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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少年 夏季风 上篇 九月开学前的一天下午,我很不情愿地挎上书包,提着米袋,还有一卷与我个 头差不多高的草席,开始朝二十五公里外的一个地方走去。我要去的目的地是一所 中学,但是除了知道那所中学的路 程与它的名字外,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走。我的父亲,那个一手拎着一只酒 瓶子,穿着一条肥大短裤的汉子却管不了这么多,“不知道走?”他一把把我推到 门外,指着人来人往的大路对我说,“路没长嘴巴,难道你也没长嘴巴?”看着他 粗大的手指关节,通红的脸膛,以及他那在阳光下四处飞溅的唾沫星子,我的小腿 肚子直打颤。除了沿着这条路不停地走下去外,我知道没有任何的商量余地。 两年前,我的母亲离开了我的父亲。对她来说,这个男人除了能让她怀孕,生 了我和我的妹妹,剩下惟一的本事就是喝酒了。在没有挨我父亲的揍,尝到他拳头 的滋味之前,我不认为他喝酒是多么一件不好的事,我想我的父亲应该能喝酒,喝 酒才像个男子汉。相反,我很是瞧不起那些不会喝酒的,还有没长胡子的男人,我 认为他们根本不配做男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母亲当初想的或许与我想的一样, 要不大概也不会那么冒失,嫁给这个既会喝酒又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了。可是每当 我父亲喝酒后,动不动拿她揍一顿,她就不这么认为了。我的父亲喝了酒后,不但 满面通红,力气也非常大,常常把我母亲当作一个靶子来操练他的拳脚。他经常向 我炫耀他结实的肱头肌,声称他年轻时练过功夫。对此我深信不疑,因为他揍起我 母亲来拳脚总是又稳又狠,兴致起时,还来上一手标准的武术招式,优美得令人惊 叹。我的母亲当然只有抱着脑袋的份儿。她就像一头知道人们要杀它的猪那样,屁 股抵着墙角,发出的声音也跟猪没什么差别,直着喉咙嚎叫。这样的状况久了,她 的嚎叫也就变成一种习惯。有时候我的父亲揍着揍着,大概手酸了或者口渴了什么 的,也有可能又想起了喝酒,一个“白鹤收翅”不揍了,我的母亲仍旧抱着脑袋在 嚎。她给自己的嚎叫赋予了山歌的味道,虽然很不成调,但声音婉啭动听 .这光景, 我的父亲就一边喝着酒,一边嘻嘻地笑着,有时还不忘翻来覆去地察看自己的关节, 有没有被母亲坚硬的骨头硌破皮。我讨厌父亲那种说不出味道的笑,同时更看不起 我的母亲,我觉得她除了装腔作势之外,一点用都没有。 直到有一天我父亲揍过了头,我的母亲才结束了她的嚎叫生涯。我的父亲那次 喝完酒,兴致高涨,他大概不想让自己的手脚受罪,顺手就把酒瓶子抡了过去。我 的母亲没想到她的对手会不守规矩,突然来这么一手,没有充分做好思想准备,也 就是说她没来得及用双手去护住脑袋,她的额头上就已经裂开一道口子了。那道被 砸开的口子开始时没有血,不但没血反而比额头的其它地方还要白,就那么显眼的 一条,过了会儿才冒出了血珠。接下来就不得了了,血像瀑布倒挂下来,遮住了眉 毛,遮住了眼珠,还遮住了半个鼻子,我母亲的半张脸皮就像被翻过来似的,吓得 我想叫都叫不出来,声音哽在喉管里。我的父亲可能也被吓住了,他奇怪地看看手 中只剩下半截的酒瓶子,然后被烫着似的赶快扔掉了。 这一次我的母亲居然一声不吭,也不拿手抹一把脸,反而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一 下鲜红的血,仿佛要尝尝她自己的血到底是什么味道。接着就开始收拾东西,她的 血还在流,滴在她那些往旅行包里塞的内衣、短裤,还有衬衫上面。再接着一手提 着包,一手牵着我那个妹妹的手,昂着红辣椒一样的头,骄傲地走出了家门。我的 妹妹是个白痴,她比我小两岁,都十三岁了,还不会讲话,也不知道肚子饿,整天 只知道吮吸手指头,人倒白净得很,就像一条刚刚从蚕茧中爬出的蚕宝宝,你都可 以透过皮肤看见她墨蓝墨蓝的静脉。 mpanel(1); 少了我母亲,我觉得没什么了不得的,没有她家里至少还清静了许多。但是, 少了妹妹我就觉得这日子过得一点意思也没有。有那么一个妹妹,总比我现在独自 一人对着一张桌,一只椅子,或者一堆酒瓶要强。虽然带她出去,我也跟着她一起 让人瞧不起,一起倒霉,但我喜欢她的笑 .我给她甜的东西吃她对我笑,给她辣的 吃她也对我笑,给她鸡屎干饼吃她还是对我笑。有时候她笑得让人真受不了。她对 我笑,不住地笑,笑得我直想哭,甚至都想扇她一个大巴掌。现在好了,连一个对 我笑的人也没有了,想不到我母亲一辈子当狗熊,这次却总算做了一回英雄 .但是 我的父亲认为她的离去,让他丢尽了脸面。他说他那次只是一个意外,如果不是酒 喝多了,他是根本没必要用瓶子来代替拳头的。他一边喝着酒,一边把他保养得相 当好的手展开给我看,说他自己又没残废,干嘛非要抡瓶子呢? “别说人,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呢,”他说。 自从我母亲走后,他的酒量比从前更厉害了。从前一次喝一瓶“麦麸烧”,那 种二角五分的土烧酒,现在来两瓶也不碍事。惟一遗憾的是酒虽然有得喝,但他的 一身好拳脚却白白浪费了,没地方施展他就拿拳头往柱子上杵,杵得柱子膨膨响, 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拳头毕竟是肉长的,不是白痴都要疼的,我的父亲就寻思 着找个柔软的东西来过瘾。他东瞅西看,好几次直着通红的眼珠看着我,看得我心 头直哆嗦。好在最终都没动手。 直到我自己找死撞上枪口。这天下午我父亲出门去了,没有傻笑的妹妹没有哭 嚎的妈,我觉得无聊透了。我挑了两只空酒瓶,想敲下瓶底儿来造副眼镜戴戴。我 不知哪来的怪念头,只想着瓶底儿厚实,还有一圈圈的波纹,戴上它肯定体面得很。 酒瓶到处都是,屋角,床底,柜边,横七竖八地堆满我父亲喝空的酒瓶。我好不容 易挑好两只满意的,敲下它的底儿,还没来得及加工,就是说没来得及花点时间把 四周的锋利口子磨平,我的父亲就从外面回来了。当时干这个活时我真是昏了头, 没有好好考虑,尤其没有考虑到敲了父亲的酒瓶等于要了他的命,他的瓶子攒起来 是要重新拿去换酒喝的。等我想到这层利害关系时,已经太迟了。我父亲的拳头像 狂风暴雨一样打在我的头上,我双脚的十个趾头紧紧地抓住地皮,身体还是被揍得 东倒西歪,就像狂风暴雨中的小树。后来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双手抱住脑袋,这也没 用,我的父亲轻篾地一笑,一记勾拳,那既漂亮又实用的一招“海底捞月”,把我 揍成像一枚煮熟的大虾。我的腰三天都直不起来,那三天我的形象就像那个我们管 他叫“铜锣”的老头。他就住在我们这条街上,害了一辈子的痨病。我们每天都能 看到他四下走动,有时还学着他的模样,扶着后腰,一边走一边慢条斯理地咳嗽。 这下好了,想不学也办不到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正如对待我的母亲一样,我的父亲揍我又上了瘾。