,一时怔在那里。一旁的许琳琳见了,对我说:“你包的馅太多 了,所以暴出来,少放一点就行了。”我感激地对她笑笑,试了一下果然好多了。抬 眼见婉兰白了许琳琳一眼,许琳琳却若无其事地哼起歌来。   不一会儿饺子好了,大家一来累了,二来是自己做的,都说好吃好吃,个个抱一 大碗吃得津津有味。只有肖杉涨红了脸不住擦头上的汗,一旁舒欣笑得东倒西歪。我 忙问怎么啦,肖杉苦笑:“她黑着心肠在我碗里放了许多辣椒!”   舒欣娇声道:“人家一不小心放多了点嘛,你不是爱吃辣吗?多吃点没关系的 !”   肖杉顶着一个大脑袋,裂开厚嘴唇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端起碗又大口吃起来。 我兀自在一旁傻笑,何韦过来拿杯子在我碗上碰了一下说:“为老同学重逢干杯!” 眼里笑意盈盈,还是以前那个又聪明又淘气的样子。我也笑了,拿起碗说:“为我们 又成为同桌干杯!”周围忽地围过来一群同学,争着把碗碰在一起,又笑又闹。在这 笑声中,我感到自己真正地投入到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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