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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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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故事 第一章 成长   (一)一出生她就被撂到了一边,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仗打个不停,女人的肚 子也跟着热闹起来,没有停歇过。她上边已经有了四个哥姐,先头还死过两个,庄 户人家的孩子的命没那么金贵。年前还是一帮子兵来过,年尾就已经换了朝代。   能够把嘴填满就是最大的巴望了吧?又多了一张嘴,还是个丫头,土里刨食要 的是有把子力气,丫头片子能做什么?再说长大了也是人家的人。爹只瞅了她一眼, 头就扭了过去, 再不愿意多看了。手却不闲着,在打着草帘子,青筋暴露着,看不 出原本的颜色。“吧嗒,吧嗒”的,几口老旱烟咕嘟着,小土房里憋满了烟,有气 无力地晃出了门。活着委实太凄苦了。   还没到一个月头上,女人就下了地,没办法多歇着的。几个孩子面黄肌瘦的, 每天缩在那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是苦,但娘是个干净的人,再破也得让孩 子干干净净的,那是脸皮!   娘没有多少奶水,大家好象也忽视了她的存在。娘不是不疼她,怎么都是身上 的肉,只是这日子不饶人啊。她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混着米汤什么的长成了小姑 娘,那个光景的孩子就是能活,生命力就象那小土房顶上的乱草,挤着就长大了。   她话不多,成日里只知道和娘一样地忙活,手勤,脚勤,可却总是听地到肚子 咕咕地叫。有时她就支着胳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问娘:“什么时候能吃上饱饭呢?” 娘抬起了半天没抬的头,她正在纳一副鞋底子。“你再大些,就会有个男人来娶你, 你就会有饱饭吃了。”   她眨了眨眼睛,“那什么时候会娶我呢?”“等村口的柳树发芽吧。”   那天起,她每天早晨都要起地很早跑到村口去看那棵大柳树,好象那满树都立 即变绿了,一忽又变了颜色,是一粒粒饱满的白米饭吧。   二春天来了,好象只是这一宿间的事情。她竟没怎么睡,前半宿帮娘缝补破褂 子,后半宿就缩在旧棉絮里想心事。天儿暖和了,我就该做人家媳妇了,别是借篦 子的二蛋子吧,拖个鼻涕的埋汰神。也保不定是后垓的傻愣子吧?直勾勾地没心眼 子。   哎!多丢人,怎么自己想做人家媳妇了。嫁人就象见天的过家家似的?她扮新 娘子,心里总是美滋滋的,因为新郎倌儿的那小子就前院的长生。恩,虎头虎脑的, 人穿地也立正。。。   乱七八糟地核计着,就开始脑袋发沉,刚有点迷糊,鸡叫了。睁眼再一看,窗 户格子上的纸亮起来了。   去看那棵柳树!她一骨碌爬起来,奔到村口。   真是没半点消息,一个晚上就绿了。满树的枝条在早春的风里颤巍巍的,象挂 满了希望。   她一屁股坐树底下,定定地看那棵树。 mpanel(1);   太阳都升起来了,凉飕飕地,毕竟才春天。怎么还没人来接我?也没听吹吹打 打的声音?“二妮儿,吃饭了。”是娘在喊她。   她不情愿地磨蹭到家门口,喝着拌了糠的野菜汤,她没胃口,有个东西堵在嗓 眼儿。   娘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   吃罢饭,看娘进了后屋,她跟着进去了。   “娘,村口柳树绿了。”“那怎么?天该热了呗。”   “你,你不是说树绿了我就该嫁人了么?”吭哧出这么一句话。   “傻丫头,你还小呢,没到岁数呢。”娘转过弯来了。   “你骗俺!”她有点赚不过脸儿。   “怎么想离开娘了啊?”   “不是,你不是说嫁了人就可以吃饱饭了么?”   半天没什么声音,过了一会儿,娘摸了摸她的头,眼圈红了。   她再不提嫁人的事了,只是沉默多了。每天就是干活,拾掇完活计,她还是禁 不住去村口看那柳树。   那柳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一年年地她真地长成了大姑娘。   这次她真地要嫁人了,听说新郎是很远的外县人,家里和她们家差不多,其它 的就不清楚了。她什么也没说,心里头恍恍忽忽的,怎么说都是命里的,没的挑儿 的。   战时,人们在任何一分钟都预备迎接死亡。   听说东洋鬼子在省城那边闹起来了,鬼子到处抢东西,还净找花姑娘。事情不 能怎么大折腾,没什么聘礼。她也只穿了件娘给新做的红衣裳,裤子是姐姐穿旧的。 带了个包袱皮,她就嫁过来了。   影绰地听见人家说新郎比她小三岁,是隔着盖头听到的,抱金砖。她琢磨着三 岁是多大?小女婿啊?一个村的大丫就是给人家做童养媳去了,难不成她自己也这 个意思?   揭了盖头,屋子里火拨地不亮。她看见面前站着的是个男人,根本不是小孩儿! 高高的,眼睛也亮,不象小女婿。   她心里有了底,笑了。男人什么也不会说,也只是笑。   一更天的夜色很美了,二更天更撩人了,三更天时她脸羞红了,不敢再抬头看。 再听,身边的男人已经打起了轻酣。生活就该是这么个样子吧?   三   昨儿个劳累了一大天,真想多睡会儿,可记着临来时娘叮咛的,做人家媳妇要 拿出几倍的精神头儿!   还是鸡刚叫,她就进了灶间,跟家一样,不过眼见着日子要红火多了,灶间竟 然囤了很多的黍米。烧火,熬粥,灶里的柴火噼劈啪啪地,她的心反倒更塌实了, 生活有奔头呢。   粥上来了一大盆,还很稠呢。婆婆喊了她几遍,她还是看着大家都上齐了,才 轻轻地搭在了桌角。   细看,一家大小,齐刷刷地,叫人眼热,但瞧着是正经人家,也慈眉善目的样 子。上首的公公话不多,老实八交的。紧挨着的婆婆是个厉害角色,不过终归还是 和气的。   