他想怎么 揍就怎么揍,没头没脑的,也没有任何理由,任何规律,让我防不胜防,可我没有 傻到我母亲那种地步,当他叫我给他买酒,我就知道我得留点神儿,我把酒瓶递给 他后,就想方设法溜出门去。我明白傻乎乎地留在家中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在街上游荡那阵子,我结交了一批朋友。刚开始他们都不理我,我也懒得去理 他们,我觉得他们都是些没出息的家伙,整天在大街上闲逛。后来为了少挨点拳头, 我也满大街乱逛,看他们顺眼多了,但还是没和他们搭话。我觉得自己是受到压迫, 吃了一辈子的苦才出来走走的,我只想把一肚子的深仇大恨啐唾沫一样,啐到肮脏 的大街上去,不像他们只知道吹牛。他们见我整天鼻青脸肿的,好奇得很,有一次 就围着我想弄个究竟。我可不想把那些丢脸的事告诉他们 .我的邻居,就是那个我 学他样子他也不恼怒,又驼背又害痨病的“铜锣”,这个好心的老头,替我唠唠叨 叨地数落了我父亲一大通。他们听后很兴奋,好像正无聊得很,这下总算找到了个 事做,撸起袖子要替我报仇。我说他是我的父亲。他们当中那个比我略大的男孩, 说父亲又怎么啦?他把你往死里揍,就是你的敌人,我们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 心里热乎乎的,我觉得他们就像一帮打抱不平的古代侠客,感动得差点掉下眼泪。 暑假一天天地过去,越到后来,我父亲揍我的次数越少了。我说过我老是趁他 喝酒时就溜掉,他逮不住我自然就没办法揍我了。还有就是揍我的时候,我就像被 抓住的共产党员,面对严刑拷打,直着脖子,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我甚至壮着胆 子对他说迟早我要报仇的,只要他不揍死我的话。我为自己这句狂妄的话付出了代 价,我的父亲听了后狂怒不已,反而揍得更凶了,拳打脚踢,没把我揍死,但我认 为离死亡也不远了,他就差扑上来张开大嘴咬了。不过就这么一次,后来他基本不 太动手动脚了,他喝酒时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每咽下一口酒似乎都费了他不少气 力。我认为我吓他的那句话还是起到了作用。 那阵子我父亲和一个女人好上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那是个 寡妇,我们曾经跟踪过她,我和我的朋友,曾经为她的坚挺的乳房是真是假打过赌, 想在她洗澡的时候看个分明。结果当然是我输了,洗澡没看成,她倒成为我妈了, 她在我家里吃,在我家里住,三更半夜还在我父亲的床上,发出阵阵浪笑。她就像 醒酒汤,使我父亲的头脑保持清醒,做了许多欢乐而有趣的运动,但同时也带来了 对我很不利的一面。我的父亲一清醒,我整天不在家,结交了一批在他看来不三不 四的朋友,甚至有时连夜里也呆在外头的情况,就难免被他发现了。 临近开学的前一天,我的父亲突然做出决定,要把我送到远离县城的达旦中学 去读书。他的一个酒鬼朋友就在那里当老师。我磨磨蹭蹭的,借口不认识路,准备 在走之前再与我的朋友们见一面。我的父亲虽然多数时间酒喝得不分南北,但姜毕 竟还是老的辣,他一眼就看破了我的阴谋,二话不说,粗暴地把我推到门外,推到 那洒满淡黄阳光的大路上。 我只好背着书包,拎着米袋,还有那卷草席,朝那个鬼学校走去。一路上我都 没撞见一个熟人 .平日,我的那帮朋友就像坟场里的野鬼,你走到那儿都能看见他 们敞着衣襟,摆着胡汉三回乡的架式,满世界游荡。这时候却连个鬼影也没看见。 我在埠头坐上渡船,柴油机发动起来,冒出了乱七八糟的浓烟,还是没看见他们。 渡船往瓯水下游划了一道弧线,到了对面的一个铺着鹅卵石的埠头。过了江后我就 决定不再回头找了,我走过了长长的拦洪大堤,咬着牙,狠着心,开始朝山里走去。 这之前我知道了学校大致的方向,路也就是那么一条,听说要翻过两座山,如果这 个问题没错,我想我不相信找不到学校,尽管我是多么讨厌那个学校。 当我开始爬最后那条山岭时,太阳已经下了山。山路窄得像条裤带,两旁的树 木却又高又大,茂密的枝叶相互交叉,使路面比其它地方更早地暗了下来。我没法 看清前面的路是往哪个方向拐弯的。路上几乎没人,即使有那么一两个,也都是挑 着空担子,像兔子蹿得飞快,经过我身边,我刚闻到他身上浓烈的汗臭味,人影早 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我手里拎着的米袋越来越沉,提带勒得我的手指失去了知觉, 我不能扔了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肚子得靠它填饱;还有那卷斜挎在我背后 的草席,我也不能扔了它,到时候我得需要它――没准今天晚上就用得上,尽管它 使我看上去就像一个小要饭的。山风在吹,不知名的鸟在林间鸣叫,一只黑糊糊的 小动物快速地穿过山路,没入草丛,草丛簌簌在响,直到悄无声息。天色差不多全 黑了,可我还在没头没脑地爬山,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学校在哪里,也不知道还要走 多少路,莫名的悲凉与屈辱就像山风灌满我的胸腔。 我爬上山顶,天已经黑透了,道路开始变得平坦起来,但眼前同时分出的好几 条岔路却让我绝望,有一条好像还转到我来的方向去了。我盲目地选了一条似乎宽 点的路朝前走去。不久,果然碰到了一个晚归的农民,他头戴一顶箬笠帽,肩上扛 了一架耙犁,赶着一头牛在走。他看到我没有说话,好像我是一条不起眼的土狗。 我也不敢问他去达旦中学的路怎么走,我想只要有人就好办了,他去的地方肯定是 人多有村子的地方,即使找不到学校,至少也会有个过夜的地方。就这样他走在牛 的后面,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跟在他的后面;他与牛都一声不响,我更是小气不敢出 大气不敢喘。惟一让我感到紧张的,是这个走在我前面的这个沉默的人,没准是个 鬼什么的。我想象着他的脸可能没长五官,就像一张空白的纸。我的心怦怦乱跳。 我跟着他走了好长一段路,来到一座亮着昏暗灯光的屋前,他放下肩上的耙犁, 然后迟缓地转过身子,对我说:“你这个小孩,怎么回事,老跟着我走?”听到他 说话我心里安定了下来,我想不会有这么好说话的鬼的。借着微弱的灯光使我看见 他的脸,脸上的眼睛,鼻子,还有嘴巴,一样不缺,鬼是肯定不是了。我长长地吁 了一口气。 我结结巴巴地告诉他我迷路了,我找不到学校。他静静地听着,牛在吃屋前的 一堆草,牙齿磨得吱嘎响,好像脚踏车缺油的轴承。草堆上落着一块橘黄色的灯光, 不管牛怎么吃,那灯光如一片金箔,始终贴在上面。我低着头,惭愧难当。我想我 真是没用,居然找不到我将要去念书的中学。 过了会儿,那个人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蛤泊镇来。他说噢,来读书?我说来 读书。他说噢,到达旦中学?我说是的,到达旦中学。我想了想又说可惜我迷路了。 “近在眼前,远在天边,”那人的语气自始至终,一成不变,还是用农民那种 迟缓的口吻说道,“那个地方就是了。”我顺着他指过去的手望去,只见不远处有 一幢长方形的房子,又高又大,像巨大的轮船每个窗户都亮着灯,或许是我的幻觉? 反正当时我的眼前一片灿烂。一刹那,我觉得鼻腔里涌上一股酸酸的液体,我不知 道自己眼泪有没有流出来,但那时候我确实想哭一场,就凭那幢巨大的房子,以及 房子里放出的光芒。 