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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象锡纸
朱雯
爱情的外表是很夺目的金色,如果拿火去烧,便会变成灰色,经风一吹,便没
了踪影。
1
我的爱情发生在一个遥远的江南城市,那里正经历着康先生所描述的梅雨季节,
空气湿润,每天午后都有一阵轻微的闷热,而天空却依然是暗暗的灰色,白色的墙
壁倒映在人工的绿水里,岸上走着闲逸的人们,房屋是那种层叠的白色,在绿色山
丘的映衬下,露出栉比鳞次的屋顶,乡村与城市相连,在清晨灿烂阳光的照射下,
如同水墨的风景画,但曾经的鸟叫声已经在这样的准城市里绝迹了,剩下的仅是平
民们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憧憬,而那些伪艺术家们把无谓的环保意识发泄在对工业的
畏惧上,把虚构的纪念放在干涸与肮脏的河床上。我仍然喜欢上了那里,并和我的
女友竞子选择了那里的一家医院实习,医院的同事们很快地接受了我们这对活泼的
年轻人,竞子成为了她所在的药房的活宝,我们在长期的学校生活里一下子解放了,
大家的友好使我们受宠若惊,甚至一度决定留下来,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些
人的模样,但所有那些都是围绕着海兰发生的。
海兰是属于这个医院的唯一的外地人,她毕业于同济医科大学,有三十岁的样
子,独身,说一口很清脆的东北话,她的长相也与南方人不同,个子高大,脸部轮
廓柔和,一头柔顺的深棕色头发披散着,我们一到她面前就成了一脸菜色的小鬼,
但她在我们面前并不以长者自尊,也不张扬,我们很自然地成为了朋友。
医院里坐落着许多旧的建筑,青砖红瓦,高高的屋脊,连窗棂也是那种青色的,
一大片杉树直直地立在它们周围。海兰就住在那样一间房里,那个周末,我是和竞
子一大早去的,海兰早有准备地在门口迎我们,她的房间很暗,白天也要开灯,摆
设简单杂乱,在书架上放了7 个很笨拙的瓶子,一看就知道是生产于陶吧的自助品,
茶几上放了一盒香烟,我拿起来抽出一支,已经霉掉了,我饶有兴趣地把它折断,
一点一点的丢在地上,海兰和竞子大声地谈笑,我只得在屋里呆呆地坐着。我在茶
几下找到了一本杜拉丝的小说《情人》,暧昧地向海兰晃了晃,她不在意,我很无
趣地翻起书来。
中午我们在海兰家吃饭,她出去买了一些熟食,还有一瓶白酒,我和竞子都惊
呼了起来,也很兴奋,我们没有真正喝过酒,我也只是偶尔喝过啤酒,今天要一醉
方休,竞子在喝了四盅酒后面红耳赤地瘫在了海兰的床上,她吃吃地笑着,肆无忌
惮地说:“咳,我醉了,我他妈喝醉了。”海兰有些酒量,我也不肯认输,和海兰
对饮起来,我们很快喝完了剩下的酒。海兰长出了一口气,从茶几拿起那盒香烟抽
一根含在嘴上,走来走去的找火柴,我注视着她,在她低头点烟时吹灭了那红色的
火焰,“霉了。”我说。“霉了?”海兰不自然地笑笑,把烟放在桌上。
我们一人坐了个沙发,头完全靠在上面,海兰笑着对我说:“阳,你的身上也
有那种味道。”
“什么味道?”
“烟草,是烟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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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抽烟很凶,只能抽这个。”我递了根春城烟给她,她接了过来,细细地嗅
着。“你知道吗?我喜欢烟草的味道,如果和男人的体味结合起来,那就再好不过
了。”
我看着她,问:“你有男朋友吗?”
她说:“是的,以前有过一个,叫于厚,他身上就有这种味道,我当时坐在他
的摩托车后,闻到了这种甜甜的烟草味,连头盔上也有,他带上我在城里兜风,我
感觉幸福极了。但是……”
“但是什么?”
“后来我发现,在我去陶吧做陶时,陶吧的老板身上有这种味道;我碰到张医
生时,张医生身上也有这种味道;我去剪头,理发的师傅身上也有烟草味;甚至我
在看病时发现我的男病人大多有这种味道。我开始明白,这种味道不是于厚特有的,
所有的抽烟男人都有。”
“然后呢?”
“然后我坐在于厚的摩托车上时,没有了那种幸福感,他和所有的男人是一样
的,他很胖,很矮。”
“结束了?就这样?”
“是的,结束了,那天晚上他来带我去兜风,我不去,他发疯似的走了,我想
:如果于厚今天出事了,我一定照顾他一辈子。结果于厚真的出事了。”
“……”
“我没有去照顾他,因为,因为他死了。”
“……”
海兰拿起那盒香烟,冷冷地看着。“这盒烟是我那时候买的,只抽了两根,就
吐了,它已经经过了两个梅雨季,怎么会不霉呢?”
