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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烂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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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灿烂季节    西 八月的一个午后,我坐在洛杉矶的某座山头上,身边是一位名叫苑军的北京小伙 子。我们刚认识,在相互介绍的时候,他强调了他的较为少见的姓氏,让我千万别和 其它的同音字,诸如袁、元、原混淆了。我们来这里是参加一个聚会,地点在山顶的 这幢住宅内。房间和花园早已有不少人,游泳池里,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嬉闹着,水花 飞溅。泳池旁的按摩池内,几个年长者眯着眼睛,靠在池沿安逸地享受着冲浪。厨房 里,有人正在为即将开始的晚餐   忙碌。离开饭还有些时候,客厅里一些人换了衣服和鞋,准备去公共球场打网球。 从花园的栏杆俯瞰下去,是一个山谷,一栋栋两层住宅高低错落地布满其中。山谷很 安静,住宅里也很少有人影走动。这里叫做格伦岱尔,位于洛杉矶的北部,好莱坞的 东北侧。据说此地居住了相当数量的亚美尼亚人,洛杉矶仿佛是一个奥运赛场,任何 一个国家的移民后裔都可以找到,日本人、韩国人、墨西哥人、越南人、印度人或 巴基斯坦人,自然还有数量众多的中国人。我们正在作客的这家人是中西合璧,男主 人是美国人,女主人则是中国人。而今天的聚会,是由女主人召集的,男主人偶尔才 从楼上下来,家里突然挤满了这么多中国人,显然让他有些晕头转向。这是教会组织 的活动,教友间不定期聚会,召集者大多是条件富裕的家庭,既提供场地,还有免费的 晚餐。参加的人可以带上任何自己的亲朋好友一同前往,人们从这座庞大无比的城 市的各处赶来,既为了晚餐,也期盼着意外的邂逅和相识,最后到达的人数往往超过 估计,这正是教会所希望的。我坐在花园的台阶上,喝着纸杯装的可乐。因为没有合 适的鞋,又不希望弄得满头大汗,我放弃了在这次美国之旅中,在山顶打一次网球的 机会。为了打发等待晚餐开始前的时间,我们和大多数散坐在房间和花园中的人们 一样,开始了闲聊。话题一开始总是很简单,类似在哪里念书,以什么方式为生,对美 国的感觉如何等等。但眼前这个北京人的回答却让我很意外,他说他现在不打工,也 不念书。总之,他什么都不干。一个在美国的中国人既不求学深造也不打工赚钱,难 道是在纯粹地享受资本主义的阳光?我环顾四周,正打算站起身,寻找是否还有别的 什么有趣的事情,或者干脆去卫生间将游泳裤换上?   但这个北京人显然不想放过我,他忽然指了指泳池对面,那里不仅有两张木质躺 椅,而且相当僻静。我们可以离开人来人往的台阶,到那里坐下,他要给我讲讲他的 故事。我没有答应他,而是委婉地拒绝了他,我的理由是那边的阳光太厉害了,我怕 晒。苑军顿时很诧异,居然有人怕晒太阳,况且这时已经是午后。我抱怨起加州的阳 光,到这里的这些日子,每天头顶一个大火球,不要说雨天,连多云的天气都没见过, 我常常眼珠都被晒得疼了。并不是说阳光不好,但再美好的东西也不能无休无止。 总算这里是沙漠气候,日照强烈,气温却不是很高。空气干燥,身体一出汗,很快蒸发 干了,不会有汗流浃背黏糊糊的感觉。要不然,这日子真不知道怎么过。我们继续说 着话,花园和屋子里的人仍在增加,客厅传来了钢琴声,来者中有曾经是歌剧演员的, 嘹亮的高音伴着琴声回荡在四周。这时,太阳移到了对面的那座山峰背后,整个山谷 刹那间陷在了阴影之中。苑军又重复了刚才的邀请,这非常适时,刚才的理由也站不 住脚了。我想,不就是要听他讲故事嘛,还真怕他感动不了我呢。   我们坐在了那两张躺椅上,苑军的第一个故事开始了。他是三年前来美国的,但 第一个故事却发生在六、七年以前,那时他还在北京。不出意料,故事的内容是爱情。 同所有幸运的男人一样,这家伙遇上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姑娘,而且他们相爱了。但热 恋并没能持久,至少在姑娘这边发生了变化,她突然向这个正在讲故事的小伙子宣布, 她不再爱他,感情一切结束了。小伙子先是被变故打懵了,不相信一切会这么结束, 于是苦苦哀求,希望姑娘给予机会,他愿意继续努力,拯救爱情。但姑娘却出奇的坚 决,丝毫没有改悔的意思,抛下小伙子走了。万念俱灰的苑军吞食了大量的安眠药, 企图自杀。自杀未遂,爱情也没有任何转机。正逢征兵,苑军毅然报了名。城里人很 少愿意当兵吃苦的,想参军格外容易。苑军到了部队,穿上军装,但一颗受伤的心仍 然没有安定的迹象。本来他对行军射击之类的没兴趣,也不像那些农村兵满脑子想 入党提干,他竟然主动要求去养猪。为什么要养猪?养猪可以从早到晚一个人,不必 和任何人说话。每天把猪喂得饱饱的,然后赶它们到山坡上去,猪们在山坡上晒太阳 散步,失恋的小伙子则找来一根箫,坐在山顶对着天空吹奏。猪有了负责的照料,还 每天可以倾听饱含情感的音乐,一个个长得膘肥腰圆。苑军的爸爸出差路过部队所 在地,便去探望儿子。父亲上了山坡,却不敢认坐在一大群猪当中的那个蓬头垢面的 人。儿子完全不是离开北京时的样子,几个月都没理发,胡子也不刮,衣服也不知道 穿了多久,好像是一个野人站在嗷嗷叫唤的猪群中。 mpanel(1);   在多次被评为养猪先进之后,苑军从部队复员回城。不久,这个情种又爱上了另 一个姑娘,两人相爱了。但没多久,姑娘留学去了美国,是俄克拉荷马州的一所大学。 姑娘走后,苑军像丢了魂似的。虽然可以写信打电话,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决心也 去美国。苑军着手为出国的事奔忙,先让家里设法筹集了一大笔钱,然后托人办出了 签证。半年之后,他如愿以偿追到了美国。俄州情人看见恋人万里迢迢出现在面前, 顿时感动得流下泪水,虽然这泪水同时意味着此时她正陷入困境。美国这边的功课 很忙,俄州地处中部,人少经济不发达,打工不容易,姑娘几乎无法维持生计。看见自 己爱的人陷入如此困境,苑军毅然返回了洛杉矶,有很多中国人,打工的机会也容易 找。他开始没命地干活,一天干两份工,从早到晚地挣钱。每个月能挣二、三千美金, 除了留下房租和伙食费,主要部分他都捐给了俄州的情人。这样持续了大约两年,俄 州的姑娘终于可以安心地完成她的学业了。期间最感人至深的,是每到休假,苑军便 开着车,从南加州出发,沿着40号高速公路往东,向中部的俄克拉荷马州进发。一般 他早晨6点出发,一路上经过亚利桑那、新墨西哥、得克萨斯各州,向俄克拉荷马而 去。每次动身前,他都准备了许多瓶饮用水。途中只有是车子需要加汽油了,才会停 下来。汽车加油时,苑军去附近的快餐店买上七八个汉堡,美国的快餐店允许添加饮 料,他喝完一大杯再灌满一大杯。然后他又继续向东进发,为了不在途中因为疲劳而 打瞌睡,他还特地准备了一种特殊的药丸,这药丸吞下去,可以保证人不会在开车时 睡着。从洛杉矶到俄克拉荷马,距离是2500公里,相当于北京到上海的来回。等苑军 终于抵达俄克拉荷马时,时间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5点,这时候姑娘往往还在梦乡中 呢。而对长途跋涉的苑军来说,一个美好的周末开始了。他可以和心上人聊天、散步 、上馆子吃饭,当然还有床笫之欢。别小看这短短的时间,对苑军来说就像是充电。 周末一过,当他启程返回洛杉矶时,往往是精神饱满,意气风发。但唯独有一件事让 千里走单骑的情圣不可理解,俄州的姑娘始终不答应他的求婚,理由是她想先完成学 业。其实结婚和学业之间并不是水火不相容的,安排得当完全可能相互促进。苑军 来美国的时候办的是商务签证,很快要过期了,结婚的话,就可以变换身份,合法地留 下来。可是,姑娘对婚姻的神圣劲儿和学业的执着还是感动了小伙子。在这个问题 上纠缠不休实在没道理了,从长计议的苑军把车又开回了洛杉矶,以更大的激情投 入到打工赚钱的努力中。他不再将个人的麻烦去影响姑娘,而是自己设法解决了延 长居留的问题。憧憬光明的未来,小伙子的内心总是暖洋洋的,等待充满了焦虑,同 时又是幸福的。终于到了最后一个夏天,快到学校放假的时间了,苑军给俄州的姑娘 打电话去,他准备马上过去看她。姑娘忙说不要急,她手上还有一篇论文需要完成, 大约要两星期的时间。如果他这么快就过去,她肯定要抽时间陪他,自然没心思写论 文了。苑军等了一星期,迫切想见到姑娘的欲望还是无法压抑,于是他悄悄地提前出 发。苑军昼夜兼程,来到了俄克拉荷马州,姑娘却不见了踪影。房东说她一周前退了 房,不知道搬哪儿去了。找不到心上人,苑军快急疯了,开了车到处乱转,一切可能的 地方都找个遍,还是不见姑娘的人。总算有认识他和姑娘的人不忍心,过来劝这可怜 的家伙不要太死心眼,也别太执着了。总之,强扭的瓜不甜。美国那么大,一个人真 要躲起来,是没法找到的。   苑军的第三个故事还没开头,花园里的活动已经开始了。长条桌上都摆满了食物, 客人们也确实饥肠辘辘了。