中篇 敲开朱老师的房间时,他已经躺下睡觉了。他是我父亲的好朋友。当然,如果 少了酒,我就无法肯定他们还是不是朋友了。暑假里他老来我家,有时拎着一瓶酒, 有时是半只酱好的猪耳朵,吃完猪耳朵他还喜欢拿着那张油汪汪的纸,对着灯光, 让我父亲与他一起追忆,它裹过的东西味道好到什么地步。但更多的时候他是空手 来的。我父亲说他是教书先生,带啥都比不上带他嘴巴强。他喝着酒,漫不经心地 搓开花生仁的衣,开导我如何做人。我可不爱听。一个酒喝得连自己几个手指头都 数不清楚的人,有什么资格教训人家。 他穿着一件泛黄的背心给我打开门。屋内的日光灯照得我脑袋发晕,我很虚弱。 我把书包与米袋取下来放在地上,然后抱着草席靠在门框上喘气。朱老师茫然地看 着我,他好像没认出我是谁来。一个看上去比我小的丫头,双手紧抱着自己的前胸 从里面探出头来问道,这是谁呀?我说我是赵慎行,我爸让我来找朱老师的。我听 出自己的话中明显带有了哭腔。谁是你爸?朱老师问道。我说赵德高。说完后我就 抽噎起来,要不是当着这丫头的面,我没准嚎啕大哭起来了。我想他整个暑假差不 多都与我父亲泡在一起,竟然还问我的父亲是谁。 此时朱老师大概也知道我是谁了,说进来吧,同时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他泛黄 的牙齿就像刚刚从坟场里翻出来的陈年碎骨头。 我没想到朱老师的房间就那么点大,我把书包和米袋搬进去后,人要走路就成 了问题,就得在上面跳过来跳过去。如果再放一张草席的话,连跳都跳不成了,更 不要说把它展开,让我的身体躺在上面。我只好把草席搁到门后的角落里。我还在 忙碌的时候,朱老师重新又躺下睡觉了。她的女儿朱茵冷眼看着我,也不帮我一把, 双臂就那么抱在胸前,好像抱了一个稍不小心就会丢掉的宝贝。我还以为真是什么 了不得的宝贝呢,在她拿手掌去掩嘴巴里的呵欠时,我总算看清,她胸前的衣服, 凸出两块又小又硬的东西,青杏那么大,味道恐怕也不见得比又酸又涩的青杏好多 少,谁稀罕哩。 我不清楚朱老师让我睡在哪儿。我爬山走路时没感到自己累,一旦停下来,站 在那儿,便发觉腿肚子抖索了起来,还差点儿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朱老师的女儿 朱茵比我更着急,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面对着的是一头饿狼。她推醒了早已呼 呼大睡的朱老师,问他对我该怎么办?朱老师早已睡昏了头,呃呃呃了好几声,问 谁怎么办?朱茵说还有谁呢,你朋友的儿子呗。朱老师说唉,先睡觉吧。睡在哪里? 朱茵不依不饶地问道。睡哪里睡哪里,整天只晓得问,朱老师突然发起火来,不睡 你那张大床,难道叫他睡我这张小床?说完像赌气的小孩,干脆用被子蒙了头,顾 自睡觉。过了会儿,他大概认识到自己过于粗暴,不好这样对待女儿,又探出脑袋 叹了一口气,说先睡一夜,明天再说吧。 这一夜,我睡得糟透了。我澡也没冲,脸也没洗,看他们这副模样,我哪里还 敢问他们有没有让我擦一把的水?白天留在我身上的汗渍,现在变得像柏油,又稠 又黏,我每翻一次身,都能听见皮肤与草席之间,发出悠长的拉扯声。这还没什么, 毕竟是我自个儿的事,忍着点就是了。要命的是朱茵,一不小心我的脚趾碰她一下, 她就像一只受惊的幼兽尖叫起来。睡在同一张床上,我认为相互碰倒是难免的,尽 管她把她的身体紧贴着墙边,而我把我身体的一半,凌空架在床沿外,仿佛睡在万 丈悬崖边上。 到下半夜,他们都睡熟了,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索性坐了起来。虽然我全 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很想好好睡个觉,但越想睡越睡不成。我蹑手蹑脚地爬下床, 把自己带来的草席尽可能地展开一点,然后坐在上面。窗外,一钩弯弯的月亮被高 大的树枝挡在远处,月光像蓬松的棉絮撒在房间的地上,撒在我的脚丫子上,看上 去令人恍恍惚惚。朱老师父女都会打呼噜,一个粗重,一个尖细,此起彼伏,倒是 和谐得很。如果朱老师不是酒坛子,不是整天喝得稀里糊涂,倒不失为是个可爱的 小老头,瞧瞧,他睡觉时居然还把手指头含在嘴巴里咂巴。看着月亮,看着满天细 碎的星星;听着他们的呼噜,听着远处阵阵的蛙声,我的心开始宁静了下来。我抱 着双膝,把脸埋在膝盖之间,就这样像雨中蜷缩着的一只小动物,逐渐进入了又温 暖又幸福的迷离状态。 第二天清早,经过休息我恢复了体力,来到一个陌生地方,兴奋是可以理解的, 我在他们起床之前就出去了。门外的空气非常新鲜,周围的村子里还零星传来公鸡 迟到的啼声,从声音上显然听出,那都是一些没有学会准确掌握时辰,乱啼一气的 小公鸡。我爬上顶楼,站在宽敞走廊上,看见了四周村子灰色布丁般的屋顶,高大 的树冠,以及从树与树之间蜿蜒穿行的石子小路。建在山坡上的这座六层教学楼, 比我想象中的乡村学校要好,显得体面,阔气,像一个坐在穷人堆里的员外。 惟一让我感到愤怒和不满的是,我在这座大楼里爬上爬下,就是找不到一间学 生的集体宿舍。老师的宿舍倒不少,在三楼的左边有一排,四楼相反的地方,即右 边也有一排,与朱老师一样,老资格的老师就住在这些隔开的单间里。尽管如此, 还有许多年轻的单身汉老师只能住在楼梯间里,那是些在楼梯拐角处隔出的小房间 里,非常小,每层两间,从一楼到六楼都有。开学后有十二位单身的男女教师,差 不多在同一时间搬了进去。 太阳出来了。老的学生新的学生陆续来到学校,注册,登记,缴费,领走新书, 刚才还冷冷清清的学校,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到处都是莫名兴奋的半拉子大的人, 乱成一团。由于我是新来的,没有一个熟悉的同学,只能斜倚在栏杆上,孤零零地 看着他们聚在一起,抱着一堆书和簿册,相互询问对方在暑假干些什么。他们发出 的声音,叽叽喳喳的,很像一群讨厌的麻雀在争吵 .那一刻我感到很忧伤,非常想 念我那些远在蛤泊镇的朋友,我想象不出这时候他们在干什么,是继续在街上游荡, 还是与我一样,不得不再次走进学校? 举行简单的升旗仪式,校长的训话后,接下来的事就和我预料的一样,轮到我 们来清理操场了 .操场很大,经过一个漫长而又炎热的暑假,上面长满了茂盛的狗 尾草,蒿草,蒲公英,七色堇,还有开着淡紫色小花的雏菊。如果稍加整理,还是 挺像模像样的,丝毫不会输给我上学期就读的那个镇学校操场。而这项艰辛的工作, 不用说,肯定是落在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新生们身上 . 那些相互要好的同学,自然地围在一起拔草。被排斥在外的滋味确实不太好受, 但我并不想冒失地加入他们的圈子凑热闹,这么一来,很容易让他们认为我在巴结 他们。我独自一人,来到操场的边角拔着杂草。我干得不紧也不慢。我想多我一人 不多,少我一人也不少,这么一大操场的草,指望一下子清理干净,简直就是谋杀。 我漫不经心地拔起杂草,然后漫不经心地把连根带泥的杂草甩在身后。 无聊的拔草活动,让我第一次认识了田宁。 那时快到中午了,阳光变得十分猛烈,操场上升腾着一层薄薄的水蒸汽。没完 没了的草让我厌倦透了。我的背部都是汗,衣服贴在肉上很不舒服,但我又没有理 由,不与大家一起干活。我只有把一肚子的怨气发泄在草上,我闷头闷脑的,把拔 起来的草远远地丢在身后。