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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青年李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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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青年李鸣死了 阿成 干文学的人也许只能干文学? 我从一位同事那里得知,李鸣跳楼自杀了。 我听到后不觉大吃一惊。我认为李鸣无论从性格上,心理上,都不可能采取这 样极端的行动。 李鸣给我的印象总是笑呵呵的,而且特别热衷于浪漫的谎言,在陈述谎言的时 候不仅充满激情,而且十分的忘我,流泪呀,悲愤啊,鄙夷呀,批判啊,表扬啊等 等,完全沉浸在真实当中,比演员还演员。在那样的状态里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在说 谎,而是在陈述一种绝对的真实,一种亲身的经历。他的这种状态,比之世界级的 艺术表演大师也毫不逊色,甚至还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我认为,像李呜这种热 衷于浪漫的、无害的谎言的人是绝对不会自杀的。 还有,也是特别重要的一点,李鸣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一般地说,不负责任 的人是没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的。所以,这样的人不可能跳楼自杀了。再加上他才三 十多岁,是一个地道的年轻人,机会,包括走出困境、解决困难的方式多的是,那 就更不可能跳楼自杀了。 那么,李鸣怎么会在这些多种选择的面前跳楼自杀呢?再者说,这十几年来, 李鸣也算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这一点我后面将要谈到),已经屡经坎坷,所谓 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怎么会去自杀呢? 会不会是他杀呢? 那么他杀是为什么呢?不像鸡鸭杀了可以吃肉,李鸣瘦得皮包骨,就是变态的 泄愤者也不会选择杀他这样的人哪。更何况他还是一个一文不名的人。 我的那位同事说,这伙计(李鸣)是从8 楼跳下来的。跳楼的时候只穿了条线 裤和一双拖鞋。而且跳楼之前,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烧了,连一张纸片儿都没留。所 以什么线索也没找到。阿成,从8 楼往下跳不同于从1 楼或者2 楼往下跳,从8 楼 往下跳那是死定了,连伤残苟活的希望都没有。而且那天正好是大年初四,所有做 保安的人都回家过年了,就他一个人在8 楼值班,所以没有目击者。前些日子报纸 还刊登了这则消息呢,怎么,你不知道? 我说,他会不会是梦游,然后从窗户跳下来? 同事说,大冬天,窗户都封得死死的,梦什么游啊?再说梦游把日记和衣服都 事先烧了干什么。 我说,你能肯定就是李鸣吗? 同事说,李鸣肯定是李鸣了,一点错都没有。不少吉市的朋友都给我打电话了, 老白也从北京给我打来了长途,跟我唠了有半个多小时。老白的心情非常沉重,说 他早就料到了。 mpanel(1); 我问,肯定是自杀吗? 同事说,他的哥哥也怀疑这一点,他认为他弟弟绝不可能自杀,绝对的!公安 局也介入了,可任何线索也没有哇,好像这小子非要玩一个千古之谜似的…… 同事看着我哀伤的眼神儿说,李鸣那小子多年轻啊,可惜呀。 我含混地说,可惜。 我认识李鸣至少有十五六年了。 那时候我刚当编辑不久。清楚地记得是在一个冬天,路上的雪很厚,很滑,走 路须特别小心。当时我刚到编辑部没几天,什么还都不熟悉呢,发懵呢,总编辑就 叫我立刻下去组稿。 编辑部的工作是分片儿的,我负责看黑龙江地区的作者的稿件。所以,我组稿 的范围也只能是在黑龙江境内。