女主人站到了高处,她矮矮胖胖,像是广东人,说起话来 倒是温柔的,她致辞对大家的到来表示欢迎,因为是教会活动,她又说了些美妙的言 语感谢了上帝。今天的活动还有另一个重要意义,来的人当中有四个新近受洗加入 了教会,所以这相当于他们获得重生的日子,像过生日一样。女主人意犹未尽,接着 要为大家讲一个故事。她说,当她女儿三岁的时候,曾经问她,妈妈,当有一个人用枪 顶着你的脑袋的时候,你是否还相信上帝?做母亲的当时给女儿问得愣住了,不知道 如何答复,下意识地反问幼小的女儿,那么你会怎样?女儿说,我当然相信。   这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在场的人都被感动得默默无言,好像每个人都陷入了回忆。 主人的女儿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向来宾致意。这是个十七八岁混血的女孩,身体像母 亲一样有些胖,但很丰满,一双眼睛却像外国人,而且有深深的眼窝,加上棕黄的头发, 显然是个让人怦然心动的性感洋娃娃。四周顿时响起掌声。   在俄州姑娘的故事结束之后一个月,苑军遇到了第三个故事的主人公,一位来自 上海的空姐。在一次偶然的聚会上,他认识了这位在他描述中异常漂亮的姑娘。空 姐结过婚,丈夫是个有钱人。婚后她却发现丈夫在外不轨,两人于是离婚。他们有一 个共同的女儿,离婚后女儿跟了母亲,现在住在外婆家。空姐到美国拿的也是短期签 证,正在思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失恋不久的北京小伙子不失时机地靠近了上去,他喜 欢她,更愿意帮助她。   聚会上相遇的人们,一番热情洋溢的攀谈,分手时留下地址电话,握手道别,以后 很少有再相互联络的。但第二天中午,苑军的电话就来了,他问我是否想出去转转。 我当然乐意,洛杉矶太大了,公共交通又十分不方便,到车站要走一大段路,等一班车 也许要一小时,而这个车转换另一路车,或许又要等一小时。在这里我完全失去了自 由,哪儿都去不了,能有人开车带我去兜风是再好不过的事。我站在街道边等苑军, 面前不断有车疾驶而过,车里的墨西哥人把音乐开到最响,轰隆轰隆的,整个车子好 像是一个大喇叭箱。稍后,一辆白色的车子从远端开过来,停在我面前,车很新,本田 牌的,苑军正在方向盘后面向我微笑呢。他换了件灰色的背心,还戴了副墨镜,而且 很精神的样子。我还以为这个在异乡屡遭感情重创的家伙会开一辆又破又响的二手 车来的呢。我开门上车,然后和苑军讨论该去哪儿玩。通常,来洛杉矶旅游的人有三 个去处,好莱坞的环球影城、迪斯尼乐园和邻州内华达州赌城拉斯维加斯,华人俗称 洛杉矶“老三篇”。但赌城太远,路上就要四五小时,影城和迪斯尼一般也需要玩 上一整天,苑军认为我们还不如去桑塔・莫尼卡,这是洛杉矶最出名的海滩,风景优 美,富有情调,很多旅游手册上都有介绍。   我们上了路。但车在几个高速公路的入口前经过都没上去,最后却停在了法院的 门前。苑军说他要去缴罚款,很快就完事,再不缴就要过期了。我们的车泊在法院的 停车场,然后我跟着苑军进了法院的大楼。进出法院的人还真不少,打官司对美国人 来说是家常便饭,到这里没有顾虑也不觉得尴尬,全都是昂首挺胸的。苑军突然骂了 起来,原来是缴罚款的窗口前排起了长队。苑军排在队伍中,他建议我可以到四处走 走,领略一下美国的法院真容。我沿着走廊往里走,顺手推开了几个门。其中一间正 在审理一桩与毒品有关的案子,一对倒霉的青年男女站在被告席上,一个留小胡子的 白人法官不断地提出问题,而那两人几乎每一次回答都是Yes,态度非常老实。我听 不懂法官究竟问了些什么,但那对男女却给了我深深的印象。我想象着他们曾经相 爱,曾经相依为命,又一起做了某些荒唐的事。命运将两人捆绑在一起,即使是在接受 审讯和判决的时刻,他们也可以并肩而立。但以后呢?   我走了一大圈,回到刚才的地方时,苑军刚好把钱缴完,他对我作出一个苦恼的笑 容,说这只是罚款的一部分,就像买东西先付了头款,其余的主要部分还得靠打工挣 出来呢。离开法院,现在我们才算是正式上路,向桑塔・莫尼卡海滩进发了。车子呼 呼地沿10号高速公路往西开,苑军继续给我讲述昨天没有讲完的他和空姐的故事。   在第三个故事里,苑军又一次坠入情网。空姐大他5岁,但她的成熟恰恰给了他全 新的感受。不久,他们同居了。白色本田车也是这时候买的。他们开车一起去上班, 一起去海边钓鱼、吃饭,一起去看电影。他们还驾车前往拉斯维加斯,曾经有过赢到 三千美元的辉煌,但在向一万元的目标努力时又输了回去。他们仍然心情愉快地返 回洛杉矶,对两个相亲相爱、如胶似漆的人来说,没有什么能让他们沮丧的。在洛杉 矶这个位于沙漠边缘的城市里,他们已找到了一片绿洲,建立一个属于两人的世外桃 源。有时,他们哪儿都不去,两人整天都呆在房间里,喝酒、聊天并做爱,且创下了一 天八次做爱的纪录。他们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弄到了蓝色的伟哥药片,苑军连吞两颗, 然后和空姐一起期待新的奇迹的出现,结果却只是满脸通红,呼吸加快。   但高潮过后,他们开始吵架,口角不断。空姐虽然是南方人,却是家里娇生惯养的 独生女人,脾气倔得很。喝酒之后的苑军脾气也显得十分火爆,争吵常常演变为动手 动脚。这一天两人又争吵起来,北京人借着酒劲,又动起拳脚。空姐忍无可忍,下决 心要离开,从此不再回来。姑娘收拾了东西,开了门要跑。屋外吹来的冷风让苑军醒 悟了许多,这才想去挽回,他飞奔出去,拖住了对方。两人拉拉扯扯,一个要走,一个 要留,顿时纠缠在一起,并且在院子的地上打起滚来。邻居早听见吵闹的动静了,这 会儿看见两人满地打滚的场面,当即有人拨电话报了警。警察迅速赶到,将两人带到 警察局。动手打人在中国不算什么大事,特别是在北方,老公打老婆实属天经地义, 别说邻居没资格操心,警察或法院也难作判断。在美国则不行,既然有人报警,警察 也已经出动,那就真的是一件事了,这叫做家庭暴力。苑军打的不是老婆,是同居女友, 处理的时候被归为同一类别,他顿时成了被告。因为没钱请律师,法院给苑军指派了 律师。这种情形下,律师大多是敷衍了事走过场。律师来见苑军,指给他两条出路。 对家庭暴力这项指控,苑军可以承认,也可以否认。不承认的话,就得等陪审团的审 判。认罪的话,缴纳一些罚款,在监狱稍微蹲上几天就算完事了。律师原来就想让苑 军认罪,这样他对付起来比较容易。苑军的反应很干脆,他立即选择了后一条路,并 且坚决要求蹲监狱。律师给搞糊涂了,还没见过有人这么爽快的,他哪儿知道我的这 位北京朋友早就因为爱情而吞安眠药和甘愿养猪,现在有蹲监狱的机会正是他求之 不得的。法院判了苑军28天监禁,宣判的那天他四处张望,希望空姐到场目睹这个催 人泪下的场面。他希望以这28天的牢狱煎熬,换来姑娘的回心转意。   因为蹲监狱,苑军把正在做的两份工作都丢了。他在格伦岱尔的山顶对我说完全 没错。一星期前他从监狱释放,回到他和空姐共同的爱巢,但人去屋空,什么都没有 了。在向法院认罪前他还犯了另一个错误,律师告诉他认罪后要缴纳的罚金数额时, 他没听仔细,到出狱才知道,数额不是他当初听到的二百美金,而是二千美金。这个 数字显然不是苑军愿意承受的,尤其是蹲了监狱,姑娘也已经跑掉的情况下。他不断 地骂着那个律师,他觉得是让律师给耍了。当然,对苑军来说,更大的问题是,他仍然 爱着空姐,不甘心失去她。在失去姑娘之后,他心中的爱却更强烈了。他要把她追回 来。出狱之后,苑军给空姐打了电话去,姑娘却说只愿意跟他做朋友。他却不乐意, 做朋友有什么意思,他要的是爱。以前他们也吵过架,也曾经闹得不可开交,但过后 他们仍然在一起,而且爱得更深更强烈。苑军就是希望的是一切都没发生,能重新回 到甜蜜的过去。空姐说,那恐怕没可能。为什么没可能呢?他可以比以前加倍地爱 她,他可以为她做一切,包括付出生命,她为什么不可能呢?   苑军让我把车窗上的遮阳挡板翻开,那里有一张纸,他说这是他在监狱的时候给 她写的一封信。在催促之下,我打开了这封信,信很短,只有两行字:曾经沧海难为 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看着这几个铅笔写的笔迹稚嫩的字,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 就你他妈的是沧海,别人都是水?   10号公路的尽头便是桑塔・莫尼卡,这是个滨海的小城,同样属于洛杉矶地区。 小城里有很多欧式建筑,它的核心地段,是一条步行商业街,两侧是精品商店和咖啡 馆,还有一家多厅的影院。正对着步行街的是一个mall,所谓的mall,也就是大型商 场,餐饮、娱乐、购物集中在同一幢楼内。我们的车开进了mall附设的停车场,这里 停车不要钱,但限时2小时,过2小时就要付钱。苑军说,过2小时只需换一个车位,便 可以再免费停2小时了。美国的很多东西是这样的,它非常高级同时又相当愚蠢。高 级的是,停车场有一个你怎么都无法猜到仪器可以监测所有停放的车辆的逗留时间, 愚蠢的是这个仪器对苑军所说的小伎俩却无所作为。此时室外的阳光过于强烈,我 们决定稍后再去海滩,便开始在商场里闲逛起来。