我没想到我扔出的草会打在别人的身上,当我听到有人 哎地一声才知道自己闯祸了。田宁就蹲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拔草,戴着白手套,也是 一个人。我扔过去的草在她肩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泥痕。 我慌忙过去赔不是,说自己不是故意的,然后想替她擦掉肩膀上的那片泥痕, 不料越擦越糟。我的紧张和原本就肮脏的手反而让那片污迹扩大了。 田宁向我笑笑,说不要紧的。我放下一直卷着的衣袖,想用干净的东西给她擦, 田宁转动肩膀,说没事的,没事的。忙乱之中她衬衫的领口敞开了,我瞥见了她的 前胸:洁白,丰盈,潮湿,舒缓的曲线从胸罩里延伸出来。虽然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但我觉得那部分肉体白得耀眼,像一道闪电,简直要了我的命。我的脑袋嗡地一声 响起来,好像所有的阳光被我吸了进来,接着又快速地四散而去。我感受到了由于 虚脱带来的短暂眩晕。 重新看着她,我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我甚至产生了邪恶,下流,难以启齿的念 头。我跟在她后头拔草,总是借着把草甩出去的动作,偷着看她一眼。她的后背被 汗水浸透了,白色的衣服紧贴着她圆润的背部,同为白色的胸罩带子从前胸环绕过 来,就像一双孩子拥抱着的纤细胳膊,在略微凹陷的脊梁骨处,十指互扣在一起。 我想象着在衣服里面拥抱着她的感觉,想象着她不穿衣服的情景。我只能想象。你 也可以想象一个十五岁男孩的想象是多么的贫乏,除了对异性肉体的好奇,渴望, 还能有什么样的想象呢?我觉得非常口渴。 如果不是这天晚上,朱老师带我到她的房间里寄宿,我可能在短时间里一直把 田宁当作学生看待,一个无非比我大点的高中毕业班同学。她扎着两根辫子,笑得 很淡,个头与我差不多高,看上去仿佛也比我大不了多少。我虽然只是十五岁,但 比同龄的人都要高,要结实,如果我不开口说话,或者别人不仔细看,至少可以冒 充十八岁。 朱老师大概为酒后答应我父亲照顾我,做他的学生,并且可以住在他那儿后悔 死了。因此,当田宁答应他我可以在她的单人楼梯间里住下来,他发出了不可思议 的天真笑声。他推着我的胳膊连声说,叫老师,田老师。我叫了一声田老师,田宁 淡然一笑,没说什么。至于我知道她的名字与教的课目,那是上课后的事。作为英 语老师,她开课前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田宁”两个字,没有如其他老师通常做的 那样,对自己的名字作一番很牵强的解释。 就这样我开始与田宁住在一起。比起朱老师他们的房间,田宁的楼梯间更小, 大约只有九个平方。她在最里边靠墙摆了一张单人床,床的长度与房间的宽度基本 一致,大致上占去了房间三分之一的面积。临窗的位置摆了一张五斗桌,加上床的 宽度,桌子旁边的一个洗漱架子,恰好是房间的长度。剩下的空间就不多了,但仍 然可以铺开我的草席,夜晚我就睡在上面,白天则卷起草席,便于走路而藏在床底 下。同时也好让田宁拉出五斗桌下的凳子,坐在那里批改她的作业,或者点上一棵 烟,看着窗外远处的树木,发一会儿呆。 我不知道她会抽烟的,正是这个原因,她的房间里永远有一股很好闻的蔷薇花 香。她让我保密,我愉快地答应了,正如后来发生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所有的事一样, 我体验到了拥有秘密时那无与伦比的骄傲和快乐。 我和田宁之间发生的事,刚开始是算不上什么的。如果非要谈点什么的话,那 充其量也只能称之为师生关系,更亲近一点来说,你可以说它是母子关系,姐弟关 系。我和她就像一家人一样生活,我愿意把她看作老师,同时也愿意充当她的儿子 或弟弟。她给我叠被子,洗衣服,在有限的空间为我俩做饭,尽到了原本是母亲职 责的角色;我则给她倒杯开水,偶尔给她敲敲背揉揉肩膀什么的,每次下课回来, 她总是显得疲惫不堪。总之,我们的生活非常自然。这之前我在操场里偷窥她,对 她肉体产生的欲念,反而消失了,正如生活在一个有着女性成员的家庭里一样,即 便有肌肤之亲,那也是纯洁的,是不带任何邪恶成分的关系。 直到那天夜里发生一件奇妙的事后,我开如反问自己,我所认为和田宁的师生、 母子或姐弟关系,是我内心天然的认同,还是因为年龄的差距,或者由于寄宿在她 处,编织起来的一个自我欺骗的幌子?是不是潜意识里强迫自己划出这么一道界限, 而事实上不是这么回事?从那天梦里发生的事看来,我僭越了这道界限,我是把她 当作纯粹女人,一个性对象来看待的,尽管那是在一个十五岁少年的玫瑰梦里。 这天夜里我睡得很迟。现在,我已记不起白天是什么事情让我睡得那么迟,以 至于过了十一点钟,我的脑袋依然很活跃。但我又不敢在草席上翻来覆去的,怕吵 着田老师,再说明天我还要早早起来上自修课,于是就强迫自己闭着眼睛,一动不 动。这时候,我听见田老师咳嗽了一声,接着又咳嗽了一声。我装作睡着了,身子 依然纹丝不动。如果让她知道我怎么迟了还没睡觉,她可能会责怪我,我不想让田 老师不高兴。 大概以为我真的睡熟了,田宁悄悄地起床,我感觉到她光脚下地的细微动作。 她从我身上跨过去后,稍稍停顿片刻,然后在洗漱架那儿,响起了器皿轻轻的碰撞 声。我以为她想擦把脸什么的。直到响起一股液体的泄流声,我才想到洗漱架底下 的那只痰盂,毫无疑问,田老师现在正坐在上面小便。 田宁小便的动作非常小心,她尽量控制自己缓慢地排泄液体。但一个尿急了的 人做到这一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么一来,她的小便有时就像吧唧筒里喷出的 水,声音很急促,吱吱作响;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她马上把那种声音转变过来, 就像泉水沿着岩石流淌,悄无声息。如果发出的仅仅是这两种声音中的一种,我都 不会产生任何异性的感觉。我的母亲小便就很粗野,急如暴风骤雨,除了有时留给 我一点点厌恶感,更多的是就像没听见,对此我已麻木了。 田宁迟疑不决的排泄,反而弄得我心里痒痒的,引起了我偷看的欲念。她大概 是想让自己发出的声音,消融在夜晚的天籁之声中,而不至于惊醒我,但这怎么可 能呢?她就在我的脚边小便,任何细微的声音都滴水不漏地通过水泥地面,传到我 贴地而睡的耳朵中。我慢慢地睁开颤抖不定的眼皮。 那晚可能是农历十五前后的日子,月亮很好。清澈的月色从窗外照进来,斜射 在田宁的半个身体上。她的头发自然地松散,双掌托着下颌,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 窗外,我猜不准她是在凝望皎洁的月亮,还是沉醉在排泄时带来的奇妙感受中。由 于逆光的缘故,她丝质睡衣内的肉体曲线清晰可见,端坐在痰盂上的屁股,光洁, 雪白,就像削净皮的鸭梨,笼罩着淡淡的阴影,边缘散发出幽蓝的光泽。 这一夜我梦到了田宁。我梦见自己像喝醉酒的狗,瘫着骨头躺在花丛里睡觉, 花朵在我耳边怒放,发出微弱的骨头错位的那种声音。这是些我说不上来名目的硕 大花朵,花蕊粗壮结实,微微弯曲的花蕊顶着一只鲜艳的粉红色帽冠,花瓣厚肉汁 多,有着诱人的紫褐色。