我那次去组稿的第一站就是李鸣的所在地,吉市。 从哈尔滨到吉市的路途并不远,坐在火车的硬座上,连半本长篇小说还没看完, 咣当,车停了,疲劳不堪的乘务员像大赦似的喊,到站了――全体下车―― 按照规矩,他不该这么喊,但他的确是这么喊的。所以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且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流放的犹太人。 黑龙江的冬天天黑得很早,下车的时候天就彻底黑了,黑灯瞎火的,黑的天、 白的地,像一张冷嗖嗖的黑白照片似的,一走出车站,我十分茫然。当时我只是隐 约地知道吉市A 区的业余作者比较多。A 区是黑龙江的一个重工业基地,许多大厂 都在那个地方。工人一多,技术干部一多,那儿的文化氛围也就相应的比较浓厚。 看到站前有不少去A 区的大客车,我便决定去那里。 从那以后,这个偶然选择的目标便成了我去吉市的固定目地了,只要我去吉市 就肯定去A 区,从不在吉市的中心市区停留。 到了A 区,我便顺利地下榻在一家大工厂的招待所里。现在回想,那儿的条件 极差,暖气漏水,窗户漏风,但当时我并没有这种感觉,只觉得我应当把窗户的漏 风处堵上,把洗脸盆放在暖气底下接水,没想过找服务员提意见。现在我特别怀念 那时候的心态,什么都感到满足。现在变质了,住得多好的宾馆也觉得没什么,好 像都是应该的。人的灵魂该有多么的丑陋啊。 第二天,业余作者们就上来了,呼呼地不断线。这让我非常吃惊。我做梦也没 想到这个地方会有这么多的业余作者,太多了。 后来我就数不清有多少人了,一拨接一拨的。他们都特别热情,特别谦恭,特 别朴实(当然,以后谦不谦恭是以后的事了)。而且特别的执著,硬行地请你吃饭, 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都排上队了。听说有的人因为排不上队,或者队排得不合理, 玩鬼心眼儿,相互打了起来,对骂起来。我当时感到特别困惑。 这样子,我一天被他们推推搡搡地要吃五六顿饭。吃饭喝酒的时候,大家一律 开怀痛饮,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同时还要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 遗憾的是,那个神话一般的时代走了,与我们永别了。每每想起,不胜惆怅啊。 我觉得那是一个人间奇迹,俨然到了神仙国了。 刚开始,我还为这种热情感到幸福,感到牛皮,但后来就苦不堪言了。一天到 晚总是跟他们谈小说,谈报告文学,报告文学我还不太懂,在究竟是新闻特写还是 纪实文学的界定上我有难度,但也得硬谈。那时候编辑的只言片语就像最高指示似 的,一经口出就不胫而走,在业余作者当中相互传诵。 那可是一个疯狂的文学时代啊。 后来,我从当地的一位抓业余文学创作的负责人口中得知,A 区光文学爱好者 就有300 多人。如此看来,这就不是什么文学潮流,而是文学的黄河壶口瀑布了。 当然,在这300 多人当中,后来成为朋友的只有那么几位,像我经常在作品中 提到的老白,小A ,小B ,小C 和李鸣。除此之外,印象深的还有两个人,虽然与 本文无关,但我也想在这里说一说,一个是差不多秃了顶的年轻人,总是温文尔雅 的样子,戴个眼镜,瘦高挑,眼神儿很像美国的FBI ,他在一家中型企业的厂办工 作,有趣的是,他什么也不写,就是喜欢聊文学,他有这个瘾。聊完了之后,再向 别人转述。因此他知道的也比别人多。他每天总是第一个到我的客房里来――差不 多早晨六点钟他就来了,我还在被窝里呢。我刚要像被上了大刑似的古代囚犯那样 挣扎着起来,他立刻说,你睡你睡,我坐我的。看样子他还是挺有同情心的。可我 能睡了吗?只好起来,一边整理洗漱一边跟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这伙计可以从早 晨六点钟一直到晚上12点,一直寸步不离跟着我,而且总是温文尔雅的样子。有一 阵子我差一点让他那种温文尔雅的样子给逼疯了。 另一个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个鲜族女青年,她虽然长得一般,但眼睛水灵灵的像 黑葡萄似的。