因为是初到美国,商场里丰富的商 品让我眼花缭乱的同时,更让我感到的是无能为力,特别是习惯性地将所有的价格乘 以8或9之后,就更难适应了。况且,两个男人一起逛商店也是件挺奇怪的事。我们在 商场里穿来穿去,乘着电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总算发现了一家书店,我走了进去, 苑军却丝毫不感兴趣,索性站在门口等。我在书店里发现了一本中国人写的英文小 说,封面是一个女性裸露的后背和一条长长的发辫,书名《等待》。此书不久前刚刚 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作者哈金,来自中国东北的哈尔滨。翻阅同胞写的书,让我 感到一丝亲切。当我走出书店时,苑军却没了踪影。我连忙去找,原来他在对面一家 卖玩具的店铺里,正仰视着一只站在货架上的恐龙玩具。那恐龙有暖瓶一般高,昂首 挺胸的,而且还会动,售货小姐将电池装进恐龙的肚子里,然后用遥控器操作,恐龙在 地上挪起步来,一边走,一边还发出吼叫。这玩意儿价格不菲,要65美元。苑军却打 算买下来。他要把恐龙送给空姐的女儿,那个远在上海外婆家的小姑娘。在对空姐实 施一系列软磨硬泡失败之后,苑军试图将努力扩展到外围。考虑到恐龙的身材不小, 装进盒子体积更大,我劝苑军在海滩返回之后再来买。但是,用恐龙作为感情炸弹去 轰炸空姐的念头显然让苑军有些冲动,他没法放弃这个念头,无论如何也要立刻付诸 实施。付了钱,苑军手里拿了一只大塑料袋,他一再问我这个恐龙是否会让小孩子喜 欢,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更加激动了,马上决定要将刚刚完成的举动告诉空姐。 我们来到mall的底层,在厕所的门口找到了投币电话,苑军马上拨通了空姐的手机。 因为站得不远,我大致知道了他们之间的通话内容。空姐的反应似乎和苑军的期望 完全相反,她好像并不愿意接受这份盛情,在她看来,两人的感情已经结束,这样的赠 送显然是多余的。苑军顿时有些灰溜溜,却又不甘心,他只能将这件事的意义冲淡, 说只是朋友和朋友之间的行为,没什么特别的企图,而且恐龙的价格也不像空姐以为 的那么贵。苑军对空姐说,这边mall里正在大酬宾,恐龙玩具是买一送一,他正好陪朋 友来购物,朋友买了一只,商店又送一只,等于打对折。再说,他记得上海的小姑娘很 快要过生日了,这样的礼物中国肯定没有,无疑会让她快活不已的。   我们终于离开了mall,到了对面的步行街。显然,刚才的通话让苑军的情绪低落 了许多。我们一路往前走。   我拿出相机,让苑军给我留了影。我本想也给他拍几张的,他却一再拒绝,说是 向来不喜欢照相。可是,当我们返回mall门口时,苑军忽然把放恐龙的袋子搁在身边, 随即从口袋掏出他的皮夹,翻开来,亮出了一张空姐的相片,他要和日思夜想的空姐 以及这只代表了他感情的恐龙合影。我举起相机,对准了苑军,没等我说什么,他已 经在镜头里非常纯情地傻笑起来。拍完照,我抢过了苑军的皮夹,照片让我有些失望, 空姐并不见得有多么漂亮。苑军说,人是否漂亮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两个人在一 起的感觉。我嘲笑他道,别说什么感觉了,都是你一个人在单相思,人家都已经弃你 而去了。苑军听我这么说顿时有些黯然神伤,他摇了摇头告诉我,他相信空姐终将回 到他身边。   现在,我们来到了桑塔・莫尼卡的海边。太阳已偏西,光线仍很强烈,碧蓝的天空 下,沙滩宽阔且漫长。面对大海,是许多漂亮的住宅,玻璃窗闪闪发光。海风很大,我 们迎着风往大海的方向走去,一条栈桥横跨于沙滩和海水间,下面是一根根粗壮的木 桩,看得出都是饱经沧桑。栈桥上两侧站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玩杂耍的,有摆地摊 卖工艺品的,也有作画的。一个黑人小伙子头顶一只自行车车轮,每当有人经过,他 便跳起踢踏舞步,头顶的车轮随即飞快地旋转起来。最有特色的一个画画的人,他不 需要笔,却用手指蘸了颜料作画,十个手指几乎都派上用场,而且动作飞快,龙飞凤舞 似的。对照坐在他前面的顾客,画得还真称得上惟妙惟肖,而且色彩斑斓。那些摊贩 卖的大多是带有墨西哥风格的纪念品,有瓷盘、面具、挂件等。栈桥延伸到头,扩展 为一个大平台,中间造了一个两层高的房子,里面是饭店和酒吧。平台的栏杆旁,许 多人趴在那里,手里握着鱼竿,耐心等待着鱼上钩。苑军往大海的深处指了指,问我那 是哪儿。见我没反应过来,他说,那是我们中国啊!我当即否定,跺了跺脚下,中国不 在对面,而是在下面,谁让地球是圆的呢!这时,天空响起轰鸣声,一架小型飞机正在 高空飞过,估计这就是所谓的私家飞机了。记得肯尼迪的儿子去年或者是前年就是 因为驾驶小飞机而丧命的,肯家的人死掉也是渊薮,但临死还搭上一个外貌很有特点 的美女,就显得过分了。我和苑军在露天酒吧坐下,要了两杯啤酒。酒吧奉送薯片,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将薯片抛在地上,许多海鸥早等候在附近,看见食物,立刻飞过来 抢夺,它们衔起薯片,然后躲到稍远的安全处,将薯片啄碎再咽食下去,随即又飞回来 翘首以待。苑军又不由自主地展开了回忆,他说平日的周末,他也常常和空姐一起来 到这里,吃饭或喝酒,享受阳光,享受相处的甜蜜。想到这些,他总是显得有些动情, 并总是希望我能更多地相信他曾经有过的幸福是如何的登峰造极。   沿着栈桥往岸上走的时候,苑军在另一个黑人面前停住了脚步。这黑人也是个摆 摊的,他守在一台放音乐的装置旁,只要付钱,黑人便交给客人一个木棰,棰子的把手 大约有一米长,客人抡起棰子,使劲去砸地上竖立的一个包了铁皮的墩子,有个传感 器马上把敲击的力量转换成数字,显示在一个屏幕上。黑人说了,只要数字达到或超 过100分,就可以得到一只长毛绒宠物作为奖励。这些宠物正挂在边上呢,有猴子、 狗熊、唐老鸭、袋鼠等。苑军和黑人交谈起来,他告诉对方,他的女朋友刚刚离开他, 他正处在失恋的痛苦之中,现在他的女朋友要过生日了,所以他准备送她一个礼物, 而这些长毛绒玩具肯定会让姑娘高兴的。黑人小伙子听苑军诉说着,亮晶晶的眼珠 转动着,简直快热泪盈眶了,最后他朝苑军点了点头,好像是保证他可以达到那个分 数。苑军付了钱,抡起了棰子,每砸一次就抬头看一眼分数,可结果总是差100分一些 距离。但伴奏音乐却响闹起来,引得许多路人都围着看我们。苑军终于觉得累了,把 棰子交给了我,让我再接再厉。我也用力抡起锤子来,一下、二下、三下,足足抡了 十多下,分数仍然没达到。我们轮流抡棰,最后都落得满头大汗,长毛绒仍然没到手。 苑军觉得上了当,扔下棰子和黑人论起理来,黑人很委屈的样子,不断辩解着。   我们空手离开海边,回到mall,把车子开了出来,然后讨论起怎么吃晚饭。虽然我 到这里已经有十多天,苑军仍要为我接风。我倒是挺想开开洋荤的,而苑军这样久居 此地的人则对美国菜持全盘否定的态度。既然是他请客,也只好随他了。最后,我们 决定去吃“东来顺”羊肉。不用说,像“东来顺”这样的中国餐馆肯定在洛杉矶东 部的华人聚集区里。那里有四、五个区,分别名叫阿罕布拉、艾尔蒙蒂、柔斯密、 阿卡迪亚,居住了相当数量的华人,连功夫片明星李连杰的豪宅也在那里。这个区域 内有华人超市、华人银行、中国餐馆、也有中国人开的电话公司,应有尽有,在这里 过上一辈子也可以不用学英语。   我们在洛杉矶的“东来顺”吃了顿涮羊肉。这家饭店的墙上挂了不少签名的木 牌,有倪萍、陈凯歌、杨澜等,大多是演艺圈的,还真没想到有这么多名人都到过这 里。想想也挺有趣,在国内的时候,大家常喜欢找些异国风味的去处尝新鲜,到了外 面,却总是费尽心机地找中国餐馆。但淮橘成枳,这边的中国菜大多已经变了味。据 说是为了适合外国人的口味,常常看到几个老外对着一盘咕唠肉操练筷子,让人既觉 得好笑也感到悲哀。我们吃的这顿羊肉也同样的乏善可陈,30多美元换来三盆羊肉 和一套蔬菜、粉丝、冻豆腐。苑军却显得很兴奋,他将桌上的十几个调味品按一定 的比例混合起来,调出一种别具一格的料来,他说他和空姐也经常在这里,每次都是 他调的料,空姐一直都喜欢这味道。我尝了尝,果然还不错,当即恭维了几句,然后又 问他,一般他们吃完饭再去哪里。苑军说,吃完饭,他们通常去酒吧,有个带卡拉OK的 酒吧,可以喝着酒唱歌。   果然我们的下一站就是那家卡拉OK酒吧。也许是我们来得早了,酒吧还没别的客 人,服务员看见苑军,很热情地打招呼,还问他女朋友是否回来了,看来她们也都知道 苑军的爱情故事。苑军要了一大堆冰冻罐装啤酒,说要和我一醉方休,同时他已通知 放歌的一位姑娘,仍然点他最喜欢的两首歌,张宇的《用心良苦》和张学友的《吻别》。 我们碰了杯,各自喝了一大口啤酒,伴音正好响起来,苑军小跑几步,站到中间的台上 唱了起来。这家伙唱得还不错,显然唱了不少遍,熟已生巧,也有些声情并茂的意思。 我连连在座位上鼓掌,酒吧里的几个服务员也跟着鼓掌。苑军像个歌星似的,一手执 话筒,另一只手向我挥手致意。唱完歌,苑军跑下来,我们又干了几杯。他劝我在歌 本上赶快也挑上几个喜欢的歌,我连连摇头,并对他说大陆这边唱歌已经不时髦了, 吃了饭再去唱歌,差不多就是老土的意思。