那个是小叔子清山吧?楞头楞脑的,呼噜呼噜地吃地真快。炕边的姑娘敦厚壮 实,是小姑子,嘴唇厚厚的,也不大说话。   添粥的时候,婆婆象是一家之主的口气发话了:“清水(到现在她还有点迷糊 那名字到底是不是丈夫的?)才16,你比他大。年根儿正念着学堂,要念冬三月。 你凡事要让着他点儿,体贴点儿,这孩子小时候睡觉总踢被,总爱闹肚子,你黑天 睡觉时别忘了让他穿兜肚儿,夜里要帮他掖被子。咱家有几亩地,庄稼人*劳力,你 们这头胎可要生个小子。”   她的脸刷地红了。   刷碗的时候,看灶间没人,男人进来了,扯了扯她的衣角:“俺会疼你。”   她什么也没说,帮男人抻了抻褂子,“去学堂吧。” 低头继续干活.   四   十岁前的人才算是真人,她都22了,该活地都活过了,现在为着的是很多人.   小的时候巴望着出阁就为了顿饱饭,现在日子稳当了,肚子里有了底儿,倒真觉得 是那么回事了,当真地是成亲撺掇来的好结果.   她不是个忘恩的人,进了人家门就觉得吃不吃饱不是那么紧要了.待见到一家大 小,更拿定了主意,做了人家的媳妇就是人家的人,死活都是一回事了,更何况那样慈 善的一个门户?   里里外外地,她做地多,说地少,第一个下地,最后一个歇着,眼睛快,活又巧,四 邻五舍很快地就夸张家修了个好媳妇.婆婆本是个厉害人物,但根底是好的.又见小的 如此争气,疼还来不及呢.   男人念了三个冬三月就不念了,这在那年月里的小门户间已经是稀罕了.他也聪 明,写地一手好字.偏难得地也是个过日子的好手,更让人心里熨贴的是他真地很在乎 大自己三岁的媳妇.   她在起身看窗户格子纸的时候还是一忽地想起很久前那个早春,心里却在笑着了. 该来的不是都来了么?柳树又该 绿了吧?这回可不是盼着吃了,倒是那绿的真好看,招 摇着是想探头进来捧捧她那两岁的儿子呢.她的肚子真的很争气,嫁过来的第儿年就 生了个胖小子-----全儿,一生都全全和和的,是做爹娘的一番苦心吧.女人这一生也 该为了续传生命而骄傲呢.   这天,她一个人在自己屋里喂儿子吃饭,忽然听外间屋子里闹地样子.拽着孩子出 来,一打门帘,看院子里正站着四个人.这时家里的大小也都同时出来看了 .男人说, 快喊大姐.她这才知道眼前这女人是出嫁多年的大姑姐儿,听说大姑女婿家是很远的 镇上有名的富户,老亲家是做巫医的,很有名望.人家传话儿说,老杜家日子好,钱挣 地海海的,大洋都是 使撮子撮的.大姑嫁过去生了仨闺女儿,男人是个秧子,所以即使 没得儿子生,她在那边过地也没多少气受.还听人家说大姑每次回来探家都是坐小轿 子的,什么是小轿子,她也闹不明白,八成就是四个,八个人抬着吧?   这次她偷着望院子里外瞄瞄,什么也没看见.再定睛看,大姑神色憔悴,打不起精 神来的样子.三个孩子胳臂上竟缠着黑纱.   迭忙地把四个人让屋子来,爹娘就问哪.一见亲人,大姑眼圈红了,孩子一看做娘 的这样,跟着就哇地哭了.   原来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那大姑女婿不清楚为什么原因,竟在四年前抽起 了大烟.好好的万贯家财不知不觉地也就给一点点败火了.前个月,他烟瘾犯了,又没 钱过瘾了,全家人把他抬街上,灌狗屎汤,听说那是个偏方,可也没熬过月尾就死了.娘 几个在婆家没地活,就回来投奔爹娘了.   她心下也陪着掉眼泪,倒觉得这样反倒好,那男人死了倒也干净,生生地在这世上 受罪啥用?叫活人跟着难受.比着,自己还算命好,男人虽没大富贵,倒规矩,日子平平 淡淡的细品滋味是受用无穷的.   五   一小截人生,莫可奈何地来了又去,却到底是让人理直气壮了。   九河下哨,十年九涝,这是一块平地不能再平的土地。那几年却无法太平了, 全儿三岁的时候,他奶奶就闹了伤寒死了。这家人一贯地*那个强硬的女人出头惯了, 想着婆婆从前在外面严肃的样貌,她忽然就觉得很留恋,心里头一个石头就硬声声 地垫那儿了,这家子人以后的日子怕是要掉掉头了。在灵堂里看着一家大小嚎的时 候,她说不清地竟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玩过家家的光景,再瞅瞅坐那发蒙的公公,一 切真就象隔着个梦似的,近身不得。   青天白日的,日子还是跟着影子转悠,转地人发昏。想磨蹭磨蹭,因为胡里糊 涂地,闹不清到底过了多久了,再看孩子的变化是让人不容置疑的。   她不敢再去在心里鼓捣自己猜测什么,正象她当初预料的那样,家里越来越不 中过了,公公和小叔子都太熊,人前连句话都不敢说。屋陋又遭连场雨,鬼子的风 跟着刮地人脖子都伸不直,清水一个人怎么也胡落不过来一家子十几口人,眼睁睁 地,几亩地就给变卖了,只为了糊弄口饭吃。   所有的女人大致都在走着一样的路,小姑子兴许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也 要为了减少家里的一张嘴的负担而草草出阁。已经没了母亲,她这个做嫂子的尽最 大的能耐为小姑置办了简单的嫁妆。抹着眼泪站在村口的时候,她一下子又看到了 那个自己,只是豁地又一惊,那已经是12年前的事情了,人到了30岁,还有什么其 他心眼?拼来拼去地就是挣不出命这个网,小时候为口吃的,转来转去,又开始为 这个算计了,这样看着快落山的太阳也觉得不那么寒碜了。   始终是不够吃!老天爷好象有意地把人们的肚肠都提前刮干了,一天到晚的, 孩子们总嚷饿,她一看到他们嘴唇哆嗦,就把脸别过去,受不了,因为她没办法, 她也饿。   叹口气,有那么一天,公公在当院里把大家召集到一堆儿,“老的没能耐,也 不能眼瞅着大伙儿饿死,听说“边外”挺好混,那疙瘩土好,扔个啥就长啥,要不 咱们去闯北吧?你们说中不?”   大伙谁也没言语,几辈子就在这儿呆惯了,拉家带口的,去那么个人生地不熟 的生地方,谁也料不好那不可知的未来。   但,在山穷水尽的时刻,人们自由选择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   第二章 硝烟   一   如果日子就这样平平地走下去,即使苦点,也就罢了,可非要发生的一些事情, 你想拦也拦不得的,记忆无论如何是不愿意那样止住的,留着以后日子里揣摩的, 是很多从来不曾预料过的神情,就仿佛生活中真地出了个缺口,怎么填也填不上了。   