她走到哪里她的丈夫就跟到哪里,也不吱声,也不插话,就那么皱着 眉头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感觉到他活得特别沉重。要是他跳楼自杀,包括前面提到 的那位FBI ,在文学失去了辉煌之后跳楼,我信。 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李鸣会自杀。 应当说,我对李鸣的印象是很清晰的。他人长得挺帅,总是一付没心没肺笑呵 呵的样子,鼻子底下留着小黑胡,歪戴个帽子,像外国电影里的科伦上尉。说真的, 在平凡的生活中遇到这么一个有特点的人不容易。 可他为什么要跳楼呢? 最初,李鸣在A 区的一家工厂当工人。那时候他刚参加工作,工作积极,要求 进步。而且他还是中专毕业生,算是个知识分子。一般说,知识分子的人生路大致 是这样子的,先是立身,就是当官。如果当不上官,那就立言,比如发议论呐,写 东西呀等等。倘若连言也立不上,说啥也没人听,写啥也没人看,那就只好立地成 佛,什么也不扯了。记得那次我去吉市的时候,正是李鸣“立身”的希望破灭之后, 开始进入立言,即写作的人生阶段。我听说,在他欲之立身的时候,也有过几次 “射门”的机会,然而,不是射偏了就是被门将一拳击了出去。所以灰心了,不立 身了。李鸣走上立言的道路之后,工作就开始不好做了,到了后来索性不去了,班 也不上了。 但是,他写的作品却很一般。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所谓苍天不仁吧。 我必须说明的是,李鸣根本不计较这种事,作品能发就发,不发他也不痛苦, 不恨你,还是那么笑呵呵的,仍然歪戴个帽子在街上走,一付流里流气的样子。 在这里我先打断一下。在回忆与追述李鸣这个人物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李鸣 是属于那种需要不断描绘下去的人物。他绝不是几句话能概括得了的一个人。 那次到A 区去组稿,我还顺便了解了一下吉市的这座城市。而且这儿的自然景 观也非常好看,很野性,伟大的蓝江和神奇的罕达罕河就从这里流过。到了夏天, 城外的大草甸子上到处都是野鸡、野鸭、野兔、黄羊、大鸨,还有叫得很好听的蒙 古云雀和罕达罕百灵鸟。真的是人间天堂。 在A 区期间,我还了解到了当地少数民族的生活习惯和趣闻,这里就不罗嗦了。 总之,那次去了吉市的A 区之后,我才真正地找到了当编辑的感觉――那里是 我当编辑的启蒙地啊。 从那之后,吉市A 区的老白,小A ,小B 和李鸣,经常到哈尔滨的编辑部来, 抽颗烟,喝杯茶,聊聊作品,听我讲讲国内的文坛信息以及一些有趣儿的小道消息。 然后再去小馆儿喝点小酒。至于他们写的作品呢,能照顾肯定照顾,朋友嘛,投稿 又不是投毒。实在不行的,那就得拱手奉还了,再努力呗。谁让咱们爱好这个呢! 爱好文学的本身就是非常神圣的。 在一次类似这样的闲聊中,我偶然听说,李鸣曾经跟另一个杂志社的女编辑感 情很好。开始我并不相信,我知道那个女编辑是北大毕业生,而且她在省城的其他 条件也很好。这样的一个白领女性怎么会看上中专文化,工人出身,又失去了工作 的李鸣呢?不大十分的可能,或者说根本不可能。 但这事很快得到了“证实”。 李鸣的这个准恋爱的关系,也是李鸣自己张扬出来的。这件事使得A 区的文学 爱好者都非常羡慕他,感觉他就等于和文学结婚了。于是,有心计的业余作者开始 请李鸣喝酒。在那一段特殊的日子里,这样的酒李鸣没少喝。别看李鸣文章写得不 行,但演释他的爱情史,包括个中的细节、对话,听上去没一句不是真实的,都非 常让人感动,让人羡慕,况且他讲得又那么好,那么掏心掏肺,那么充满激情(有 时候还饱含着眼泪),谁会不相信呢?至少也是将信将疑。 只是后来的事情像魔术一样地变了,那个女编辑考取了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 后,跟李鸣“分道扬镳”了。这时候,大家回过头再来看他们的“恋爱关系”,觉 得李鸣过去讲的每一个“爱情故事”都不那么真实,而且不经推敲就破绽百出。 然而,这一切都是李鸣虚构的吗?百分之百的虚构吗?