苑军却不管这一套,招呼那边再为他放歌, 随即就跑到了台上,照例又是一遍《用心良苦》和《吻别》。到后来,连酒吧的人也 问他是否愿意换别的歌唱,他不同意,坚持说就是喜欢这两首歌,还是要接着唱。我 也已有些不耐烦,干脆跑上台去,拿起另一只话筒,想替他把《吻别》的第二段唱了, 不料他抓住我的手,连连称呼我哥哥,说,你就让我唱吧。苑军说,他最喜欢的就是 《吻别》中那句“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他现在最希望的,便是有一天他的 空姐忽然回来了,他们俩像什么不愉快的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生活在了一起。当引 吭高歌的时候,他仿佛已经看见在未来之中,存在着这么一个重逢的场面。也许是被 带哭腔的歌声折磨的时间太长了,我已经不再跟苑军逢场作戏,而且故意找些话去刺 激他。我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等到了灿烂的季节,无论是他还是她或许都已经变 了,热情也早没了。即使有那么一个灿烂的季节,却偏偏和老情人狭路相逢,那不是 倒霉吗?简直是噩梦再现。但我的话不但没让苑军遭到打击,反而令他深沉了许多, 他向我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向我宣布,无论什么时候,他的爱,他的感情都不会变。 他会永远永远地等待他的心上人,等待那个灿烂的季节。   早晨,我把电脑挂在了网上,正仔细搜索中国的网页,看看是否有新闻发生。因为 美国上网不要钱也不需要付电话费,我在网上呆了很久都没下来。这可把正在给我 打电话的苑军急坏了,最后他索性开了车就来找我了。苑军在花园外大声叫我的名 字,我去给他开了门,让他进来。他先是问我忙不忙,然后便说要我帮他一个忙。他 说他要搬家,原先他和空姐一起租的房子他不想住了,他讨厌那些打电话报警的邻居。 再说空姐走了,楼上楼下一大套房子他一个人住实在是浪费,房钱也吃不消。更主要 的原因,这地方让他太伤心了,睹物生情,实在受不了,不如换一个环境。苑军说已经 和搬场公司说好,东西全由他们搬,绝对不要我干力气活。他让我帮忙,是要我临时 充当他的表哥。因为当时租房子的时候,多付了一个月的房钱作为押金。这笔押金 房客一般是拿不回来的,房东总是会在房客离开的时候找出种种理由扣下这笔钱。房 子被住了半年一年的,找个理由很容易,比如需要洗地毯,墙上凿了洞。而现在苑军 还欠房东一个月的房钱,他不愿意付这一个月,同时再被扣一个月的钱。所以,他想 趁房东不知道,偷偷搬走,押金刚好抵上欠交的房钱。唯独让苑军担心的是,万一搬 房子的时候弄出动静,房东突然出现。所以,如果我愿意到场,苑军就可以介绍说我 是他刚从大陆来的表哥,非常想租这个房子。房东觉得继续有钱赚,就不会盯着苑军 要房钱。   苑军的计划很周密,让我暗暗觉得不快,好像他昨天陪我玩了大半天,就是为了今 天的行动打下伏笔。   灿烂季节   见我有些勉强,苑军说,实在不行就算了,他一个人去对付也行,房东未必能立刻 出现,只要动作快,搬掉就行。说是这么说,他却没有走的意思,而且坐在那儿不停地 长吁短叹。不管怎么说,人家昨天刚为我接了风,今天这么一个并非十分过分的要求, 我一点儿情面不给也实在不妥。我只好关了电脑,跟他上了车。我们随即来到一家 搬场公司。开搬场公司老板是一个天津人,一家三口,夫妻两人外加他们的儿子,接 搬场的活的同时也经营旧家具、旧电器的买卖,搬场公司同时也是旧货调剂店,里外 到处堆满了这些东西。苑军找这家公司的原因,也要将一部分家具卖给天津人。新 搬去的房间要小许多,原来的很多东西都不能要了,苑军早跟天津人谈妥,把冰箱和 餐桌卖了,以此作为搬场的费用。现在苑军还想把另外一些东西也卖了,包括自行车。 苑军的如意算盘是,搬了场之后,还可以通过出卖多余的物品,再得到些钱。天津人 长相粗糙,心眼却挺细,说什么也不肯给苑军一个具体的价格,坚持要到了现场看了 货才行。天津人还让我这个当表哥的论理,他说他这么跑一趟,原来就没赚什么了, 还不是看在了同胞的情义上。可是,谁都得吃饭,不能光讲情义是不是,要不然变成 到美国学雷锋了。天津人问我是哪儿的人,我告诉他之后他连连摇头,作出鄙夷的神 情。他说在美国的上海人实在名声很差,劝我别再告诉别人是上海人。我当即有些 不高兴,和他争执起来。我说,你们北方人不就是会扬言肯两肋插刀吗?可是我见得 多了,那全是瞎话,吹完牛皮人早溜了。正说着废话,天津人的儿子开了搬场车来了, 这小伙子个子更高大,脸长得跟猿人似的,愣头愣脑的。苑军说这小子虽然傻,但干 活行,力气大得赛过猿人泰山。   出发吧,天津人说。我和苑军坐的本田车在前面开道,天津人的卡车跟随在了后 面。那车倒是货真价实的搬场车,车厢大得足可以装上一家人所有的物品。卡车的 车头上,用红色的大字写着“移民乐搬场公司”,下面还有一串电话号码。这会儿路 上的交通很挤,苑军把车开得很慢,以免天津人跟不上我们。在大街上开了一阵,我 们的车进入了一片较为安静的住宅区。苑军告诉我到了,他把车停下,跳下车,再次 提醒天津人,重要的是要先把东西撤出来,行动一定要快。最麻烦的是邻居看见有动 静,会通知房东。房东住的地方离这里有些距离,开车赶过来大概需要20分钟。所以, 我们的行动尽可能要在这之前解决。天津人连说没有问题,只要房间里的东西不多。 苑军说,房间里只是一些大东西,小东西凡是能搬的这些天他都已经逐步搬走了。天 津人说,东西不多那就没问题,不过像这样像贼似的搬场,他还是头一回。   随即我们进入了小区内,这里全都是两层的连排楼房,外观很普通,绿化也不如那 些高级的住宅区,但挺实用。停了车,苑军和我已经来到房门前,天津人则在儿子的 协助下将大卡车往里面倒进来。房门打开了,我跟着苑军来到了这个昔日的“爱巢” 内,里面相当昏暗,为避免房东和邻居发现变化,苑军早将窗帘放下了。我参观了整 个房子,楼上楼下总共两间,下面是餐厅和客厅,楼上两间卧室,另一间卧室是苑军准 备了让父母从北京过来探亲用的,但他母亲签证没通过,结果没来。房间里的确没什 么东西了,卧室里也只有一张大床和一个床垫,我们俩刚把床拆开,天津人父子也上 了楼,他们没费什么力气已经将床垫抬了起来,只是在从楼梯往下移的时候才稍微有 些麻烦,床垫卡在了那里,一时间不上不下了。天津人说也许要把楼梯扶手拆掉一截, 苑军不同意,说当初也是这么搬上去的,既然能上,也就能下,如果再把扶手拆了,房 东岂肯罢休。天津人听苑军这么说,就招呼儿子硬干了,他们一个下面拽一个上头推, 床垫呼啦一下就到了底楼。接着是厨房的冰箱,我们把它移到门外,天津人的车子有 电动的升降机,往上一放,驾驶室里一启动,冰箱立刻挪到了车厢里。那父子俩正在 搬沙发时,我和苑军把房间里的两张高脚凳搬了出来,它们原来放在客厅一角的吧台 前,苑军说他和空姐常常坐在这吧台前对饮,这样可以省下酒吧的钱,情调却丝毫不 差。眼看着房间里几乎没什么剩下的了,苑军已经在连连看手表,还算好,直到现在 也没见到外面有邻居走动,搬家行动似乎还没有被人察觉。苑军想尽快撤,天津人却 仍在厨房里磨蹭,正研究怎么把那张说好了给他的餐桌搬出来。但厨房和客厅之间 的门又成了阻碍,来回试验了几次,总在差那么一点点。苑军劝天津人放弃,天津人 却不愿意,他让儿子拿来螺丝刀,决意要把那扇门卸下来。苑军显得越来越焦虑,眼 看事情要成功了,他怕这节骨眼万一上生出什么变故,于是他趴在窗帘后面,透过缝隙 密切注视外面的动静,一边连连催促天津人尽快。门终于被卸下,餐桌抬移了出来, 抬上了车。卡车启动了,准备往外开,而苑军愣愣地站在房间门口,注视着里面。我 拍了拍他,叫他赶快离开。   卡车在前面开,我们的车跟在后面。大约过了四、五个街口,又拐了个弯,苑军终 于放下心来,他加快车速,超到卡车前。两辆车在路边停下,天津人打开车厢,将里面 的东西用绳子固定好。苑军还在冰箱里找出几瓶水来,分给大家喝,在这烈日底下忙 乎这么一阵还真有些渴了。随后,两辆车继续上路。大概开了半小时,到了苑军的新 居。新居所在的地段倒是要比刚才那地方整齐漂亮些,但房子要小许多,不是一门一 户的,而是许多房客合租一套房。苑军开了门,迎面是一个大客厅连着厨房,里面是 一张大餐桌,有一台公用的大冰箱,周围堆了不少杂物。整套房子里带四间房,其中 两间住了两对夫妻,另两间各住一人,其中一间现在就归苑军。新房间相当小,床搭 起来放上床垫,对面再放上沙发,中间也就只剩下一条过道了。好在边上有一个储物 柜,可以把衣服挂在里面。而地上现在全堆满了锅碗瓢盆和一个个纸箱子,几乎没法 往里站。   搬场行动算是完了,苑军给天津人发了支烟,对方把烟插在耳朵上,并不愿意接苑 军的火。天津人不停地说,像这样的搬场绝对是有生第一回,像做贼,又像逃难。要 不是看在彼此间早就认识的份上,才不干这样的活。苑军忙跟天津人连连赔不是,一 边解释自己的苦衷,“老婆”突然弃他而去,房东的心那么黑,邻居隔岸观火又幸灾 乐祸。苑军态度这么好,是想继续和天津人讨价还价,想尽量再要到些钱。可是话题 一触及到这个问题,天津人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似的,说同胞归同胞,朋友归朋友,原先 说好冰箱、餐桌充抵搬场工钱的,让他再掏钱出来,这趟买卖显然要亏本了。