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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想和你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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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想和你聊聊 星竹 早上便是白花花的热,阳光把墙角儿下的暗影浓重地铺成一块块铁皮。让人望 一眼,便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一点不像了早晨。 二十九万元,他默念着这个让他振奋异常的数字。他努力笑了一下,他得让神 情与阳光一样灿烂。这才对头。二十九万!妈的,今天一定得白纸黑字,让她签下 名字。他想。步子因此也迈得急促起来。好几天了,他的心情都被这个数字鼓舞着, 热血在身上膨胀,鼓鼓躁躁的。这是他做了房屋装修以来,遇到的最大的一个客户。 这使他再也无法宁静。 二十九万,如果这个女人签下这个数字,他就可以从中得到三万块的酬劳。他 是冒着风险丢掉工作,干推销装修这一行的。他需要转危为安,需要让生活稳定。 三万块,这对于窘迫中的他来说,真是一笔大钱了。如果拿到,里里外外,他眼下 的困难便会迎刃而解。他的生活就会被这白花花的太阳重新照耀。 因此,他再次感到心里的那股焦灼。与此同时,他也为这个数字是否真实可靠 而变得忧郁。此刻,他一再叮嘱自己,一定要将她咬住。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里 就又发慌起来。 她已经在镜子前画了好一阵,将眼纹用粉底盖住的同时,一脸的病黄也就被死 死地压住了。然后她站在窗前,把窗子开得笔直。一切都是精心的,为他而准备的。 他并不知道。是的,她已经初步答应了那个二十九万元。 想到装修,她笑了一下。这时阳光从窗子上照射进来,把房间里景物切成方方 正正的块块。她也觉得这个早晨的光线有些过分,根本不像早晨。她住的是一套三 百万元的别墅。在这里住的人,不是新贵,就是暴富。可现在,她却同样痛恨着能 住进这种房子的人。她在走近窗前时,手里一直揉搓着一团信纸,信是她男人寄来 的,已经被她撕得稀烂。现在,她的丈夫又有了别的女人,就像当初她做了这个 “别的”一样。惊天动地的争吵过后,给她留下的,就是密密匝匝的痛恨了,连带 整个生活都被旱死了一样。她把纸片一块块地扔出窗外,于是,绿得不能再绿的草 坪上,便像铺了一层白蝴蝶,蝴蝶在微风中飘动。又像粉碎了的时光碎片。 这时他拐进花园,走进她的视界。她看着他的大步,离开了窗子。 他走得急急忙忙,汗水顺着他的脊背滑下来,行军样大队大股地在他衣服里滚 动,一直拥到他的腰上。按约定的时间,他今早上晚了十分钟,这让他的感觉不好, 他不希望这种“迟到”里有什么不祥的暗示。他没有办法,这几天来他的家里一团 糟。 “这真是阔人居住的地方。”他一迈进这片别墅,就又有了这个念头,并被 “有钱人”的世界刺激得想入非非。同时脑子里也生出一股厌恶。他觉得这里一定 住着不少社会的渣滓,贪污犯、大骗子,砸银行或是贩毒的人。总之,钱不一定都 是好来的。否则没人能买得起这几百万元的房子。 妈的!社会越来越不平等了。他使劲地啐了一口。 一定要有钱的欲望,这会儿又在他心里变得汹涌澎湃起来,简直就是穷凶极恶。 他甚至也想去做强盗,或去砸银行。因为像他这种人,要想住上这样的房子,或生 活得与这一类人大致相仿,只有去砸银行。 mpanel(1); 这一早上,他的脸色明显地挂着菜色,他有两天没有睡觉了,今早上他又刚刚 从父亲的病床前赶来。老爸就要死了,已被吊瓶、针头、氧气管,支解得七零八落。 他的事真多。父亲患了绝症,母亲又是一个聋子,大哥正在打官司,二弟整天忙着 炒股。无论是打官司的,还是炒股的,都跟疯魔一样。老婆的单位又在闹下岗。