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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塘 冉正万 因为水绿得像女儿的眼睛,所以叫女儿塘。长条形,面积也不大,比篮球场大 不了多少。可水很深,能没过最长的竹竿。问冉姓坝人有多深,他们说“一人一草 帽深”。人掉下去了,草帽还浮在上面,这是冉姓坝人的幽默。 传说有一年,冉姓坝下了九十九天大雨,雨停了,女儿塘一声怪叫,簸箕那么 大一股黑水直冲云霄,黑水冲到半空,然后调转头,像拳头一样砸下来,整个冉姓 坝都在哆嗦。大水一会儿就淹没了坝上的庄稼,黑浪如奔驰的马群,向两边坡脚的 房子涌来。那些房子像用稻草立的,轻轻一撞就倒了。冉姓坝人并不绝望,最初的 惊慌过后,他们立即镇定下来,他们要为保卫家园而战。女人们站在坡上拍着饭盆 簸箕以及坛坛罐罐,齐声呐喊,男人们手持梭标大刀和弓箭,口里喊着“杀呀”, 向那些浪头冲下去。他们和水厮杀了三天三夜,水面上的浪头不见了,他们认为水 怪全都被他们杀死了。可女儿塘下面还在冒水。这时他们想起冉姓坝还有一个能人 但太全。他到外县做手艺去了。忙使人去把他叫回来。但太全使法调来一口大铁锅, 往冒水的地方盖下去,把水盖住了。从此以后,下再大的雨,女儿塘下面都没冒过 水。 没有人在女儿塘里挑水吃,女儿塘在坝子的正中央,离那些依山而建的房子都 很远。更主要的,是人们嫌那水不好,说水里有水鬼。女儿塘惟一的用处,是让那 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娃子下去洗澡。可每隔十年八年,总有一个两个人淹死在里面。 塘里的水草很深,不注意把脚缠住了拔不出来,所以大人总是禁止自己的孩子到塘 里去洗澡。 第一个到塘里去洗澡的女孩名叫田柳。那年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回到家便 去了女儿塘。别人还以为她没考上大学要自杀,她走到塘边换了游泳衣,却像水妖 一样自由自在地游起来。然后天天去。村里的男孩子还没和女孩在一个塘里游过, 田柳到塘里游,他们反倒不好意思了,心里又觉得田柳把他们的好去处霸占了。几 个男孩推推搡搡走到塘边,对田柳说:这是我们男人玩的地方,你一个女娃儿怎么 也来游? 田柳说,你们给我滚一边去吧,这塘的名字都叫女儿塘,本来就是女孩子玩的 地方。 他们说,可这一直是我们玩的地方呀。 田柳说,那你们怎么不把名字写在上面? 他们笑着说,你不怕水鬼拉你的脚吗? 田柳说,我就是水鬼变的,我还怕它们! 村里的女人们都没穿过游泳衣,连见也没见过,见田柳穿着它,感觉就像没穿 衣服一样,尤其是那两个胀鼓鼓的乳房,虽然她们自己也有,可她们却羞于说起它 们。这些娘们在路上碰面,也不说别的话,同时用手指指坝子中间,然后弯起食指 刮刮脸,意思是羞啊,田柳真羞啊。 田柳的爹妈说田柳,再下去洗打断你的脚。田柳说,打吧,打了你们准备好挠 耙到女儿塘去捞尸吧! 爹妈说,错送你读书了。 田柳说,你们送我读书没有错,是我错了,我没考上大学,我要洗掉身上的晦 气。 两个月后,田柳走了,杀广(打工)去了。 过了三年田柳才回来,不是一个人,带了她的男朋友。田柳的男朋友是四川人, 爱吃辣椒,骂人爱骂龟儿。冉姓坝人叫他川耗子。田柳回来的第二天就和川耗子到 女儿塘去洗澡。