苑军说, 还有椅子啊,自行车总值几个钱吧?怎么都该给一些吧。天津人真的急了,脸也红了 嗓子也粗起来,说冰箱、餐桌、椅子都可以不要,这些东西放在店里也不知到哪年哪 月能出手,宁可让苑军给现钱。见情况如此,苑军也没辙,只好和天津人握手道别。 我们站在路边,目送那一对父子驾车离去。   苑军推着自行车,我们一起回到房间,分别躺在沙发和床上歇息,刚才这一场逃亡 把人搞得还真有些累。苑军稍稍缓过劲儿来,马上将录音机插上了电,翻出磁带来给 我放歌,这回总算不是张宇和张学友,而是换成了任贤齐。当然又是他和空姐曾经共 同喜欢的歌,无非是热恋、失恋、悔恨、思念、回忆老一套。我仍然无动于衷,惦记 着如何撤退离开,一旦他又陷入感伤回忆,难免又没完没了。苑军看出我的不耐烦, 马上为搬场的事向我表示感谢。这倒让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虽然说好了当表哥的, 最后只是在天津人面前装了一下,没起什么实际的作用。临告别的时候,苑军说,改 天一起去海边钓鲨鱼吧。钓鲨鱼他最有心得,每回都能钓到。我有些不信,说他是吹 牛。苑军说,我干吗要吹牛呢,我还能将鲨鱼去了皮做成鱼羹呢。我说改天吧,也许 我们能跟鲨鱼合个影,回国的时候找家报纸和杂志发表出来。苑军说,那就一言为定 。   隔了一天,苑军的电话来了,要我准备出发去海边。钓鲨鱼的最佳时间是黄昏和 上半夜,我们可能要在海边呆一个晚上,海边风大,苑军特地关照我多穿一些衣服,另 外游泳裤最好也带上,说不定还要下海游一游。   洛杉矶的海岸大约有100多公里长,是从西北向东南延伸的一条弧线,桑塔・莫尼 卡在西北端,而在东南端有一个叫NewportBeach的地方,苑军说那边的海滩鲨鱼出 没最频繁。我们的车沿着605公路向南,然后左转换405公路向东,大约走了一小时, 到了NewportBeach。这里远不如桑塔・莫尼卡繁华,没有商业街,岸边的住宅也都 是简单的楼房。到这里来钓鱼的人还不少,许多车已经排队停放在路边,走过的人大 多也手里扛着鱼竿。苑军打开汽车后盖,取出了两套鱼竿,还有一袋鱼饵,是他中午 特地到超市买的鱿鱼,事先他已经把鱿鱼切成了丝。海边同样有一座栈桥,外观要简 陋些,我们走到栈桥顶头,平台的栏杆前站满了人,一根根鱼竿向外伸出,一缕缕线垂 向海面,阳光照耀下,丝线闪烁着光芒。苑军打开装鱼钩的盒子,里面整齐摆放着规 格不一的鱼钩,他挑出最适合鲨鱼的那种,将鱿鱼丝穿在钩上。接着要抛线了,只见他 竖起鱼竿,手臂一抡,鱼竿朝空甩去,鱼钩嗖地飞了出去,然后是一个优美的向下的抛 物线,落在了远处的海面上。他的动作很熟练,一气呵成,非常潇洒,当时就把我震住 了。我问苑军多久能把鲨鱼钩上?他笑了,哪有这么快?又不是约会,约会还有迟到 的呢!我说,胶卷都准备好了,一定要钓鲨鱼。苑军说,没问题,肯定是鲨鱼。他说他 跟空姐到这里来过许多回,从没空手而归的,一晚上至少钓一条鲨鱼上来,运气好的 话,钓上三条也可能。   太阳正偏向西方,海面上刮起了风。风逐渐大起来,吹得人都快站不住。那些浮 在远处水面下的鱼钩都被吹了回来,漂到栈桥下面去了。钓鱼的人纷纷将鱼钩收起 来,重新抛出去,但风很快又会将它们吹回来。有几次,苑军发现了动静,他迅速起竿, 结果却大失所望,收上来的仍然是鱼钩。有一回鱼钩上的鱿鱼倒是没了,苑军以此证 明,显然是鲨鱼咬掉了。趴在栏杆往海水下面仔细看,偶尔能看见鱼在游动,但个头 都很小。苑军说,这么小的鱼,嘴巴张开来还没鱼钩大呢。我在平台上走了走,发现 别人的水桶里还是有钓到的鱼,不过都是些小鱼。这么小的鱼,想来毫无食用的价值, 只能满足一下钓鱼的快感。这时,苑军已经换了下钩的位置,刚才他在抱怨今天的风 太大,看来选择的位置也有问题。一般来说,平台的两个角是最有利的。可是我们来 得晚了,那里早挤满了人。对鲨鱼的期待已不如起初时那么强烈,我倒是很想学一学 如何甩竿下钩。苑军向我作了几次示范,他让我用手指将鱼钩的线扣住,当鱼竿甩出 去时的刹那,突然松开手指,鱼钩便会顺势飞出去。我试了试,一切并不像想象的那 么难,但是要甩得远而且动作漂亮就不易了。苑军甩得好时,鱼钩可以落在十多米远 的水面上,对我来说一时还不可能。我并不买他账,说他是中看不中用,钓不到鲨鱼, 动作再漂亮也是白搭。苑军受到我言语的刺激,发誓一定要钓到一条鲨鱼给我看一 看。这时候,平台另一边响起欢呼声。我们跑过去一看,有个墨西哥人真的钓到了一 条小鲨鱼,大约有半米长,黑黢黢的皮肤,扁扁的身体如同展开的双翼,很像一只巨大 的蝙蝠。我劝苑军不如把这条鲨鱼借用一下,拿起它,我给他拍张合影。苑军不肯, 说我是小看人,他还不至于这么自欺欺人。   面对我的嘲笑,苑军有些急,他一再向我保证,他以前钓鲨鱼向来很成功,今天钓 不到鲨鱼实在是因为风大。我不相信,平时钓得到,今天为什么一无所获呢。在我的 刺激下,苑军继续努力,一次又一次地甩出鱼钩。可是海里的鲨鱼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他。别说鲨鱼了,连一条小鱼都没咬苑军的钩,这个黄昏也许注定他要颜面扫地。见 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式,我可不愿意在这海边泡上一晚上,再说风越来越大,吹得 人浑身哆嗦,到半夜更不得了。我拉着苑军要离开,他却觉得下不来台,说改天一定 要再来一次,说什么也要钓一条鲨鱼证明给我看。我说,行了,等你的鲨鱼钓上来,我 们早饿死了。确实,我们俩都已经饿了。   苑军说NewportBeach这边是专门钓鱼的,吃海鲜要到另一个叫做雷东东海滩的 地方。于是我们又上了路,车开了好一阵,我才发现雷东东海滩还不近,我们又到了 海岸线临近桑塔・莫尼卡那一端了。这时,太阳已经压在了海平线上,天边满是彩霞, 海水也被染得红彤彤的。我们的车正在走的公路距离海边不远,海风从车窗刮进来, 比先前柔和了许多。雷东东海滩是一个港口,既是渔港,同时也是游艇码头,港湾里 泊了大大小小的私人游艇。码头边上有家专门卖海鲜的店,我们挑了两只大螃蟹,又 要了条不知名字的鱼。螃蟹被装进塑料口袋,放进一只蒸气炉,那条鱼则披了一身的 面粉被丢进了油锅。很快,螃蟹熟了,我们将它们取回来,在露天的石头桌子上将它 们大卸八块吃了起来。可是海鲜店只提供柠檬和芥末,螃蟹拆开壳,将柠檬汁挤在上 面,然后蘸了芥末吃。吃螃蟹没有醋,味道大打折扣,我们大喊不过瘾。那条油炸鱼上 来,几乎也没什么味道,盆子边上配的佐料也不过是一滩番茄酱,跟肯德基和麦当劳 提供的完全一样。苑军正在向我介绍他和空姐经常到这里吃海鲜的往事,我便更加 恶毒地攻击起美国的糟糕的海鲜,让他只好闭上了嘴巴。   海鲜味道不行,啤酒倒是喝了不少,我们两人脸喝得红红的,在海滩边上散着步。 黄昏时分,码头上仍然有不少游客。有三个姑娘并排在前面走,三人都染了发,金黄、 红褐和紫色,身上的衣服也是色彩鲜艳。她们脚蹬皮靴,靴跟都像刀一样尖且长,走 起路来清脆响亮,一排屁股更是有节奏地左右乱晃。我们不由自主地跟在她们背后 走,还一起对着她们的背影吹口哨,逗得她们将屁股扭得更强烈,简直有些放荡了。 眼看再往前走就要到海里去,三个屁股整齐地转回来,我们才发现原来她们都是日本 妞。日本妞很大方,当即就把三个傻瓜相机递给我们这两个醉醺醺尾随者,让我们替 她们拍照。啪、啪、啪,三次闪光,我们把相机递还给日本妞,得到了齐声的谢谢,然 后便目睹着三个屁股整齐地扭向了远方。   天色暗下来,每到这时候,苑军便开始忧心忡忡。他的相思病又犯了。说笑之间, 我已给他取了个绰号:北京小个。他很不高兴,无奈的确是比我矮半个脑袋。北京 小个总是在惦记他的空姐此刻在哪儿,在干什么。他最不放心的便是有个什么男的 找上了空姐,趁此空隙占得了他原来的位置,这样的话,他在这边痴痴地等,心爱的人 却越走越远,如此这般,何来重逢的希望,哪还有什么灿烂的季节?   另外还有一件事让苑军犯愁的,是他必须按法院规定的,去做三天的义工。美国 法律的确很罗嗦,犯了事不仅被判蹲监狱,还让你缴罚款,接受法院安排的法律课,另 外还要去做一定时间的义工。苑军早为这事忙碌过了,打电话去养老院,对方听说是 要来帮忙干活,当然乐意接受,可接着要问他是犯的什么罪。苑军不能说是家庭暴力, 谎称自己是超速驾驶,交通违规。养老院说没问题,改天你过来干活吧,但务必把法 院判决书捎上。得了,像养老院这种地方是最胆小谨慎的,如果看见判决书上写的是 家庭暴力,会接受才怪呢。苑军打了好几处电话,一旦真的说出自己情况,对方马上 便客气地告诉他,暂时不需要义工。苑军走投无路,最后想到了位于洛杉矶西部的一 家佛教寺庙,庙里的法师是中国人,明显要比老外开通,说只需要请示主持,今天晚上 给予答复。苑军在雷东东海滩的码头找到了公用电话,给法师打了呼机过去。我们站 在那里,海港很是安静,涛声从海滩的方向传了过来。电话铃响起,法师回电了,告诉 苑军主持已经同意,明天就可以过去干活。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苑军都没见面,但他还是不断打电话来。他说他正在寺庙里 扫地,法师非常的仁慈,苑军还没开始干活,法师就在法院的表格上盖章签了字。