2
我拉着竞子回宿舍,在路上我一五一十地出卖了海兰,竞子出人意料地笑了起
来,“病态,你们够病态的。”她笑得我浑身发冷,我有些讨厌她这种笑,就丢下
她独自走了。
海兰突然变得惊艳了,她不停地变换着那些花红柳绿的衣裳,都很乡气,只是
穿在她的身上就会形成一种风格,这真是奇怪,我总会去注意她,幻想着村上春树
的百分之百女孩的情节,要是那样,我就不要竞子了,竞子只是年轻而已,她那样
的女人在街上到处都是,想到这里我总会无耻的笑,而竞子会蔑视地说:“病态。”
我在一个闷热的雨后走出医院,一个人在湿漉漉的大街上走着,笼罩着城市的
水气变得透明,房屋像从清水中升起,还能看到天上的乌云在迅速地飘走,月亮有
时会露出来,像一种晦涩的笑容,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室内溜冰场,听到里面嘈杂,
便租了一双鞋子提了进去,里面大都是未成年的孩子,是他们发出快乐的叫声。我
找了地方坐下换鞋,当我穿好鞋抬起头时,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在
场地的暗处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随着烟头红光的一明一暗,她注视着我。我站
起来,轻快地向她滑了过去,她爽朗地笑了,我说:“你好,海兰。”她笑得更厉
害了,把抽了一半的烟头扔在黑处,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她绕过我朝我身后滑去,
有好几次都差点摔到,但总在边缘的那一瞬间把握住了平衡。我追上她,抓住了她
的手她停了下来,笑着说:“带着我,带着我,滑呀!别停下来!”
我在昏暗的灯光里拉着海兰的手,她跟在我的后面,像一个机械人做着笨拙的
行走,我们摔了好几跤,当我们累时,就坐下来抽烟,我请她喝了啤酒,我们站在
那个冰柜旁边,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当老板叫着清场时,我一点也不想走,我开
始依恋身边的这个女人。
海兰骑了自行车,我坐在窄小的后架上吹着口哨,天其实并不晚,只是这个城
市人们没有意识到夜生活的欢愉,街上人很少,路灯被茂盛树叶所掩映着,在路面
上留着斑斑的黑影,天上的乌云已经散去,如果不是树,我一定可以看见月亮了,
海兰在前面笑着说:“为什么?阳,你为什么要坐在后面呢?”
“我眼睛一到夜晚就看不清。”我说。
“可是,可是你不希望我在后面抱着你吗?”
“不希望。”我大声回答。
海兰停了下来看着我:“不希望你也别这么大的声音呀,你吓了我一跳。”我
嘿嘿地笑了,海兰生气地说:“真是病态。”
两个女人说我病态了,只是海兰的语气没有蔑视,我快乐得有些发狂,就把颤
抖的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她惊恐地看着我问:“你在干什么?”这是句废话,我不
回答她,却牢牢地抱住了她,她拼命地挣扎,我不放手,她终于不动了,呆呆地看
着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摇摇头。
“你觉得这样很快乐吗?”
我摇摇头。
“我的身子软吗?”
我点点头。
“你摸到了什么?”
我说:“乳房。”
海兰把我的手从她身上拿开,“你不可以摸我的乳房。”
我渐渐平静下来,面红耳赤,像个委屈的孩子。海兰看着我,说:“失望了?”
我说:“我没有失望,只是,只是我不知道做了什么。”
海兰笑了:“所有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说不知做了什么,你也一样,接下来
你一定会说顺其自然吧。”
我没有想到要说什么,可是这时我只好也笑了,我说:“去你的。”
我又把手伸向她,在她的口袋里摸出一支烟,自己点着抽了起来。
3
一定有人看到了那天晚上的事情,或者是医院以外的好事者看到了,一些风言
风语向我们袭来,主要是针对海兰的,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和一个二十三岁的孩子,
对错一目了然,我被人们善意地称为孩子。竞子并不这么想,她在我的沉默里生出
恨来,她不追问,只是故意疏远了我和海兰,她蔑视地等待着,实习时间就要结束
了,不消说,她是不会和背叛她的男人恋爱的,她要这一切都体体面面地结束。
而我的确影响了海兰,很多男医生开始有针对地开一些下流的玩笑,一些女人
则不怀好意地看着笑话,海兰从来没有辩解过这件事,只是她不再变幻那乡气的衣
裳,一脸无奈和厌倦的样子,她甚至会早上迟到,懒洋洋地出现在正在打扫的同事
面前,也不再精心修饰那深棕色的发亮的散发,而是将它任意地扎起来。下班时她
会走得很早,一样是倦怠、无所谓的,在手里拎了把暖壶前后晃着慢慢离去。我有
些愧疚,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我感觉对不住竞子,我和竞子的爱情是马拉松式的,
我们谈了五年,在高中就开始了,很难想象,我们竟然没有做过爱,只有两个人的
时候,我们会接吻,有时会吻上十几分钟,吻得对方感觉到窒息,事后竞子会告诉
我,如果再吻一分钟,她就要死了。我没想过是否爱着竞子,或许我不爱她吧,可
如果她离开我我又会很伤心,我想大多数人都在这种情况下死心塌地地结婚了。现
在事情被我搞糟了,我满脑子的海兰。
我在海兰回去的路上截住她,告诉她我要走了,她懒懒地看着我,嘴角一丝笑
意:“你终于要躲开了?”