还 有孩子,要高考了,老师前天又写来条子,是一大堆不及格的分数,竟像他推销的 装修报表一样。他总是把两者混淆。 妈的,富人绝没有这些穷事。只有穷人才会有这样一大堆穷事。他快步走到十 号别墅前。他是上个月踏进这片富人区的,敲了七八个门,才敲开了这一家。要知 道,只有这样的阔人装修起来才肯花钱。当然,他的推销起先并不顺利,门里的女 人根本不相信他。可是到了第三次,那个无比神奇的第三次,她却突然转变了态度, 甚至热情得让他吃惊。这曾使他十分费解,因为她的转变和其他人都有所不同。这 让他好长时间里琢磨不透。 他正在门上愣怔着,里面传来了女人的声音:“进来吧。” 他立刻飞快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容。他知道由于睡眠不足,他的脸上没有血 色。他笑着迈了进去,那笑像是永恒地挂在脸上,就像一幅招贴画。他希望他的脸 上永远能是一片阳光,永远闪着温和,让人觉得他的可爱。“你好。”他向她问候。 他发现她今天比前几次漂亮了许多。当然他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这是阔人家 的太太,什么都见过的,永远轮不到他来眉高眼低。 在迈进房门的一瞬,他心里同时响了一下,简直就像一座挂钟,是咣的一声, 二十九万元的数字像钟摆一样在他心里咣当了一下。今天一定要拿下来。他这样激 励着自己,像个屠夫那样鼓励着自己下手时一定要准确。不要客气。 这时他看到茶几上的一些早餐,好像只动了一下,一小口。妈的,这种好东西 她都不肯多吃一口,自己早上却饿着肚子,没工夫喝一碗米粥。不光自己,孩子也 不一定有工夫吃饭,他的女人就更没有工夫了。一个学校离得远,一个上班离得远。 妈的!世界就是这样不平等。 她向他笑了一下:“那些图片都带来了?”她望着他。 他慌忙打开皮包:“都带齐了,您一定满意。”他现在对谁都是用您这个称呼, 改不了,大人孩子一律都是用您,毛病。他把一叠装修过的样品相片取出来,小心 地摆在茶几上。 她说:“你坐吧。”便走向了另一个门。 这房子里的门真多,大概有十三个,也许是十五个,他扭着脖子数了一下。原 来是十八个,一层就是十八个!妈的。光这些门装修起来也够五六万!他坐下了。 他知道,她是给他倒水去了。她真不错,还给他倒水,且是很贵的毛尖绿茶。这是 生意有望的象征。二十九万元,他的心里一直响着这个诱人的数字。声音在胸膛里 扩大,清楚而白亮。他的日子都被照亮了。也许他再走出这个门去时,已经拿到了 三分之一的定金。三分之一该是多少?他转着脑子,当然是九万块。九万块,妈的! 这乐观的想法让他兴奋,眼里闪闪发光,两手都在微微地颤抖。 但他不知道这样一个女人,能不能作这么一个大数目的主意。他希望最后签字 的是她的男人而不是她。可他从没见过她的男人,也许是在国外,也许是在哪个城 市。也许――也许已经被关在了牢里。他恶狠狠地想。 他突然觉得这样一所大房子里,就这么一个孤零零的女人真是太空旷了,他小 心地望着那些关死了的门,危机四伏的感觉紧紧抓住了他。如果那里面藏着盗贼或 是强奸犯,比如他如果就是强奸犯…… 他又胡思乱想了。他无法抑制。他是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一直就觉 得事情里埋藏着古怪。可他又找不到什么地方不对头。 她果然端来了茶水,并也坐在了沙发上,离他很近。他能闻到她头上的香气, 像五月的槐花。这和他女人胡乱抹的那种完全不一样,怎么会一样呢,应该不一样。 一瓶香水的价钱也许够他们一家子一两个月的吃喝,也许还不止。他这样判断。 她把头伸了过来,目光落在相片上。她的理解很正确。相片上的样品房比实物 更能晃人的眼睛。她一直说她去过他们公司,说她早看过他们的装修房。可在细节 上,她把公司的大门的方向却说错了。还把三层楼说成了平房。他曾相当怀疑她根 本没有去过,可他找不到她为什么要这样瞎说的目的。 他说:“您知道,这个城市里的高档住宅,都是本公司装修的,就是这些,一 模一样。” 她噢了一声,声音的响亮却没有达到他期望的那种兴奋。 