一句真实也没有吗?可 能吗? “失恋”后的李鸣跟哥们儿喝酒时,开始经常耍酒疯了,他的虚拟的爱情把他 自己也骗苦了。他喝起酒来又哭又闹,叭叭地抽自己的嘴巴子!不劝就不停。后来 把那些文学哥们儿整火了,喝道,李鸣,再闹我就揍你了! 完全进入一种莫名的虚拟状态的李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冤枉哪…… 哥们儿听了,眼圈也红了,又觉得李鸣的恋爱故事是真实的了,又都开始痛恨 那个负心的女编辑了。当然,也觉得一个女编辑把一个业余作者给蹬了也属正常。 这个半真半假,或者完全扯淡的“事情”发生后不久,再加上毕竟恋人已乘黄 鹤去了嘛,李鸣很快又跟另外一个女孩子结婚了。 那个女孩子也是一个文学青年,爱好写诗,总喜欢在诗歌中说“今夜,我无眠”。 李鸣虽然结婚了,但曾经作为一个亦真亦幻,或者一厢情愿地作为某女文学编 辑的“恋人”的时代毕竟真实地结束了,或者说,一个让人怀念不已的浪漫时代过 去了。还有,曾簇拥在他周围的那种小傻子式的热烈的文学气氛也随之消失了。 那一阵子李鸣很沮丧,很孤独,新婚之后还是这种样子,真有点让人看不下眼 去。 李鸣的老父亲看到自己独根苗的这种样子,这种状态,心里非常堵得慌。李鸣 的父亲是农民出身,没什么文化。他想,如果儿子娶一个北京大学毕业的女编辑为 妻,那么整个家庭的层次,文化结构和社会地位一下子就变了,不同了。就是当老 子的,人前人后一站也不一样啊…… 父亲对李鸣说,儿子,失败了没关系,咱们在哪儿跌倒再从哪儿爬起来嘛。从 现在开始,咱们重打旗鼓另开张,一切从头做起。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 越!想看咱们老李家的热闹?没门儿! 李鸣的父亲是倒腾粮食的行家,从跟人家跑腿当差,到成火车皮地倒腾粮食, 几年下来,钱还是积攒了一些。 有钱就好办。 爷俩决定一同杀向省城,要在省城找回儿子昔日的光荣与梦想。 李鸣的爹带上了足够的钱住在省城的一家小旅馆里,做儿子的后勤保障。另一 方面,让儿子出面专门宴请省城的文学编辑。一定要把他们喝成亲兄弟,喝成无话 不说的朋友,钱花光了没关系,回小旅馆到爹这里取! 那一阵子,是李鸣在省城最风光的日子,他每天都过着沸腾的生活。在那些日 子里,他天天都在请客,包括办公室人员、美编、杂务等等都被李鸣请过。在大饭 店里,李鸣像拥有百万英镑的享利。亚当先生一样,花钱非常慷慨,说,你们喜欢 什么点什么! 要知道,编辑们多会吃呀,真下茬子点起菜来那还得了么?但李鸣根本不在乎, 有老爹在小旅馆里给他扛着哪。 那个时候,哈尔滨刚刚兴起咖啡屋,消费在那里正是死贵死贵的时候,一杯咖 啡就要50块钱,一小碟开心果一二十粒儿也要二三十元。李鸣不在乎,一人一杯! 那一段时间,李鸣像真正的大款一样,经常骂钱,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 大家听了,谁也不吱声,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毕竟钱是一个可塑性很 强的话题。 在那段时间里,李鸣也有喝高了的时候,一喝高了就哭,说谁谁谁对不起他, 谁谁谁骗了他,他说他要跟文学决裂了,文学欺骗了他,强奸了他童真的心灵。 我也被李鸣请一次。 他要去一个豪华的大酒家,我立刻反对,改去了附近一家大众小吃。 在喝酒的时候,我严肃地说,李鸣,这些日子我常听说你到处请客的事,从今 天开始,立即停止,赶快回吉市去,别在这儿闹了。鲁迅先生说“宝剑锋从磨砺出, 梅花香自苦寒来。”兄弟呀,你这么干不是个路子。 李鸣说,有钱的孙子是大爷,没钱的大爷是孙子。这就是真理! 我笑了,装做要打他耳光的样子说,净说混话,我抽你。 …… 李鸣仍然继续在省城请客,他根本不听我的话。 我给老白打了个长途电话,让他劝劝李鸣,别在省城这样胡闹下去了。 电话里,老白说,阿成啊,他是在享受。你不懂。 我说,这种生活也不真实呀。 老白说,可幸福和愉快是真实的呀。对不对? 我便不吱声了。 不久,发生了一桩不幸的事情,李鸣的父亲在倒腾粮的“工作”中,不幸摔断 了腿。 腿断了,挣钱的路就不好走喽―― 在这之前,即李鸣结婚之后的那一段时间,他小俩口的生活费一直是由父亲提 供的。