几天后,田柳弄来一台抽水机,安排川耗子守在塘边突突地抽起来。 冉姓坝人都是些不爱管闲事的和事佬,心里觉得那女儿塘动不得,动了怕要招祸, 可都是在家里说说,没哪个去阻止田柳,不要她抽。而几个年轻人,一心想知道但 太全盖在里面的大铁锅还在不在,还去帮川耗子的忙。抽了五天五夜,终于把这口 从未干过的塘抽干了。原貌揭开了,像一只倒扣的靴子,最深的地方有四五层楼深, 深处并不宽,比一间屋宽不了多少。其余地方只有两三米深。塘底并没有什么大铁 锅,倒有水桶那么大一个洞,缓缓地向上涌水,水量很小。村里年纪大的人都有些 失落:自己从小就被骗了?会不会是时间太长铁锅已经烂掉了?年轻人则不以为然, 觉得老人们讲的故事不过是迷信,而现在只不过是更进一步证实了他们心中的疑惑 而已。 田柳请了几十个人,把水塘扩宽了一倍。等水满上来后,她买了几百斤半大的 活鱼放在里面。有人笑她,冉姓坝人是最抠的(主要是穷得),哪里舍得钱买鱼吃。 说她不晓事,毕竟是个女人家。有人说这是川耗子给她出的主意。他们说,他不是 本地人,更不晓事。可过了两个月,人们看见每天都有七八个人拿着鱼竿来钓鱼。 最少的时候也有两三个。这些人是地质队的,住在离冉姓坝不远的山羊坪,他们要 在绿荫河和乌江的交汇处勘察,看是否可以在那里修一座电站。又是用机器往石头 里钻,又是扛起“穿山眼镜”到处看。田柳和川耗子守在塘边,按竿收钱。冉姓坝 人这才明白,田柳找到了一个既轻巧又来钱的门道。又羡慕又嫉妒,他们不骂田柳 却骂她男人,狗日的川耗子! 田柳干了一年,也不知她赚了多少钱,在冉姓坝人的眼里她肯定赚肥了。隔山 打鸟,见者有份。独食在冉姓坝是吃不清静的。村长冉小福按照冉姓坝人的习惯, 找家主商量,他对川耗子说,这塘是村里的财产,我倒没什么,可其他人有意见了, 说不能让你一个人独占,你看这事整的,我都不好意思说,说起来,我和田柳还有 亲戚关系,可当了个破村长,不和你说又不好。川耗子说,我家是田柳当家,你去 和她说吧。冉小福和田柳说了。田柳冷笑道,你当哥的懂得起,不用说了,村里要 村里收回去。 冉小福也像田柳一样,往塘里放了几百斤鱼,可地质队的人只来钓了几次就不 来了,他们的勘察工作搞完了,搬走了。冉小福闹了个哑巴吃黄连。 田柳不搞鱼塘去收白果。冉姓坝白果树多,以前没人要,也没人管。人们看见 田柳和川耗子整车整车地运出去,才发现这东西值钱。第二年其他人也跟着收,价 格越抬越高。田柳说,你们不要收了,再收下去本钱都捞不回来了。可没人听她的。 年底全都亏了,血本无归。这些人给自己记了一笔账,同时给田柳也记了一笔账, 总觉得亏那么多和她有关。田柳再做什么就不那么好做了。她和川耗子不种粮食, 把所有的田土都栽上杜仲,头天栽下去,第二天苗就不见了。养了十几头猪,也在 一天晚上莫名其妙地全死了。 川耗子对田柳说,我再有什么好办法也使不出来了。 田柳说,此处使不出来到别处去使! 田柳走了,跟川耗子到四川去了。 田柳虽然走了,女儿塘却从此再也没有清静下来。由于田柳把它扩宽了,还把 里面的水草清理干净了,一到热天,好多人都下去洗澡,人多的时候像煮着一锅饺 子,白花花的翻上翻下。那水再也不绿了,太阳一照,完全是一锅黄汤。已经不配 叫女儿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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