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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心 林希 我和公安大刘的“友谊”是从我案发的第一天开始的。 公安大刘的名字是我给他起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全名叫刘志强,我也不 敢问他叫什么名字,人家只告诉我这位负责我“案件”的公安局干部姓刘,于是在 心里,我就称他是公安大刘了。 公安大刘那时候最多也就是二十几岁。案发的那年,我19岁。 株连到我的是“胡风反革命集团案”,这桩案件被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 革命”,审判的时候,更被定为“颠覆中华人民共和国”罪。 在和我打交道的时候,大刘很少穿警服,但是,无论大刘穿不穿警服,在我的 面前他都代表“政府”,而且对我实行专政,他和我之间,是不存在任何一点点友 谊的。 但,说也奇怪,从大刘一开始介入这桩案件,我就感觉到大刘对我有一点点说 不出的“感情”。因为,在大刘监视我的时候,在他的目光中我没有发现凶恶和仇 恨。尽管陪着主审干部,大刘的脸色总是冷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笑容,但我更注意 到,就是在陪同主审干部对我做“工作”的时候,大刘只是在一旁坐着,甚至于不 咳嗽一声,可能他知道,主审官的一声咳嗽会在“罪犯”的心里造成怎样的威慑。 可能和所有的程序相似,主审干部对我做“工作”,每次都是以不欢而散的结 局收场的。每次谈话结束,大刘总是送主审干部离开我的房间,过一会儿时间,当 大刘再回到我的房间来的时候,出乎我的意料,他一不动员我选择什么“坦白从宽” 的道路,二不申斥我的态度不好,如果是中午,他只是对我说一句“先吃饭”,如 果是晚上,他就问我:“没什么事吧?”然后,他就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里。 在我的印象中,大刘对于我,就很少存在这种怀疑。任何一个神经正常的人, 都不会相信一个只有19岁的青年,竟然参与了一场旨在颠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 治阴谋。面对我这样的敌人,大刘的目光中没有仇恨,我想也许就是这原因。 我被隔离的时间并不长,没有多少日子,大刘也就不再与我“形影相随”了。 被定为“胡风分子”送到工厂,又被打成“右派”送到农场,我和大刘的缘分 也应该了断了。但是在农场呆到第二年,一天下午,大喇叭里喊我立即到场部去。 按照纪律我匆匆来到场部,在办公室门外大声地喊了一声“报告”,里面有人回答 一声“进来”,如此我才走进场部办公室,抬头一看,真让我大吃一惊,大刘正坐 在办公室里等着我呢。 “我们单独说点事情。”大刘向队长表示过谢意之后,示意队长可以离开。待 队长走出办公室,大刘把一只小凳子推到我面前,他也没说让我坐下,一点也不客 气,我就大大方方地坐下来了。 “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大刘看看我一身的劳苦样子,还是语气平和地 对我说着,“这里的情况我们都了解,既来之,则安之,不要惹事。” mpanel(1); 我理解大刘的意思是告诉我不要和队长们“犯劲”,像农场有的学员那样,故 意和队长过不去,惹得队长不得不对他们采取极端措施。 “你有什么要求吗?”说过安抚我的话之后,大刘向我问道。自然我也知道这 不过就是一种姿态罢了,我真提出什么要求,譬如我想“出去”,他也办不到。我 摇摇头回答说:“这时候了,还有什么要求呢?”大刘没有再说什么,也就让我回 去了。 大刘的到农场来,虽然不可能改变我的处境,但我也感觉到,自此之后,农场 似是对我有了一种无形的“政策”,无论是好是坏,农场从来没有抓过我的典型, 更没有对我有过特殊的“帮助”,别的学员时不时地就要被叫到队部挨一顿训斥, 学员暗中说是“给你紧紧鞋带”,唯有我的鞋带,从来没被紧过。多少年之后,我 猜想可能大刘对农场有过交代,不可太挤兑我,我所涉及的“案件”,还没有结案。 3年农场生活结束,我被安置到一家工厂做勤杂工。