事情开始以前都是安安静静地,没个看处,就憋在那里一样,风一定是堵在哪 个口里了,还没找到个方向。一切保准就是在颤微微地,已经忽闪半天了,而人们 还没醒过神,疲劳地太久了。   总算把肚子填满了,北边这地垧真地不是叫人飘起来的那样,所有的都是真的, 没什么鬼子的磕打,土当真地好,黑油油地,瞅着那个让人爱哟,扔里个豆种,绝 对不会长出个瘪子,饱满的秧子沉甸甸地,看了都叫你的胃就乐开了花。   老爹老地太快,背越来越伸不直了,新近眼睛也开始窜花,耳朵是跟着全聋了。 家里人跟着上火,没用。爹说,算了,瞎上什么火?人到了岁数,还不做兴上个病 啊?又不是死了?也对,身体倒还硬实,没事,老人总猫要弓脊地在地里转悠,盯 着一块一块的地就发愣。旁人跟着瞧着,黄昏里的老爹的剪影,那么孤单,不由地 也跟着心里就薄薄地备了些凄凉。   小辈们还孝顺地,见爹这样,就核计着定是夜里总梦见那死去的娘,日日里就 总寻思着人还在身边。脑袋里这么一搅和,倒自己唬自己一跳,不会有鬼吧?可眼 见着爹总那样趴到地头上,脸都埋下去了呀?   老爹猛地一抬头,倒真把大伙骇一吓,“你们怎么?怕我想丢自己脑壳?怕我 一炉火闷到灰里?你爹是瞅这土心里乐啊,贴贴脸,真细,还有股子香味呢。”   那年月,莫说庄户人,即便是个普通的城里户,也只是向老天提个不过分的要 求就罢了,那就是吃饱个肚子。如今那愿望既然已经得到满足,人们也就心安理得 地继续打发日子了。   清山心眼子转地慢,人有点窝囊,但现时里新讨的媳妇也不闹着回娘家走道了, 只是肚皮还没按人的意愿鼓起来,晓得*时日累吧。   看着家里人消停,清水就跟媳妇商量着。很多事情要先计划计划的,三十岁的 人,天让你多干点事儿呢,清水脑子从小就活络,脑筋好使,那三个冬三月没白念, 识文断字的,看人家做这做那的,他不知啥时候也摸出个道道,竟会摆弄起照相机 那玩意儿,听说,那玩意从哪个洋国家来的,弄不好会把人的魂给勾去,但清山做 啥象啥,就没看他把哪个人的魂给勾去。   认识清水的人都夸那小子有良心,你看吧,没人教他,自己又不知从谁那里学 了拉药匣子,鼓捣起中医来了,逢着个谁头疼脑热地,他会给你尽心诊治,偶有哪 个人短了钱,他也不计较,治好人家的病在他眼里是最打紧的事情。   不是他不安心种地,家里也确实得有个人来回地望望,故土难离啊。清水从那 开始就来往在边外和老家中间,弄个小买卖,兜个家常生意。在“里城”时就在老 妹子或者姨家,舅家混着住。每每转回边外的家里时,老爹总问家咋样了?啥时能 返转回去啊?   没辙的,那边还不消停,鬼子还没打跑呢,但估摸着该快了,听说他们在很多 地方吃了败帐呢,家是该可以回去了的吧?这样想来,人心上年来积着的分量,竟 一点点地转移开了,有一小朵笑容在脸上漾开了。   二有些事还是别一窝蜂地拥来的好,喘息不急的当口最容易一下子就改变了的, 老天爷是个猫不清心事的家伙,不等你这口气喘匀净的.只是很长时间以后回想,当时 的记忆似乎真地很明朗,刚要看,却发现看不准,也抓不住.   那天早晨,清水出了门,又要跑里城贩点小山货什么的,她是眼见着他骑着新买 的洋车子走的,那时来往的路不怎么好走,日子好点了,清水就买了那辆刚刚做兴的 玩意.   看着雾气绰绰中,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她心里有一块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升起来了. 是什么,她也叫不准,只是觉得顶起来的什么让她有点迷糊地呼吸着并不顺畅的呼吸.   鬼子已经打跑了一年了,前半年里,人们一股脑地倒着笑声.原本热闹威武的北 方,从那种静肃肃的麻木中梗醒了,牲畜也开始撒欢,并不如过去那样小心地按主人意 愿躲藏在棚户里看不见的旮旯,一个逐一个的孩子在街上乱闯,狗们也被传染了,拉长 了的老脸挤着团出个人狗太平图.随意地就可以看到这样的光景的.   刚回来的一个月,清水也是跟着乐,货抖落地也差不多了,掐算着该回边外家了, 想着贤惠的妻,衰老的爹还有刚生得及他肩膀头子高的儿子.   仗打起来的时候,他刚刚好地甩掉最后一点货..   那天送走了最后一个买主,他正要回老妹子家,有个熟头八脸的老乡慌里慌张地 跑来,挺神秘地说:"又要打仗了."他不信,刚刚打跑鬼子呢,按个大书里的说法,天下 是要分了就该合的,还打个啥劲呢?"不信就不信,反正是沟北那边都封上了,里不出外 不进了."那为的个啥啊?总之是老天要派来些个天兵天将,给人们过太平的日子呢, 这些都是他后来才亲眼看见的.   三如水的时光尽管一程一程地走下去,大地上的一切都随着悄悄地从冬天挪蹭到 了春天.清水不知不觉已经被堵在这里两个多月了.人间的事情经历的太多,人就跟着 警醒,他冷眼地瞧看了一阵子,见着这次的兵是好兵,彬彬有礼的,从不骚扰老百姓,还 净帮着大家争口气.没几光景,大部队开拔去前线了,只留下一些干部和工作人员进行 当地的工作.   这是清水第一次去那个农场大院,1947年春上的阳光暖和极了,照地人挺舒服的, 每个毛孔都想自己钻出来舒展,可是他却无法这样,心里在掂量着这件事情,不知王专 员找他做什么?   反复地琢磨,两手交互的插入袖里,又慌乱地紧紧绞合在胸前,一件件的经过的事 情迅速地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笃定地对自己说:"我没做过任何冒蒙的事."也就不废 踌躇了,轻轻地敲了一下场部大院的门.   "进."一个声音洪亮而让人伏帖,他推开门,见一个含笑的中年人罩在窗前的阳光 里,笑容也是妥帖的,看着一下子就缓释了人心上原有的分量.   "你是清水同志?"中年人继续笑着问."是",说着,心里也在估量着这个称呼,哦, 他是把我当成同志了?这个称呼听说是部队上的人叫自己人的,我算他们的人了?不成, 谁知道什么把戏?"我就姓王,是这里的专员.不久我们要在全地区开展大规模的土地 改革工作了,这是一次涉及到广大贫苦农民切身利益的好事情,也是我们的一项大的 政策.