法 师说,来与不来,是否扫地都是无所谓的,重要的是缘分,关键是能否洗去心头的烦恼。 法师还特地为苑军准备了一把新扫帚,一把在中国最常见的芦花扫帚。苑军告诉我 寺庙很大,建在一座山上,空气新鲜,阳光灿烂,他用芦花大扫帚将寺庙从里到外扫个 干干净净,他说也要同样将心头的烦恼统统扫掉。扫完地,他便去找法师谈话。法师 很耐心地听了苑军缠绵悱恻的故事,送了他经书。苑军说,教会的活动他可能不再去 参加了,他正在考虑皈依佛教。我当即在电话里笑他,我说,得了吧北京小个,你就是 想你的女人能回到你床上,我才不相信你要皈依哪门宗教。你只是希望菩萨能保佑 你的女人能回到你身边,你这是临时抱佛脚。他说,别小看人了,一切都是可能的。   过了几天,苑军又来电话了。他说他正准备去纹身,要在胳膊上纹上四个字:不 信女性。我顿时有些乐不可支。我说,不就是跟一上海来的已婚而且生过孩子的女 人好了那么一段,人家免费让你睡了那么一回,还陪你吃饭钓鱼,听你一天到晚唱那 几个破歌,现在人家觉得厌烦了要另谋高就,你有什么想不通的,你凭什么就不信女 性了,这跟其他女性有什么关系呢?但不管我说了什么,苑军好像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只好再好言相劝,让他无论如何都该留条后路,不要冲动之下去贸然行事,一旦纹 了身,就去不掉了,以后后悔也来不及。这家伙却说,他压根儿没想过要后悔,去不掉 才好,他就是要让这个故事有一个纪念。我说,纪念就纪念,何必记在身上呢?他说, 我不管,我就是要记在身上,时刻可以看见。   唯一让我感到有希望的是,苑军找的这家店开价相当贵,纹一个字要100美元,他 觉得不合算。我连忙对他说,确实太贵了,千万别上当。其实,我的劝告对他是起不 了作用的。这北京人是个死脑筋,他想要做什么,旁人再怎么说也是白搭。除非是那 个空姐,听说他要纹身刺字,当即被感动得回心转意,他自然也就相信女性了。而我, 不过是他这场独角戏的观众而已。当天傍晚,他便找到了另一家价钱便宜的,只要2 0美元一个字,当即就把四个字给纹上了。   苑军开了车来找我,说一起吃晚饭,同时也展示一下刚纹的字。他车一来,我刚坐 上座位,他就捋起袖子,果然臂膀上多了四个黑乎乎的字:不信女性。我说,这字怎 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美国人写的汉字?苑军很失望地说,难看吗?这还是从一大本字 帖里挑了很久才挑中的呢。我说,什么呀?魏碑不像魏碑,楷书不像楷书。苑军告诉 我纹字的时候是上麻药的,这会儿麻药的劲儿过去了,臂膀还真有些疼。我说,疼了 吧?现在后悔了吧,何必受这份苦?这家伙却说,疼才好呢,我就是要疼到心里。我 说,你是受虐狂吧。其实,最早知道他纹了身的不是我,当然是他的空姐。但空姐的 反应并不很强烈,只是劝他这么做没必要,要想开些,而且丝毫也没不相信,看来她是 对她的北京情人挺了解的。在我看来,现在对苑军来说,凡是别人劝他不要干的,他 就觉得越带劲,越是想去干。我问苑军,她也不来欣赏一下?他没回答我,踩了油门使 劲往前开。我又说,完蛋了,以后碰见其他女的,让人看见手臂膀上的字肯定要问,到 时候回答起来就麻烦了。苑军摇了摇头道,不会了,不会有别的女人了。我顿时又哈 哈大笑起来。   我们在洛杉矶的“全聚德”吃了顿烤鸭。为了祝贺苑军纹身,我坚持买了单。苑 军说要带我去好莱坞的比华利山庄参观一下,于是我们离开饭店又上了高速。大约 一小时后,我们穿过了洛杉矶市区,沿着日落大道往西而去。日落大道刚开始的时候 并不热闹,但两侧的棕榈树却让人叹为观止,它们差不多都有十几米高,剥得干干净 净的树干细且长,树冠则像一颗颗高昂的脑袋,注视着我们在这条壮观的大道疾驶着 追赶远去的落日。到比华利山庄的时候,天色已黑。车向右一拐,往山上开去。两侧 都是漂亮的住宅,风格各式各样,古典的、现代的,正面都打着灯光,映衬出建筑的轮 廓。房子里面都静悄悄的,好像很少有人住。苑军让我注意每家每户门口都有的牌 子,那都是名牌保卫公司的声明,上面写着,本住宅已安装某某某某品牌的安全保卫 系统,本系统通过电脑系统与安全公司及警方保持全天候的联网。一句话,别动坏脑 筋!   其实,这些沿路边的房子并不是最好的,很多更豪华的房子只是在路边设一个大 门,门后面有一条灯光照耀的很长的路,住宅藏在了无法看见的更深的暗处。我们继 续沿着盘山的公路往上去,住宅相对少了些,偶尔出现的房子,则完全是在山上硬生 生造起来。苑军称赞着这些豪华住宅,又问我这个初开眼界的人的感受。其实,对这 类超出想象的东西,除了看热闹,还能有什么感觉呢。终于,车停在了山顶。苑军熄 了火,我们下车,走到山顶的边缘,一眼望下去,正是洛杉矶茫茫无际的灯海,但它们 显得那么的遥远,好像我们是站在月球上似的。在离开山顶前,我们一起对着山坡撒 了泡尿。   下山的时候,苑军问是否想看看脱衣舞。我虽然很想见识,却也没有表露出特别 的热情,看看也不妨。苑军说,就怕你看了把持不住。我说,也不至于吧。苑军说,那 可都是外国妞,金发美女,魔鬼身材,乳房大得像面袋,让你一看脑子就发胀。我们的 车回到了日落大道,日落大道西端是酒吧区,一家家高级酒吧紧挨在一起,里面已经 有不少人。苑军时不时地指给我看那些墙上闪烁着粉红色霓虹灯的地方,那些都是 有脱衣舞表演的场所。街角有个长腿的姑娘,脑袋后的金发束成一个马尾,姑娘在和 人说话。苑军说,那是在谈价钱呢。随即他打开车窗,向金发姑娘高声喊哈罗。姑娘 回转身,惊奇地看着我们这个方向。我说,不像妓女,很像是学生妹啊。苑军说,现在 都这样,时髦装扮成学生妹。我说,连美国也这样?苑军说,那当然,学生妹受欢迎啊。 我们一路风景看过去,苑军却没有真的带我去看脱衣舞。车都已经离开日落大道了, 他对我说,脱衣舞改天去看吧,回去找份报纸,上面有脱衣舞厅的优惠券,买一送一, 有时下午还免门票。至于这个晚上,他建议我们去打台球。   到了台球房,我差点儿跟老板娘吵起来。那是一个墨西哥胖女人,她在卖酒的时 候居然要看我的护照。可是我没带护照在身上。我问她,难道你认为我还没到18岁 吗。墨西哥女人不回答我的问题,却坚持不卖酒。我高声嚷道,居然还有人不愿意做 生意的。苑军连忙把我拉开,抢着掏出了他的证件买了啤酒。他给我解释道,美国人 都这样,特别小心,遵纪守法到了极点。因为一旦警察闯进来,发现卖酒给未成年的, 罚起款就惨了。我说,美国的法律都把人管傻了。苑军说,墨西哥人本来就傻,所以 中国人叫他们老墨。南加州这边,最多的是中国人和墨西哥人。墨西哥人大多是偷 渡过来的,虽然能歌善舞会生孩子,却没文化,也没技术,只会干脏活苦活,老墨也就 成了劳模。中国人开了装修公司,雇佣的也都是老墨。只有在老墨面前,中国人才有 彻底的优越感。想想要在中国大陆,墨西哥人若出现,好坏也是外国人,是外国来宾啊 。不过我和苑军曾经探讨过一个问题,这边一群人看着那边另一群人,那边肯定也在 看这边。我们中国人称墨西哥人老墨,墨西哥人称中国人为什么呢?肯定也有那么 一个挖苦的或是歧视的词汇。   我们一边聊天一边打球。台球房里不提供英式斯诺克,只有美式彩球,全色和半 色,各人各打各的,打完之后消灭最后的黑球算获胜。说好谁输了喝啤酒,我们噼噼 啪啪打了起来,比分交替上升。前四盘各胜两盘,战成二比二。我们言定最后一盘为 决胜盘,谁赢谁就是今天的胜者。第五盘还没开始,苑军赌咒似的说,他一定会赢。 我说,凭什么你会赢?他说,我相信我会赢。说这话时,他脸上的表情就跟说空姐一 定会回到他身边时一模一样。但比赛的结果却让我兴高采烈,而苑军却沮丧万分,他 很不幸地在中途误撞黑球落袋,按规则便是输了。苑军将剩下的啤酒全灌下肚子,他 说,在最后一盘开始前,他在心里暗暗说,只要赢了这一盘,她就能回来。但最终还是 输了,看来这是命运的安排。我见他如此痛苦,便邀请他再打一盘,我们可以来七盘 四胜啊。苑军说,输了就输了,没希望了。我说,早知道我就故意输给你了。他说,那 就没意思了。   我们坐在车上,在寂静的街道上游荡。啤酒喝完了,到路边的小卖店又买了一大 堆,两人很快都喝得醉醺醺了。苑军拧开了车上的收音机,电台里一个女声正娓娓道 来,是一个中文谈话类的节目,形式跟我们这边晚上出租车上常听到的谈话类节目一 模一样。不能说这是美国华人在克隆这里的方式,类似的节目,很多年以前短波当中 的宗教类节目就采用了。苑军说,这个节目叫1300,在当地华人中很受欢迎,他还认 识主持节目的女主持,名叫柯青,别听她声音既柔和又动听,其实年龄已不小。苑军 刚出狱的时候,就给电台打去了电话,他从头至尾讲述了和空姐的故事,倾诉满心的 痛苦和不幸,还扬言想不通要自杀。听众纷纷打来电话,安慰他,劝说他,而苑军不答 应听众的劝告,反而挂了电话扬长而去。接着几天,电台的主持柯青不断地寻呼这个 北京小伙子的名字,希望他不要绝望,不要自暴自弃,所有的观众都在期盼着他的归来 。柯青还代表所有关心苑军的人,通过电波向他大声疾呼,我们爱你,不要走,回来吧。 后来,苑军还和柯青见了一次面,他终于答应她,会认真考虑如何治愈心灵创伤,不辜 负所有善良人的关心和爱。   苑军忽然心血来潮,拖我下车,在路边找到了电话亭。他想马上给柯青打电话去, 要她给我们播一个歌。电话打通了,接电话的是节目的编辑,苑军通报了姓名,编辑 随即把线转到了柯青的手里。