这个不幸的事情发生之后,加上父亲又花掉了巨额的医疗费,钱的来源就一 点一点地断了。李鸣的日子很快就变得清苦起来。 真实的生活必须要拿出真实的行动。李鸣和写诗的媳妇商量了一下,决定借一 笔钱开一个录像厅。 当时录像厅的生意在全国都是挺火的。现在不仅仅是个吃饱肚子的时代,而是 一个古怪的精神饥渴的时代。 单是在A 区开这样的“厅”还不行,A 区是一个大工业区,一切都还比较正统, 思想观念也趋于保守,工人阶级的自律意识还是很强的,他们对录像厅还是心怀警 惕之心的。从那里进进出出的孩子,常被误认为不屑子孙。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很前卫的青年喜欢到那里去。这也很正常。 不妙的是,当了录像厅老板的李鸣,精神却进入了一个非凡的领域,格外有一 个老板的派头。花钱大手大脚的,一天到晚,录像厅里坐满了他那些免票的哥们儿, 包括诗人,小说作者,到了中午,哥几个还要整一顿小酒喝。 半年下来,李鸣不仅没挣到钱,反而赔得一塌糊涂。 为了还钱(债主也催得挺紧,过去他们是朋友,现在翻脸了,一点友情都不讲 了),李鸣一咬牙,就把自家的房子卖了。那是李鸣父亲给他的私产房,居住面积 有30平方米,而且还是一个门市房,李鸣只卖了一万多块钱。一听就让人心疼,为 什么?凭什么?糊涂了?妈的! 房子没有了,李鸣两口子租了一个简易的小偏厦子住了下来。 但是很快两口子就离婚了。在那一段诗人无眠的日子里,女诗人把李鸣看透了, 觉得这人靠不住,太不着调了。 李鸣是个不怕离婚的人,这有什么,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啊。离就离嘛。 莫道前路无知己,人生何处无芳草啊。离吧,我签字。 李鸣孑然一身以后,走在A 区的大街上仍然笑呵呵的。只是在朋友喝酒的时候, 他再也掏不出那种土黄色的伍拾元的大票来了。 他醉醺醺地说,他不喜欢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生活太可耻了。 …… 这期间,吉市A 区的文学朋友们也发生了好多事。老白在立身、立言的失败之 后,便真正的立地成佛出家当和尚了(然后又很快还俗,到北京去谋生)。小A 去 了湖州谋生,那个仕途看好的小B 突然犯了点儿不足挂齿的小毛病,居然被罢了官 (犯小人哪),正百无聊赖赋闲在家。小C 的婚姻突然古怪起来,不得不背井离乡 去了更远的地方,等等等等。再加上A 区的一些工厂不景气,工人们纷纷下岗,许 许多多的年青人陆续离家出走,或者去省城,或者去京城、海南、广东闯荡。这种 时候,作为一个文学编辑再到吉市的A 区组稿,已经找不到几个爱好文学的人了。 A 区300 多文学爱好者,瞬间像雾一样地消失了。可以说,当初的300 个文学 青年至少也有了300 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可谁能讲得清呢?。 李鸣决定去北京。 他听说老白在北京搞一个旅游项目,他想到他那里混口饭吃,他认为老白有责 任帮助他,给他提供一种像样的生活,大家都是文学青年,都是哥儿们嘛。 在北京谋生的老白见到了李鸣,非常感慨,心里酸叽叽的,他乡遇故知呀,美 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呀。当然要留下,不能说是混口饭吃,不能这么说,这 么说不好听,而是帮助我老白干一番事业呀,李鸣兄弟―― 初次在北京见面,两个东北哥们儿都喝高了,高兴啊,北京这么大,谁是亲人 呢?谁可以依赖呢?红墙绿瓦,高楼大厦,你认识谁呀?谁认识你呀?惟有从咱家 乡来的哥们儿呀。干!哥俩喝得啪啪拍桌子,咣咣直撂啤酒杯。想想看,生活该有 多么的美好啊。 我曾听一个工大毕业的博士生企业家说,同一件事,虚的可以干到10,而实的 也只能干到3.我觉得他讲得非常好。 那么,李鸣干得怎么样呢? 开始,李鸣在老白的那个旅游点上干的还行。就是说还能看到他的身影。这期 间李鸣还动了旧情,抽空去了北京的那家大学,去看望在那里读研的“昔日恋人”。 但“恋人”见了他的面,反而下定决心不理他了。研究生的脑瓜都是高级脑瓜,她 很快明白了,李鸣一开始就搞错了,这太荒唐了。