我们需要成立一个农民会,听说你念过书,还写地一手好字,我想农民会是你的 用武之地,因此今天特地邀请你来加入我们的组织."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他心里头那块石头是完全地落了地.再看看那中年干部的 打扮,觉得更拢近,那裤子上洁净的补丁也仿佛是很亲切地和他招呼着呢.   四   人们真是奇怪,当想做一件事的时候,兴奋达到极点,非达到目的决不罢休.但是 目的一达,兴奋的最高潮过去了,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虚的悲哀,充满了心中.大凡 如此,毕竟面对着无限广漠奥妙的大自然来说,人是多么地渺小和无力,有时的一点 点的委屈也是可以谅解的.而这一次,却一定程度上抗拒了自然规律.   一般来说,兴奋过去后,很容易地会转化成空虚的无奈和恐惧的不安,似乎看来, 清水是将这一自然进程给提前倒转了.最初的时候,封锁刚开始,他寸步难行,只知道 战事很烈,又听说有外边人传地很凶的消息:"边外那边大鼻子闹地赁地紧,女人被分 了,男人也被杀了,房子财产什么的都没了."乍一听这消息,他心里头上就着了火,日 日里也咽不下饭,一宿也没合眼,他不敢合眼,一合上就好象看见女人在冲自己哭,爹 也颤巍巍地,老泪纵横.到天亮,倒惊了一身冷汗.   老妹子看哥神色不好,心下也着急,恨不得同哥一同长了翅膀,飞过封锁线,把爹 救出生天.到底是嫁出了的女人了,怎么着急,自家还有一大摊子事情,也是老的老, 小的小,竟是可以很快地再次回到自己的角色上,忘了点先前的焦虑,只是偶在闲暇 时,瞥一眼,倒还是看见悬在眉角上的愁云.   清水寻思了一阵子,他本是个稳当人,又一想自己个大男人,干着急也没办法,还 不如就等吧,总有仗再消停的一天,现时能做的唯有替他们多祷告祷告了.   这回有了正事,他留意相看了很长时间,觉得身边这个组织*地住的,和以往的每 个都不同,再仔细研究了一下他们的大致政策,渐渐地就坚定了自己的心,跟着他们走.   清水是个聪明人,凡事还总爱在暗中努力,不肯落在人后.不消几天,他就熟悉了 工作的过程,每天大都做的是文书的活,他没有家小拖累,属于自己份内的活,自不待 言,如果看别人忙不过来,还总抢着把别人的活揽到自己的身上,所有的大事小情,经 他的手一处理,干净利索,漂漂亮亮.   很快他就博得了区上的一致好评,有了工作的充实感,他的思家的心也就略略被 安顿了些,只是再忙也总有个停下来的时候,特别是夜晚脱了衣上床,关了灯,说不清 什么时候又想起家人,就仿佛身边躺着妻子,隔壁是老爹,这样一魇着,再也睡不着, 辗转反侧的,就看到了天亮.   五   天一放亮,他又开始为之一振,总不能辜负这大好光阴的.只有拼命地工作,才可 以梢梢心安,也只有当他这样的时候,他觉得多尽一分力,就会有人在遥远的那边对他 的亲人们也还一分力的.一想起那边,他的心又一沉,忽忽悠悠的,他开始发觉自己是 孤独的,那孤独在逐着周围同志们的笑脸让他不得轻松.   憋地慌,他踱出门来,就透脱多了.远远地,他看见了清晨的艳艳的阳光里,有两个 人影由远向近。一眼看出的是王专员,现在已经称为工作组组长了.身边的是个女的, 年纪很轻,顶多20岁.还是那爽朗的笑声中,王组长说:"清水,这是春花同志,新来的妇 女会长,别看她年纪小,才21岁,可是多年的老革命了.鬼子没赶跑那阵子,她就开始 做游击工作了.春花,你要和清水同志都沟通,他是个能人,又有文化,你们可要互相 帮助呢."   那姑娘抿嘴笑了,灿烂的晨光里,她红扑扑的脸蛋映在刚吐绿的枝叶上煞是好看. 齐耳的革命头透露着干练和坚强.   相视一笑中,又是好多日子滑了过来.清水过着苦行僧般地生活,日日里苦干,让 一个接一个的任务把自己埋起来,夜里就开始想家.家这个概念现在于他来说是越来 越透明了.在这样的生涯中,有个影子总是在试图挤淡他那堆记忆。他在心里看地清 楚那影子是谁,可他告戒自己别把那影子带到太阳地里,就好象他熟悉的照相,在还没 冲洗出来前,最好停止暴光了.   他明白那层好意,可是还是笃定地在内心里一并拒绝着,连多寻思片刻的想法都 被自己斥为罪恶.他清水是无福消受的,他一遍遍地和自己说着.   那姑娘就象画上的田螺姑娘似地,若有若无地在他周围,但痕迹却是多么明显.他 清楚那田螺姑娘,却不想道破,但却无法安心受用了.   春花越来越主动地接近着他,勤了.工作总来请教,生活中也见炽热了,今天在他 饭盒里悄悄放个荷包蛋,明天又把衣服帮忙给洗了.这么做的时候,她自己或许很心 安,可他的那层惶惑就折磨起人了.   这种事情是很容易让人看破的,尤其是对那些过来的大嫂大妈们.她们在断定了 事实后,就象结集的松子一样,合着心地开始怂恿起春花来.这样一来,春花倒大方 起来,关心地也就好象更有了主张.   清水在心里说服了自己,横竖要说清的,咱可不能害了人家姑娘.于是在白天姑 娘来还一分报告的时候,低声对她说:“晚上来河边,我找你有事情.”姑娘脸一红, "唔"了一声,走开了.   六   傍晚的夕阳还没有褪尽色,清水吃了饭,就向河边走去.心情总有些异样,不知自 己该做什么的样子.颇有些踌躇,待远远地瞥见春花的身影,倒心下平坦起来,一切河 流终究要归海,话题再深远,再难以启齿,还是要回到最后的起点上来.死活就这一着 了.   不自主地咳了一下,姑娘在凝神中回过味来,没说话眼睛倒有点抬不起来,毕竟是 个没出阁的姑娘,再强悍的日间形象在人后很快要现出女孩子家的本色,更何况是 面对着这样一个心里早就中意了的男人呢?"倒真是个好姑娘,"他在这样暗叹着,但是 你记住,清水,人家越是好,越不能耽误人家了.   他兀自地讲起来,其实就是他自己的事情。在那样沉静的晚上,面对着一片同样 腼腆的河水,他竟好象把自己很快地给沉浸进去了,连说出的沉吟 回味的语调都把自 己感染了."我就出生在这里,也是在这里,我娶了你嫂子,她是外县人.比我大三岁, 很晓得疼我,虽然我也自认是个还算坚强的男子汉,但男人也是需要人疼惜的.她上上 下下,从不多言多语,却把个大事小情都做到前头,利利索索的.