苑军忙对柯主持说,身边有个从上海来的朋友,已经被 他和空姐的爱情经历彻底感动了,他请柯青放一个他喜欢的任贤齐的歌《这样也好》。 电话另一头却有些为难,柯青说,这首歌半小时前刚播过,是否能换一个?苑军坚持 说不行,一定要这首歌,这首现在是最代表他内心的。柯青拗不过他,终于答应等一 个广告结束后就播歌。   我们跑回车内,正好在播广告。我和苑军坐在车上等,然后,广告完了,沙沙的电 流声过后,歌声响了起来。这首歌的旋律很是单调,无非是一个人随着节拍在说话而 已。任贤齐在说:当我发现,温柔不再,映在你的眼里;握你的手,传来一丝丝寒意; 我所有的努力,你说只会带来压力;我这才发现,这段感情你早已放弃。   通过1300电台,苑军还认识了一个算命的人,号称白云大师。苑军和白云大师通 了电话,两人相约见面。白云大师非常爽快,亲自来到了苑军的小屋子里。白云大师 并不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却是个戴眼镜的斯文的中年人。两人喝着啤酒,聊了个通 宵。白云大师口若悬河,通晓古今,把苑军说得一愣一愣。几杯下肚,苑军照例开始 倾诉他的故事,从2500公里的俄克拉荷马远征讲到与上海空姐的悲欢离合。苑军说 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对爱情专注投入,但到头来却往往竹篮打水一场空。白云 大师让苑军把生辰年龄报了出来,又问了上海空姐的,掐指一算,马上发现有问题。 大师告诉苑军,两人生肖相冲,虽有缘分却不能长久,要得到好结果更是难乎其难。 苑军闻听,顿时急了,莫非一点希望都没有?白云大师又仔细算了算,又说,的确很难, 但也不是没可能,就看你做得到做不到了。苑军听了精神大振,只要姑娘回来,他什么 都做得到。白云大师说,此事需等一百天,一百天以后,形势必然发生变化。一百天 中,苑军不能对空姐有任何行动,不能邀请她一起外出吃饭,两人不能约会,最好连电 话也不要打。白云大师答应苑军,他会在一百天中施法,对空姐施加影响,让她的感 情发生变化。   苑军问我相信不相信白云大师的话。我不信,哪个算命的不是吹牛皮?苑军说, 白云大师凭什么要骗我?他也没收我的钱,人家大老远地自己开车过来,我也就给他 喝了几罐啤酒,现在还答应施法,照样没提一个钱字。我说,我没见过你说的白云大 师,既然他是算命的,那就是要别人相信他,有的人就喜欢这样。不过话说回来,这白 云大师也有高明之处,他不说是十天八天,偏偏说是一百天,一百天就是三个月还多, 超过一个季节的长度了。世上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中,但经过了整整的一个季节, 量变可能已成质变。苑军听了我的话便问,你是说一百天之后她果然会回心转意。 我忙说不一定,白云大师这是在对你作冷处理,过了一百天兴许你已经发生变化,不 再像现在这么痴呆呆的,没准你已经找到新的女人,在灿烂的季节里,你已经抱上了 新欢,正乐不可支呢,就算那个空姐从面前走过,你或许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不可能, 苑军回答道,我一定会等一百天。我问他是否知道北京有个写小说的叫史铁生的。 他摇头说不知道。我说史铁生有篇很精彩的小说,讲的是两个江湖卖艺的瞎子的故 事,老瞎子的师傅告诉他拉琴拉断一百根弦,就可以打开药方,马上能治愈眼睛,重见 光明。老瞎子拉断了一百根弦,药店的人告诉他药方只是一张白纸。老瞎子几乎要 发疯,但临终之前他告诉徒弟,不是一百根,而是一千根,再三嘱咐徒弟一定要坚持下 去。我把北京作家的故事讲给面前这个痴情小个听,讲的时候也忘记了史作家当初 写的琴弦究竟是多少根。苑军听完故事,仍没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我只好说白了告诉 他,白云大师就是那个瞎子的师傅,这一百天与一百根琴弦是一样的。见他仍然执迷 不悟的样子,我只好说,反正也就是一百天,你就安安静静地等吧。   我会等的,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我。   说是这么说,回头他便忍耐不住了。苑军不放心的是空姐那边是否会有进展,他 给空姐和朋友们打了电话,旁敲侧击,试图打听到一些信息。可那些人都对苑军含糊 其辞,口风紧得很,显然空姐事先有所关照。没办法,他只好自己出动。空姐在这里 有个姑妈,空姐暂时没地方,估计她一定会住到姑妈家。苑军一大早开了车去等候在 空姐姑妈家附近,因为怕被察觉,车停得很远,他事先买了台高倍望远镜,坐在车里, 通过镜头可以清晰地观察远处的动静。但是从早上等到中午,也没发现空姐外出。 他急了,心里一阵地慌乱和焦虑。难道空姐根本就没回姑妈家住?这么她快已经住 到别人家里去了?这也太快了!苑军放不下心来,晚上又开车回来等。等到半夜,总 算空姐回来了。送她回来的是一个男人,从望远镜看出去人不高,瘦瘦的。男人把空 姐送到门口,两人言语了几句,空姐进了屋。男人还傻呵呵地站在门外,好像依依不舍 似的。借着路灯光,苑军记下这家伙的车牌号。男人终于开车走了,苑军连忙想跟上 去,但等他的车过去,那一辆车早没了影子。不过既然有了车牌号,苑军就有办法,他 马上托朋友一查,便知道了车主的身份和地址。原来那是一个台湾人,正在这边一边 打工一边念硕士学位。苑军按捺不住,马上打电话去质问空姐,对方连忙否认,说和 台湾人只是朋友关系,不过是一起外出吃饭而已。苑军不相信空姐的话,因为他连续 跟踪了几回,发现台湾人和空姐关系相当密切,每星期差不多要见两三次,一般的朋 友之间哪有这样热络?   苑军来找我,将新情况告诉我。台湾小个的出现让这个北京小个的心彻底乱了。 我劝他耐心等待,不是说好等一百天的吗?他说,像现在这样,怎么耐得下心来,台湾 人在那边软磨硬泡,大献殷勤,趁机填补了空档,过一百天哪还有我的戏。说的也是, 但是台湾人既已出现,又如何赶得走呢?再说一旦采取行动,不就违背了白云大师的 话,适得其反了吗?苑军左思右想,都觉得不是办法,他再度陷入了沮丧。他说,你知 道吗,我有一点比不上那个台湾人。我说,你是小个,他也是小个,你没什么比不上他。 苑军说,可是他有文化,你想想,他硕士念出来,毕业之后怎么也有七八万年薪,哪像 我,打工累死了一年最多2万。我说,那你也去念书啊。他摇头说,不行,我看见书就 头疼。   在我离开洛杉矶之前不久,苑军找到了一份超市的工作,他的存款快用完了,必须 去工作。超市每天干6小时,工资不高,但是比较稳定,而且有医疗保险等福利,相当 于我们这边的“三金”。他计划做一段时间后,再另外找一份工作。苑军到超市做 了几天,开始的时候是往货架上码货,他有力气,老板对他的工作挺满意。超市的顾 客主要是华人,有时候有年龄大的老华侨问苑军什么什么东西在哪儿,他回答不出来, 只好说:CanyouspeakEnglish?(你会说英语吗?)吓得对方只好扭头跑了。若 是来个外国人,就不能说CanyouspeakChinese?(你会说中文吗?)那显得多丢人? 他客客气气地对老外说,对不起,我今天刚来这里干活,还不太熟悉!超市里常有顺 手牵羊的,老板见北京小伙子机灵,不久委以重任,让他专门抓小偷。平日里苑军不 穿制服而穿自己的衣服,整天在超市里假装顾客东走西逛,发现有人偷东西,便悄悄盯 住,等那人走出收费口,便立即通知门口的保卫。除了基本工资,只要抓到小偷,就有 额外的奖励。   我回国的航班是在下午的,苑军恰好上班,没法来送我。我跟他说就在电话里道 别吧,他说不行,大清早开车赶过来,坚持要请我饮茶。因为要分别了,我不忍心动辄 嘲笑他。我们彼此说着道别的话,渐渐地气氛有些黏糊。苑军说,虽然你总是笑我, 但我们在一起还是挺高兴的。我说,我也不是故意嘲笑你,我这是往你的伤口上撒盐, 疼是疼,但毕竟有消毒的作用。他说,认识你这么个朋友不错。我说,洛杉矶这个鬼 地方,要不是你开了车带我到处转,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苑军说,下次一定带你去 看脱衣舞。我说,算是给以后留点儿内容吧。   离开茶楼,正好路过一个卖彩票的小店。彩票的名字很形象,叫“乐透”,奖金额 不封顶。苑军说,他每星期都买“乐透”,但至今没中过。他父亲来探亲的时候,曾 经中过一回100元的小奖。他说他就盼着中大奖了。这回的大奖是六千万美元。只 要中大奖,一切都好办,他一定能让空姐回到他身边。我说,如果中了六千万,我劝你 还是换个新的年轻些的吧。苑军问我身上是否有零钱,奖券每张一美元,苑军希望我 给他买一张,说是想借我的福气,没准会中大奖。我掏出一美元,买了一张“乐透”, 递给苑军,他接过去,很珍重地吻了那张纸片,然后装进了皮夹。他说中了奖一定通 知我,我们俩对半分。我说,不需要那么多,你给我百分之十就行。每一个地区都有 不同版本的福从天降喜中大奖的故事,苑军说了个美元版本的。1300电台曾经播送 过一个故事,有一家小饭店,生意不好,老板一直亏本,但那些员工更穷,有些还是拖儿 带小的,就靠饭店这点微薄的工资维持。老板是个好心人,自己亏本也不忍心解雇手 下的员工。