他指着相片上的样板:“这一套相当不错……”他刚说到这里,腰上的BP机就 嘟嘟地响了起来,他拧下眉头,本不想去看。现在的一切都应该让位给这个二十九 万。 可她等着他看,是抬起头来等着他看。他只好低头看了一下,还好,不是父亲 所住的医院打来的,这是他最怕的事情。可上面的文字也让他心里跳了一下,是大 哥在呼他:“弟,我的官司可能要输,无论如何你再借我一万块,急用。” 妈的,大哥就是一个骗子,不然怎会落到这个地步。他仰起脸,装作没事地笑 笑:“呼错了,现在的服务……”他作出不满意的表情。 她也笑笑,同意他的观点:“现在的服务总不好。”她说:“你真忙。”她好 像一直都为他如此的忙乱而感到高兴,这好像比给她来装修还要让她感兴趣。 “不忙。本公司的质量绝对一流,我是说在这个城市一流。我们还做一些高级 宾馆,当然私人客户最多。私人我们优惠百分之十……”他变得滔滔不绝起来。二 十九万的数字使他振奋异常,他要在那个恰当的时候,水到渠成地让她签字,交出 定金。这要丝丝入扣,不能出现破绽。 她盯着他,像是真的被他说得兴奋了,脸上润出一层浅红。 他的眼睛扫视着整个大厅,人都变得焕发起来,声音带着节奏,很有质感: “像您的房间里,要是都装修一新……”可他的声音突然低弱了下来,他显然受到 了干扰。因为当他的目光落在大厅里原有的布置时,事实告诉他,虽然这些不是刚 刚装修的,但已经是相当讲究,相当气派了。甚至还是崭新的,谁换谁真是有毛病。 可他只能鼓足勇气说下去:“要是重新装修。”他突然停下来换了话题:“我们公 司先要交三分之一的定金,如果您同意。” 说完,他紧张地盯着她。这是一个容易出问题的地方,一个客户最容易在这里 把一切改变,这句话是一块试金石,一道分水岭。 他看到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轰地抖了一下,全身都抖了一下。她同意了,没有问题!同意先交定金。他 听到自己的胃里咕嘟了一下。 “不过不急。”她又跟上一句,她果然变了。 他的眼前顿时黑了一下。这轻巧的一击,使他无法按捺地僵直了身子,沸腾的 血液立刻止息了一样。他没有跟上她的话,木在那里。 “我上边的房间怎么办,总得配套啊?”她说。下滑音很长。 他怔住了,没有弄明白她是以此理由不装,还是说全要装。他的脑袋一片空白, 跟不上她的思绪。 她看出来了:“要装就全装。”她的声音和刚才没有两样。在他听来,却是那 么斩钉截铁。他感到有些耳鸣,整个房间都像嗡嗡作响。一股热流从他的心里温生 出来,沿着血脉哩哩啦啦地流上他的全身。 难道她真要全装吗,开始她只说装一层,难道她全要重新装一次? 这就不是二十九万了!他茫然地瞪大了眼睛,这一刻的水深火热几乎使他无法 自制。他没有这个准备,不敢这样想象。他险些喘不上气来。突然提高了声音: “那当然好,现在有钱,就得花在装修上,不然总是贬值。”他见她笑了一下。突 然打住了下面的话。他想,只有像他这样的穷人才会想到物价,上涨,存货,变卖 和保值。 他也笑了下:“都装一下就统一了,统一起来就更气派。”他改得很快。心里 却咚咚地跳个不停,两手都是汗水。他知道,干推销干久了,都会血压高或心脏病。 她同意都装起来的说法。她是这个想法,笑着向他点头。 他的眼里放射出了金属色的光。看来,他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她不光是要花 上一个二十九万,而是两个二十九万,也许更多。一定是更多!妈的,有钱人就是 让人闹不明白!对于一个真正的有钱人,一百万元也算不上什么。他知道世界有这 事,他的周围就有这事。他今天就赶上了这事。都装她最少得花六十万。 要是六十万,他能落下多少呢,最少七万,不不,应该是八万。这是公司的条 款。他一下就可以得到八万块。 她在看他,依然坐在沙发里,看他的不可自制。他突然发现她正在用眼睛瞥他。 于是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得意忘形。他暴露了。她一定看出来了。看出他是在钓鱼, 或说是在绑票,在骗她的钱。