她还从不和我争辩,那 并不是说我做地全对,然而她就是那么的沉默和和气很轻松地让我立马 懂得自己的 错处.那个时候,我们总在说话儿,没说过多少甜蜜的词,却把个行动做到头里,意思总 归就是个白头偕老.我想她现在也该在想着那些话呢吧?"   "清水哥,你没想过打仗弄地里不通外不进,音训没有的,谁知道又要等到什么年 月呢?你没想过自己需要个女人照应?"姑娘有点心急的声音,她似乎听出来清水话里 的潜台词.   "不管等多久,我都要等下去.你不知道,我们成家时,我和她说过要一起走过一 辈子,我要疼她,一个男人说过了话就要算数.现在她既然已经没了消息,我更要不能 舍弃,否则怎么对地起她?如果我这边先不耐烦了,不等了,有一天她回来了,我如何 对地起自己的良心?"顿了顿,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下了决心的样子:"是的,一直等 下去."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有人从一开始就那么地意念你?"姑娘的声音终于有点哭音了.   "我知道,我怎么不会知道?你做了那么多事情,我又不是木头,可是,你只能把 我当成个大哥,不是我不给你机会,是我把所有的机会都在几年前留给了你嫂子,还 有自己的良心."   "但,我是一定要等下去的,我保证."姑娘终于掩面跑了,河边的大柳树被风吹起 了,扫地水面起了皱纹,他心乱起来.自己本无心伤害人家啊?可不管怎么说,心中那 个想法却愈加强烈起来.   死生原来有这样大的差别;死即是这一世为人,再不得相见了-----而生是只要 活着,只要一息尚存,则不论艰难,容易,无论怎样的长夜漫漫路迢迢,总会再找着回来.   七   回到自己的房里,清水一头栽倒在炕上,一种无极的悲怆淹没了他,脑筋疲惫 了,因为胁迫着那些神经颤动了半天。这一晚让他揪心起来,那不是无缘无故的, 除了忽然更加的迫切思念外,又多了那么一层负疚感,即使这并不怨得他。   原来回忆是如此折磨人,象是就在很近的地方,他从来没怀疑过那几口人还活 着,可是什么时候能见呢?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所有的有机成分正在 消耗,有点怀 疑自己能不能就这样死掉了?不行的,在死前,一定要带着他们的印象走的,于是 他就开始一遍遍地温习着过往的岁月里和家里人的平淡这时却显得刻骨的生活。   麻痹的倦意中,他有种找不到自己的迷糊感,那就是堕入了睡眠的深渊吧,总 之一切都又没了印记。   醒来的时候,好象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但又心慌地发现似乎离地太远。自己 这些日子想地太多了,总迷惑。定了定神,睁开眼睛,见老妹子和一个陌生人坐在 炕边。   见他醒了,老妹子高兴地说“哥,你今天别去工作组了,你发烧了。”她的声 音里有一丝焦急,毕竟是自己的哥,又可怜把巴的一个人,她不关心谁又能做这一 切呢?   “我病了?怎么会呢?”还是有点醒不过来的样子。“哥,我知道你的心病。 今天我带了个人来,就是要告诉你个消息,让你高兴高兴。这是从边外过来的老刘, 他是走着来的,他见着了咱爹还有俺嫂子他们,那都挺好的。根本不象传的那样, 没有大鼻子的捣乱的。而且那里比咱们这里早一步进行了土改,比我们还要得过呢。”   腾地一下,清水象叫人给掐了一下,从另外一个世界给掐回来的样子,竟从床 上坐起来,整个人也一下子精神起来。他那颗灵巧的心立即怀想起来,好象生了双 翅的灵鸟,从窗外飞了出去,一直到了遥远的边外家里。   “不行,我今天就去场部,把工作交代交代,立即去边外,接他们。”“可是, 你还病着呢。”“我好了,你的这个消息等于一剂好药,没时间了,我走了。”   抓起一件衣服,他就到了场部。   现在看哪里都是生辉的,满是希望的世界啊。   简单地说了情况,他就打算请长假,来回接亲人。   王组长有点惋惜地说:“你再想想,你这一年来的表现很突出,上级已经注意 到你,最近就要计划把你调到县上去,你再斟酌斟酌?”   “谢谢您和组织上的关心,可我已经想好了,全国都快解放了,家里也要团圆 啊,更何况失散了那么多年。再失去这次机会,我会抱恨一生的,而且我把他们接 回来就可以继续革命工作啊,再说做具体的小事也是好啊。”   第三章 罹难   一   春天是彻底地又跑到了大家的眼前,这一年的春天的确是个让人振奋的时候,那 场蔓延整个东部的大战,是从此开天辟地的喉舌作用.清水成了组织上的人之后,对这 一切都是了如指掌的了,也关心着时局的发展,就象熟悉自己的经络一样.不管怎么说, 老家和边外样貌气质是连宗的,这一大片肥沃的土地上,燃烧了两年来的烽火即将结 束,只是很少数的几个地方还有顽抗的敌人.不过心一旦长草,是如何也收不回的,只 要封锁解除,哪怕依然危险遍布,也还是挡不住清水急匆匆的脚步的.   霹雳声中, 杨柳绿了,他径直地向上望,好象从来没有这样宽敞的青空,一望无 际的大平原看起来是多么地亲切,他几乎看见了远远的地平线尽头,爹他们冲他飞过 来了,他是想手舞足蹈的,也尽管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象个孩子,那也没什么,人生能 有多少次这样的快意呢?   一个人的路程是长了点,尤其是这边到那头省城间的一程子是要*人步行的,因 为战争无法让全国通车.他又觉得自己该是幸运的,因为他有洋车子,一个人在骀荡 的春风里,什么心事都可以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是一味地蹬着车轮子,这一刹最 大的遗憾该不是没多生出几只脚了吧?   可怎么说他就是个沉稳平淡的人,再心急也不会怎么过格,只是一个劲地劝自己, 两年多已经过了,人别太贪心,既然一切都很顺遂,就不要再怨艾他个了.于是再看那 日日里屏息蔫头的车子,好象也在蓬蓬立起,不再荫蔽他的心事了.而那褪了色的轮 子,顿时也鲜明不少,倒不为那许多许多走失的岁月难过了.   