田宁的脸庞好像从水底浮上来那样显现在花朵中,她双颊 绯红,眼睛水汪汪的,像个发高烧的人那样看着我 .我与她距离那么的近,以至于 明显地感受到她呼出的滚烫气息。我搞不清楚是她的嘴唇还是肥厚的花朵,潮湿, 润滑,像章鱼柔软的长满吸盘的手臂,攫住我的身子,向深邃的大海边深处拉去。 在经历过短暂的窒息之后,我进入了无限放松的空间。我第一次遗精了。 第二天,我看到自己的短裤,仿佛有人在上面画了一幅地图,地图的区域内如 浆过一般,又硬又腥。我把换下的短裤卷在草席里,藏在床底下。整个上午,我深 陷在模糊的罪恶感中,惶惑不安。在第三节的数学课与第四节的物理课课间休息时, 我溜回房间,准备动手把它洗干净。我没想到田宁比我快了一步,她正在洗衣服。 她从一脸盆的衣物中拎出我的那条短裤,对我微微一笑,说小家伙,你长大了。 她的笑让我感到羞愧,又感到难以言说的自豪。 罪少年 立秋过后,天气逐渐转凉。田宁帮我在草席底下铺了一床棉絮,但透上来的地 气还是一天比一天寒冷。往往一觉醒来,我的整只肩膀都发麻,寒气好像渗入了我 的骨头。 十月下旬的一个夜晚,我们躺下睡觉了。比起往日,我觉得今晚特别地冷,四 周也安静得出奇,我把棉被紧紧地裹缠在身上,还是止不住地颤抖。我想这天气没 准要下雪了。 没多久,窗外果然响起一阵急促的簌簌响声。我跳将起来,推开窗门,只见外 面的雪霰正下得紧,我兴奋地对田宁说,“下雪了。” “是吗?”田宁好像也很兴奋,她披着棉被站在我身后,与我一起望着窗外, “怪不得这么冷,原来下雪了。” 雪霰打在外面的林子里,发出坚硬的响声,有几个还在窗台上蹦跳,欢快地跳 进房间。田宁和我默默无声,不觉看得有点出神。 过了许久,我缩着脑袋,往手上哈热气,说:“真冷。” “你觉得冷吗?”田宁说,“可别冻感冒了。”说完,她把我拢到她的怀里。 她用棉被紧紧地裹住我,问我这样是不是暖和一点?我点点头。接着,又从被 子里伸出一只手,关上窗户,说时间不早了,我们睡觉吧。我又点点头,我觉得自 己很紧张,一点都没有用,除了点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躺在田宁的床的里面。她的床柔软暖和,相对于我的地铺真是舒适极了,但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闻着棉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香味,突然觉得陌生,害怕。我觉 得冷极了,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田宁抱着我,她把我的头按在她的胸前,轻拍 着我的后背。过了一会儿,她问我这样是不是好点了。我说好多了,实际上我口干 得要命,说话都很费力。 一旦缓过劲来,我就不再那么紧张了。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和一个女人并排睡 觉,头靠着头,并搂抱在一起。女人特有的体味让我迷乱,激起了我原始的攻击欲 望。在田宁吻我的时候,我也狂乱地吻她。我吃不准自己应该吻她哪儿,我吻她裸 露在睡衣外面的所有肌肤,吻她的手,她的脖子,她的脸,她的嘴唇,她的眼睛, 吻得田宁手忙脚乱起来。她躲闪着我的嘴巴,示意我替她解开胸罩,可我对如何对 付这个玩意儿一无所知。 一阵毫无头绪的忙乱后,我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我担心自己的无知会让田宁 失望。好在田宁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她就像一个老师,手把着我的手,带领我在 她一丝不挂的身体上探索。我的手掌给我的心灵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对一些我 不明白的陌生的地方,田宁停下耐心地告诉了我,从前只在生理卫生课上听说的词, 这次总算真正地对上了号。当摸索到一个潮湿而润滑的地方时,我们怔住般地停了 下来。田宁抽出手紧紧地箍住了我,我知道我找到了她的生命之门。我感到自己的 身体膨胀起来,变得又坚硬又锐利,仿佛一包危险的炸药,田宁恰到好处地带我找 到了爆炸的地方。 我们在神智迷乱中,度过了夜晚大部分的时间。我们的身体像一张弓,一次次 绷紧,又一次次放松,直到精疲力竭。 第二天早上,田宁特意让我多睡一会儿。我吃着她从食堂里买来的稀饭和油条, 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对她说,如果谁欺负她我就跟谁拼命。田宁捧 起我的脸,半开玩笑地说,真的?我说当然真的,我会杀了他。她有点疲惫,眼睛 周围有一抹浅褐色。她吻了我一下。昨晚吮吸太多了,我的嘴唇又肿又痛。但我年 轻,睡一觉后每块肌肉又充满了力量,我从背后搂住她,手伸进她衣服,我学会了 如何解开她胸罩上的那些讨厌的小扣子。“现在不行,我得上课去,”她说,举手 在我手背上拍了一下,“你也得上课,小家伙。” 没有哪堂课能吸引我不去想念田宁,尽管我们刚刚从房间里分开,她去当她的 老师,我去上我的课。哪怕是生理卫生课,从前这对我来说充满了好奇,现在听起 来觉得那么肤浅,无趣。老师多半闪烁其辞,让大家自己阅读,自己忖摸。而我那 些可笑的同学,读着那些模棱两可的语句,低着头,红着脸,真的以为自己这样, 就能弄清楚男女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是一群愚蠢的家伙。 当然,也有让我精神抖擞的课,比如英语课。这么说的意思并不是我能从田宁 田老师那里,学到多少个有关猪狗猫的英语叫法,说实在的,对这些我毫无兴趣。 让我入迷的,是我的眼睛可以在整堂课,大胆放肆地盯着她的嘴唇。我看到她饱满 润湿的嘴唇,像鱼在喝水,不停地开合,却没有声音。但是,对于我的痴迷田宁总 是装作看不见。 因此,除了夜晚,课间的休息对我们来说就变得十分珍贵。我往往一路小跑着 回到田宁的小房间。课间休息只有十分钟,我们充分利用这短暂的时间。我们也做 爱,但更多的是把这件美妙的事情留给夜晚或者田宁没课的时候,那时候大家都在 上课,而我可以假装生病什么的溜出课堂。 我们在课间休息时拥抱,亲吻,田宁非常喜欢我吻她。她甚至脱掉裤子,露出 两条光洁的大腿,让我蹲着吻它们。我先吻她那小巧的脚踵,接着沿着肌肉绷紧的 小腿往上吻,一直到她膝盖后面的凹窝。我喜欢在这里作适当的停留,这个地方肉 嘟嘟的,还有点儿迷人的咸腥味道,我用牙齿轻轻地咬它。而田宁似乎不赞同我盯 住一个地方不放,她好像等不及了,轻轻地拍着我的背部,鼓励我继续往上前进。 她开始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揉搓我的头皮,把我的头用力地拉向她的身体。等到 我湿润的嘴唇触及她的肚脐,她的身体像骤然折断的钢板,往后倒在床铺上 .学生 嬉戏的喧闹声,楼梯上急促的奔跑声,还有偶尔冷不丁响起的敲门声,清晰地传入 我们的耳朵,这使我们心惊肉跳,又感到特别刺激。 就像大家都要遵守学校事先排好的课程一样,我们也不例外。惟一与那些刻板 的,一成不变的课程不同,我们的课程充满着无穷的变化,我们陶醉在变化中带来 的快乐,并为之心醉神迷。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我们会离开对方,至少我从来没有过 这样的念头,我甚至想一辈子跟她生活在一起。