他吓得惊了一下,喘息不止的血液,立刻又停顿了, 汗水在他身上显出冰凉。作为一个推销员,相当重要的就是不能过分,过分一丝一 毫都会失败,他尝够了这种苦头。他为自己的做法一阵后悔。 她却站了起来,不轻不重地说:“那就看看上面应该怎么布置吧?”说着,她 走向楼梯。他真的怔住了,一切都向那个六十万元逼近。这真是一家有钱人,比他 想象的更有钱。盗贼应该来这里才对,绑票也应该到这里才对。他无论如何再也冷 静不下来,他浑身开始发烫,心情无比的亢奋。他跟上她的脚步,爬上楼梯。 楼上是两层,大小一共十六个房间,她在每一扇门前都稍稍站了一站,是让他 浏览一下。他跟在她的身后,心里飞快地计算着面积。他没有见过这么讲究的大房。 妈的,这一家到底是什么人?地面、屋顶、墙壁……要是都装,他想,要是都装怕 要七十万元不止。她真的都装吗?他有些疑惑了,七十万元的数字使他的步子有些 趔趄,神态支支愣愣。兴奋使得他脸上充满红润,像是发着高烧。元气和精力都极 为旺盛地在他身上奔腾。 她在卧室的门前停留的时间最长。他看到了那张大床,他想,她是跟什么样的 男人在这张床上滚呢?他的思想终于走了神。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好像有意让他做 一些非分之想。他隐约地感觉到了。收住了对那个未知男人的想象。妈的,这世界! 他心里忍不住地骂开了。他要是盗贼就来这家! 十几间房子草草看完后,他主动地往楼下走,他的职业习惯告诉他,他不能过 多地知道人家的隐秘。尤其像这样富贵之家,你不知道背后隐藏着多少惊世骇俗的 秘密。 她却没有走,就坐在了二楼的客厅里。他迟疑了一下就跟着坐下了。心里火一 样烧着,是为那个七十万元。是为他可能拿到的八万块。他的手已经开始抖动起来。 脸上的汗水已经擦了两遍,现在又淌下来。 这时他腰上的PB机又响了。他一下就把它关掉了,像是掐死了一个阻碍他赚大 钱的对手。这时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只有七十万元的数字。剩下的都该掐死,包括 他父亲。他怔了一下,他竟把住在医院里、随时都会死去的父亲忘记了。于是他手 回到腰上,重新打开BP机:“您肯定都要装吗?”他不放心地问,他真的无法放心 了。 现在,最少是这会儿,他不再像个推销员了,一脸惊讶的表情无法掩饰。他是 在问,我真能得到那个八万块吗?事实上也许比这还要多。他是被这个数字闹愣了。 这个数字真够让他死一回了。 她说:“只要能便宜些,货真价实。” 他诚恳地点着头:“一定的,一定的。”他想他会让利给她的。同时紧张地想, 人千万不能太贪。哪怕他只得到五万。五万对他已经是个天文数字了。那么他自己 的家里也要布置一下了,最少也要刷刷白。沙发是要换一下的。还有吃饭的那张桌 子,那张饭桌早该砸了,一边高一边低,盘子里的菜汤没一天不撒。一家三口总为 这个怨来怨去,争吵时有发生。妈的,就为一张一边高一边低的桌子! “能分期付款吗?”她问,又提出了一个他没有想到的问题,声音却还是那样 轻慢,不像是在讲什么条件。他愣了一下,当即回答:“当然,完全可以。”其实 公司里根本没有分期付款的说道。管它呢,一切先要稳住,先要有把握。做事总要 一步步来。他集中起全部的精力,不放过她的每个字眼儿和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要牢牢地将她抓住。他对答如流,一辈子都没使过这么大劲。 “你每天都这样跑吗?”她笑着说。她好像更喜欢和他谈点别的,而不是什么 房屋装修。 “是,每天都跑。”他说。他想他要吃饭,要挣钱,老婆要下岗了,儿子考不 上大学,就要花钱去上。还有两只耳朵什么都听不见的母亲,还有住院的老爸。不 跑怎么行,他都快跑死了。 “也够辛苦的。”她说。 她还知道他的辛苦,他怎么不辛苦呢,他经常被人赶出去,其实十有八九是要 被人挡在门外。可他没有那样说。这是不能乱说的。他只笑了一下,表示这没有什 么关系。 “那你爱人干什么?”她问得十分突然。 