到了那边的省城,总算可以通火车了.想起那黑色钢头的铁家伙,他不禁想起当初 弟弟和他媳妇跟全家来边完逃难时,因为没坐过那玩意,总好奇地看这看那的.等那火 车一启动,竟又咳一吓.弟媳妇把那家伙叫铁皮驴子,而且总顽固地喊火车站做火车 家,兴许在她的心里认为火车到了站,也就是到了家?大抵如此吧.   今天的他看什么都觉得是满脸友善的,他忽然更加爱惜这个好世界,坐在车厢里, 也总时不时地摸起那“铁皮驴子",倒好象他是第一次坐那玩意的乡八老.   人生有多少事情要经过,或许大多的你都统统忘记,只是这种好象经了生离死别 的再次见面,为都能活着而心里最该有底气欣慰的.而也正是经了那一切人,却最想 把所有的情感轻易地掩藏,只因为生逢乱世,能够全家安生地又坐到了一起,就该满 足的吧?   家中没多大变化,看起来过地还可以的,只是爹完全老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也听不着,生活在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里.他的心儿一酸,连忙地跪了下来,摩挲着爹 老地只剩一层皮的手,总不掉的泪水,终于跌落在那上面.爹的身体一动,颤声喊:"是 我的水儿么?"他使劲地攥了攥爹的手,老人的心里的波涛该是更奋涌的,但只是轻轻 不停地拍着他的头.   儿子长地更高了,有16岁了,孩子倒总归是孩子,先是举着迟疑的目光扫荡着他, 那目光很快地穿中了他的心窝,孩子也在同一时刻感受到了.爷俩抱在了一处.   女人静静地站在门边,看着屋子里的一切,也抹起了眼睛.他最后走到女人近前, 帮她揩了揩眼睛,再拢了一下她的鬓发,女人眼见着老了一点了,但是却怎么都是他 的的女人,他在心里头念叨过很多遍的女人.经了渺茫的等待的岁月的人,你还好么?   二   在家中耽了几天,不必他多言,那轻轻又再吹起的风儿都在连声说着:“回家 啦。”女人们不消说是渴盼着这么一天的,老房老土地亲不说,还有娘家那一大帮 子人呢。最后还是老爹发了话:”清水,该动身啦,我老了,这把骨头扔也要扔到 家那边。“   是呢,任他土地再肥沃,任刚刚滋生地对新的山水的热爱,也终难敌怀旧那种 不堪的伤感。但是走地绝对不可能是无牵无挂了,大姐在这里算是扎根了,她的大 女儿在这里嫁了很好的一户人家,而且一个新生命也正在孕育,他们是属于这里的 土地了。可究竟不是生离死别,只要人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由于交通不便,清水决定先送身子骨硬朗走地会快的,这次一起上路的是他们 俩口子加上弟弟一家,途中还算安生,走地也就顺,没多久到了老家。   安顿好的第儿天,他就奔了工作组去,消息在这小镇上走地是飞快的,他们的 团圆同样让相识的不相识的快乐一番,那年月人平安是多么地可贵啊,那从此不再 寂寞的人生啊!   王组长很关切地询问了情况,嘱咐他一定要办妥当物事,再回来安心工作。他 微笑地掐算不会很久的,他没几天就该回来继续为组织上多干活儿了。   出了工作组,往家走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有人喊他,是春花。有一片刻的歉疚, 但毕竟是成年人,还就先含笑招呼了一下。俩人又来到河边那棵大树下,树没怎么 大变化,只是叶子快落尽了,又一个季节的轮回快走完了,而他却有了这么多的变 化。   春花握了一下他的手,”我们还是同志呢,“呵呵,她先笑了起来,毕竟也是 爽朗的姑娘。这一笑倒令俩人很亲切起来,看着她,他觉得自己又多了个妹妹。   ”清水哥,你是个男人,好男人,先前让我欢喜地很多的是因为你的才华和工 作精神。现在看来,你是个有主意的男人,嫂子真地是好福气,嫁了你这样的人该 是一生最大的正确了吧?你这两年来的痛苦也总有了个说法,老天爷是不会不睁眼 的。“   两个人在说话声和鼓励声中分了手,清水很庆幸地是没失去个好同志,倒多了 个从此可以说说心里话的好妹妹。日已完全隐去,夜深了,他又另起了一种想念, 家中的妻呢,虽然这几天总在一处,但终究曾经那么长久地气息杳渺过啊,人一旦 经历过总怕再失去的。   到了家,妻已经睡了,这几天路途加上回来安顿家务,着实累坏了。是梦到什 么好的物事了吧?他觉得自己很幸福,也睡了,风静了。   三   第二天,有秋雨竟淅淅沥沥地落着,天又凉了许多.   可心是滚热的,脚步也就不显得匆匆了.清水一大早,带了干粮,又登上车子走了. 又是同样的程子,他自己一个人就轻易地到了边外那个家.家里的一老一小正焦急地 渴盼他的到来,眼见着是雀跃着几天了,儿子把几个小包裹都已齐整地玛到了墙角.老 人和孩子的该是带了希望的心,在那样曾经颓唐而默想过的从前尽将结束前,竟然无 法相信这真实的一日的到来,还可以回到家乡?   不是不经不由地,一切真就这样把回乡的日子推到眼前.老爹的心里一定是在继 续泛动着那些曾是骇浪的微澜.曾经丢了些梦在老家的土地上,这回可以回去翻检泥 土中再续 的芬芳,闻到那过往的梦的馨香,那里面一定可以找到让他恍惚的魂灵的.   长了翅膀的铁皮驴子是轻易地把他们带到了中点上那个小站,据说那曾经有三棵 树的车站,故名而得.下边的路程,是没有铁皮驴子可坐的,希望的痕迹似乎一下子断 了,但同样地是可以继续自行栽种的,他们也步行.   这里依稀还可见战火的痕迹,那此起彼伏的枪炮声很急迫地撩乱着他们的听觉, 现在到的地方已经是家乡的省城了,那炮声太大,倏忽地好象立即要夺了人的命,就 响在耳边,炸落在耳鼓里一个模样.   一般地,一些人早已经匍匐在地,或者停滞不前了.但清水他们老少三辈,尤其是 老爹,几乎连啃干粮的时间都舍不得抽出,归心似箭啊.这时光里,再在心里品位家这 个词,会觉得胸膈里两样情怀的,竟更多的是堵不住的欢喜.   这是个叫做八大壕的所在,听说离家也就百余里了,老人长长地喘了口气,泊在小 丘,上,心里随那苍渺的眺望而升起不期的虚无感,随着来地更有仆仆的一路风尘.   四   果真地就出了事,因为撵地急了?老天爷也真是寡情的人,偏就拣这样的受尽苦难 的人们落下灾难.   