一天,一个干部传我去保 卫科有事,走进保卫科办公室,又是大刘在办公室里等着我。 “回来了?”还是让我坐下,也还是平和的语气,大刘向我问着。 我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他的询问。 “听说是农场把你送回来的。”大刘又向我问着。 “农场清理案件,说我一没有判刑,二不是劳动教养,把我送进农场说是‘代 管’,违犯法律,农场的场长对我说,你这个人真老实,人家送你来这里,当时你 怎么就不问问原因呢。当时我说我不回去,你今天送我回去了,明天还会有人再把 我送回来。农场场长说,以后谁再把你送回来,我就连他一起收下。”我没有一点 抱怨,我只是向大刘说说过程。 “唉。”第一次,我听到大刘的叹息,我还看见,大刘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东拉西扯,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最后大刘问我:“3年时间过去了,你有 什么想法吗?” “什么想法?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我冷冷地回答着说。 “说真心话。”大刘向我说着。 “感谢党的治病救人政策……”我像背书似的回答。 “3年前,你不是说过你冤吗?”大刘突然向我问着。 “我当然冤!”看看屋里没有保卫科的干部,也不知道我哪里来了豹子胆,脱 口我回答大刘说,“我算什么胡风分子?我连胡风的面都没见过。原来说帮助我划 清界限,后来说用我的事例教育全国青年,可是最后还是把我定成了胡风分子,农 场3年的日子,你看到过的……” “好了,好了,有些话,你就对我说说吧。有个地方安置,就是好事了,让你 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还是我劝你的那些话,不要惹事,有的话更不要乱讲。今后 我会常看你来的,能够给你带来好消息,你也别高兴,给你带来坏消息,你也别反 感,反胡风运动虽然过去了,但案件还没有结束,最后总会有个说法的。” 这些年在和大刘的接触中,我愈来愈感到大刘的心间有一个谜,说他对我实行 专政,实实在在,在他对我的态度中,看不到威严和无情,至少他没有对我施加过 压力,更没有羞辱过我。就像当年农场队长骂我的那样:“你应该枪毙,我们不杀 你,留你做劳动力,好好干活去!” 大刘作为一位职业公安干部,我想他一定处理过许多案件,就是在他的脸上, 我看到一种职业的威严,我想,在审理刑事罪犯的时候,大刘板起面孔来,一定是 很怕人的。只是大刘自介入“胡风”案件之后,似把他推到了一种莫名的境地。被 “监护”的罪犯,一个是我的老师,学富五车的阿垅,另一个,就是满脸稚气的1 9岁学生,把这样两个人看做是杀人越货、明火执仗、穷凶极恶的敌人,大刘似是 还有什么心理障碍。而出于职业上的使命,大刘又必须想着我们是他的工作对象, 于是大刘对我采取了一种特殊的态度,公事公办的时候,他照本宣科,上级没有别 的布置,他极力淡化和我的关系。 一场“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再也没有见过大刘。就在“文化大革命”开 始之前不久,“胡风反革命案”公开“宣判”,胡风被判处有期徒刑14年,阿垅 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大刘再没有必要跟踪我了,我也把大刘忘掉了。 那是在胡风“反革命”冤案得到平反之后的1980年,我已经回到编辑部工 作,一天上午,我就觉得编辑部门外似走过来一个人,回头看看,心间一惊,又是 大刘找我来了。 “还认得我吗?”大刘站在门外,微笑着向我说着。 说来也怪,在“负罪”的年代,我对大刘没有反感,平反之后,今天又看到大 刘,我倒有点不客气了。立即我就对大刘说:“我怎么会不认得你呢?说句玩笑话, 烧成灰儿,我也认得出来是你。”语气不像过去大刘对我说话时那样平和,到底我 的修养不够,也应该理解,我这一肚子的委屈还没找着地方宣泄呢。 “有怨气。”大刘似是并不怪罪我,反而和善地对我说着,“都受过什么罪?” “我受过的罪,你还不知道吗?挖河、开荒、打铁、扫马路、扫厕所……”我 还是嘟嘟囔囔地对大刘说着。 “行了行了,我比你受的罪厉害。我戴过手铐脚镣,下过死号。”大刘打断我 的话说。 “你也是颠覆罪?”我想起了给我定的罪名,便故意刺激着大刘说。 “我的罪名是同情包庇胡风分子,没有骂过,没有打过,没有铐过,没有……” 下面的话,他就不好说了。 我愕然了,一个代表国家权力机关对我们实行专政的公安干警,竟然因为同情 我们而锒铛入狱,而且几乎被处以极刑,这时代也未免太荒唐了。 立即,对于大刘,我心里萌醒了友谊般的情感。也许是我热情地伸过手去吧, 大刘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也许是大刘和我都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我们两个人对 望了半天,这时我们才想到,我们虽然也算相识20年的时间了,而直到今天,我 们两个人才第一次握手,正是我们的第一次握手,我们的心才第一次相见,一股热 流从我的心间流向大刘的心间,更有一股热流从大刘的心间流到了我的心间。 “唉,过去的事啦。”和大刘对坐在会客室里,大刘感慨万分地对我说着, “无论你相信还是不相信,就是当年看管你的时候,我也没把你当敌人看待。那时 候,看着你,我就想,人家还是个孩子呀。后来,给我栽赃说我对你恨不起来,没 吓唬你,没给你上铐子,不是说有个人心吗?其实那时候手铐就在我腰里挂着,唉, 人心呀,人心呀。”说着,我看见大刘的脸上掠过一丝苦涩,那个时代在他的心里, 也留下了深深的创伤。 “不谈了吧。”出于职业习惯,大刘不想再多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大刘对 我说道,“今天我又是奉命找你来的,你的冤案已经平反了。当年运动时,还拿来 了你和阿垅的私人信件,档案里别的东西都毁掉了,这些信件属于你私人所有,我 奉命把这些信件退还给你。” 果然,国法庄严,退给我的旧日信件,一件一件保存得完好无缺,每一页信纸, 都享受名人字画的待遇,装裱得整整齐齐,还编好了号,可能这些信件经过了什么 要人的审阅,许多地方画上了红线,表示那里可能隐藏着杀机和阴谋。无论这些信 件留下怎样的刀痕吧,到底阿垅老师写给我的信件保存下来了。 “我要去找陈沛。”告别的时候,大刘对我说着。 陈沛是阿垅老师唯一的儿子,我们两个人感情极好,只是“出事”之后,我们 再不联系了。前不久,为胡风案平反,我们才又见到。 “有一件事,我想告诉陈沛,也许阿垅的骨灰还能找到。”大刘没有把握地向 我说着。 “还能找到线索?”当即,我就急切地向大刘问着。 “阿垅去世之后,他的尸体是由我送到火葬场去的。”大刘向我说着,“尸体 上没有姓名,只有一个号码,按照当时的做法,是不允许留骨灰的,而且火化之后, 我还必须得在现场监视把骨灰扬掉。只是,火化之后,看着火化炉里的骨灰,不知 道是一种什么想法,我突然对火化场的工人说,这个骨灰你们先别动,立即我跑到 火化场大院里,也是巧,我就拾到了一只木箱,提着这只木箱回到火化间,我对工 人说,你们把骨灰放到箱子里。然后我又让工人在火化场大院墙角找了一个地方挖 了一个坑,把那只木箱埋下了。” “大刘同志,你真是做了一件好事呀!”我激动万分,紧握着大刘的手,几乎 是喊出了声音。 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作协机关,又立即找到陈沛,第3天,作协机关为阿垅买了 一件最贵重的骨灰盒,陈沛夫妻和他们两个孩子,和大刘一起去了火葬场,也是找 了好长时间,最后大刘指着一个地方说,也许就在这里吧。找来工人在一处墙角挖 了一些时间,果然就挖出一只已经腐烂的破木箱,幸好那木箱里有一个油毡纸包, 那里面就是阿垅老师的骨灰。俯下身去,陈沛捧起父亲的骨灰,紧紧地贴在胸前, 所有在场的人,更有大刘,眼里都噙着泪水…… 大刘,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他忠于自己的职守,更珍惜自己善良的天性, 善与恶,他以朴实的人心做衡量的标尺。在疯狂的年代里,他保有着自己人心的光 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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