他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与他眼下的推销太无关了:“就 是那么回事吧。”他生硬地说了这么一句,明显地不想再说与装修无关的话。 她看了出来,细声细气地又笑了一下:“如果你装修完了,还会再来吗?” 这回他真的愣住了。这个话题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不会,您放心。我不会老 打扰顾客。”他没有弄懂她的意思。他突然发现她目光中流露出的一股失望,虽然 只是那么一刹那。她的整个身子也像一下子缩在了瘦弱的阴影里。 他怔了一下,极力思索他在哪里出了漏洞。他想不到他装修完了,还来干吗: “当然,要是有什么质量问题,您随时呼我,材料上有我的电话和呼机。”他怕她 不放心,又掏出笔,无比真诚地把他家里的电话写在上面。他简直就是脱了裤子放 屁,那里本来就有他的电话。正在这时,他腰上的呼机又响了,这一次是医院打来 的,催他快回。上面有三个感叹号。他没有办法,这个要死的爹!也许真的是要死 了。他沮丧地站了起来。 “你有急事。”她看了出来。 “是公司的紧急会。我明天再来,明天行吗?”他生怕不行,生怕这一切再变。 这是一条大鱼,七十万啊。同时,他在心里飞快地把七十万元和爹的生死相互交换 了一下。尽管他痛心这么走掉,但他还得去管爹。她点着头,说明天再谈。她把他 送到楼下,送出门外,像送老朋友那样。他反而有些不习惯,他早就发现了,好像 在这一切的背后,他们之间另有原因。在门口,她还向他挥了一下手。他也挥一下。 他边走边想,今天还是没能签约。但却到了七十万元。这个数字使他身心不宁, 全身都在膨胀。他匆匆赶到医院时,父亲又缓了过来,没事。真是折腾人! 晚上,他回到家里时,女人古怪地上下看着他:“买的鱼呢?” “什么鱼?”他愣在那里。突然噢了一声。他忘了,儿子要大考了,女人让他 买鱼改善一下,不光是买鱼,还买什么来着?他一脑袋浆糊,一脑袋都是七十万。 “你爸怎样?”女人问。 “噢。”他又噢了一声,“差不多了。”他说,是说差不多要咽气了。 “要是下了岗,我一月只能拿到三百块。”女人唠叨着。 他剜了女人一眼,心想,就要拿到八万块了!嘴上却说:“别人能活,咱也能 活。”他明显地心不在焉。 “你今天是撞到鬼了!”女人瞪着他。感到他的异样。 他笑了一下,一脸的灿烂:“有个大户,最少我能拿到三万,最少。”他眯着 眼睛,举起三个指头。他把更大的数字藏了起来,他觉得说得太大事情就会跑掉。 这是他的习惯。说这话的时候,他看到一条大鱼正在他的眼前游动。非常逼真。 “三万?”女人的瞳孔放大了,两手激动地放在胸前,又突然想起什么:“拿 到也不能说,什么都别说。你二弟正缺钱呢,你二弟整天就是股票。谁的钱都想拿 去炒一炒。你爸的后事也要钱,瞧你们这一家子,都是些什么人!”女人一句句地 发泄着不满,好像大家正在抢那并不存在的三万块。 “那当然,谁也不能说。”他同意女人的说法。不但对家人,对谁也不行,不 能让人知道他赶上了这么一条大鱼。尤其公司里的同行,他们一旦知道就会去抢你 的生意,一定会的。现在人都疯了,准会来夺他嘴里的这块肉。他转着眼睛,想着 可能的危险。 “你明天得替我去医院守一天,今天晚上是二弟。明天我得拿下这块肥肉,这 事天大了。今天要不是爸,说不定我已经拿到了定金。”他对女人说,手攥成了拳 头,咯咯地发出响声。 “明天?”女人不大情愿,“现在厂里正往下减人呢。” “让他们减去,早晚的事,你还想被留下?我都不信。明天弄好就是五万块, 也许是八万,太大了。”他放弃了藏而不露的内心秘密,是让女人跟他一起豁出去。 八万块,真是值得豁一豁了。 女人的眼睛老大,嘴巴张得黑洞洞的。“八万!”他又强调了一下。大鱼在他 眼前又开始游动了,他激动不已。 在那头,随着日落,窗前已经黑暗起来。大房子里的女人和整座别墅一同陷入 了一片死寂。她无声无息的走动就像某件家具的投影。她的烦厌和快要崩溃的神经 毫无遮拦地浮在脸上。 其实她今天差一点就捅破了他们之间的秘密,告诉推销员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 可他急急忙忙地走了。