后来,大家想出了法子,合伙买了“乐透”,不料中得大奖,奖金高得惊人, 每人都可以分得上百万,这帮可怜的家伙顿时都发财了,从此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幸 福生活。   回上海之后,我常常接到他的电话。通常是在下午,洛杉矶那边是半夜过后。苑 军以前常在电话公司打工,有打国际长途不花钱的窍门。他专门找那些小电话公司, 打了长途不付钱,小公司根本没精力来讨款,而只要拖上一段时间,这家公司往往就 倒闭了,他可以马上去另找一家,再用上一段时间。苑军没忘了告诉我,我给他买的 这一期“乐透”根本没开出大奖,而我们连小奖都没中。我说,别是你这家伙中了, 自己独吞了。苑军说,最近又有一回中奖的是一个老太太,金额创下加州单人中奖的 纪录,以前最高奖金都是许多人分的,这回却是那一人独得。总数达8900万美元。老 太太决定一次取出,刨去税,她马上能得到4500万。苑军说,这老女人也够急的,那么 多钱一下子全取出来,估计是老得不行了。如果换了他,不如大部分存银行,慢慢用。 也不知道这老太太住在加州的什么地方,能找到她就好了,那么多美元,数都没法数, 也可以帮帮她。我笑道,你这家伙要做北京鸭吗?   苑军说,他给空姐打过几回电话,想约她出来,可她推辞说忙,拒不见面。看来,空 姐和台湾小个还真的好上了。每天下班,苑军照例是喝酒,不喝酒晚上一人根本睡不 着,他经常去的仍然是那家卡拉OK酒吧。正巧当初在监狱认识的几个朋友出来了,他 就约这帮难友哥们儿去那儿。这帮家伙时常干些坏事,他们找过苑军好多回了,一直 都想拉他下水。苑军说,他只跟他们喝酒聊天唱歌,犯罪的事他是万万不敢的。那天 酒吧里另外有几个小妞在唱歌,他们上前搭讪套磁,不料那些妞是几个广东人带来的。 广东人见别人泡他们的马子,不乐意了。双方争吵起来,对方有七八个,苑军他们却 只有四五个,人数的劣势使他们处于下风,只好退出了酒吧。苑军想想咽不下这口气, 正好车上有刚买的一把菜刀,他拿了菜刀,就往酒吧里去。但门口的保卫挡住了他, 一定要检查他怀里揣的是什么。苑军的菜刀暴露出来,保卫马上打电话通知警局。 眼看警车呜呜地开来了,这帮哥们匆忙道别,跳上车作鸟兽散。隔了几天,苑军又想去 那酒吧喝一杯再唱几首旧歌,不料刚踏进门就给拦住,酒吧的老板当面宣布他是不受 欢迎的客人,从此不希望再见到他。   跟牢里的朋友碰头的时候,苑军也说起了自己的感情遭遇。入狱前的事,难友们 当初是知道的。这家伙刚进监狱时,成天哭哭啼啼的,还老躲在角落里写情书什么的, 监牢的其他人都挺厌烦他,才关二十几天就这副德性,太差劲了。犯人们合计着要作 弄苑军,说要找机会搞他屁股,吓得他从早到晚把背贴在墙上,到洗澡的时候也不敢 去,生怕衣服脱掉就被鸡奸了。时间久了,彼此也适应了。犯人们闲着也是闲着,让 苑军讲故事给大家听。苑军把自己和空姐的经历添油加醋说了一遍,一边说眼泪还 噼里啪啦掉在水泥地上,难友没再骂他,而是齐声谴责了一通女人的忘恩负义和见异 思迁。现在,难友们听说台湾人把北京人的女友给抢走了,顿时都义愤填膺,出主意 说不如把那小子干掉算了。花四五千美金,雇一个墨西哥人,就可以把台湾人的大腿 卸掉,然后给墨西哥人钱让他立刻越境回国,警察根本没法破案。苑军觉得这法子好, 过瘾,但他不敢。万一出了问题,岂不是又要蹲监狱,那就不是二十多天了。他可是 再也不想进监狱了。再说他也没钱。我跟苑军在电话里瞎聊起来,我们想到了那个 中大奖的老太太,如果她有什么仇人的话,那真是可以见谁灭谁了。她那笔钱,足可 以让一万个人掉大腿了。一万个少一条大腿的人,那该是多壮观的场面?   朋友们和苑军商量到最后,也没什么结果。他们是认为,既然北京人还想着你的 女人,只有想办法吓唬吓唬那台湾人。兴许是个胆小的,他就退缩了;如果原本只是 想跟空姐玩一玩的,他会觉得冒风险不值得,也会撒腿跑路的。苑军于是又单独行动 了,他到冥器店买了一堆纸钱,找了几颗子弹,全都装在了信封里。他半夜里开车到 了台湾人的房子外面,将信封插在前后的门窗上。临走时他还觉得不过瘾,找了一块 大砖头,顺手把台湾人的汽车车窗给砸了。   他一路超速回到家,躺在被窝里仍兴奋不已,好像刚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不料 天还没亮,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警察来了,它们再三盘问了苑军当天晚上的行踪, 而他一口咬住自己一直在家听音乐看书。警察在房间里搜查了一通,最后咕噜咕噜 说了一通走了。苑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瑟瑟发抖,浑身冒汗,T恤都已是湿漉漉。 还好自己操作那些信封的时候,一直戴着橡胶手套,没有留下指纹之类的痕迹。可是, 警察怎么会这么快就找来的?台湾人不可能这么清楚的,肯定是那女人告诉他的,她 一下子就猜得出是他干的,这个上海女人的心够狠的。   苑军几乎三天两头来电话,搞得我不得安宁。但随后他又会很长时间杳无音讯, 倒是让我挺挂念他会不会出什么事。我试了通过电脑网络打他家的电话,但总是没 人接。其实,我和他之间的联系很容易,同时也很脆弱,如果他搬了家换了电话,我就 再也不可能找到他,换了我这边也一样。   但苑军的电话还是来了,他又找了份电话公司的工作,有两份工做,情况好多了。 为了真正地告别过去迎接未来,他换了辆新车,是红色的单门的跑车,他还剪了头发, 不再是长发,改作板寸了。另外,超市里有些打工的女生对他特感兴趣,总是缠着问 他为什么不信女性。他很少搭理她们,即便说话也是精简了再精简,能说一个词儿的 绝不说俩。北京小伙要给那帮傻丫头一个酷的形象,而他越是酷,那帮女生就越是起 劲。   一百天快到了。苑军却从旁人那里得到一个新消息,原来那台湾人并不是空姐的 男友,他也只是在追求空姐而已,好像也没得手。空姐现在是和一个香港男人同居在 一起,那是个做生意的人,钱不少,而且跟黑道似乎也有联系。台湾人够惨的,也够倒 霉的,莫名其妙受到恐吓,车子也给人砸了。   电话公司的活儿很快没了,苑军请了几天假,等他再回去上班,发现办公室空空如 也,电话公司倒闭了。整整一个月的工资没拿到,按理说可以去打官司,可是那公司 都不见了,官司怎么打?他在其它电话公司那里白用了那么多,回过头来又栽在这家 公司,它大概也是让许多白打电话不付钱的人弄垮掉的吧?   有一天下午,苑军打来电话,声音有气无力。他说刚去医院挂了急诊,他发烧了, 连续几天都不退,医院刚给打了针。他出医院去开车,走路时仍然头重脚轻,一不小 心就在路边摔了个大跟头。他已经请了几天假没去上班,他说,银行里现在几乎没一 点儿钱了,全用完了。下个月的房钱,买车分期付款的钱,都不知道在哪儿呢?最后 他告诉我,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说不知道,难道是你生日?他说,不是生日, 是她离开我整整一百天。早知道我该安安静静地等到今天,其实也不难,一天天也就 过来了。   苑军又说,有些事在洛杉矶没完全告诉我。他和空姐吵架是有原因的。开始的时 候,他们都在电话公司做,但后来两人好了,周围的人都知道了,空姐就把工作辞了。 苑军觉得只要好好干,他也可以养活她。可后来有人介绍空姐到夜总会去做,那里报 酬高,工作也轻松。但苑军不乐意,堂堂男子汉让女人去夜总会,面子往哪儿搁?空 姐提了几回,苑军都一口回绝。但女人抵挡不住诱惑,还是偷偷地去了。空姐过后说, 夜总会的工作并没什么,只是陪客人说话,顶多是跟客人出去吃个夜宵什么的,而且 也是可以推辞的。至于其它的,靠自己把持住就行了。空姐这么解释,苑军却放不下 心来。女人的脑子有时候真是够简单的,男人还不知道男人?那些到夜总会的男人, 出了钱买了酒,难道只是想有人陪着说话?就这样,两人经常为这个问题吵架。苑军 怕空姐偷偷去夜总会上班,只要她晚上单独外出,他便去跟踪。很快空姐发现了他的 行为,回到家自然是矛盾升级,吵架甚至演变成打架。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空姐便 扬言要离开,苑军见她要走,马上就软下来,求饶道歉加后悔。事情也就拖延了下来, 直到最后那次吵架,才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   现在苑军对我说,他也许是错了。他越来越理解空姐当时的行为了,她是想自己 赚钱,不想依附他。但他就是想让她幸福,让她快乐。可是越这样想,越是伤害了她。 他当时下决心蹲监狱,便是要惩罚自己。   苑军说,我想让你听那首歌。我说,哪首?还是那首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 苑军说,不是不是,是那次晚上我们在车上听的。行啊,听就听吧。太平洋的另一端, 苑军正把他的录音机移到电话话筒前。任贤齐的那首歌低低地传了过来:这样也好, 让我……。   2001?3?18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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