这是冬月的一天下午,老少三人还没走出八大壕,毕竟爹身体太弱,这些时日赶地 又急,眼见着是接不上气.于是速度就放慢了.   天是越来越短了,夜晚已经将太阳的余晖收敛,带着日日里清冽气味的风如轻纱 一样在大地穿行.夜色很美好了,紧迫在心头的归乡的焦急感似乎被冲走了些,可是如 果任谁个事后回想起都会感觉,造物的残忍,让你在享受之后立即有凶猛的代价,,只 是太残酷.   爷仨先头里还没晓得心跳,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影时,清水以为是组织上的部队,一 路上听地多了,咱们的军队一个个的胜仗只能说明一个事情,就是胜利快完全地属于 平头老百姓了,所以晚上出来侦察的肯定是咱们的人无疑.   待走近了,看清了,也跑不掉了.是国民党!一看就是吃了败仗,歪歪扭扭的装备, 服装也不整洁,嘴里都在骂骂咧咧.正是气没地撒,忽然看到那爷仨,便立即来了精神, 白晃晃的目光戳着他们-----有地方发火了.不由分说地,绑了三个,推推搡搡地将他 们押到一个小破房.许是那帮子家伙太累,把他们关进房子后,竟忘记来打他们,而且 还隐约听地见呼噜声起来了.   这房子不结实,而且疏忽的敌人竟没看守.夜色愈加清凉了,屋子里的一切看地 很清晰,清水心头不完全的忧虑,也不完全的乐观.他的心情矛盾着,这样的条件下, 以他和儿子的身体状况来说,逃跑是极其可能的.可是,爹怎么办?   他太老了,又浑身是病,眼睛看不见,耳朵更是个摆设.他是跑不动的,也出不得 那屋子.没怎么太费周折,对于清水这样一贯果断的人来说,他不会为了个人无法跑掉 而苦恼的.倒是如果自己带着孩子跑了,扔下老爹一人,他敢断定,自己的后半生是要 受不过了.   即使没读过书,一个憨直的庄稼汉子,也晓得"孝道"的重要,更何况他这样吃了几 年墨水的组织上的人呢?如果自己跑掉,该怎么去告诉家里其他的人呢?又怎么能够在 很多年以后面对另一个世界的娘呢?   这样思磨着,心里倒就有了底,迷糊着有点糊涂了.也不清楚过了多久,他们被一 阵喊叫声给吵醒了.睁眼一看,半夜了.这群匪兵要做什么?   管他呢,既然已经如此了.他们被押着,跟着走了会子.到了一个窝棚房后,同一个 辰光里,又蔫八几地来了三位.(是后来知道的,一个老头是看在组织上当兵的儿子,一 个是做买卖的,一个才是真正的组织上的侦察兵,可无论你是什么,到了这个时刻,知 道的结局该就只有一个了.)   六个人被推到了一处,面前架起了一排机枪.清水心中立即明白了,自己在这世上 所存的生命也就剩那么几秒了,可能更短.他的眼睛有点朦胧,眼神不清,不是由于年 纪,他才32岁,年纪还轻,但却看尽了人世间的变换.现在的朦胧是可以遮隔不幸的事 实的,然而他现在心中只有最遗憾的一点是没让爹跟着他享多少福气,临了却死在了 一处.   一排排的枪声响了,有一粒子弹穿透了他的咽喉,也可能是很多子弹在同一时刻 如下雨一样扑到了他的身上.他最后的一丝清醒是:我完了.   "仆"地倒了下来,上苍有眼,还是潜意识里的眷恋,他倒下的时候正压在了儿子 的身上,那16岁的强壮的儿子的身上.   这一时刻,天还完全的浸在暗夜里,雪花大片地瓢落了.   五   天亮了,熹微的晨光无心地解说着今天将是个朗晴的日子。昨天还絮絮的雪花 现铺成了厚厚的白芒芒一片,没人踩上去,也无法试探出有多深。那是这几年罕见 的大雪,落在这样一个清晨不知是在雪被底下哀号着又一个人间不幸还是想掩盖住 那些罪恶。   此刻,子泉冻地有点失去知觉。他清楚爹和爷爷已经不在了,在转眼的一天的 时间里,他眼睁睁地目睹了亲人的同时罹难,而最让人难以负撑的是爹在死前飘飘 地倒在了他的身上。现在是团圆着的,可是却是两个世界了。他最初还感觉到爹的 体温,眼前,却是个冰坨。   他自己在倒下的那一刹那,也感觉到了身下的一个地方热了一下,此时才知道 大腿根部中弹了。他想动也动不得的,除了伤痛,还有就是和爹捆在了一处。这么 大的原野,竟没个人影,寂寞,悲哀,疼痛一齐攻击着他,他有点泄气,想主动投 降,向意志投降的意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来。   一阵凉风吹过,他打了个寒战。不行,怎么就这样轻易告饶呢?我才16岁,再 说爹拼死都档着我的身躯,我是张家唯一的一条后了,我身上流着全家的希望的血 液,我一定要活!   旧的物事,渐渐地在她脑子里远了,唯今只有面对现在,残酷的现在,而那个 “现在”正象个狂野的老妖在迫使着他去熟悉,去接受,再去抗争。而他仅有的武 器就是强使自己的意识清醒,不要睡去,在这样寡情的冬日里。   他一遍遍地温习着在家中受着父慈,母爱的温馨往日,他在冥想的沉迷中没有 留心,有世外的声音一样逡巡着他的耳朵,他费劲地定着自己的心神,不会是幻觉 吧?我怕是要给冻死了。不对,因为很迅速地,有人影在他的眼皮前晃动,好象已 经不迟疑地呈露在阳光底下了。   他不敢睁眼,怕是敌人再度返回,受了太多的惊吓了。“这个小孩儿还活着。” 有个声音探问着。   心下疑惑着那声音没那么凶神恶煞,稍微有点卸下担子,也同时是没地奈何, 他睁开了眼睛。   一群穿着白色棉衣的军人,他认得,是解放军,爹组织上的部队,他在边外呆 过,那里比老家解放地早的。   所有的委屈,惊吓都一并地在这一刻散了花,那情景,无论是当时,还是多年 以后再想起,子泉都是热泪盈眶的。拼了半夜多的精神轰地跨了下去,他昏了过去。   那个个子敦实的刘连长,把他抱了起来,送到了附近一个老乡家,家里只老俩 口,并没其他人。刘连长是个好心人------解放军的人都那样的.他给子泉身下铺了 一条毛毯,身上又盖了一条。那毛毯是战利品,洋货,盖到身上暖融融地,他的心 里头又一热,想起那还在冰天雪地下的爹和爷爷。他们的尸体早该僵了   解放军似乎看出了他的忧虑,笑呵呵地说:“你爹和爷爷的尸体我们已经安置 好了,等你身体复原,你自己就可以回你老家报信,再接他们回家了。”   听到此处,他的精神便如释了严重的枷锁。眼前的天地,真是空旷地紧,可是 却是多么的寂寞。这样想着,虚弱的身体又把他推进了昏迷的境地。   