到现在,他还是没有发现从一开始就该发现的事情。 她拿起桌子上有关房屋装修的《说明》无聊地看下去。她的思想不在跟前。她 看得出来,推销员的生活并不富裕,但他一身奔头,忙得要死,不像她这样寂寞难 当,已经像个死人。 他是正常的,而她不是。 她抑制不住地又看了一遍他的住宅电话。电话号码说明他也是住在北城,离她 不远。她知道,他还没有理解她的意图。想到自己的意图,她多少从痛苦中挣扎出 来一些。一股少有的温热流遍她的全身。他的到来,给她带来一个大胆的、出乎意 料的、却又是临时解脱的办法。 现在她一片混乱,只有当他来时,听到他津津乐道地讲述那些装修时,她的精 神才能有所舒展。才能感到自己还是活着。她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 窗上蒙着薄光疏影,月光的碎片,铺成时光的碎片,让她跌进往事里。她没有抑制 住,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其实她一点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说什么都行。她只 希望能够说话。 他那头正和女人做爱,现在他什么都想做。只要是能做的。他不情愿地从床头 桌上拿起电话,身边的女人还在喘着,等着他。“哪一位?”他举起一只手,示意 女人的喘息声小一点,不要被电话那头听见。他训练有素的职业习惯,使他就是在 这个时候,话也显得平静和礼貌。 他听出对方正是那个有可能出到七十万元的客户,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看了 一眼墙上的挂表,十一点十分。他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光着脚站到了地上。 她问了几十个不疼不痒的问题,其实说明书上都有解答。但他还是耐心地一一 回答了她。实在没有话再说时,才说明天见。 那时他已经疑虑重重。放下电话,他的兴趣全无。拧眉死盯住墙壁,在想这是 怎么一回事?她一定是不放心了,通常客户打来电话只能说明事情的变化。他女人 还要往下行进,他就又爬到她的身上,但却索然无味。 接下来,他带着一肚子疑团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他再一次感觉到这女人背 后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昨晚上的那个电话在今天早晨看来,更加显得稀奇 古怪。 早上,不到八点,他就奔向了她的别墅。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感觉告诉他事 情不妙。昨天就不该走掉。今天一定要抓住她。也许还不晚。这使他绵软的脚步又 渐渐结实起来。 而大房里的女人却一夜没睡。现在她经常整夜不眠。八点三分,他在这个钟点 上走向她的别墅,并敲响了她的门。她站在门里对他微笑着。却是一脸的苍白,像 是一个刚刚献了血的人。 他愣了一下,他看出来,她是在专心等他。事情越来越让他感到奇怪。那个隐 藏在背后的东西又冒了出来。可他没有时间去细想。 今天他们都做了同一种准备,一定要实现自己的意图。不能再拖了。他放低了 自己的尺码,不管怎样,先和她签下那个早说好了的二十九万元才对,如果这是真 的,就再往下进行。七十万的数字太大了,很可能变化。他这样打定主意。而她更 想直截了当地向他表示自己的内心,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关系,经过这一夜的来回, 她也想好了。 于是,在他们见面的一瞬间,都显出了相当的客气和友好,甚至是一种世上少 见的诚恳。他们彼此都被自己的目的折磨得够呛。在微笑的背后,他们都要垮台了, 弦绷得太紧。 “我看,您最好还是先把一层装修一下。一层最重要,客人都能看到。楼上其 实无所谓。”他表现出十二分的真诚,简直就是怕她花冤枉钱。干脆就是站在她的 立场上。 “不!”她有些苍白的脸上尽量做出微笑,“我想先换一张床,就换一张床。” 她说。她也想好了。说完便向楼上走去。那步子相当坚定地表明,她只想换一张床, 而不是装修。 怎么回事,他完全没有料到,二十九万在一个晚上竟成了一张床。他头晕目眩, 僵死了一样,脸上变得苍白。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立刻也就跟了上去。 他要说服她,一定要说服她!她怎么可以从七十万元变成了一张床,换一张床与他 有什么关系。他连一分钱也拿不到。 他的脚步因为突然的打击慌乱起来,踉踉跄跄地跟她走到楼上。她直接走进她 的卧室,站在那里示意让他进来。他走了进去,脑子里空空荡荡。她给他的打击还 在发挥作用,脑袋里像是装了一堆木渣,死活醒不过腔来。 “您怎么只想换一张床呢?”他知道他的脸上很不自然,他已经顾不得调整自 己的情绪了。 她也很不自然:“一张床就够了。”她下定了决心。不管他的神情变得怎样难 看。她简直在故意折磨他。 他的心里轰了一下子。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可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变的,他找不 到原因:“还是应该好好装一下……”他的嘴巴不大好使了,头脑里一阵钝痛。 她很冷静,还是笑着。她等着他说完,她一点也不急。这时他身上的BP机又响 了,他看了一眼,是女人打来的,是从医院里,真要他命:“我打个电话行吗?” 他说。 她指指床头上的电话。他一步跨了过去。原来医院已经通知,他老爸今天就要 不行了,只要一拔氧气……女人说她处理不了这个事,说是拔氧气,还是不拔氧气? 他没有说话,搁下了电话。他的额上渗出了细汗。不是为了老爸,而是为七十 万块一下子变成了一张床。“您应该把一层装装看,真的。”他像是在求她,声音 颤抖。那种不甘心的,又无法接受的痛苦明白无误地挂在他的脸上。他真想把她掐 死。 她却叹了一声,坐到床上,盯着他。突然说:“刘宾,你一直都没认出我是谁 吗?” “你是谁?”他像一根木头,张大了嘴巴。 “咱们是小学同学啊,我是李一蔓。你第三次登门时我就认出了你。”她不笑 了,一点不笑地看着他。 “同学?”他瞪大了眼睛,极力地搜索着小时候的情景,是想是否有个叫李一 蔓的?时间实在是过于遥远了,他的脑子里一片茫然,他傻呆呆地望着她。骤然陷 在这个变化中。 “我快要死了,真的。”她说。 “你得了绝症?”他惊讶地道,现在他只能这样以为,像他父亲。 “绝症?不,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这房子也不再是我的,什么都不是我的。 我不需要装修,我只想和你聊聊,只想……”她向他跨了一步,像是求他一样, “我们做个情人好吗?”她的脸红得像块布。 时间骤然地停止了,什么都停止了。他僵死般地立在她的面前。他反应不过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股冰凉的感觉根植了他的全身。死静里,他听到一只小虫撞 到窗上,嗡嗡地来回。 她的眼睛却像汪着的两眼清水池,深深地望着他。 他无限迷惑地道:“你从开始就没打算装修吗,你并没有这个打算,是吗?” 他想理出一个头绪。 “我还要什么装修!”她喃喃地说。 “那你是干吗?”他瞪着她。 “什么干吗,你跑来,让我认了出来,和我聊聊不好吗。你是个好人,上小学 时,你还是语文课代表,还帮我造过句,你一点也想不起来吗?我只想和你聊聊天, 我只想要一个人说说话。”她说。她一下子放开了原本的情绪,再不说什么装修。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汹涌地流了一脸,她哭了起来。这使她在瞬间变成了另一个女 人。所有的伤心、孤独、悔恨都端给了他,她痛不欲生,像是泡在自己的雨季里。 她说着她的男人怎样背叛了她,又怎样有了别的女人。 他在她的哭声里一脸惊惧。 她的痛苦使她全身都在抽动。