必须用特铁青的脸对待他,他才 能明白。 李鸣在回来的路上去了一家小饭馆,在那里自己把自己喝醉了。天都黑了,老 白找遍了大半个北京城也没找到他,后来忽拉一下子想到在北京读研的那个女编辑, 去了一打听,果然来了,不过早走了。老白顺着回路一找,发现李鸣正攥着路旁的 一棵精细的小树睡着呢。 老白把他拖了回来。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李鸣才醒酒。 从那以后,李鸣就是混了,有事让他办那就算完。 一次我到北京去老白那儿,老白让李鸣出去买点熟食回来,哥几个喝点儿。他 答应之后就走了,结果过了五个多小时也没回来。 老白的脸都气白了,他对我说,这是常事儿。 李鸣离开老白之后又去了河南,并从那儿给我来了一封信,信中的那句“随缘 而居”的话,让我着实地感到了异乡谋生的种种不易。 一年之后,李鸣又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北京。这时的李鸣已经是形锁骨立,衣衫 褴褛了。老白心里酸叽叽的,安排他在一个小旅馆住下,然后帮他找工作,并再三 地警告他说,李鸣,我不是你亲哥,我仅仅是你的朋友,过去我们都爱好文学,现 在我不爱好了你知道不?我不可能无休止地供养你,你必须得干工作。你总不能把 我活活气死吧? 李鸣对老白这个说法非常有意见。他觉得老白不够朋友,咱们就算人不亲,可 笔还亲吧?他觉得老白有责任供养他,大家都是吉市的老乡嘛,而且我们都很年轻。 年轻是年轻人的通行证嘛。 弄得老白一点办法也没有,总不能下毒手把他赶出去吧。 一个月之后,李鸣突然从老白处不辞而别。走的时候还借了旅馆打更老头500 块钱,并写了欠条。并告诉老人家说,这钱由老白代还。 老白在长途电话中告诉我说,李鸣好像又去了一个什么地方搞传销去了,具体 情况不知道,一点信儿也没有。 一晃,又二三年过去了,李鸣像阳光下的一汪水似的蒸发了。 去年的秋天,李鸣突然出现在编辑部,身穿着一身保安的衣服,人还是那样, 基本没变,感觉略胖了一点。进来的时候他多少有一点尴尬。编辑部里那些曾被他 宴请过的人差不多都调走了,他认识的人不多了,新的面孔对他又比较冷淡。 我们互相敬了烟,聊了起来。他告诉我说,他现在在哈尔滨干的这个工作挺好, 是在一个高级住宅小区当保安,一个月六七百块钱,管吃管住。 我急不可耐地说,不要说六七百块钱哪兄弟,就是三四百块也不少。现在工作 多难找啊,这回可别瞎折腾了,好好干吧。积攒点钱,找一个对象,好好生活吧。 他对我说,这些年来他的经历太丰富了,他决定利用业余时间写一部长篇小说。 我说,先好好干工作吧,其实不写也没什么,现在文学又不景气,背叛文学的 人遍地都是。大家都咬牙切齿地发誓再也不受文学的骗,上文学的当了。现在对我 们来说,第一是生存,第二是生存,第三还是生存。生存才是硬道理。懂不懂? 李鸣古怪地笑了。显然他觉得这番话出自一个编辑之口,太可耻了。 对牛弹琴般地聊过之后,又简单地吃了点饭,简单地喝了点酒,然后我一直把 他送到公共汽车站上了车。 车开了,我站在那儿同他挥手。他在车窗里就像科伦上尉那样笑着,那笑,真 是很迷人的。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好像被他骗了。 但谁会想到那是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呢。 但愿李鸣在去天国的道上,走好。 我们毕竟是好朋友啊。 …… 作者简介:本名王阿成,1948年生,硬朗朗的关东汉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当代著名作家,发表作品数百万字,其中长篇小说《忸怩》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 《年关六赋》《城市笔记》以及法文版《良娼》、英文版《空坟》等。有多篇作品 获各种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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