“小家伙,”田宁嘲笑我说,“你 的想法怎么和你的名字一样,听上去就像一个老头 .” 我的名字叫赵慎行,我知道田宁的嘲笑是善意的,但我觉自己有时候真的像一 个老头,老是怕失去她,我弄不清楚失去她我会怎么办。我爱田宁,是的,我爱田 宁! 下篇 离寒假大约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田宁突然失踪了。我这么说的意思是她回家去 了却没有告诉我一声。那天是星期六,我上完最后一堂课,回到房间就再也没看见 她,我还以为她可能到赵家林那儿聊天去了。我跑到楼上,赵家林光着上身,跟面 店里扯拉面的伙计似的,正卖力地拉着拉力器。他说他没看见田老师。如果田宁没 在他这里,我就想不出她会到哪儿去了。赵家林是我们高中段的体育老师,讨厌得 很,这阵子老是来找田宁。他还有一个坏习惯,就是特别喜欢翻人家的东西。他一 边谈着话,一边有意无意地翻弄着房内的东西。刚开始田宁也烦他,我故意捣蛋或 找个什么借口支走他后,她都会夸我聪明,脑瓜灵光。来的次数多了,以前用的招 数也就没用了。有一次他问田宁我是她什么亲戚,田宁说我是她的一个远房侄子, 他就信以为真了。为了搞好我这个“侄子”的关系,还时不时送个乒乓球或羽毛球 什么的给我,真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 但我得承认,赵家林多少还算风趣,他会自己嘲笑自己,逗田宁开心。不像其 他的单身汉老师那样,要么死板,要么自以为是。渐渐地田宁也不像从前那么讨厌 他了,有时她还到他的房间里坐坐。这就有点莫名其妙了,赵家林的房间里到处堆 满乱七八糟的体育器械,简直就是一个仓库,我想不通有什么好坐的。 直到吃晚饭时,我才想起田宁可能回家去了。我去问刘校长田老师有没有请假, 刘校长是个近五十岁的老光棍,一碗饭就着一盆菜,还有一瓶红通通的辣椒酱,正 在校长室里吃饭,吃得满头大汗,这样子他脸上的红疙瘩就更鲜艳了。“你也不知 道她回家?”他斜着眼睛看着我,说,“田老师生病了。”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开心,心里又气愤又恼火。我很在乎这事,心想田宁把我当 作什么人了,连生病回家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好歹也留个纸条嘛,也不知 道我心里该有多焦急。过了星期一田宁才回来。她在床上躺了半天,眼睛无神地盯 着天花板,从她身上我闻到了医院里那种熟悉的来苏味儿。我小心翼翼地坐到她身 边,跟平日她累了那样想给她揉揉肩膀,她理也不理我。不但不理我,还粗暴地打 开了我的手。 我说:“你回去不告诉我就算了,但你总得告诉我生什么病吧?” “你让我清净一下好不好?”她烦躁地说,“我没生病。” 既然不说,我就没有办法猜出她生什么病,或许真的没什么病吧?但她吃东西 就恶心,呕吐,很快把刚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一点都不剩。这还没完,她还 继续干呕,到后来为了能吐出一些浅绿色的黏液,弄得满眼泪花,连鼻涕都挂下来 了。她的情绪也很反常,神色狂躁,一支烟抽几口就摁灭了,过会儿重新点上了, 没抽上两口又摁灭了。她对我要不很冷淡,要不什么事都和我对着干。我觉得伤心 透了。 真正叫我伤心的是在当天夜里,田宁在下半夜偷偷地出去了。上半夜,她一个 人紧裹着棉被,脸朝着墙壁,好像房间里根本没我这个人似的。我不知道自己什么 地方得罪她了,看着她冷冰冰的背部,只得铺开草席,独自睡在地上。我翻来覆去 地检讨自己的行为,可是怎么也想不起究意做错了什么事。 田宁出去的时候我差不多要睡着了。恍惚中我觉得田宁跨过我的身子,她的手 握住门把,在门口站了好长一会儿,好像很犹豫要不要拉开它。后来她轻轻地拉开 门,又轻轻地带上它。我以为田宁心中烦闷,睡不着,出去到操场上散步去了。直 到清早五点光景,田宁才回来。她特意盯着我看了一阵子,在确定没有惊动我后, 她还悄无声息地伸了一个懒腰。她躺到床上不久,便发出了细微的呼噜声,像一只 累坏了的猫。 接连几天,田宁都在我睡着后出门,然后又在整幢教学大楼苏醒前回来。我觉 得田宁变得非常陌生,她的情绪好多了,病仿佛也好了,有时候还莫名其妙地哼起 了歌。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冷不丁问她昨晚到哪儿去了?她愣了愣,说没有啊, 我不是跟你一样在睡觉吗?我成心想揭穿她的谎话,就鼓足了勇气说我看着她出去 的,到早上五点多才回来。她开始显得有些慌乱,过了会儿就变得异常镇静,眼袋 下垂,口气冷淡地说,昨晚?哦,我去锻炼身体去了。 现在是隆冬时节,操场的洼地里都结了冰,这种天气她去外面锻炼身体,除非 存心把自己冻成一根冰棍。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想告诉我到哪儿去,我也就不 打算再问她了,我会用自己的办法弄清楚她的行踪的。 大概田宁也估计到我会跟踪她,接下来的两个晚上她都没有出门。到了第三天 她好像实在憋不住了,她刚带上房门,我就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偷偷地跟在她后面。 我屏住呼吸在黑暗的楼道里站了一会儿,楼梯上有往上去的细微响声,我明白田宁 往楼上去了。我顺着楼梯的扶手踮着脚尖跟了上去。我们的房间是在三楼,当我摸 上四楼时,田宁已经上到五楼了,并且似乎还有要往上走的意思。到了五楼与六楼 之间的楼梯拐角处,我贴着墙壁一动不动地站着,我知道田宁要去的是哪里了。除 了高三段的教室,整个六楼只有两个可以住人的地方,分别在左右楼梯的顶端,我 的头顶是体育老师赵家林的房间。 果然,我听到他的房间响起了轻微的敲门声,接着,一道狭长的灯光一闪而过, 在走廊的水泥地上划开一条耀眼的口子。我闭上了眼睛,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被那道 口子吸了进去,并在黑暗中无限地坠下去。 这之后,我再也不问田宁到哪里去了,我像一头猪默默地吃饭,像一条斗败的 狗默默地睡觉。田宁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她几次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那段时间我觉得活着真是没意思。好在这时候期末考试临近了,我决定除了功课, 什么都不去想它。每个晚自修我都要到教室里去,憋着劲复习那些看上去已经相当 生疏的课本。灯光通明的教室里,我的同学有的在做作业,有的在肆无忌惮地说笑, 有的在悄悄地交谈,每个人都活在与他们的年龄,他们的身份相符的世界。我突然 明白自己是属于这里的,第一次感受到了与同学们在一起时的那种亲切感。 我开始好好过原本属于我的学生生活。我积极参加他们的活动,白天与他们一 起踢足球,漫无边际地聊天;晚上因为不愿意面对田宁,我总是磨蹭到熄灯前才回 房间。在我为期末考试拼命复习时,我发现总会有一个女同学与我一样,很晚才走, 准确地说,她要等到我起身离开座位她才走。她就是朱老师的女儿朱茵,我已经注 意她好几天了。 