像一片秋日里被霜打了的黄叶,抖抖索索:“我 什么都完了,朋友,亲人……”她简直是在喊。 他开始听懂了,并从一片混乱里知道了她的处境。现在她只是等着她的丈夫回 来和她离婚。她在两年前辞掉了自己的工作,家人因为她跟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 的二婚男人和她吵翻。朋友们则因为她住进如此的大房而疏远了她。 现在,眼下,她的身边只有他这个推销房屋装饰的、一个连她也记不起来的小 学同学。 他直直不动,像被钉死了一样。他渐渐地看了出来,这是一个神经受了重大打 击的女人,一旦爆发,就会失常,甚至发疯。这是一个什么都能干得出来,处在疯 癫状态中的女人。她根本不要什么装修,她什么也不要。她只为了能在情感上平静 下来。 他是她这些日子里唯一的来客,一个临时的安慰,一个找上门来的同学。最少 她是这样认为。她在崩溃之前,像抓稻草一样,胡乱地抓住了他。她还想发展下去 ――情人。她简直是疯了。 那个二十九万元的数字完全从他心里消失了,他的希望破灭了。 妈的!他一分钱也没有拿到。他突然有一种被她耍弄了的愤怒。可她是他的小 学同学。她是从这层关系上放他进来的,是因为小学。那时并没有什么装修,那时 也没有这样的洋房,那时他们彼此没有利益,更没有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有钱男人。 那时一切都是空白。 他眨着眼睛,是努力从那个遥远的时空中回到现实里来。 她却是一副要死的样子。 他的BP机又响了,这回他迅速地看了一下,是医院那边打来的。这一个星期他 什么都没有顾上,什么都让给了这个不大正常的、很可能真是他同学的女人。同学 又怎么样!他过的是日子,他要推销的是房屋装修! “怎么啦?”她擦了一下眼泪。 他露出了厌烦的情绪,望一眼BP机,向她解释道:“是我父亲,是绝症,今天 就要死了,也许已经死了。”他的声音高了八度。 她一下怔住,显然觉得他的话过于唐突:“你还会再来吗?” 他迟疑了一下:“我会再来的。”他看到她眼睛里闪出一丝希望,他不忍心扑 灭它。 他快步跑下楼去,奔向医院。他知道他的女人已经把父亲的氧气管拔掉了。这 个该死的!他回头望了一眼洋房。妈的,还七十万呢!他咬着牙,他竟为此跑了六 天。六天,她连一块砖头都没要,疯子!她骗了他,可他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欺骗, 她的理由让他无法发作。 他自然没有再来。他一直忙到火化了他的父亲。当然,那之后他常想到这个少 有的女人,同学。她真是疯了,在短短的六天里她竟提出要做他的情人。一想到这 个字眼儿,他就觉得古怪,心里便会猛地跳动几下。她肯定是错乱了。他的判断无 比正确。 两个月后,他在报上的“今日例案”中,无意间看到一张坠楼的相片。下有一 段文字报道,说这是一个曾经住在别墅里的女人,后来被她的男人赶了出来。她忍 受不了寂寞和孤独,终于在痛苦中死去……报上的评语是告诫女人们不要贪图一时 的享乐。更不要为了钱财。 他愣在那里,想到这是她――他的同学。 那几天,他一直翻着那张报纸。他想,如果他做了她的情人,哪怕他还是去向 她推销房屋装修,她还会死吗?他无法得出结论。他第一次觉得做一个阔人并不一 定是多么好的事情。连死的原因都不正常。不像他,他一点也不想死。他有那么多 的事要做,有那么多事等着他去做。 他活着的欲望是那样强烈,渗透在他的每一个细胞和毛孔里。简直就是活得一 丝不苟。 他的女人终于下岗了。他一点没有愁眉苦脸,他挥着拳头:“我一定会挣够你 那一份,我会使劲跑的!”他说。他的话充满了生命的旺盛。他第一次觉出,他这 样奔命真是有意思。很长时间了,他像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很不赖。真的,很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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