“不是,我没有什么需要躲。”
“那好吧,你这小孩儿,你走吧,一切会好的。”
“我不是小孩儿,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她愣了一下,“我吗?我也会好起来,这并不是你的过错,如果我毕业时和我
的男友分到一起,我们已经会有小孩了,如果于厚不死去,我也会和他结婚,我不
是一个不想结婚的女人,我不是个习惯于孤独的人,你知道吗,你实在没有什么要
躲的,但是你还是要走了,让我祝你幸福吧。”
我心里一下悲恸了,海兰白色的大褂在黑发下溢出柔光,她的眼睛温柔而明亮,
我在这种美丽下倍增勇气,我接过她手中的暖壶,和她并肩去了。
在海兰的茶几上找不到了那盒霉掉的云烟,那陶吧的瓶子也有一个碎在地上,
床铺竟也是凌乱的,这间屋子显然是很久没有打扫了,海兰对我说:“是挺乱,总
没有心情,其实也没什么?就这样……”她比划着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沉默地看着她。她终于哭了,她说:“阳,你先走吧,我要好好地打扫
一下这里,这里太乱了,过会你再来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
“你走吧,如果你觉得可能,如果可能,你过会儿再来吧。”
我站起来出去了,径直去了大街,又要下雨了,天空充满了乌云,一场新的暴
风雨就要来临,暗下的空气发出沉郁的气息,我感到一块儿又沉又冷的石头压在心
头,我在一家超市里买了两盒烟又折了回来,在路上便把它拆了,拿出一根含在嘴
里,一直含着它走回了医院。
房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海兰并没有收拾房间,一样是我离去时的凌乱,而
她此时正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我走过去一把拉起她,笑着问:“你想睡觉
了吗?怎么还是那样乱?”
“我很累,我不想收拾。”
“那等会儿我来干吧。”
我想吻她,但被她早有防备地推开了。我于是不笑了,开始坐在沙发上抽烟,
故意夸张得弄出很大的声音,并且把烟灰随意地弹在地上,她一直长久地沉默着,
时间在飞速地跑开,我感觉心跳慢慢快了起来,我害怕了,就像很小的时候那种缘
于寂寞的恐惧,大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谁也不和谁说话,每一种声音都像来自
遥远的地方,安静高大的建筑,绵长悲戚的戏子的女声,这一切都如此的令人悚然。
我站了起来,对海兰说:“海,你在做梦吗?”
海兰终于翻了个身,她坐了起来,问:“没有,你饿吗?”
我说:“有一点,你呢?”
她颓然笑了:“你怎么不知道吃些东西再来呢?”
“街上没有什么吃的,那时我还不饿,再说就要下雨了。”
“下雨有什么稀奇,每天都会下雨,现在就是雨季。”
海兰轻轻在我额前吻了一下,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吃的,她找了三块速食面,五
个鸡蛋,三只青辣椒,她告诉我现在这些食物就是爱情,我需要微笑着去等待成熟
的爱情。
故事讲到这里便要结束了,可是那天终究没有下雨,所以我在午夜没有到来之
前离开了海兰。我把那段爱情坚持到了冬天,坚持到了海兰用一块儿黑头巾把她深
棕色的头发包起来的时候,我被父亲勒令回家。我走时海兰去车站送我,她站在车
窗外,期望地看着我,我向她招手,她也向我招手,一个邻座的老太太说:“你和
你姐姐长得真像。”我向她尴尬地笑了笑。海兰踮起脚靠近我的耳朵说:“看看吧,
我们确实没有缘分了,别人把我当成你姐姐呢。”
后来我真的不打算回去了,海兰被我安置在记忆里的某个地方,我找了个与医
学无关的工作,每天循规蹈矩地上班下班,这一切似乎是早以注定的,有很多人给
我介绍朋友,我曾有段时间忙于相亲,谈心、吃饭、跳舞,成为一种固化的模式。
还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见竞子,她怀孕了,幸福地靠在一个男人肩上,我一进入
她的视线,她便扭过头,不再转回来。
海兰在得知我不会回去时给我寄过一张名信片,上面写到:爱情就像香烟保鲜
的那层锡纸,外表是很夺目的金色,如果拿火去烧,便会变成灰色,经风一吹,没
了踪影,这就是爱情。果然,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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