再清醒时,他不知道自己已经那样地耽了十多日。他无法行动,那刘叔叔就象 亲爹一样不分白天黑天的照顾他,给他接屎接尿。他得知了那一切,眼泪又掉了下 来,想亲人军队的温暖终于刺破了他这一段日子以来接踵遭受的苦难。   他是个还有点羞涩的16岁的少年,不会言说什么心理的话,他的身体挪蹭着。 刘叔叔问:“你要做什么?”“叔叔,我要给你磕个头,你救了我,又这样照顾我, 我没有别的可以感谢你的。”   “傻孩子,你把身体早点养好,就是对叔叔最好的报答。”   又过了两日,解放军要撤防了,临走前,刘连长叮咛着两个老乡,一定要照护 好子泉。这时的子泉心情也好多了,毕竟是孩子,受了那么多惊吓,但现时反倒成 熟地多了。   天光也跟着迫不及待起来,他的身体随着又两天的过去而迅速康复着。终于等 不及地,他起身上路了,从八大壕晓行夜宿,爬江卧雪。当象个梦一样降临到娘眼 前时,他们才知道了许久担心着的亲人的遇难。   次日,天还是冷地不等人缓气。清水妹夫和外甥就套了辆马车,奔到了八大壕, 找到了清水和老爷子的尸体,拉回了老家。   丈夫回来了!好象昨天才走的样子,依稀地又看见了清水挺拔的身影走进了堂 屋。那不过是一瞬间胸中的幻影,只在她的一个默坐中生出来的心像。   她是没有闺名的,只知道家里人喊自己“二妮”,婚后丈夫也跟着亲昵地这样 叫着。看着由远抬近的门板上的尸身,她的耳边好象又听到丈夫深情的喊她:“二 妮。”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门板前,当往下卸那尸身时,满身的弹孔中噼里啪啦地掉 着空弹壳。那眼睛空洞地望向着她,她伸出手,想合上那眼睛,这时说什么也不闭 上的眼睛终于阂上了。   她的心中有全被掏空的感觉,过去擦着眼睛发亮的一个什么东西也跟着关闭了, 她昏了过去。   第四章 流离   一   子泉躺倒了,因为过度劳累,伤势跟着就发了。   怏怏地,他只有整日里赖在炕上,无奈何的接受继续治疗。数月之后,才得痊 愈。   1949年的春天姗姗来临了,虽然熬了那么严寒的冬季,但毕竟还是又见春天了。 寡居的她心如止水,常常是眼望着越来越象他爹的子泉发呆,紧紧地守着过去的记 忆,她的心早已碎成了一片片,再也凑不全了。她总是怀疑自己是否还有活下去的 勇气,那婚后十多年的岁月,现在回想起来虽然看着平平淡淡,却早已在最不经意 地时候刻入了她的骨髓。   但她不能死,她要活下去,是否就是为了盼望今天顺利到绚烂的明天,从而还 要熬多少的生离死别?要经历几许不期的心灵创伤?要克服多少才可以穷尽的噩梦? 也或许一路走下去,不再出现预期的那些不堪,因为她已经受尽了那样的灾难,老 天爷也不会如此狠毒让她一人偿尽?   可是,不管为了什么,她要好好地走下去,直至无能为力的那一天。   子泉很是刻苦,生活或者学习。在家里亲人和村里政府的资助下,他很顺利地 考上了省里的一家中专学校。   一直呆在娘跟前的孩子终于要单独闯荡去了,那晚上他们母子二人都晓得彼此 没睡地安生,夜半里房梁里奔跑的老鼠仄仄咬着什么东西,赁地空地徒添着无穷的 寥落感。   第二天清晨,孩子的颜色惨白,她故意从容地问:“昨夜梦里说的什么么?” 他期期艾艾地微笑着:“娘不是最清楚我是最爱说梦话的么?”   上路前,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挽着孩子的手来到他爹的坟前,望着那刚刚长出 野花的坟头,她的鼻腔有股酸楚的意念直侵袭到额角,模糊的眼睛又湿润了。她什 么也没说,子泉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抓紧了娘的手。   二   流云似乎时时窥探人间的不幸,而这一年开始,它不再尾随那一家多戕的人了。 因为这已经到了中南的辽远天空下,濡湿的气候镇静了她的时常酸起的喉,而看到 自强而孝道的儿子,她同样在叮嘱着自己不要再苦苦怀念以往的苦痛岁月了。于是 不由自主地推远了习惯的思想,再定睛瞧看今日的景色吧。   子泉毕业后,服从组织分配来到了南方的一家大的机床厂,顺应地他在办妥一 切物事后就把辛酸着的老母接到了身边,说是老母,其实还不到50岁,可是心灵的 磨难,或许已经强行地迫使她服下了镇静剂,永远地从容面对这个世界。   乡关迢迢,家是很难回去了,走地急了倒很快地冲淡了思乡的情结,消息有一 阵子地阻隔了,因为世道还在时好时坏地交替,又有两个孙子接连出世,她渐渐地 忘记了从前自己是个北地人。   她越来越老了,却从不大喜大恸,这样不惊不忙地到了那一天,每次当她再回 忆那次时,总不禁茫然了。她悔恨,她是如此的无能为力,在面对着唯一的儿子还 不到50岁的时候猝然离去却不能挽留而悲痛。麻木的心又开始剧痛,在经了那么多 年的医治后。   子泉死了,死在一种叫做糖尿病的疾病上,他死地很安详,那夜很静寂,夜上 地很深,星月的辉泽偶尔地投射点微芒到那满脸皱纹的母亲,她苍老的手摩挲着儿 子的脸,那中年的孩子笑了,睡了。随即,星芒也被吞没了。   尾声   这是十多年后的一个春日的上午,一个老妇人静静地枯坐在,简单而洁净的家 中。孙子们都上班去了,她独自的一个人也惯了,家中再没别个女人,儿媳妇早在 儿子死去的第二年就改了嫁。人生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该是无限悲哀了,而她却 渐次地让自己接受了,她在心里认为是自己命太硬,克掉了他们,于是她只有更好 地活,勤恳地走,才可以及早超度他们的灵魂。   这里不见北地的杨柳,树木却也是一年茂盛一年,她却很笃定地认为自己并没 离亲人多远。那些个夜里在睡梦中轻轻把他灵魂浮起的身影,虽然只是个背部,却 是推着她日日里行进的,未见地日子过地久了一点,就悄悄淡薄。   她终于舒心地笑了出来,因为她很快就会见到他们了,那日子也许就在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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