那天朱茵照例坐在她的座位上,其他同学都走光了,教室里只剩我和她,就两 个人,我决定找她聊聊天。除了刚来的那个晚上,一直以来我再也没有和她说过话, 那天晚上睡在她的床上,她毫无来由的尖叫让我耿耿于怀,我认为她伤了我的自尊 心。 我大大咧咧地坐到她前面的桌子上,我说:“朱茵吗?你好。” 朱茵抬起头,她羞涩地笑了一下,也说了声,“你好。” 我说:“都这么迟了,你还在这里,不怕我欺负你?” “你不会的。”朱茵相当自信地说。 “为什么?”我故意说,“我刚来的那天你不是很紧张吗?” 朱茵有点难为情,红着脸说她那时还不了解我。 “你现在了解了?”我的话中带有某种挑衅的意味。 她说:“是的,至少比那时了解多了。” 我说:“你对我了解多少?” 她说:“不知道,但我觉得你很有意思。” 我说:“我哪方面有意思?” 她想了一会儿,迟疑不决地说:“你好像比其他男同学成熟,深沉,有点不一 样。” 我心里咯登了一下,我明白这个女孩为什么每晚都陪我一起,直到其他同学都 走光了。本来我是想调侃她一番,这么一来,我反倒不知该怎么说好了。 这时候,教室里的日光灯黑了两下,重新亮起的灯光有先有后的,显得有些慌 乱。我知道这是所有教室要熄灯打的招呼。我们收拾好课本,刚刚走出教室,那六 条悬在半空的灯管就一齐灭了。 大概朱茵的眼睛一下子没有适应过来,突然停住脚步。而我也刹不住阵脚撞到 了她的身上,她手上捧着的书本全都掉在了地上。走廊上一片漆黑。我蹲下帮她收 拾时,闻到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女人气息,我的心怦怦乱跳。朱茵也蹲下在摸索, 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我们两个人就那么 僵硬地蹲着,一动不动,我们的呼吸都有点粗重,有了喘息的味道。 过了一会儿,朱茵站起身,我把散落的书本递给她,我们默不做声地走过长长 的走廊。我送她来到她的房间外面。她拉亮灯,灯光照得她的脸异常苍白,我想我 的脸可能也好不了哪儿去。我转身准备走时,朱茵用怪怪的目光看着我,她说: “你不进来坐一下吗?我这里的灯还亮着 .” 我有些犹豫不决,我说:“会不会吵着朱老师……” “我爸回家了,”朱茵说,“我妈有些事找他。” 朱老师的房间几乎没什么变化,除了多了一道布帘,把房间隔成两个部分。朱 老师的桌子、床上堆满了他来不及批改的学生作业簿。那道淡黄布帘,拉在我与朱 茵共同睡过的床前,她大概认为自己有了不便公开的隐私了吧。 进入房间后,朱茵就一直在干着琐碎的事儿,不是拉拉布帘,就是拍拍床铺上 的灰尘,但我能感觉到她在用眼睛余光留意着我。我也尽量装出好奇的样子,东张 西望的,极力抑制着从肚脐那里缓慢泛上来的欲望。那是一种无法说清楚的东西, 现在却变成一块非常具体的东西,搁在胸口,时不时地激凌我一下。我的身体不合 时宜地思念起田宁来,我为自己裆部产生的微妙变化感到羞愧。 我想让气氛变得活跃点,于是掀开了那道淡黄布帘,指着里面的床对朱茵说: “嗨,还记得吧?那天晚上我差点儿被你一脚踹到地上。” “你又笑我了,这次我可饶不了你。”朱茵上前来要拉上布帘,我就是不让。 就在这么半真半假的拉扯中,那道布帘脱钩掉了下来,像一张网把我们两个人罩在 了里面。 朱茵略微向上翘着下巴,她有点胆怯地看着我。我闻到了一股类似臭鸡蛋的气 息。田宁在喘息急促时,也会呼出这种奇异的气息,对它我再也熟悉不过了。我一 把搂住了朱茵。她的身子在颤栗,她的手依然紧紧地攥着布帘的一角。我有点粗暴 地把布帘从她手中扯脱。她的双手,投降似地举在半空,后来犹豫地停在我的背部, 再后来,才紧紧地搂住我。由于她的个子比我矮,她搂住的是我渴望被搂住的腰。 把她压倒在床上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胆怯的强奸犯,内心充满犯罪的喜悦倾 向,同时又为自己流露出来的可怕暴力感到害怕。我扯开了她那裹在胸前小巧的玩 意儿,我的嘴巴就像令人憎恶的猪拱着她胸前柔软的部位。我头脑里挟裹着报复的 念头,我无法确定自己要报复的是什么,也不清楚报复的究竟是谁。我有点不计后 果地向她的下身伸去,手掌摸到了她冰冷的小腹时,我一下子怔住了。我就像摸到 了一只隔夜的热水袋,水袋里面除了冰冷的液体,还有些细微的恶心的东西在蠕动。 我弄不明白她的小腹为什么那么冷,一阵惊悚感突然从我脊椎掠过,先前搁在我胸 口的那块东西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直起身,把布帘覆在了她的身上,它替代 了我刚才俯趴在那儿的身体。我看到了朱茵复杂的眼神,失望,惊讶,愤恨,还有 点儿受辱的成分,她拉上布帘蒙住嘴巴。我顾不上她的感受,是的,我顾不了那么 多了。我走出她的房间,我的身体仿佛从里头带走了一副铁石心肠。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开始落雪,雪花仿佛很重,垂直落下来却没有任何声音。我 觉得自己是一条不慎蹦到岸上的鱼,带着绝望和恐惧,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冰 冷的空气撕得肺部隐隐作痛 .我决定今晚就开始行动。自从我发现田宁与赵家林在 一起,就有好几套计划一直在我脑里倒腾,说它滚瓜烂熟一点也不夸张。如果眼下 田宁不在房间里,我认为我的计划就成功一半了 . 不出我的所料,田宁果然不在房间里,这让我又哀伤又绝望。她的心是越来越 急,脸皮是越来越厚了,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更谈不上顾及我心中的感受。我决 定干点事儿。厚厚的积雪在我脚下吱吱直响,我绕到教学大楼的后面,从那里我可 以弄清楚这大楼里所有的人是不是已经睡觉。 赵家林的房间已熄灯,那扇黑洞洞的窗户就像一只巨人的眼睛,从六楼上鄙夷 地俯视着我。我为自己的行动有这么良好的条件感到欣喜,刚才四散而去的罪恶感, 又渐渐地回到我的身上,它们像一团毛茸茸的苍蝇聚集在我的胸口。 回到房间,我抖掉肩膀上的积雪。接着找了一张旧报纸,在桌子上把它展开压 平后,我用田宁批改作业的红毛笔,开始认真在上面写字。我写了几回都不太满意, 最后不得不找了田宁的一支烟点上。好不容易,才把字写得看上去就像出自一个大 人的手。让我没想到的是香烟的味道,它远比平时闻到的更辛辣,也更呛人。 我把那张折叠平整的报纸,塞进刘校长的门缝,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我冷静 地干完这件事后,没忘了举起拳头在他的门板上砸三下。接着我跑回了房间。为了 不暴露自己的身份,我特意从四楼一直往下跑,跑到一楼,绕到另一边楼梯,再轻 脚轻手地爬上了四楼。坐在房间里,我想象着刘校长展开那张报纸时脸上的表情, “赵家林与田宁通奸!!!”尤其是最后那三个感叹号,我把它们画得就像三个鲜 艳的红辣椒。 一直以来,作为鳏夫的刘校长对田宁情有独钟,这我是知道的。田宁刚来时他 就跟赵家林赛着来找她,有一个晚上还单独叫田宁到他房间去,说是有事找她商量。 我不知道什么事非得放到三更半夜才能商量,但从田宁回来后闷闷不乐的样子看出, 这种方式显然是她很不喜欢的。她跟我说她想离开这个学校。那时我正深陷于对她 的痴迷之中,我敏锐地感觉到校长不是好人,他欺负她。我说拿刀子捅了他,大不 了这狗屁的书我不读了。田宁好像并不喜欢我这么做,她只是怜惜地抚着我的脑袋, 说我太小了,有些事我还不懂。从这件事上我明白刘校长对她是有意思的,我也明 白一个他喜欢的女人,这时候背叛了他,在他眼皮底下与他的手下干着男欢女爱的 勾当,他会是一种怎样的反应。我已经不小了,十五岁是一个既无知又邪恶的年龄。 现在,我只要像猎狗竖着耳朵静静等待就可以了,然而,那个让我牵肠挂肚的 声音却迟迟没有响起。我甚至怀疑刘校长有没有被我弄醒,或者弄醒了有没有发现 躺在他脚下的那张旧报纸?在我差不多快要失去等候的耐心时,深夜里开始传来了 响亮的打门声。打门人用的劲是那么地大,以至于单薄的门板在空气中造成了一阵 剧烈的声波,就像棉花匠在敲打手中的弓弦。我听见了刘校长的大嗓门,他一边打 着门板,一边喊叫着:“开门,开门,再不开门我就要捣进来了!” 没有什么声音比刘校长在深夜里的喊叫更动听的了。我锁上了窗户,关掉了台 灯,在黑暗中静静地聆听着刘校长歇斯底里的叫喊,他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就像窗外 的雪花,从楼上撒下来,罩住我的全身。一种彻骨的寒冷又回到我的身上。我用棉 被裹住全身,就像一个和尚坐禅,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我的眼睛热切而又冷漠地 看着模糊的窗玻璃,等待着奇迹从天而降。 眼下我要等待的奇迹,曾经在半个月前出现过。当我眼看着田宁走进赵家林的 房间,并预料他们开始干那些令人恶心的事后,我恶作剧地用脚踢过他们的门。里 面一阵慌乱。干完这件事后我非常后悔,我不知道田宁如果从房间里出来,自己将 该如何解释莫名的冲动。我紧张地回到房间,却奇迹般看到田宁正从窗台上下来, 她背后晃荡着的一根拔河用的粗绳,让我明白她为什么速度比我更快地从六楼回到 房间的。现在,我就等待这个奇迹再次发生,我相信它肯定会发生的。我对自己的 念头坚定不移。 楼上刘校长的打门声,充满威胁的喊叫声,好像把所有住校的人都惊动了,楼 道里回荡着那种令人不安的噪声。我无动于衷,甚至无声地撇一下嘴角,以示对这 些盲目的人的嘲讽。我重新检查了一遍窗户,确定它确实严密紧闭,并上了坚固的 插销后,又安静地坐着。我知道除了等待外没有其他任何办法。楼上的打门声和喊 叫声越来越紧,我隐隐感觉到离奇迹的发生不远了。 终于,楼上传来沉闷的钝响,一下又一下,有人开始用身体的某个部位撞门了。 这时候,我看见窗外挂下一条东西,它就像一根倒映在水中的毛竹阴影在晃荡,变 幻不定。我明白这是一条让学生上体育课时拔河用的绳索,就像我曾经看到过的那 条,它的末端似乎刚好够着窗户的第二块玻璃。它在纷乱的雪花中剧烈地扭曲,就 像一条忍受着巨痛的蟒蛇。接着,一个灵巧的黑影沿着它自上而下,停在我的窗外。 黑影在动,动作有点急促,因而显得夸张,变形,就像一个攀援在竹竿上的猴子, 想引起人们的注意,调皮地做着鬼脸。有几次黑影的一些柔软部位似乎还碰到了窗 台,或者玻璃什么的,但不知何故都远离开了它们。我就那么定定地坐着,静静地 看着,就像悠闲时节看到水底的某条鱼,由于它的游移,流水的晃悠,以及其他不 确定的因素,玻璃外的模糊影子让人觉得非常优雅。我不想破坏这种让人迷离,让 人惚恍,让人心醉神迷的现状,也不想看着它从我眼前消逝。我闭上了眼睛。 当赵家林的房间被刘校长撞开时,木板瞬间的破裂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有 点惊心动魄的味道。好在隔了一个楼层,声音到达我的耳朵没有如想象中那么尖锐, 甚至还有些浑浊。但无疑是致命的一击。我的眼球在滑动,我强迫自己闭着眼皮。 我害怕自己过早地睁开眼睛,仍然会看到窗外令人哀伤的一幕。我觉得自己残忍, 无情,冷酷,这是些蕴藏在内心深处,被皮肤和骨骼,以及肌肉纤维严密包裹着的 东西,没有人知道它们可怕的程度,除了我,这个十五岁的,名叫赵慎行的小恶棍。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窗外传来的下坠声,虽然与楼上门板撞开的声音几乎是 同步的,但它在传送过程中,更多地被密集的雪花吸收了,这个短暂,微弱的钝响, 可以忽略不计。是的,一切都结束了。我睁开眼睛,窗外已空无一物,除了无穷无 尽的雪花还是雪花。那条绳子,还有粘附在上面的黑影,仿如梦中的一个场景,那 么虚幻,不真实。我真的怀疑那是不是我做的一个梦。然而,我的眼皮内含有泪液, 并在缓慢流溢,它告诉我这并非一个梦,它真实得你可以用手指头去触摸,用舌头 去舔,它不但温热,还有咸的味道,咸中带那么点儿涩的味道。 警察看到田宁的时候已是次日。这一天雪停了,天气出奇地好,天空不但是蓝 的还飘着几朵白云,就像照相馆中的那些不真实的布景。刘校长像个英雄,指手划 脚,大声地吆喝,卖力地维持着秩序,尽管如此,田宁身边的积雪还是被爱管闲事 的学生与老师,踩得泥泞不堪。虽然他们知道蓬松的积雪底下躺着的就是他们熟得 不能再熟的田宁,可如果不亲眼看一看,没准她就会变个戏法,把自己变成另外一 个人似的。警察拍完照片后拿扫帚拂去了积雪,拉掉压在田宁身上的乱七八糟的绳 子,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田宁穿着睡衣,双手抱肩好像很冷的样子,身子底下 的雪霰就像无可数计的牛虻,吸足了她的血,个个色泽鲜艳,饱满而圆润。警察搬 了几次都没有搬动,仿佛她不愿意挪个窝,固执地想保持这种羞愧的样子,后来有 人发现有一截树桩嵌入她的身子,树桩把她的身体和土地紧紧地连在一起。 他们抬走田宁的同时,还带走了赵家林,他们用手铐把他的手腕铐在担架上, 让他抬着躺在担架上的田宁。一个瘦个子警察往他的屁股蛋上踢了一脚,然后眉开 眼笑,转过脸对尾随在他们身后的人说:“这叫做自己吃饭自己屙,自己的事情自 己办。” 我在房间里默默地收拾着东西,宁肯做个文盲我也不想再读书了,我也不愿意 见到田宁的家人 .我把属于我的东西一件一件地理到包里。我扔掉了课本和笔,扔 掉了那床草席,这样剩下的东西就不多了。我找了几样田宁的东西放到我那只显得 空荡荡的书包里,计有她的短裤一条,牙刷一支,还有半包软绵绵的香烟。我还想 拿她一张照片。 照片没找到,在她的抽屉里我却找到了一张蛤泊镇妇幼保健院的化验单。这张 皱折得不成样子的化验单,上面写着送验的东西是尿样,在检验结果的一栏中,盖 着一个“阳性”字样的图章,化验时间离现在差不多快两个月了。单子的主人是田 宁。我从头到尾又仔细地看了一遍,虽然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尿拿到医院里化验过, 但我还是猜到田宁在那次回家时,她的尿被医院验出是呈阳性的。我不明白“阳性” 是什么意思,但这件事显然是无关紧要的。只要拿这张化验单到那家妇幼保健院问 一问,我就马上会知道这个暗红色的“阳性”是怎么回事了。 这么一想,事情突然变得急迫起来。现在,除了那家遥远的医院与这张盖着图 章的化验单,我的脑袋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2000年8月31日。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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